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愧是吃牛羊肉喝牛羊奶長大的山民......
他不說話,沉默如雕塑,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卻迎面而來,我縮回手,稍退了一步,再次向他道謝:“謝謝。我.....我迷路了,是個外地人,不是故意跑到你們的墓地來的,抱歉。”
一片可怕的死寂。
他靜靜站在那兒,一聲不吭。
這男人的眼睛蒙著黑布,似乎是個瞎子,可我卻產(chǎn)生一種在被他的目光審視的詭異感覺。渾身不自在起來,我攥緊手指,輕摳著掌心的紋路:“那個.....”
“這不是,墓地�!�
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我一愣,才反應(yīng)過來是這男人開了口。
他的聲線像久未開口,連嗓子也生了銹蝕,沙啞,低沉,但不可否認的是,聽來有種獨特的韻味,令人不由想到某種古老的絲弦樂器,能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共振腔鳴。
可我立刻為這種時刻居然在分神欣賞一個男人的音色而羞愧,連忙回應(yīng):“抱,抱歉,我以為這是墓地.....這些,這些骸骨,到處都是,我以為......嘶......”
天哪,我在說什么啊。我吸著不慎被自己咬到的舌頭,感覺丟臉到了極點。深吸了一口氣,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兄弟,你有在附近看到一個女孩嗎?大概,這么高�!�
我在胸口比劃了一下。
“她被,帶走了�!�
“帶,帶走?”我皺起眉,“被誰帶走了?”
“族民,們�!�
我松了口氣,卻也更奇怪了。之前瑪索說她父親和族長進了林海祭神,難道是遇到了他們?但他們帶走了瑪索,為什么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他們發(fā)現(xiàn)了瑪索,不可能沒看見我��?總不會是因為我連累了兩個孩子迷路,他們一怒之下,決定把我拋在這兒自生自滅吧?
想起之前在霧中所見,我背脊發(fā)寒,朝背后無邊無際的林海看去:“我們得離開林海,這里面很危險,我剛才看見.....”
我實在無法形容自己剛才撞見的那駭人的一幕,說出來多半是個正常人都不會信我,恐怕會把我當(dāng)成瘋子。頓了頓,我問他,“你知道出林海的路怎么走嗎?”
“危險.....你怕�!�
這不像問句,而像陳述句。我點了點頭:“嗯,你不怕嗎?剛才他們來找瑪索,你為什么不跟著他們一起回寨里?”
“我,住在,這兒。”
“住在這兒?”我看向他背后黑黝黝的山洞,不可置信。
“怕,就,進來。”
“��?”我一愣,見他轉(zhuǎn)過身,朝山洞緩緩走去,猶豫了幾秒,便幾步跟了進去。算了,既然這人說他住在這兒,總比我要熟悉林海里的危險,聽當(dāng)?shù)厝说�,準沒錯。
洞里幽暗昏惑,寒意森森,通過內(nèi)部的狹長通道的兩側(cè)墻壁上,每隔幾步便可看見嵌著骷髏燭臺的壁龕。
這里不是個墓地,還能是什么地方?我攏緊身上的皮袍,緊跟著前面的男人。穿過洞道,另一座更高更大的人骨塔便出現(xiàn)在了眼前,塔前放置著幾張氈墊,氈墊前與塔間是一張窄長的骨頭桌案,上面最顯眼的是三個用黃銅缽盛著的金字塔型物體,好像是用雜糧面團捏成的,中心以銅杵作為支撐,
周圍擺了一圈動物內(nèi)臟、死蛇以及各種毒蟲的干尸。
我認得出來那金字塔狀物體叫做“朵瑪”,是蘇南地區(qū)古時一種用來供奉神明的特殊貢品,據(jù)說通常山民們有所求時便會上貢“朵瑪”,材料的不同便會決定祈神得到的結(jié)果。
環(huán)繞著“朵瑪”,還擺著幾個較小的黃銅缽,分別盛著不知名的黑色漿果、紅色的荼蘼花、以及一碗不知名的黑紅液體。
這里莫非是個洞中之廟?
但什么神要造這樣的人骨廟?這也太駭人了。
想起先前那司機口里念叨的“尸神”,我心里一陣發(fā)怵。
往塔后望去,這里原來是個天然溶洞,上下交錯的鐘乳石如犬牙交錯,阻隔了燭火的光線,使內(nèi)部空間看起來幽深復(fù)雜,無法窺清全貌,只能隱約看見不遠處還有道臺階,通過更深處的洞窟,不知里面有什么,或許是神龕或神像。
但這高個子男人在塔前停下,似乎不愿領(lǐng)我更深入內(nèi)部,直挺挺在一張氈墊上跪坐下來,緩緩側(cè)過頭,示意我過去。
以為他是要領(lǐng)我敬神,我走過去,學(xué)著他的樣子跪下,頓覺膝蓋襲來一絲劇痛。倒吸一口涼氣,我垂眸看去,才發(fā)現(xiàn)膝蓋處洇著一小片血跡,褲子也磨破了,透出里邊血肉模糊的傷口剛才遭受連番驚嚇,我竟一點也沒察覺。
我撕開褲料,冷不丁一只蒼白的手握住我的腳踝,將我嚇得差點跳起來,卻被冰冷如鐵鉗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
“你,受傷了�!�
“嗯....擦破了點皮�!蔽遗牧伺男目冢聪蛏砼�。燭火間,男人的臉半明半晦,似月光下光影分隔的雪山峰脊,令我心中一跳,直恨自己手邊沒有畫材能立刻繪下眼前所見。
出神之際,小腿已托起,擱到了氈墊前的矮桌上,腳自然而然便踩在了那堆貢品間。
“這,這不好吧?”我一愣,想縮回腿,卻被他抓著腳踝的手控得動彈不得。這男人的力氣奇大無比,我縮腿的動作竟沒令他的胳膊挪動一寸,穩(wěn)得簡直如同一個機器人。
他沒有回應(yīng)我,只是將我的傷腿扯直,把褲子破口撕得更大了些,又拾起一個銅盤里的黑色漿果放入嘴里咀嚼起來。
他的動作都較常人要緩慢,有些古怪,卻又因此顯得格外優(yōu)雅。隨著他的咀嚼,漿汁沿著他的嘴角滲出一縷,像是鮮血一般,將唇色染得更艷,被蒼白的皮膚一襯,像極了歐洲古老傳說中的吸血鬼,孤冷的氣質(zhì)里又透出幾分妖異來。
似是察覺到我無禮的窺視一般,他的臉朝我的方向微微側(cè)來,仿佛有視線穿透了那層蒙著雙眼的黑布與我的目光撞上,我慌忙低下眼簾,見他低下頭,將嚼碎的漿果吐在手心,然后覆在了我的傷口上。涼絲絲猶如果凍般的觸感襲來,疼痛立時緩解了不少,空氣里更散逸開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謝謝�!蔽一剡^神,連忙道謝,口水止不住地分泌,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一聲。
我已經(jīng)很長沒進食了,但這果子.....是人家的貢品。
我沒好意思開口,只咽了口唾沫,大抵是這響動太大,他的臉又側(cè)了過來。
“你,餓了”
這盲眼美人真......敏銳。
我“嗯”了一聲,有些羞愧:
“那果子.....能吃嗎?”
“族民吃,我會生氣。”他一字一句,“但你,可以�!�
因為我是客人,不必遵守這里的習(xí)俗?
餓得實在受不了,我也沒多問,抓起一個漿果就啃了起來。這果子不算甜,還有點酸,但水當(dāng)當(dāng)?shù)�,很香,吃起來有點像李子,幾口下肚,他又遞了一個過來。
狼吞虎咽的吃下兩個,滿足地擦擦嘴,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還被他按在掌下敷藥我的腳臟兮兮的,又是草葉又是血污,他的手指卻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食指上還戴著一枚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紅玉髓戒指,這情形有種說不出的尷尬,我忙想抽回腳,卻還是給他動不了。倒是真不嫌我會弄臟了那枚戒指。這人雖有些怪,但著實是心善。
這人雖有些怪,但著實是心善。盡管他看不見,我仍沖他感激地笑了笑,“我叫秦染,染色的染。你呢?”
“秦,染�!蹦腥说穆曇纛D了頓,語速遲滯,“你是問,我的名字?”
山中遇美人,這大美人還是個天然呆,我頓覺有趣,先前的局促忽然就沒了,笑著:“不然呢,還能是問什么�。俊�
蒙眼的黑布下,他的嘴角微微繃緊,似乎有點不悅,那種被盯視的錯覺又來了,我不禁斂了笑,心疑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他族里的禁忌:“如果.....如果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吞,赦,那林�!�
“啊?”我又是一愣,沒反應(yīng)過來。
“吞,赦,那,林�!彼貜�(fù)了一遍,念咒一般,語調(diào)沒有什么起伏。
“吞赦....那林�!�
我點了點頭,這名字.....挺奇怪的,但念起來有種獨特的韻味,不知道蘊藏著什么含義,但“吞”這個字音卻讓我聯(lián)想到神話中能吞噬萬物的饕餮。
心下雖然好奇,但才剛認識,問這種問題未免有些冒犯。我忍住沒問,換了個問題:“吞赦那林,你......怎么會一個人住在這兒?這里,這么嚇人......”
“等�!�
許久,他才答。
“等?等.....什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染著漿果汁的薄唇上,呼吸微窒,喉頭有點干燥。
“人�!�
我一時語塞,心中對他涌起無限好奇。
我算是個健談的人,以往遇見自己相中的模特,三言兩語,我便能輕易引起對方對我的興趣,敞開心扉侃侃而談,如同垂釣者釣上了魚,在烹飪前先剖開皮肉,窺清骨骼,追根溯源,方知其上桌后能否成為一道珍饈佳肴作畫便是如此,畫的不是皮,而是骨。
唯骨特別者,方能成為我的繆斯。
時至今日,我的繆斯也只有明洛一個。
明洛因其經(jīng)歷而足夠特別,他出生于泰國的豪門世家,是不受待見的私生子,母親死后,他十五歲就開始四處流浪賣藝,涉足上百國家,踏遍山川大地.....而我直覺,眼前名叫吞赦那林的男人,藏著更為特別的骨。
他一定,值得我畫。
“那.....你要等的那個人,等到了嗎?”
6
?
尸巢
◎有一道視線如鬼魅從足尖爬上,透過這厚實的布料,落在我的每寸皮膚上,審視著,探索著。◎
“那.....你要等的那個人,等到了嗎?”
吞赦那林不語。
似是感到干渴,他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抬起手,拿起了桌上銅杯,啜飲杯中那猩紅的液體。
看得出來,他不愿多聊要等的那人,正如我也不愿向他人談及明洛。剛才經(jīng)歷險況,我身上發(fā)燥,沒覺得冷,這會靜坐下來,便感到寒意絲絲滲入衣袍,光靠這人骨塔上的燭火根本無法取暖。攏緊了領(lǐng)口,我看著他身上那層單薄而華貴的對襟右紝袍子,穿這么少,這人是不怕冷嗎?還是山民早已習(xí)慣了這里的溫度?我牙關(guān)打顫地忍不住提醒他:“吞赦那林,你要不要多穿件衣服?可別著涼了�!�
“我,不冷�!彼D了頓,“你,冷?”
“有,有點�!�
吞赦那林直挺挺地站起來,從人骨塔上拿了兩盞燃得最旺的骷髏燭臺,放在我的面前:“在這,等著,別亂走�!�
“啊,好�!蔽毅墩�,見他越過人骨塔,朝溶洞深處走去,不一會兒,身影就隱匿入了黑暗里。
洞里沉寂下來,靜得可怕,真就宛如一座空蕩蕩的古墓。背后冷颼颼的,陰風(fēng)陣陣,我怕得轉(zhuǎn)身跪坐,擔(dān)心從洞外進來什么東西,防不勝防。
就在這時,從我的側(cè)面,傳來了一個很輕的聲音:“來.....”
那似乎是個男人的聲音。我朝那個方向望去,燭火照耀之外,皆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來......”那聲音還在喚。
“吞赦那林,是你嗎?”我心覺是他是在喚我過去,便猶豫了一下,拿起身邊那盞骷髏燭火,站起來,循聲走去。
“吞赦那林?”
燭火照亮我目之所及,不見什么人影,只有立在地上的石筍,上下相接的石柱,和布滿石瀑布的洞壁,在忽明忽滅的燭火光線下,宛如流質(zhì)。
“來.....”
那聲音更近了些,是從一處幽深的罅隙間傳來。我頭皮發(fā)麻,硬著頭皮走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人影的輪廓。
“吞赦那林!”
我喚著,加快腳步,待到燭火照亮那影子,不由汗毛聳立。那不是吞赦那林,而是一尊.....石像。
似是用天然形成的鐘乳石柱雕刻而成,保留了層層疊疊的石瀑布的紋理,但因后天加工而顯得細致非常且栩栩如生,它的頭頂戴著個造型奇特的尖頂帽子,肩部雕有紋路華麗的肩甲,看起來很像蘇南地區(qū)古代特有的神巫的造型,可這雕像的神態(tài)與動作卻很十分驚悚,臉部向上仰起,一對眼窩都空洞洞的......眼珠在托舉到臉部位置的雙手的手心里。
我不由朝上看了一眼,寒毛倒豎。頂部垂下的鐘乳石末端,還雕著一只碩大的兀鷲,仿佛一個漠然又冷血的神明向下俯視著,可以隨時飛下來銜走那對眼珠,卻又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