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整組雕像,就像是這神巫在進(jìn)行獻(xiàn)祭,又像是在接受殘酷的刑罰。我為這恐怖又獨特的藝術(shù)品而震撼,一時都忘了害怕,繞向雕像背后,想將其立體地觀摩一遍,余光卻瞥見右面似乎還有著一抹人影。燭火照去,我才驚愕地察覺那又是一尊雕像,與我左邊的這座不同,那一尊......在挖心。心臟同樣被托在手中,高高舉起,兀鷲的雕像便立于其上。
這是......
我下意識地舉高燭火,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類似的雕像。
“來......”
突然,一個聲音在近處響起。
我打了個激靈,扭頭望去,一眼瞥見了洞壁上雕像的投影,又下意識地朝雕像望去,頭皮頓時炸了起來。
這雕像分明是雙手朝上托著眼珠子的,可投影怎么是手背朝下,手指也張開了.......像是,要來抓什么。
我嚇得拔腿就走,手腕卻猛地一緊,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燭燈“啪”地砸到地上,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我被一股大力扯拽向后,背撞在洞壁上,什么東西劈頭蓋臉地從上方籠罩下來,竟是厚實滑涼的布料。
一個陰冷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亂走嗎?”
“吞赦那林?”我什么也看不見,沒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本能地向前摸索,觸碰到了他冰巖一樣硬邦邦的胸膛。
這人平常是怎么練的.....這胸肌也太硬太結(jié)實了吧?
“我聽到聲音......是你在喊我嗎?”我正想把蓋住頭臉的布料扯下來,卻聽見“嘩”地一聲,雙臂都被縛住了。被扯拽著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我才反應(yīng)過來,吞赦那林是拿一件衣服裹住了我,又在衣服外面栓了根腰帶。雖然知道他是因為我說冷才去拿衣服,可這也......多半是把他惹生氣了。
我只好笑著道歉:“喂,吞赦那林,你這是把我當(dāng)粽子裹呢,好了,我不該在你們的地盤亂走,我錯了還不行嗎?”
扯拽的力道停下來,但束縛依然沒解開。我僵立在那,雖然看不見,卻感到仿佛有一道視線如鬼魅從足尖爬上,透過這厚實的布料,落在我的每寸皮膚上,審視著,探索著。
這感覺實在太詭異了.....吞赦那林可是個盲人。
“吞赦那林?”我雞皮疙瘩直冒,又喚了一聲,仍舊強笑著,“你再這么綁著我,我可就要誤會了�!�
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這玩笑里的曖昧意味,多半是聽不懂,畢竟我不是個大姑娘,這山里恐怕也沒有開化到那種地步。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不知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
“嘩啦”一聲輕響,雙臂一松,束縛被解開了。沉甸甸的厚袍子滑落下來,眼前出現(xiàn)吞赦那林站在火光間的身影。
黑布下,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可我卻能感覺到一種陰冷而危險的氣息迎面而來,像在墳?zāi)估锶贾挠挠墓砘稹?br />
我似乎真的把吞赦那林惹惱了,而且我直覺,他不是個沒脾氣的人,把他惹惱了的后果不是我能夠應(yīng)付得了的。
我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沒來得及再次道歉,他便轉(zhuǎn)過身去,從人骨塔上拿起一盞燈:“跟我,來�!�
我一愣:“去哪?”
他微側(cè)過頭:“你想,睡在外面?”
我會過意來。別說這美人性子有些古怪,可心善又體貼,怕我冷,就給我拿了衣服,現(xiàn)在還愿意讓我留宿。
雖說這地方實在瘆人.....扭頭望了眼那詭異石雕的方向,我拾起他借我的衣袍披上,三步并作兩步,跟上了他。
上了一道石階,進(jìn)到這洞窟深處,一個碩大的白色影子被燭火映照出來。定睛一看,我又感到一陣震撼與悚然。
這也是一尊人型的雕像,但比我剛才看見的那些石雕的體積要大得多。它通身慘白剔透,似乎是用硨磲或玉石雕成,面目被金色的流蘇覆蓋身上刻滿了密密麻麻血紅的奇異咒文,盤腿端坐于雕鑄成紅色花瓣狀的巨大底座上,背后有四對手臂,有的持著奇特的法器,有的托著骷髏頭,有的在喂食兀鷲,其中一對的雙手手背相貼,結(jié)成朝下的拈花狀。
注意到這座雕像前擺放的幾盤“朵瑪”比人骨塔前的要更大更高,而且不單單是面團(tuán)堆成的,其間還混有大大小小的寶石,粗一看,便能辨出其中有瑪瑙、孔雀石、青金石、蜜蠟,甚至還有未經(jīng)雕琢的翡翠,可以看出,上供者十分虔誠。
我這下斷定,眼前的是一尊神像,只是模樣很是邪門
難道這就是他們口中的那位”尸神主”嗎?
因著好奇這神像的模樣,心想反正吞赦那林看不見,偷看一眼他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便靠近神像,仰起頭想往金色流蘇內(nèi)窺看,卻聽見前邊傳來幽幽一聲:“你在,干什么?”
一抬眼,吞赦那林仍然背對著我,沒有回頭來看,可我卻覺得他仿佛背后長了眼睛,能夠覺察到我的一舉一動。
“沒什么,衣服掛住了。”生怕他誤會我是對這些貢品起了貪念,我連忙縮回手,心疑是他聽覺極為敏銳,能夠?qū)⒊H巳菀缀雎缘募?xì)微動靜盡收耳中,譬如,衣料摩擦的聲音.....
這么想著,我朝身上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吞赦那林借我的這件袍子有多么華麗似是質(zhì)地上乘的馬或羊皮作底,柔軟非常,暗金的浮雕繡紋在昏暗燭火間若隱若現(xiàn),其間點綴著貢盤上所看見的所有種類的寶石,不消說領(lǐng)口與袖口處更是重工,除了點綴寶石的刺繡鑲邊,還滾有銀灰的狐毛。
我摸了摸那些繡紋,心里詫異至極。
常年混跡在藝術(shù)圈,出入拍賣場,我接觸過不少古董的行家,也因為他們的關(guān)系見識過不少來自國內(nèi)海外的vintage衣服,能夠判斷出這袍子上的刺繡工藝就是傳說中的“錯金浮絡(luò)”,是蘇南地區(qū)古代已經(jīng)失傳的絕活,所以這件一定是古董,如今國內(nèi)僅有的幾件“錯金浮絡(luò)”交領(lǐng)袍據(jù)說都是從蘇南地區(qū)古代某位權(quán)勢極大的土司的墓里流出來的,我見過的那件還沒有這件繡紋精細(xì),都足以拍出上億的天價,吞赦那林借我穿的這件,就是送去國家級博物館,也是鎮(zhèn)館之寶。
吞赦那林是什么人啊......居然平時會穿這種天價古董衣服?他的家族出身一定不一般......
我心覺不可思議,胡思亂想著,隨他越過這巨大的神龕,便進(jìn)入了一片石林,上了一座石橋。
石橋下,一道彎曲的暗河宛如巨蟒蜿蜒于橋下,幽深莫測。
興許是這一晚上撞上的詭事太多,我總感覺,水里也有什么東西,總?cè)滩蛔∠氲皖^去看,又不敢看。疑神疑鬼間,余光果然便瞥見了幾抹白影從橋下掠過,很像是漂浮的尸骸。
我垂眸看去,驟然看見幾雙白森森的、只有骨架的手扒在橋兩側(cè)欄桿上。幾個快要爛成骷髏的人頭朝著我搖搖晃晃,上下顎一張一合,像在獰笑。這情景,簡直如同前夜的噩夢。
我心中堅信的無神論在這一晚上碎得連渣渣都找不到。
“吞赦那林!”我上前兩步扒住了他的雙肩。說來也是奇怪,在我碰到他的瞬間,那些扒橋的鬼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水面上長條的白影仍然若隱若現(xiàn),像鱷魚在水底來回梭巡。
“這里......”我牙關(guān)打顫,有點語無倫次了,“吞赦那林,我們還是.....趁早回寨子里吧?我好像,好像真的撞見鬼了�!�
“夜里,外面,更危險�!蓖躺饽橇种蓖νΦ匕牍蛳聛恚涞氖治兆×宋业哪_踝,“它們,就喜歡外鄉(xiāng)人。靠近我,它們就,聞不到你�!�
我愣了愣,盯著他被漆黑長發(fā)覆蓋的背脊。
這這這他,他看得見鬼��?不對,他不是個盲人嗎?是能感應(yīng)到這里有鬼,而且已經(jīng)人鬼共處出經(jīng)驗來了?
他這是這是要背我?
這才剛認(rèn)識,我還沒來得及對自己看中的繆斯施展魅力就算了,讓他認(rèn)為我嚇得連走路都走不了了,我這臉面......
“哎,不用”我不好意思的強顏歡笑。
“呼”
就當(dāng)我猶豫時,后頸襲來一絲濕潤的觸感,像被舔了一下。
我撲到了吞赦那林的背上,甚至很沒出息的用雙臂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再鼓起勇氣扭頭看去,背后卻什么也沒有,連帶著橋下那些鬼影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靠,這里的鬼還真的只欺負(fù)外鄉(xiāng)人?
7
?
伊甸之蛇
◎我趴在他的背上,鼻尖縈繞著一股孤寂的焚香氣息◎
這么想著,身體升高了些,是吞赦那林背起了我。
我趴在他的背上,鼻尖縈繞著一股孤寂的焚香氣息,只覺與胸膛緊貼著的他的背脊又冷又硬,一點體溫也沒有,完全不像個活人,又一眼看見石橋盡頭處幽深的隧洞,我心底油然生出一個恐怖念頭這橋.....該不會其實是奈何橋吧?
這吞赦那林,會不會,是個擺渡生魂的鬼差��?
我打了個寒噤:“吞赦那林.....你身上怎么,這么冰�。俊�
他沒答話,我后背便沁出了一層冷汗。
“我...我還是下去吧。”在我打算松開他的脖子的瞬間,攥住腳踝的冰冷手指突然一緊。
“我,有疾�!�
“噢,哦�!痹瓉砣绱恕N亦托σ宦�,心覺自己真是被嚇瘋了。鬼會像這樣,看得見,摸得著,還長得.....這么好看嗎?
進(jìn)了隧洞沒幾步,燭火便照出了一扇布滿浮雕的雙開石門。
沒來得及細(xì)看那些浮雕的紋樣,石門便轟然一聲,自動分開,我正想喊吞赦那林放我下來,他已先一步背著我,走了進(jìn)去。
然后下一刻,石門又在背后閉上了。
扣住腳踝的手這才松開,因為雙腳發(fā)麻,我滑坐到了地上,看見吞赦那林的身影走到前面,抬起手,將骷髏燭燈放在了高處,才使我勉強得以看清這內(nèi)部空間的景象。
這是一座有四方形回廊的庭院,中心有一顆樹干足有三人合抱的古樹,盤虬如蛇的灰褐色樹藤,密密麻麻的覆蓋糾纏在地上、墻上、順著粗大的石柱往上延伸。我順著蔓藤生長的方向抬頭看去,上方是一座很高的塔樓,就像是一座古老的宮殿,足有七八層,最頂部有個圓形的露天穹頂,離地很高,能看見半輪被眼前這顆大樹的樹冠遮蔽的幽暗彎月。
這里的結(jié)構(gòu),讓我不禁想到吳哥窟那座塔樹共生的塔布隆寺,古老、滄桑、神秘,凝聚了千年歲月,與之融為一體。
目光落到大樹前吞赦那林的身影上,前夜那個詭譎的夢境浮現(xiàn)腦海,令我心里有些毛刺刺的,可與此矛盾的,此刻我作畫的沖動竟也格外強烈。若在這古老遺跡環(huán)抱間,這烏發(fā)雪膚的盲眼美人肯寬衣解帶,裸身坐于這古木下,任蔓藤繞身,枯葉覆體,我定能為他繪出一副以死亡與重生為題的杰作。
“你可以,在這休息�!�
突然,吞赦那林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遐想。我朝他走去,才注意到這樹根呈環(huán)型生長,中心的空洞上面鋪了厚厚一層不知是什么動物的獸皮,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鳥巢。
“你平常,就睡在這兒?”
這么野生?
我有些好笑,脫了靴子踩上去,感覺很是柔軟,只是一踩,陷下去一處,底下似乎是被樹藤支撐起來的,再往前走一步,就踩到了一塊硬邦邦的平面上,不知道是什么。
我好奇地半跪下去,想掀開獸皮看看,手腕就被猛地扣住了。
我嚇了一跳,抬頭就見吞赦那林俯視著我,他的臉藏在陰影里,神情難辨,只能聽見他陰惻惻的聲音:“下面,臟�!�
我縮回手,心底懷疑又一次冒了出來他真的看不見嗎?還是,是我見他蒙著眼便先入為主的誤會?
吞赦那林在我身邊跪坐下來,背脊仍然僵直,沒有半點主人的松弛感,倒像是守著陵墓的兵馬俑,看著囚犯的獄卒。
他這副模樣詭異至極,又有點逗,但想起他說自己身體有疾,我又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盲的,想笑但卻不敢,可這般和他雙雙跪坐著,實在尷尬,跟馬上要拜堂似的。我用拳頭抵著上揚的唇角,輕咳了一聲:“吞赦那林,你的眼睛,是染了病嗎?”
他幽幽答:“畏,光�!�
原來的確不是盲人,怪不得。
“我可以看看嗎?”我脫口而出。
吞赦那林沉默著,沒答話,似乎正透過黑布靜靜盯著我。我頓時有點后悔說這么句唐突的話。提出這樣的請求,我純粹是出自畫者對一睹繆斯完整容顏的渴望,并無過多雜念,被他的反應(yīng)一襯,反而顯得我輕佻了當(dāng)然,若他是個直男,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我心虛了。
“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有點好奇。”我扯扯唇角,“我是個畫家,對人的長相總是會過分關(guān)注,算是職業(yè)病了,抱歉。”
“畫,家?”吞赦那林重復(fù)了一遍,語氣終于有了點起伏。
他放在膝上的雙手的十指微微彎曲起來,手背上浮起淡藍(lán)的血管,仿佛對我的職業(yè)產(chǎn)生了某種強烈的情緒。我惟恐自己是無意犯了什么忌諱,惹了我的繆斯反感,連忙笑著補充:“就是畫匠,和你們寨子里的那個一樣,只是,叫法不同�!�
天哪,若他對我的職業(yè)反感,我該如何向他開口,邀請他成為我的模特,又遑論令他敞開心扉,將他俘獲于我的畫筆之下?我自認(rèn)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對初見時玩世不恭的明洛,我也足夠游刃有余,但對吞赦那林.....我竟沒有一點兒信心。
“你平時,畫什么?”
就在我琢磨著下一句該說什么時,他竟接了話。
看來他并非反感。
我心下一喜:“人,畫人�!�
“你畫過,多少人?”
我揚起眉毛,對吞赦那林的問題有些意外,從開始學(xué)畫畫到現(xiàn)在,畫人的正經(jīng)之作和練習(xí)之作,那加起來數(shù)不勝數(shù)。
“很多�!蔽艺諏嵒卮穑拔耶嬋说慕�(jīng)驗很豐富�!�
此話一出,不知為什么,我隱約感到周遭的氣壓變了,就連那掛在上方樹枝上的骷髏燭燈也一閃,火光變得微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