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很多。“他僵硬地點了下頭,”畫他們,都是你,心甘情愿?”
我更奇怪了:“那是當(dāng)然,還能有誰逼我畫畫不成?”
“這,很好�!彼挠牡馈�
我直覺是不是自己的話令他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便笑了一笑:“不過呢,我年少開始學(xué)畫時,確實被逼著畫過,一天畫幾百張球和立方體,后來就是石膏像,無聊死了,我那時候可討厭畫畫了,直到.....后來畫室里來了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我倆互相拿彼此當(dāng)模特,我才喜歡上畫人。”
那算是我的第一個繆斯,也是我無疾而終的短暫初戀,不過我沒打算和這個剛認(rèn)識的男人說這個,只想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未料燭火一閃,竟頃刻滅了,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
我嚇得一把抓住吞赦那林的胳膊:“是不是蠟燭燒盡了?”
他一動沒動,黑暗里,只聽他陰冷而低沉的聲音:“你畫過,很多人.....那你畫過,死人嗎?”
我打了個寒噤,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當(dāng),當(dāng)然沒有。我不是醫(yī)生,不必去請大體老師。問這個做什么?”
“你和,寨里的畫匠,不一樣。他只畫,死人。”
“吞赦那林!”我輕喝一聲。明知道我害怕,他莫不是在故意嚇我捉弄我?這吞赦那林不會只是表面正經(jīng),實際上又是另一張面孔吧.....可看著,他又不大像這樣的人。
“你也愿意,畫死人嗎?”
他卻還繼續(xù)問。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位畫匠畫的那顆木偶頭,想起暴雨夜里坐起身的那個詭異木偶和那個喪命的司機(jī),心底的寒意陣陣上涌,總覺得不管答愿意還是不愿意,都會發(fā)生什么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嚇得我只想說些什么打破因他的話而形成的陰森氛圍:“我可不想畫死人,我只想畫美人,我想畫你!”
光線變亮了一點。我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頭頂那盞骷髏燭燈又自己燃了起來,松了口氣,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么。
.....雖說這么說出口有點唐突,但說了也便說了。見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對我這個同性夸他為美人和想畫他的話作何感想,但至少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反感的跡象,我大了膽子,得寸進(jìn)尺:
“你們寨里的畫匠只畫死人,那他一定沒畫過你�!蔽倚α诵Γ⒅�,“要是沒人能把你留在畫布上,那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這夸贊雖然聽起來有點夸張,卻是真心實意,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會高興。
“你想,畫我?”沉默片刻,吞赦那林才開口,“你覺得我,好看?”
天哪。大概也只有在山野,才會有這樣美而不自知的人,真是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稀世璞玉。我憐惜地瞧著他蒙眼的黑布:“吞赦那林,你是不是也和這寨子里的人一樣,從來沒有出去過?”
“出,去?去哪?”
“外面的世界。你,不想出去看看嗎?”我壓低聲音,感覺自己仿佛是引誘夏娃走出伊甸園的那條蛇畢竟誰能保證讓璞玉經(jīng)歷雕琢,讓白紙染上色彩,讓這孤高而神秘的存在走出這里,是正確的選擇?我只不過懷著自己世俗的欲念、創(chuàng)作的熱望,想要將我的繆斯誘騙至手心罷了。
我錯過了明洛,絕不能再錯過他。
吞赦那林無動于衷,不答話,似乎對外面的世界并無渴望。
見他并不上鉤,我接著循循“善”誘:“說不定,你想等的那個人,在外面野了心,不想回來了呢?你就不打算去找找嗎?光等,等得到嗎?”我壓低聲音,“那人是你的心上人吧?”
我這話大概是有點扎心了,吞赦那林嘴唇微微抿緊,不置可否,我卻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可惜這里沒有畫具,也沒有網(wǎng),否則我可以依照你的描述把那人畫出來,發(fā)到網(wǎng)上去,興許很快就能找到那人的下落�!�
“我出去,找過,找了很久,很久。”
他突然道。
“啊?”我一愣,“你,出去找過”
他點了下頭。
“原來你出去過�。 �
我心下一喜,還以為這里所有的寨民都不能出去呢,看來并非如此,起碼吞赦那林是個例外,難道他也是“渡官”嗎?
8
?
念起
◎吞赦那林.....等我再找著你,我一定跟你沒完......我非要把你追到手,心甘情愿地讓我畫個夠不可......◎
“原來你出去過啊!”
我心下一喜,還以為這里所有的寨民都不能出去呢,看來并非如此,起碼吞赦那林是個例外,難道他也是“渡官”嗎?
“那,上網(wǎng)找過沒有?”
“上,網(wǎng)?”
我搖搖頭,暗自失笑,他該不會連上網(wǎng)是什么不知道吧?
這里的人都活在什么年代��?他說自己出去過,難道是很久以前網(wǎng)絡(luò)不普及的時候出去過?可他看起來挺年輕的啊要么,也就是去過周邊村鎮(zhèn),沒去過城里?
“這樣吧,吞赦那林,”我伸手,按住他的肩頭,“你答應(yīng)當(dāng)我的繆斯,我?guī)湍阏业侥阏伊撕芏嗄甑男纳先�,好不好?�?br />
“繆斯?”他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似乎不解其意。
我笑了笑,向他解釋這個詞:“就是,靈感的源泉。你可理解為......作畫的激情,這就是一個畫家賴以生存的東西。”
其實沒什么當(dāng)不當(dāng)?shù)�,他讓我重燃了作畫的欲望,就已�?jīng)是我的繆斯,我的靈魂之火.....但若他不肯讓我畫,隨我走,等我離開這兒的時候,唯一能保有的也就只有對他的記憶,繆斯的灰燼了。就像,明洛留給我的一樣。
“所以,你想畫我,是因為,你需要激情�!彼従彽溃Z速似乎比之前流利了一些。
“可以這么理解�!蔽尹c點頭,不知為何,隱約感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下意識地補(bǔ)充道,“當(dāng)然,不是誰都能給我激情。吞赦那林,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都沒有激情了,直到遇見......”
我正想把話題引回他身上,突然“啪”地,什么東西從上面掉下來,滾到我與吞赦那林之間。我嚇得往后一縮,才看清那東西是個長筒形物體,被一層暗紅色的布包裹著。
“這是.....”
“一幅畫�!蓖躺饽橇忠皇质捌鹉羌t布包裹的長筒,另一只手在筒身上摩挲著,似乎十分愛惜。接著,他緩緩將它朝我遞來,“你既,也是畫匠,看看它,怎樣�!�
讓我鑒賞古畫嗎?
我一怔,把它接了過來。這卷軸很沉,已經(jīng)發(fā)硬的紅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布都有些纖維化了,似乎很有些年頭了。我小心翼翼地全部剝開,里邊露出了一個呈黃褐色的卷軸。防腐香料的氣息撲鼻而來,手指觸到它柔軟細(xì)膩類似動物皮的表面,我便莫名地心中一悸,一陣恐慌襲來,只想立刻扔開來。
不愿在自己的繆斯面前出糗,我忍著心慌,將畫幅緩緩打開。精細(xì)而古樸的、極為考究的線條漸漸展露于眼前,金色的礦物顏料猶如自地平線處綻放出來的旭日光輝,染映在雪白的底色上,化成蜿蜒猶如波紋般的衣褶,與海浪般的黛青色發(fā)絲交纏,正紅的朱砂點綴其上,勾出朵朵艷麗無匹的紅色荼蘼......這畫似乎因為年代久遠(yuǎn),上面的巖彩都有些剝落褪色,有些地方還好像遭遇過火燒,有著大大小小的黑斑,但仍然可以看出畫中繪制的是一個盤坐在荼蘼花叢上的男子,半身赤裸,只有白色的披帛斜纏于腰部至肩頭,他的頸間佩戴著數(shù)種寶石結(jié)成的瓔珞,雙臂上亦有黃金臂環(huán),背后還繪有一圈金色的寶光,看起來就像是印度羅摩衍那壁畫上的神明。
我的目光落在這畫像上占比很小的人物臉部上畫中的男人閉著眼,眉眼線條令我想到翱翔于云端的飛鳥的羽翼。
高傲,漠然,睥睨眾生。
視線又滑至他的唇鼻,我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抬眼看向吞赦那林,調(diào)侃他:“吞赦那林,這畫上的神,怎么有點像你��?”
黑布下微微隆起,吞赦那林皺起了眉頭,沒答話。
討了個沒趣,我撇了撇嘴,細(xì)細(xì)觀摩,不由微微蹙眉。粗看之下,這作畫之人功底深厚,一筆一畫也甚是精細(xì)考究,可細(xì)看之下,便能發(fā)現(xiàn)其中許多線條并非一氣呵成,有回筆反復(fù)勾描的痕跡,還有些部分?jǐn)鄶嗬m(xù)續(xù)的,看得出來,作畫之人在繪制過程中過分認(rèn)真,甚至可以說是緊張至極,就像被人拿刀架在了脖子上逼迫一般。這種情緒仿佛從畫內(nèi)蔓延出來,爬上我的指尖,順著血管攀升,令我都呼吸不暢起來。
“要我主觀的看,這畫雖然精致華麗,其間線條卻過分局促,并不松弛,顯得整張畫不夠鮮活,缺乏生氣,可以看出,作畫之人雖功底深厚.....但似乎只是在完成任務(wù)�!蔽艺f完,立刻合上了畫,深吸了一口氣,心臟不適的感覺才稍稍緩解。
吞赦那林眉頭鎖得更深了:“你就,沒有別的感受?”
心臟不舒服也算嗎?多半是因為這防腐的香料。我搖搖頭,將畫遞給他,卻發(fā)現(xiàn)吞赦那林的雙肩微微顫抖起來。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按在古畫上,令我一寸寸撫過。
我觸到那皮質(zhì)畫布上的紋理,不知為何一陣反胃,不愿在自己的繆斯面前出丑,我強(qiáng)行忍住了:“怎么了,吞赦那林?”
“沒有.....沒有?”
“你沒事吧?”我握住他的雙肩,頭頂?shù)臓T火閃了閃,又暗了下去,逐漸消逝的火光里,我看見近處他蒙眼的黑布下,竟緩緩滲出了兩縷......暗紅色的液體,像是血。
我一驚:“吞赦那林,你眼睛”
話音剛落,燈火又驟然滅了。
“你不是。你也不是。”
他像是咬著牙,從齒縫里突兀地擠出了語焉不詳?shù)囊痪涔衷挕?br />
“不,不是什么?”
我的心底生出一種莫大的困惑,不詳?shù)念A(yù)感也接踵而至,此時頭頂?shù)墓饩又變亮了,卻是紅色的光芒。抬眼望去,天井之上的一小片被樹影切碎的天穹里,赫然出現(xiàn)了一枚紅月。
此情此景,與那個詭譎的夢竟極為相似。
“吞赦那林,你看見了嗎,月亮變紅了”我喃喃道,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有點恍惚起來,分不清此刻是噩夢還是現(xiàn)實。
無人應(yīng)聲。垂眸,眼前還哪有吞赦那林的蹤影?
“吞赦那林?”我試圖站起身,卻感到手腳發(fā)軟,根本沒有力氣,忽然腳踝一緊,我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樹藤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猶如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的雙腿,正蜿蜒往上,只是一瞬,就纏住了我的雙手與脖頸,迫使我跪伏了下來。
我是在做噩夢,這一定是噩夢,快醒,快醒!
我這么想著,索性放棄了本就毫無作用的掙扎,閉上眼,意識像被水潑濕的畫卷,迅速變得斑駁不清,模糊起來。
突然身體一沉,像被什么壓住了,嘶嘶吸氣與類似利齒摩擦的聲音貼著后頸傳來,像是一個惡鬼在深嗅我血液的氣息。我渾渾噩噩地蜷起身軀,只期盼這噩夢能快點醒來,卻聽見一個猶如北風(fēng)呼嘯與野獸嘶鳴的可怖聲音自耳畔響起
“你救過我一次,我,不吃你。
但,從今以后,你無論你去哪,都是我的奴了�!�
冷。
寒意無孔不入的侵入骨髓,像把我的血液都凍成了冰。
我打著哆嗦,睜開眼,入目皆是一片白茫。
雪.....我趴在雪里。
抬起眼皮,隔著紛紛揚揚從上方飄落下來的雪花,借著熹微的天光,我一眼看見前方不遠(yuǎn)處,竟然一條公路。公路對面,則是茫茫的林海。我回頭看了一眼,背后也一樣是林海。
我昏迷在一條橫貫林海當(dāng)中的公路附近。
怎么回事?我不是和吞赦那林在一起嗎?
我揉著脹痛暈眩的頭,努力回想昏迷前發(fā)生的事,可記憶就在吞赦那林遞給我那幅畫后戛然而止,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是我是在賞畫時昏迷過去了嗎?
垂眸看去,我的身上還披著吞赦那林借給我的古董錯金浮絡(luò)袍子。
如果不是這袍子的存在,我恐怕都會懷疑那片與世隔絕的那赦族山寨,那座堆放著人骨塔與詭異石雕的山洞,那顆與建筑融為一體的參天古木,還有那個令我驚為天人的神秘男人,都不過是我出車禍后徘徊于生死之際時的一場幻夢。
幸好.....那并不是夢。我的確,遇見了我新的繆斯。
我艱難地站起身,靠著樹干緩了一會,頭暈感才逐漸緩解。
我是怎么會獨自昏迷在這兒的?
似乎.....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我是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被吞赦那林扔到這兒來的。是我哪句話狠狠冒犯了他,讓他對我厭惡到連留我一夜也不肯,天還沒亮就把我扔到路邊?
是因為,我對那副畫的評價嗎?
心底涌起莫大的失落,我攥緊五指,心中懊惱極了,也不甘極了。尋尋覓覓了這么久,幾乎都要絕望之際,我才意外又遇見了新的繆斯,卻還沒來得及將他抓住,便錯失了。
不該妄加評價的.....他分明,對那幅畫很是珍惜。
而我竟然說,作畫之人只是在完成任務(wù)。
太蠢了,實在是太蠢了。
找到吞赦那林,向他道歉,我還有機(jī)會挽回我的繆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