第177章
傅歧剛打聽出來時也意外的很。
“馬頭城不是開放了互市嗎?來自西域的珍寶玉石用器十分精美,雕工又與我南地不同,所以琳瑯閣看出了其中的商機,在魏國的商人訂購了一批珠寶玉器�!�
傅歧向馬文才解釋著這些饒來路。
“這尉遲氏商賈的主人姓尉遲,卻不是鮮卑人也不是漢人,而是西域于闐的一個大貴族,掌握著當?shù)匾粭l玉脈,養(yǎng)了不少雕工出眾的玉匠。琳瑯閣的少主恰巧今年大婚,便又定制了一批用于親事的珍品,雙方約定了半年后在馬頭城取貨。”
“結(jié)果人沒來?”
馬文才蹙眉。
“琳瑯閣也是這么,到了約定的時間,朱家的商隊并沒有如期而至。恰巧魏國大亂,很多商壤路被阻、無法南下,琳瑯閣那邊也理解可能生出了變故,還特意留了人在馬頭城等候,又想通過互市司往魏國那邊遞消息打探情況�!�
經(jīng)商到了這種地步,最重視的就是信任,尉遲氏是于闐王族又在異國經(jīng)商,他想把珍貴的玉石珠寶售往梁國,就不會貪圖琳瑯閣那點定金,最大的可能就是路上出了事。
“所以我拿著幾樣玉器往西市的琳瑯閣一走,那邊就看出這是他們?yōu)樯僦骰槎Y特意定制的用物,反倒追問我這些玉器是哪里來的�!�
傅歧面上冷笑,“那尉遲氏是塞種,皆卷發(fā)高鼻,北海王隊伍里若有一個于闐人,立時就能被人認了出來。如今尉遲氏的貨在北海王這兒,尉遲氏的人卻一個沒有,你覺得是怎么回事?”
“可能性很多,不過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不能解釋花夭的劍在北海王這里……”
馬文才的面色很冷。
“她是我在魏國最得用的盟友,我承過她的人情,必須得還�!�
知道北海王那有貓膩后,馬文才更不敢大意。
他借著傅歧的關(guān)系往禮賓院送了兩個雜役,負責在后廚幫忙,這兩人都是處事油滑的游俠兒出身,又有傅歧的后臺在,很快就和廚房里的眾人打成一片。
沒幾,北海王父子終于在南投魏饒幫助下,在建康徹底安頓下來,也借著他們向四處打點過。
建康城中的達官貴人都對這位魏國宗室印象不錯,樂于和他交游。
在“交際”的本領(lǐng)上,元顥倒是不差,才來建康沒幾,就已經(jīng)妥善安排了宴席,借的還是某個宗室在京中的園子,就沖著這位王爺?shù)拿孀樱盏教拥娜艘惨涂蜌鈿獾膽?yīng)承一番。
陳慶之和馬文才是最先收到請?zhí)�,元顥沒有派幕僚親信來送請?zhí)乔擦兆佑H自來送信,對文武雙全的馬文才尤為熱情。
馬文才笑語晏晏地答應(yīng)了一定會赴宴,回了房拿出禮賓院那邊送來的消息,面色卻驀地一寒。
北海王元顥一行共七十四人,大多都散住在各處,只有十三個人住在主樓,分別是北海王父子和他的貼身護衛(wèi),但廚房每為主樓準備的飯菜卻不是十三人,而是十五饒。
根據(jù)游俠兒打探的消息,主樓里還住著一個不懂漢話的胡人婆子,據(jù)是北海王之子的乳嬤,因為年紀大了又水土不服,所以廚房里一直為她準備的是稀粥或水餅這樣的流食,大約是擔心她吃不飽,準備的都是兩人份的。
這胡人婆子那日在隊伍里確實見過,當時馬文才把她當成了北海王的親眷,卻沒想到只是個仆人。
“他到底藏了什么?”
馬文才的手指從玉盤上撫過,自言自語。
***
自皇帝顯露出支持北海王歸魏的態(tài)度后,北海王元顥在梁國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無論他在哪個場合露面,都是以一副“魏國正朔”的姿態(tài)在處事。
除了將希望放在梁國上以外,他還向魏國南方諸州的宗室將領(lǐng)去了信,希望他們能夠支持自己,一起“還復(fù)舊室”。
這些都是梁國所喜聞樂見,投資北海王元顥并沒有多少成本,但如果真的瞎貓碰上死耗子讓他登上帝位,對于梁國來就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所以在“景園”的宴席,朝中接到請?zhí)某甲哟蟛糠侄紒砹耍麄兌际窍胍囂街芡ㄟ^投資元顥得到什么,當初梁國和魏國開放互市不過兩年,梁國多了一批腰纏萬貫的富商。
自南北分割后,和西域通商的路徑就斷了,很多珍貴的香料和珠玉都只能通過魏國的通路走私到南方,而經(jīng)商歷來是能最快聚斂財富的方式。
除此之外,也有些政治目光長遠的官員,試圖利用這件事重新謀劃兩國的國境線,畢竟用幾個城換一個爭奪帝位的資格,怎么看都是劃算的。
在這種情況下,陳慶之和馬文才兩人雖然也受到北海王重視,卻也擠不進最中心那塊的圈子尷尬地找存在感,便悠閑地在園子里談話。
正如蕭衍曾單獨和馬文才過他的打算一般,皇帝也肯定單獨和陳慶之囑托過什么,所以兩人對北海王元顥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既不主動接近,卻也保持著親近的態(tài)度,對方贈與的禮物也都欣然接受。
“去魏國之前,我一直以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鄉(xiāng),等到了魏國,乃知衣冠人物盡在中原,非江東所及也,奈何世人輕之�!�
陳慶之護送使臣去過魏國,對于洛陽推崇備至。
“如今聽聞魏國動亂四起,還不知舊日繁華的景象現(xiàn)今如何,其實我心里有些可惜�!�
“所以才贏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之�!�
馬文才表情淡漠,“魏國的隱患從幾十年前就已埋下了,只是洛陽那群人只顧著花酒地,看不清現(xiàn)實。胡太后以為反對她的人都在洛陽城里,只要殺了就一了百了,卻不知道外面那些活得連狗都不如的人,早就想要活吞了他們。”
“看來佛念受花將軍影響頗深啊�!�
這話起來有些大逆不道,然而陳慶之出身庶族,又從花夭那知道過六鎮(zhèn)現(xiàn)在的慘狀,所以也只是唏噓。
“所以佛念如何看現(xiàn)在的魏國?你覺得那爾朱氏族能改朝換代嗎?”
“這就不是我們該考慮的了。”
馬文才對陳慶之舉杯輕笑,“我們是梁臣,又不是魏將,北海王借兵,我們出兵,等把他送到洛陽,管那位置上誰坐!”
陳慶之知道他此言不實,卻也不好再多問,捻了捻頷下的胡須,滿臉無奈。
“兩位大人在聊什么?”
北海王世子怕兩人會覺得受到冷遇,特意過來攀談。
“可否與在下同樂?”
“在聊些洛陽舊事�!�
陳慶之長袖善舞,拉著北海王世子就談起之前和魏國使臣的舊事,到興起,又一指旁邊的馬文才。
“起來,這位馬侍郎和你們魏國人頗為投緣。我現(xiàn)在騎著的寶馬金龍是貴國的劉將軍‘送的’,而貴國的花夭將軍和馬侍郎私交不錯,臨走前還將自己的大宛寶馬贈給了他。你們魏國楊大眼將軍的遺腹子楊白華如今和我們這位馬侍郎稱兄道弟,甚至還在我白袍軍中做了個軍主……”
陳慶之原本只是想幫馬文才攀攀關(guān)系,和北海王世子有些可以聊的話題,卻沒想到等他笑著完,北海王世子端著杯子的手都在發(fā)抖。
“馬,馬侍郎騎的是大宛馬?”
他好似特別吃驚這個,“不知馬侍郎和花將軍那個,那個私交……”
馬文才被北海王世子這個吞吞吐吐的態(tài)度逗樂了,竟然輕佻地挑了挑眉,斜覷著看他,笑得有些邪氣。
“世子覺得呢?”
“馬,馬侍郎實在是膽識過人,阿不,實在是別具一格……”
北海王世子語無倫次地應(yīng)對了幾句,最后竟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丟下一句“在下還有些事,待會兒再奉陪”,落荒而逃。
“他這是怎么了?”
陳慶之被北海王世子這一番舉動驚得瞪眼,遙望著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世子的城府,比起其父來,實在是差得太遠�!�
馬文才撇了撇嘴。
一聽到花夭的名字就驚成那樣,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其中有鬼嗎?
***
另一邊,傅歧領(lǐng)著七八個金部的吏,推著宮中運送物品的車,一齊向著禮賓院而去。
今日禮賓院里大半魏人都去景園赴宴了,留在禮賓院中的大多是并不受北海王元顥重視的門客,還有留下來看守的侍衛(wèi)。
這段時間傅歧刻意經(jīng)常來禮賓院“刷臉”,看守的侍衛(wèi)大多都認識了這位對他們“照顧有加”的金部郎中,見他來了,更是親自迎出門來。
“傅使君今日沒有去赴宴?”
幾個門子看著那幾個吏人推著的車,見上面放著酒壇和熏肉等物,頓時喜笑顏開。
“喲,陛下今又給魏人賜東西了?”
“不是陛下,不過確實是給留守的魏饒�!�
傅歧敷衍著,命吏人們將推車推入禮賓院鄭
“去將管事的叫過來,就殿下體恤各位不能赴宴的辛苦,命人送來了美酒佳肴,每個人都有份,叫他們來領(lǐng)�!�
那門子聽到“殿下”,還以為是三皇子蕭綱吩咐的,應(yīng)了聲就進去了。
而禮賓院里的人聽到“殿下”,卻以為是北海王送來的,不敢怠慢,也三三兩兩地出了院子,前來謝恩。
傅歧見禮賓院中侍衛(wèi)門客來了不少,心中大喜,環(huán)顧四周,朗聲問道:
“人都來齊了嗎?”
第434章
沖冠一怒
再怎么沒有防備心的蠢貨也不會傾巢而出,
總有幾個身上有職責的沒有來,傅歧知道后沒有生氣,反倒很體貼的為他們單獨留下了美酒佳肴,指派了兩個小吏送去。
金部郎中是個很肥的差事,但對于朝政卻沒有太大的影響,
說到底就是為皇帝管著庫藏和宮市的,可正因為如此,這個位置上坐著的都是身家清白、深受信任的士族。
傅歧年紀輕輕能坐上這個位置,當然不是因為什么“天子門生”,
也不是因為他能力出眾,
單純只因為建康令傅翙是忠心不貳的純臣,
而傅異為國捐軀,這份福澤延續(xù)到了傅歧身上罷了。
但魏國人卻不知道這其中的緣故,他們看這位傅郎中出身高貴、官職顯要,人又如此年輕,皆以為此人必定不是皇親國戚就是高官貴胄,他們?nèi)缃褚柚簢谋貒�,對傅歧也就非�?蜌狻?br />
傅歧送了東西,
在禮賓院繞了一圈,
對禮賓院里的小吏和小廝們好生囑咐了一番后,
便施施然離開了禮賓院。
但他卻沒有走遠,而是在禮賓院的后門處等著,
沒過多久,
之前去送酒肉的兩個小吏低眉順眼地出來,
上了傅歧的馬車。
“主樓里確實關(guān)了人,而且情況應(yīng)該不大好�!�
其中一個小吏抬起頭,眼珠子動的很靈活,顯然非常善于打探消息,“那個婆子住的角房門窗緊閉,門口看似無人把守,左右兩側(cè)的房間里卻都暗藏有人。”
“把偷偷人帶出來的可能性有多大?”
傅歧想到馬文才的叮囑,抱著一絲希望問他。
“幾乎沒可能。”
那游俠兒喬裝的小吏連連搖頭,“無論梁魏,都有不想讓這位北海王回去的人,陛下對這位北海王極為重視,外人看不出,但我們一直盯著這地方,知道四周都有暗衛(wèi)在保護�!�
“此處外緊內(nèi)松,里面的人出去容易,外面的人想進去卻難。主樓附近還有北海王派出的侍衛(wèi)層層把守,他帶著那么多財物,會這么謹慎也是正常的。”
這邊的情況連游俠兒們都覺得很棘手。
“我們剛才送酒肉進去,連那角房外一丈遠的地方都沒靠近�!�
傅歧問了個清楚,知道不是他們這么幾個人能把人救出來的,只好帶著幾個游俠兒離開了。
一回了家里,傅歧便和幾個游俠兒將禮賓院的地圖畫了出來,著重標出了那個角房的位置,派那兩個探查的小吏將地圖送給了馬文才。
不是他不愿深入禮賓院親自調(diào)查,而是他天生方向感不好,就算當時記住了路,出來也都忘了。更大的可能是在里面兜圈子,所以約定好的是他去吸引別人的注意,讓馬文才手下得力的助手去調(diào)查。
現(xiàn)在任務(wù)完成,他也好奇花夭是不是關(guān)在那屋子里,但他確實能力不足,剩下的只能交給馬文才辦了。
傅歧那邊進展不大,其實正在馬文才的預(yù)料之中,如果傅歧帶著人很順利的就能進入北海王戒備的地方,那倒說明他揣測的方向錯了。
他帶的并不是王族重寶,不過是一些受南方歡迎的貨物,本就不值得這么地方戒備,元顥的下人連假借著三皇子名義送來的東西都不敢收,只能說那里關(guān)押著的人某種意義上和梁國的助力一樣重要。
更讓他確定的,是元顥之子元冠受的態(tài)度。
別人不知道花夭贈出的大宛馬有何意義,可汗血寶馬的名頭太響了,魏**中大部分人都知道這匹馬就等于花家的嫁妝或彩禮。
北海王世子當時提出那樣的問題,必然是詫異于他和花夭私下有男女之情,而后他用并不避諱的表情試探,對方果然神色大變。
“沒辦法暗中潛入嗎?”
馬文才嗤笑著記住了手上的地圖,將它在燭火下燃盡。
“說起來,我也低調(diào)的太久了……”
他站起身,掀開營帳的門。
他們白袍軍,可不是什么只會賽馬賭錢的玩物!
***
第二天一早,當宿醉未醒的元顥被侍衛(wèi)搖醒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么?馬侍郎帶著幾十個士卒闖入了禮賓院,直接往主樓來了?”
他有些懵然地坐起身,卻被宿醉后劇烈的頭疼所折磨,不得不又半躺了下去,在小廝的伺候下開始穿衣。
“怎么回事?昨天不還是還赴宴了嗎?”
元顥頭腦還有些不太清醒,說話也迷迷瞪瞪的。
但隨著衣服一件件上身,他的意識也慢慢清醒過來,頓時悚然。
白袍軍的主將是陳慶之,馬文才只是參軍,但要因此看輕馬文才,那就是傻子!
梁國一直有皇帝派遣心腹親信監(jiān)視主官的傳統(tǒng),諸王府里有“典簽”,在州郡有“祭酒”,在軍中則是“參軍”。
參軍雖是文職,卻可插手軍中一切軍務(wù),戰(zhàn)時可帶兵打仗,休戰(zhàn)時可管理內(nèi)勤,而且一干戰(zhàn)功記錄、戰(zhàn)報傳遞、戰(zhàn)時的求援都是由參軍負責,更何況白袍軍還是皇帝的本部兵馬,代表著皇帝的威儀。
元顥立刻就想多了,以為洛陽那邊局勢已定,宮中的皇帝變了卦,不但不愿意送他回洛陽,還要拿他們父子的人頭向魏國的新帝示好,哪里還顧得上頭痛欲裂,驚得馬上就要翻身下地。
“我的布履呢?我的劍呢?你們是死人嗎,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元顥的聲音凄厲而尖銳,哪里還有這段時日以來風度翩翩的樣子。
“有沒有人出去攔截?怎么說我也是魏國堂堂的王爵、西道大行臺,難道就這么任人宰割不成?”
他帶來的都是精銳,其中不乏死士,如果皇帝只派了幾十個人來,應(yīng)該入不了內(nèi)院。
“昨日晉安王賜下了酒肉,兄弟們高興,有不少人喝多了,馬侍郎帶人來時先禮后兵,他們一開始還懵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攔了�!�
元顥的心腹連忙回道:“王爺不必太過憂心,世子已經(jīng)去了,到現(xiàn)在也沒鬧起來,想必事情不是那么糟糕�!�
“晉安王賜下的酒肉?”
還說不是蓄謀已久?!
元顥嚇得連鞋子都不傳了,提了劍就要走。
“這主樓后面有邊門嗎?我們先從邊門出去,什么都不要帶了,保命要緊!”
“可是世子……”
“能走一個是一個!”
元顥紅著眼喘著氣當先出去,在門外警戒的侍衛(wèi)見到他這樣嚇了一跳,可不得不在他的指揮下護著他往后門而出。
“角房那個……”
有幾個看守院落的侍衛(wèi)猶豫著請示。
“這時候還管什么角房!”
元顥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徑直大步跑了起來。
沒一會兒,主樓里的侍衛(wèi)和門客隨著元顥走了個七七八八,生怕耽誤的時間長了就被皇帝的人馬封了門。
與此同時,馬文才帶著人,在離主樓不遠的廊橋上被北海王世子攔住了。
“不知馬侍郎清早到訪,是為何事?”
北海王世子的目光從披甲佩刀的馬文才身上掃過,當看到他身后幾十個士卒皆是身材魁梧、體格壯碩的壯士時,兩腿更是有些發(fā)抖。
“要是我等有哪里得罪了馬兄,我在這里先陪個不是?”
“在下收到御史臺的密報,說是有敵國的探子秘密入京,混入了禮賓院中,為防密探逃脫,不得不匆忙抓捕,還望世子爺贖罪�!�
馬文才手扶著佩刀,眼神冰冷。
他身后的士卒拿出一方御史臺出具的搜捕文書,有些敷衍地塞給了北海王世子。
“奉命搜查,世子爺讓個路吧�!�
就北海王世子匆匆?guī)淼倪@十幾個人,一大半都因為宿醉腳步虛浮,剩下的看著悍勇無比,其實眼睛一直不停地偷看自家的世子,明顯是不想起沖突。
馬文才有備而來,又人多勢眾,何況名義上也不是沖著北海王父子來的,但凡聰明點的就已經(jīng)讓開了,可北海王世子想到主樓里藏著的那個人,再想到那人和馬文才可能有的交情,竟一咬牙,堅決不肯讓開。
“禮賓院雖是大梁的官邸,但如今里面住著的既然是我魏國使臣,就攸關(guān)著魏國的國體,請恕我不能讓開。”
北海王世子雖然害怕到背后濕漉漉一片,卻給了手下的侍衛(wèi)一個手勢。
“馬侍郎請回吧,在下稍后會親自入宮向貴國的陛下請罪。”
喲,這是不想讓,還要告狀啰?
“那就打過一場吧!”
馬文才身后幾個士卒臉色一黑,抽出豎在背后的長棍,就朝橋上的北海王世子掃去!
他們雖然是皇帝本部兵馬,但在內(nèi)城中也不能帶刀劍這樣的武器入城,所以隨著馬文才來時雖有文書,卻只能用長棍防身。
他們白袍騎是騎兵,平日里練的是槍和槊這樣的長兵器,此時雖然下了馬,但長棍也是長兵器,雖然沒有槍頭,卻也是攻勢凌厲。
北海王世子也會些武藝,看到當頭三四根長棍掃來,連忙向著后方躲避,他這一躲,廊橋上就空出了一塊破綻。
“世子,得罪了!”
“倉嗡”一聲,馬文才的佩刀“照淵”出了鞘,冰冷的寒芒在刀身上吞吐,好似隨時都要擇人而噬一般。
“照淵”是皇帝所賜,蕭衍極為信任他,他是少數(shù)幾位能帶兵器入內(nèi)城的官員,此時長刀出鞘,更加讓人膽寒心驚。
禮賓院是梁國官邸,一開始馬文才就沒怎么受到阻攔,大部分人都想歪了,以為馬文才接到了皇帝什么“密令”,沒人敢攔。
后來有禮賓院的官吏發(fā)現(xiàn)不對,派人去了宮中報信,但一時半會也回不來,只能眼看著馬文才和北海王世子起了沖突。
只見得馬文才帶來的白袍軍將手中的長棍舞得虎虎生風、上下翻飛,雖沒有尖刃,卻讓這群軍漢動作起來沒有了顧及,或挑或掃,沒一會兒,就將兩三個魏國人掃下了水。
北海王世子雖有些傲骨,但也只是“有些”罷了,眼看著馬文才真動了手,而這些粗魯?shù)能姖h打起人來毫不留手,他一邊呼喝著從人阻攔,一邊趁亂逃離了廊橋,匆匆往主院的方向跑去。
馬文才哪里會讓他去主樓報信,三兩步追上了他,手中長刀一閃,便攔住了他的去路。
“得罪了,局面混亂,不好讓世子被誤傷,只能請您陪我一路了�!�
馬文才口中說的客氣,手里的長刀卻橫在他的脖頸之上,帶著冰冷的寒氣。
北海王世子無法,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馬文才往主樓的方向走。
他邊走還不忘勸說這位不速之客。
“馬侍郎,我知道你深得貴國的陛下信任,可你這般無禮的沖撞盟國使臣,難道就不怕陛下震怒嗎?”
誰料馬文才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手中的刀持的更穩(wěn)了。
“世子恐怕還沒有看清如今的局勢,所以才覺得這些禮遇是理所當然的……”此時的馬文才哪里還有之前彬彬有禮的貴公子模樣,儼然是一副殺伐決斷的冷酷面容。
“若沒有陛下的首肯,這個時辰,我難道能帶著幾十個人入內(nèi)城嗎?”
北海王世子了然,嘴角露出一抹苦澀。
待他和馬文才一起進入主樓范圍,發(fā)現(xiàn)原本該在樓中警戒的侍衛(wèi)和父王親信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時,嘴角的苦澀更甚了。
馬文才以為自己會受到更多的阻攔,所以才不惜半挾持著世子,如今見到這種空蕩的場景,也不由得一怔。
“世子明明很害怕我等的闖入,卻依然強忍著恐懼與我周旋;而北海王被大半侍衛(wèi)保護,卻離開的如此迅速,實在是讓人嗟嘆。”
看了眼被拋棄的倒霉鬼,馬文才搖了搖,有些同情這位世子。
“馬侍郎何必如此熱嘲冷諷?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們哪里得罪了閣下……”
北海王世子苦笑著,余光悄悄掃過了角房,顧左右而言他。
“既然所有人都走了,馬侍郎還是放了我吧,左右我也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這里,認你們處置�!�
“都走了?未必吧?”
馬文才默想著地圖中的位置,推開試圖用身體阻攔自己視線的北海王世子,大步地朝著角房的方向而去。
北海王臉色大變,連忙追了過去。
“你……”
之前所說的婆子早已經(jīng)不見蹤影,大概是看見所有人都跑了就到哪里躲了起來。
馬文才看著門上掛著的大鎖,連想都不想舉刀就劈!
“哐”地一聲巨響,鎖鏈間有火星閃過,在削鋒斷玉的寶刀面前應(yīng)聲而落,向來人不設(shè)防的洞開。
馬文才一腳踹開門走了進去,只聞到屋中藥味濃郁,逼仄的角落里斜躺著個只著中衣的憔悴人影,正是好久不見的故人花夭。
身著銀甲的馬文才就這么闖入了昏暗的角房之中,披著明亮的晨光。
虛弱至極的花夭以為自己只是在做夢,一時間心跳聲猶如打雷一般在耳中轟然作響。
眼前這張因為憤怒而有了猙獰表情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俊美得令她移不開眼睛。
“喲,好久不見�!�
身陷囹圄,命懸一線,她居然還能和以前一般,用不正經(jīng)的態(tài)度,聲音細如蚊吶地和他道了個好。
那邊北海王世子追入了室中,見到兩人眼中迸出的神采,駭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
“世子,你剛剛問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馬文才還刀入鞘,用和他那張冷臉完全相反的輕柔動作扶起了榻上的花夭。
“現(xiàn)在應(yīng)該知道了。”
北海王世子確實豁然開朗。
原來是沖冠一怒為紅顏!
第435章
衣不解帶
從看見馬文才扶起花夭的那一刻起,北海王世子就知道沒法解釋清楚了。
花夭是何人?
花家?guī)缀趺看紩鰩讉厲害的武將,其中繼承了天生神力的,幾乎一出生就會得到關(guān)注。
雖然花夭出身不高,又是女人,但她是懷朔有名的殺星,是任城王帳下最驍勇的戰(zhàn)將,是六鎮(zhèn)多少兒郎求娶而不得的女將軍,就算他再怎么孤陋寡聞,也聽過她如何領(lǐng)著三千禁衛(wèi)為任城王報了仇、如何領(lǐng)了衣帶詔殺入內(nèi)廷手刃了胡太后。
元叉的腦子在城門上掛著那日,他還遠遠地看過。
就算她渾身力氣已失、就算她動彈不得,誰能讓她一臉?gòu)尚叩奶稍谀腥说膽牙铮?br />
別說花夭身上的傷和他們有干系,就算沒干系,她傷成這樣躺在這里,難保馬文才不會遷怒了他們。
“花將軍!”
“他娘的,怎么會這樣!”
跟著馬文才來的白袍軍多是最初的那一批人,是真正在花夭帳下受過訓(xùn)的元老,馬文才特意點了他們來也是為了這個,當他們看到花夭奄奄一息地躺在屋子里時,一個個都義憤填膺了起來。
“馬參軍,怎么辦?”
幾個軍漢臉色不好地看著北海王世子,大有對方一聲令下就把這人揍一頓的架勢。
馬文才目的已經(jīng)達到,伸手準備將花夭打橫抱起,彎著腰用了下力,不太自然地收回手,干咳了一聲。
“花將軍傷勢嚴重,不能顛簸,你們?nèi)フ覊K寬大的門板來,一起把她抬出去�!彼亩湓诨ㄘ矐蛑o的表情下有些微微發(fā)紅。
“動作麻利點�!�
“好咧!”
幾個軍漢瞪了北海王世子一眼,找門板去了。
馬文才和花夭都知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北海王世子從花夭脫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張苦瓜臉顯得十分滑稽。
他扶著花夭,自然能感覺到她肩膀上瘦的連骨頭都凸了出來,顯然受到了極大的苛待,語氣便有些不太好。
“世子,陛下雖然對扶持北海王回國有些興趣,但也不是非得你們父子不可,遠的不說,魏國大前年南投的宗室還有三四個呢�!�
收起了欺騙世人的溫和,暴露出真性情的馬文才涼薄而尖銳。
“就算陛下愿意派兵護送兩位回洛陽,這山高路遠,路上發(fā)生什么不測也很正常,你說是不是?”
“戀愛中的男人不能惹�。 �
北海王世子聽著他話語里赤裸裸的威脅,心里直發(fā)慌,頭也好疼。
“馬侍郎,其實這……”
他解釋的話還沒說完,幾個拆了門板的大漢已經(jīng)趕了過來,輕手輕腳的把花夭放在了門板上,抬了出去。
“北海王世子,既然是誤會,那我們就不繼續(xù)打擾了。”
有外人在,馬文才又是那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恨得讓人牙癢癢。
“在下還得入宮向陛下覆命,不能久留,世子爺請自便�!�
他擔心花夭的傷勢,一刻都不愿久留。
這北海王世子不是蠢人,知道回國還需要白袍軍的庇護,不會將臉撕破,何況他敢這么做,便是不怕北海王父子秋后算賬。
花夭身上的傷勢似乎極重,本就非常虛弱,受了這么一番折騰后,直接就在門板上昏睡了過去。
馬文才看著她僅著中衣的單薄身子,在空蕩蕩的主樓里找了間屋子,掀了床薄被過來,小心的披在了她的身子上。
“馬將軍,現(xiàn)在去哪兒?”
白袍軍的軍漢們將花夭抬出了禮賓院,為難地發(fā)問。
“這個時辰,太醫(yī)局應(yīng)該有人在�!�
馬文才看了眼天色,指了指太醫(yī)局的方向。
“你們報我的名字,去太醫(yī)局找徐之敬,徐醫(yī)令會照料她的傷勢�!�
他看了眼禮賓院里畏畏縮縮又帶著好奇的官吏們,冷笑了一聲。
“我估摸著等下三皇子會來,你們留幾個人在這里,要是有人興師動眾,就說我入宮‘覆命’去了。”
“是�!�
***
從禮賓院出來,馬文才一刻都沒有耽誤,將佩刀遞給自己的隨扈疾風,便入了宮中。
待他到了凈居殿時,陳慶之已經(jīng)在門口候著了,見到他來,陳慶之眼睛一亮,露出期待的表情。
然而讓人失望的是,馬文才表情難看地對他搖了搖頭。陳慶之有些意外,只能嘆口氣,入內(nèi)通報了馬文才的到來。
待馬文才進入殿中時,蕭衍似乎早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一見馬文才進來便急匆匆地問:
“找到人了沒有?是不是二郎?!”
馬文才當即“咚”地一聲跪了下來,臉色蒼白的回報:
“啟稟陛下,臣一早便直奔禮賓院去了,在北海王父子還未反應(yīng)之前便封了主院、搜查了各間房間,確實搜出了一個被北海王父子囚禁之人,卻不是豫章王殿下……”
蕭衍從充滿希望到連續(xù)失望,一時支持不住,頹然地坐在了案席上,口中難以承受的自言自語著:
“不是?怎么會不是?怎么能不是?”
馬文才以頭叩地,悲聲道:“是臣邀功心切,又調(diào)查不明,讓陛下空歡喜一場,請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蕭衍仿佛什么都沒聽見,眼睛定定望著前方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馬文才只趴伏在那里,也一聲不吭。
良久之后,蕭衍這口氣才緩了過來,幽幽嘆道:“我能怪罪你什么呢?當初你看北海王父子形跡可疑,似是在隊伍中藏著什么重要之人,向我稟報也只是你的職責所在。是我心心念念著二郎,總覺得和二郎有關(guān),才差你去試探�!�
馬文才心中嘆了口氣。
雖然是皇帝差遣他入禮賓院不假,可將事情說得模棱兩可,又暗指北海王父子一開始去找蕭寶夤肯定是有所圖謀,卻是他十足的謀劃。
蕭衍心里難過,說話也有氣無力。
“現(xiàn)在過錯都是你替我背了,差事也好好的替我辦了,我怪罪你,豈不是顯得我無理取鬧?”
“臣不敢。”
馬文才俯著身,聲音微微顫抖:“陛下,您還是責罰臣吧。臣看見您這樣,臣心里也難受。您罰了臣,臣心里也好過一些……”
這句話中的孺慕之情溢于言表,蕭衍心中難受,聽他這樣說話,心中卻好生熨燙,親自上前將他攙扶了起來。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不怪你。”
他撫著馬文才的胳膊,語重心長地說:“你別因為這件事就有所顧忌,這事你辦得很好,下次若還有你懷疑的地方,依然要去查探。”
“在找尋二郎這件事上,寧可找錯一萬回,也不能錯過一次。”
馬文才感激地直起身,眼眶含淚地答了聲“是”。
也無怪乎皇帝誤會,北海王千里迢迢南下,想要借兵攻回洛陽,卻在隊伍里偷偷摸摸藏著個人,那人的身份如何,本就十分可疑。
而且他原本是朝壽陽城投奔蕭寶夤的,而蕭綜是蕭寶夤在洛陽承認的“侄子”,半路上遇到逃出洛陽的蕭綜,順路帶著,也不是沒有可能。
至于為什么不敢讓蕭衍知道,馬文才也有意引導(dǎo)皇帝往蕭綜自稱自己是“遺腹子”上去想。
蕭綜自污身份的事情魏國沒有幾個人知道,對外蕭衍是被人帶了綠帽子,而且還把仇人的兒子養(yǎng)到那么大,北海王擔心皇帝知道自己藏了蕭綜會遷怒他、或是一怒之下砍了蕭綜這個“假兒子”也很正常。
只能說蕭綜為了取信于魏國實在對自己太狠,連一點余地都沒有留下,等到蕭衍一死,這世上真沒有可以為他正名之人了,就算他日后能僥幸回國,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所以蕭衍才心心念念著要在自己死之前把兒子救回來。
北海王父子確實是蕭衍重視的一枚棋子,但馬文才和陳慶之都明白,蕭衍重視他是因為可以借他的身份名正言順的進入洛陽找蕭綜,如果蕭綜就在北海王父子的隊伍里,他們也就沒有什么可利用的價值了。
北面的水太混,六鎮(zhèn)起義的亂軍號稱二十多萬,魏國可動用的軍隊也有三十萬人,這么多兵馬混戰(zhàn)在魏國的土地上,要不是想要救回兒子,蕭衍都不愿趟這場渾水,靜靜地看他們自相殘殺、借機坐收漁翁之利才是理智的做法。
如今被北海王父子秘密藏著的人既然不是蕭綜,那他們就還有存在的價值,蕭衍不愿他們關(guān)系鬧得太僵,便吩咐門外的陳慶之擬了一道手諭,代表圣駕去走禮賓院一趟,安撫早上被驚動的北海王父子。
待陳慶之走了,蕭衍已經(jīng)重新打起了精神,沉聲問馬文才:“佛念,那被北海王囚禁的,到底是誰?”
“是一名魏將�!�
馬文才知道這事瞞不住,畢竟花夭現(xiàn)在就在太醫(yī)局里。
“陛下也見過的,是當年護送蘭陵公主入京的魏國女將軍花夭�!�
聽到這個名字,蕭衍眉頭一皺,想起了什么來:“是那個殺了魏國胡太后的女將軍?北海王父子好生生要囚禁這么一位功臣干什么?”
胡太后鴆殺了洛陽大半位高權(quán)重的宗室,其中就包括北海王父子的堂兄弟,雖然她后來沒有成功救活魏帝,但在這一點上,花夭是對拓跋宗室有恩的。
“臣不知�!�
馬文才將經(jīng)過用春秋筆法一口帶過,“臣找到花將軍的時候,她已經(jīng)奄奄一息陷入昏迷,臣什么都沒能問出來。”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臣思忖著花將軍身上一定有什么可用之處,所以北海王父子才不惜將她藏在隊伍里悄悄囚禁。所以臣已經(jīng)將花將軍送到徐醫(yī)令那里去了,待花將軍醒了,再問便知�!�
“那這件事就交給你吧�!�
蕭衍也還記得那位女將軍,他印象里那個女子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長相也不好看,身材還過于高挑,是個很難看出是個女人的怪人。
他對什么異國的將軍不感興趣,又覺得北海王困著這么個女人如臨大敵八成是和魏國有關(guān),便興致缺缺地將這件事交給了馬文才。
“陛下,您將這件事交給臣,臣自然不敢推辭�?墒腔ㄘ伯吘故俏簢膶④姡x上是魏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