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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十八章

    與誰私相授受

    這個肝膽相照的姿勢保持得久了些,蘇晏被一雙年少熱情的手臂圈勒著,有點胸悶氣短。

    他不得已扳了扳太子的胳膊,尷尬道:“殿下,可以了……”

    朱賀霖下巴擱在他肩窩,心潮仍在激蕩——不止是激蕩,是后浪推前浪。

    一波后浪想,清河抱著可舒服,不軟不硬,手感正好。

    另一波后浪又想,身上氣味也好聞,仿佛宮中零陵香的味道,又較之清新縹緲,也不知是用了熏香還是香露。

    平日里嗅到大臣們身上的熏香味,都覺得娘氣,可放在清河身上怎么就這么好聞?

    越想越百爪撓心,朱賀霖忍不住問:“你用的是什么香?”

    蘇晏被他沒頭沒腦問得一怔,“沒啊,我沒噴香水……哦,是肥皂味兒。”

    古人好用香,信奉“香氣養(yǎng)性”,從插香草到佩香囊,宋代就發(fā)明出蒸餾法提取香露,到了銘代更是五花八門,甚至拿玫瑰、茉莉、木樨等各種香露入酒、代茶、做點心。

    蘇晏在前世連須后水都不用的一直男,如今更是沒習慣抹花露,就用小廝在市集上買的“香圓肥皂”,還特地挑了個聽起來最不油膩的“排草”味。

    誰知道這個“排草”其實就是靈香草,又叫滿山香、廣靈香、零陵香,端的是甘冽馥郁,沐浴時熱氣一激,滿室氤氳,沁人心脾�?少I都買了,還圖團購價便宜買了一大摞,總不能丟掉,只好湊合著用。

    被太子這么一問,他覺得丟臉,趕緊推開對方,干咳幾聲。

    朱賀霖松了手,還有點依依不舍,“清河喜歡的話,宮中存有不少上等香露,什么香味的都有,回頭我送你幾瓶。”

    我!不!用!香!水!我特么只想要上海牌硫磺皂!蘇晏皮笑肉不笑地婉言謝絕,又道:“殿下該走了,回頭若被皇上發(fā)現(xiàn)不在場,怕要四處尋你�!�

    朱賀霖點頭,整了整衣襟,走出兩步,又回頭盯著蘇晏腰身看。

    “我才發(fā)現(xiàn),你腰帶換了,午前不是這條�!�

    蘇晏:“?!”

    “……就是這條。”

    “不是。”朱賀霖肯定地說,“同樣是五品銀钑花,早晨你來東宮時,我見是條軟布帶,只前面一片銀質帶銙。這下卻變成硬革帶,鑲了一整圈帶銙。你什么時候換的腰帶?”

    蘇晏臉色有點發(fā)綠。原本系的那條軟帶,被豫王當做SM的道具……呸,是非法拘禁的工具,留在精舍里了。新的這條是千戶沈柒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給他遮人耳目用的。

    回到射柳場后,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這不起眼的小細節(jié),如今竟被大大咧咧的太子察覺了,這叫什么,張飛穿針粗中有細?

    “你和我同乘一車來東苑,并未攜帶備用衣物配飾,哪里又冒出這一條?”朱賀霖忽然想到什么,眼里冒出火光,聲音也疾厲不少,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你做什么要解腰帶?這條誰給你的?你那條又給了誰?跟哪個不要臉的私相授受呢這是!”

    蘇晏背上淌下一滴冷汗,面色從容道:“殿下切莫胡思亂想,什么‘私相授受’,那講的是男女大防。殿下還是好好念書,念正經(jīng)書,別瞎看那些民間話本,否則被太傅們發(fā)現(xiàn),又要罰殿下抄四書五經(jīng)了�!�

    朱賀霖卻怒氣更甚:“兩句話用了三次‘殿下’,忽然這么客套,不是心虛是什么!你不說,好,待我自己查出來,要他好看!”

    蘇晏苦笑:“殿……真沒人!就是在林中學射時,被樹枝勾落了腰帶,尋不回來,這才央宮女隨便找了一條暫用�!�

    朱賀霖瞪眼道:“你真當我是小鬼,隨意糊弄!宮女哪里去找五品官員腰帶?好哇,你身為太子侍讀,不好好陪著本太子讀書習武,反倒去跟同僚勾勾搭搭,還想再挨頓廷杖是不是!”

    提起廷杖,蘇晏條件反射地屁股疼,臉色也不太好看了,不冷不熱答:“殿下因為一條腰帶要賜我一頓廷杖?”

    見他不高興,朱賀霖又有些心慌,語氣不由軟了:“不是,我就嚇唬你一下……唉,清河,你不要與人瓜田李下好不好?”

    蘇晏扶額:“‘瓜田李下’這詞兒你又是從哪學來的!最近又偷著出宮買新話本了?上次《翰林風月》的事還沒長記性?真想讓我再挨廷杖啊?”

    “那本勞什子春宮圖真不是我弄來的,是有人陷害我,你明明知道!”朱賀霖漲紅了臉嚷嚷,忽然想起拔步床的床尾暗格里偷藏的擬話本,什么《月明和尚度柳翠》《張舜美燈宵得麗女》,雖說算不得淫穢,卻也十分香艷,心虛之下,嚷嚷聲也弱了,“我只是……只是……”

    他上前兩步,手指忿忿地戳蘇晏腰帶上的銀帶銙:“摘了!用我這條!”

    “殿下饒我一命吧!”蘇晏嘆氣,拍掉了他的手。

    朱賀霖當然知道擅用皇家器物是逾制的死罪,眼下氣也泄去大半,覺得沒滋沒味,低聲嘟囔一句新學的詞兒:“招蜂引蝶……”

    蘇晏簡直要氣笑了。

    反諷道:“走吧,我的殿下!回頭被皇上堵在這間屋子里,要治我們‘暗通款曲’的罪哩!”

    朱賀霖一愣,臉燒得緋紅,不再理睬他,甩甩袖子,徑自大步走了。

    回到射柳場,蘇晏見日頭西斜,再過一個多時辰便要天黑。

    恰好御駕從龍德殿內(nèi)出來,景隆帝面色怡然,想是因為新得了幼子,老懷甚慰。

    蘇晏忙往人群里一插,將自己藏蹤躡跡地埋好。

    而先前奉命去搜查兇器的錦衣衛(wèi),此時也回來稟告,在一處偏僻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個胡亂刨開又掩埋過的淺坑,里面是一柄帶血跡的短劍。說著,將劍墊在白布上,呈上來。

    此劍長僅九寸,吹毛斷發(fā),劍身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劍鋒末端靠近劍鐔處,刻著個篆體的“鉤”字,昭示此劍是由鑄劍大師上官鉤所造,因為樣式仿的是專諸刺殺吳王僚的魚腸劍,又名“鉤魚腸”。

    皇帝一見這劍,目光黑沉沉地涼下來。

    圍觀的幾位六部重臣,其中一位失口道:“這不是豫王殿下的愛劍么?”

    去年豫王做壽,上官鉤親自送上三柄劍作為賀禮,其中之一就是這“鉤魚腸”,在場賀壽之人都見過。豫王喜愛這三柄劍,見魚腸小巧,便隨身攜帶,除了上殿面君時摘除,其余時候從不離身,朝內(nèi)眾人皆知。

    皇帝召豫王近前,指著劍問:“這可是你的劍?”

    豫王神色自若,答:“是臣弟的劍。”

    “為何染血,又拋埋在土坑中?”

    “臣弟已將這柄劍贈與葉東樓,之后如何,委實不知。”

    “何時所贈?”

    “……今日午時�!�

    也就是說,在葉郎中遇刺墜樓之前,豫王好巧不巧地,送了他一柄劍?事后發(fā)現(xiàn)劍身染血被棄,又與死者腹部傷口大小吻合?在場官員們竊竊私語,卻沒一個人敢出言詰問。

    刑部尚書王提芮在此刻挺身而出。這位六旬老臣,頸長如鶴,腰身略微佝僂,形容不甚美觀,卻素以執(zhí)法嚴明、剛正不阿而聞名朝野。

    他拱手道:“佩劍染血,疑似兇器,又曾贈與葉郎中,豫王殿下與此事或有勾牽,還望陛下不徇私情,徹查此案!”

    景隆帝知道這位老臣執(zhí)法多年,說話一貫直來直往,對事不對人,倒也沒有動氣,那廂豫王當即反駁:“就算此劍是兇器,也不能證明與孤王有關,就不能是兇手拔了東樓佩在身上的劍,反過來刺傷他?”

    “除了兇器,還有動機。殿下與葉郎中關系匪淺,內(nèi)中隱情自不必說,如何沒有勾牽?至少也是個嫌疑�!蓖跆彳枪V生Q脖子,爭鋒相對。

    豫王不屑地笑了笑,不跟他爭辯,朝皇帝拱手:“臣弟對葉東樓之死,十分傷感難過,但問心無愧�;市之斨嫉艿那灏��!�

    景隆帝淡淡道:“無論是巧合,還是勾牽,雙方都得拿出確鑿的證據(jù),證明對方有罪,或者自己無罪。若是都拿不出證據(jù),那就從長計議�!�

    這話明著看不偏不倚,但說到底還是偏向了豫王。兇手杳無蹤影,豫王一口咬定劍已送人,自己又去哪里找確鑿證據(jù)?王提芮卻迎難而上,鐵錚錚道:“那么還請豫王殿下舉出物證或人證,證明自己與此案無關�!�

    豫王深吸口氣,望向皇帝。

    皇帝面色平靜地回看他,并不作聲。

    終歸還是不肯替他兜底,是想借此事敲打他一番,好叫他今后別再招惹朝臣?豫王斂目,心底冷哼一聲,道:“我有人證�!�

    王尚書逼問:“誰?”

    “司經(jīng)局洗馬,太子侍讀,蘇晏�!�

    蘇晏正低著頭,用鞋底碾地上的螞蟻,忽然聽見提到自己名字,下意識抬頭,與豫王投來的深切而寒涼的眼神對個正著。

    這瞬間他仿佛聽見了豫王的心聲,還帶著立體混響效果:乖乖,你可得替本王作證,否則把你也一并拉下水,看最后誰更倒霉。

    攤上你這么個死皮賴臉的王爺,我已經(jīng)夠倒霉的啦!蘇晏心底大為嘆氣,無奈出列:“臣為豫王殿下作證。午時,殿下奉命教臣射箭,就在龍德殿后的林子里。不久臣酒勁上頭,嘔吐不止,殿下好心扶我去精舍休息。葉郎中此時來到精舍,與殿下敘談,殿下當場取出這柄魚腸劍,贈與葉郎中。臣不想攪擾了他二位,便自行離開,回到射柳場。之后的事,臣就不知了�!�

    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朝臣們多的是有心的人精,不免暗自琢磨:這蘇清河如此長相,比葉東樓還標致幾分,豫王獵艷成性,扶他去如何“休息”?那葉東樓趕去精舍,又是怎么“敘談”?莫非是三方情債,糾纏不清?

    頓時投向蘇晏的幾道視線,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曖昧窺探之意。

    蘇晏心里窩火,望向景隆帝,見他神情雖平和如常,眼底卻仿佛暗流涌動,是龍心不悅的信號,知道指望不了皇帝救場了,默默嘆口氣。

    豫王直視王提芮,提高聲量:“王尚書指謫孤王有殺人嫌疑,可有真憑實據(jù)?”

    王提芮只好朝他拱手:“尚未有其他證據(jù),不敢妄自指謫皇親。老臣只是說,王爺與此事或有勾牽,如果沒有最好,清者自清�!�

    此時,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親手端著個長長的木盒上前,稟道:“皇爺命臣封存的院畫在此。”

    景隆帝頷首道:“開盒驗畫,朕要看看,案發(fā)前一刻,這場上究竟都少了誰?”

    馮去惡啟封開盒,錦衣衛(wèi)當即將幾幅長卷在臺階上一一展開,皇帝領著眾臣,俯身細看。

    其中一幅,畫的正是太子得勝,領賞謝恩的場景。

    從畫上看,畫師所處的位置應在較高處,居高臨下,射柳場上眾人行止,一覽無余。

    這是當代頗具盛名的名家商浦商蓮洲的手筆,他尤其擅長畫人物,筆法勁健,場面浩大,又工致細膩,色彩鮮明亮麗,人物容貌衣著栩栩如生。

    蘇晏忽然想起,他前世曾在故宮見過這位大師的《銘宣帝游獵圖》,真真的國寶��!沒想到竟然能見到這位大佬的真跡,還是新鮮出爐的,不由心潮澎湃。

    然后有個大臣一聲驚呼,教澎湃的心潮猛然倒卷下來,劈頭蓋臉把他撲了個四腳朝天。

    那人叫道:“快看輔樓上,那兩人之一,不正是葉郎中么?!”

    眾人一聽,當即反應到,莫非另一個就是兇手,恰巧正逢其時,意外入畫?紛紛探頭去看。

    只見畫上的葉東樓身穿文官常服,背倚圍欄,正面瞧了個清清楚楚,神情尚算正常。而面朝著他,背對著畫外的那人,穿一身竹青色曳撒,衣擺上彤色與橙色的四合如意云紋,以及上身柿蒂窠過肩蟒妝花的圖樣,既華麗又別致。

    蘇晏看著這裝束,眼熟至極。

    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看。

    他有些愕然地低頭看自己身上,曳撒衣擺上一圈彤色與橙色交織的四合如意云紋……

    “畫上與葉郎中對立于圍欄邊之人,就是蘇侍讀�!蓖跎袝恢柑K晏身上的衣物,沉聲道,“這便是最確鑿的證據(jù)。由此可推,方才他為豫王殿下做的證,全然無效。兩位一個是兇器原主,一個身在案發(fā)現(xiàn)場,若硬說沒有嫌疑,叫我等如何信服?還請陛下圣裁!”

    第二十九章

    一對難兄難弟

    蘇晏這下可算體會到眾人側目、千夫所指的滋味了。

    王尚書這番話,像一只手揭開了被刻意掩扣好的箭匣,暴露出內(nèi)中淬過毒液的銳刃來。更高妙的是,這只手是全然正直、清白且鐵骨錚錚的。

    面對朝臣們投來的質疑、鄙薄乃至幸災樂禍的目光,蘇晏側過臉看了看另一位難兄難弟,發(fā)現(xiàn)同樣深陷泥淖的豫王殿下仍然老神在在,甚至還朝他戲謔地挑了挑眉梢。

    好吧,這位荒唐放蕩的王爺至少還有一個優(yōu)點,處變不驚,心理素質強大。蘇晏心想,也許豫王仗著天子胞弟的身份,只要不犯十惡不赦的重罪,就能全身而退,而他卻成了被扣屎盆子的替罪羊……開什么玩笑?

    蘇晏泛出個淡雅高潔的微笑,長身玉立,將魏晉名士的裝逼范兒學了個十足十,負手岸然道:“尚書大人容稟,這所謂的證據(jù)漏洞太多,實在稱不上確鑿二字。下官意欲自辯,不知給不給我澄清真相的機會?”

    王提芮道:“公堂上的犯人尚且有權自辯,蘇洗馬只是涉嫌,自然可以。”

    他這句話,幫蘇晏暫時堵住了其他想要落井下石的嘴。

    “下官想請蓮洲先生前來詢問�!�

    景隆帝頷首,著人去傳喚商浦。

    商浦年過五旬,自號蓮洲畫癡,年初剛從民間受征召入宮,一手丹青即使放在人才濟濟的畫院也是出類拔萃。

    蘇晏一見此人,便知道“畫癡”兩字當之無愧,這位仁兄心里大概只有繪畫,對人情世故毫無概念,是個陳景潤類型的人物。因為他一來,連御前禮儀都顧不上,撲到臺階吹撣畫紙上的浮塵,痛惜地叫道:“額得娘咧,哪個把畫弄得撲西來海一團邋遢,這都成撒咧?你看看,你看看,還有個腳印賊!”

    人群中不知哪個官員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又趕緊低頭抿嘴。

    蘇晏輕咳一聲,走到商浦身邊,拱手問:“在下司經(jīng)局洗馬蘇晏。這幅《射柳得勝圖》,請問蓮洲先生作畫時身在何處?”

    商浦捧著畫起身,這才想起面圣要行禮,忙又跪了下去,聽得皇帝道:“免禮,卿只管回答便是�!�

    于是他回答蘇晏:“那個閣樓賊。”說著轉身指了指大致的方向。

    蘇晏略一望,點頭:“的確是可以看到射柳場和龍德殿的東側輔樓。請問這個位置,是先生自己挑選的么?”

    商浦道:“額原本選了廊橋,看得可廣咧,但有個侍衛(wèi)通知額,去閣樓賊畫,說似桌椅板凳都擺好咧。”

    “哪個侍衛(wèi),先生可還記得?能否指認?”

    商浦想了又想,搖頭:“兜穿一樣兒得衣服,莫得印象咧。”

    “多謝蓮洲先生。”

    蘇晏轉而對王提芮道:“想來尚書大人也發(fā)現(xiàn)蹊蹺了。蓮洲先生之前選好的作畫位置是廊橋,從那個角度本看不到葉郎中墜樓之處,有人將其引去閣樓,為的就是讓兇手的身影入畫。此舉意欲何為?倘若那個侍衛(wèi)是兇手一伙,為何要自暴其惡行?倘若不是,事先知道命案將會發(fā)生,又為何不上報阻止?”

    王提芮沉吟:“確有可疑之處,但亦或許是個巧合�!�

    蘇晏又問商浦:“蓮洲先生會不會看錯,或者畫錯衣飾?畢竟場中人物眾多,裝束又各不相同�!�

    商浦被質疑了專業(yè)性,明顯不悅:“額絕對不會畫錯,幾十年看家本領,難道都似白練得?”

    “那么第二個漏洞便在此處了�!碧K晏取過畫卷,指著那個疑兇背影,“諸位大人請看,這人身上所系腰帶,與下官午前相同,是布帶,只前鑲一片帶銙。你們看這畫上背影,腰帶是純色的。但午時下官在林中學射,腰帶不慎遺失,遍尋不見,只得換了條備用的革帶,至今仍系在身上�!�

    眾人聞言紛紛將目光投注到他腰間,見果然是條硬革帶,前后鑲嵌一圈銀钑花帶銙,與畫上腰帶相差甚遠。

    “倘若真是下官去那輔樓上刺傷葉郎中,緊接著回到射柳場,短短半刻鐘時間,如何來得及回殿更換腰帶?由此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疑兇早就預謀好,要栽贓陷害下官,故而在外袍內(nèi),穿了一件與我衣色紋樣相同的曳撒。當下官回殿尋找新腰帶時,疑兇把從精舍回來的葉郎中騙上輔樓,脫下外袍,奪劍傷人,又用外袍兜了血跡,與兇器一同帶走。他將昏迷的葉郎中掛在圍欄,滑墜后驚嚇貴妃娘娘,以致娘娘早產(chǎn),又將兇器故意埋在土坑,讓搜查人掘去,陷害豫王殿下。

    于此同時,他又使人偽裝成侍衛(wèi),誘導蓮洲先生無意間記錄下兇殺前一幕,妄圖靠院畫一錘定音將我坐實。

    此人好狠的心腸,好毒的連環(huán)計,為了陷下官和豫王殿下于死地,不惜牽扯貴人,枉顧娘娘和龍?zhí)グ参�,著實可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料到我因故換了腰帶,這才露出破綻�!�

    一氣說完,蘇晏走到御前鄭重下跪,雙手貼地,叩首道:“臣蒙冤受屈,請陛下為臣做主!”

    他長跪不起,一彎脊梁微微拱著,殘月似的凄清,景隆帝垂目而視,沉默片刻,問:“王尚書可還有話說?”

    王提芮拱手道:“老臣以為,這條腰帶的確是個極大的破綻。但為了厘清真相,老臣還要請?zhí)K洗馬最后證明一件事�!�

    “何事?”

    “他說在案發(fā)前,去殿里換備用腰帶了,可有證人?倘若無人可證,那他的嫌疑依然不能盡洗�!�

    蘇晏心頭一跳。

    他有證人,卻是個不能見光的證人。

    錦衣衛(wèi)千戶沈柒。

    如果曝光了沈柒,勢必牽扯到奉安侯衛(wèi)浚逼奸宮女之事,又牽扯到指揮使馮去惡與衛(wèi)浚勾結,命人替他的惡行善后之事。

    打蛇打七寸,打不中七寸,蛇未死,反遭其噬。逼奸宮女是大罪,卻沒有實打實的證據(jù),就算將那宮女尋來,當面對質,也難保女孩兒不會因為羞愧或恐懼,不敢指認奉安侯。而衛(wèi)貴妃新生了皇子,正是烈火烹油的時候,若她出面為衛(wèi)浚說項,十有八九能替他脫罪。

    而沈柒呢,必被視為吃里扒外的叛徒,馮去惡手段何等陰毒酷戾,哪里會放過他,怕是連死都不得好死!

    為了清洗自己這一處嫌疑,便要搭上沈柒一條性命,這種事,蘇晏做不出來。更何況,千戶還從廷杖下救過他命,雖然這人……是個性侵犯,可是……

    誰欠誰還,如何算得清,一時間,蘇晏也有些迷蒙了。

    見他遲遲沒有出聲,皇帝微皺起遠山似的修眉,似乎有些躊躇。

    而馮去惡身后的錦衣衛(wèi)隊伍里,沈柒看著長跪不起的蘇晏,面無表情。五根攥著刀柄的手指,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抻成毫無血色的蠟白,骨節(jié)從青薄的皮膚下支棱出去,像只不甘落網(wǎng)的梟鳥,因著求生本能而極力掙扎。

    犯不著,他想,只是露水情緣……不,連情緣都算不上,是剃頭擔子一頭熱。

    十年風刀霜劍,千辛萬苦爬到這個位置,不值得為了個消遣,前功盡棄,甚至丟了性命。

    消遣而已。

    可這錐心之痛又從何而來?

    可笑,一個人見人憎的夜叉羅剎,居然也會痛,居然還有心!

    他緊緊閉了眼,腳下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出一步——

    景隆帝盯著蘇晏的雪白后頸,一抹鴉翅般的青絲,烏紗掩不住,繾綣地伏在頸子上,仿佛也在哼哼唧唧地撒著嬌。

    臣委屈。

    朕知道。

    但用皇權壓制道義輿論,強行為你洗脫罪名,對你而言并非好事。

    請陛下為臣做主!

    ……罷了�;实垩鄣茁冻鰺o奈之色,眉頭卻舒展開來,輕啟雙唇——

    “小爺我替他做這個證!”一個清朗亢亮的少年聲音,炸雷似的響起。

    眾人齊齊緣聲望去,只見太子朱賀霖疾步走來,朱紅衣袂行云流水地翻卷,身后跟著幾個顛顛兒小跑的內(nèi)侍。

    朱賀霖揚聲道:“清河與孤同乘一車,備用衣物配飾也放在孤殿中,他丟了腰帶后,為免君前失儀,便來找內(nèi)侍富寶�!�

    富寶隨即接話:“稟陛下,稟諸位大人,的確是奴婢招呼的蘇大人,也是奴婢替蘇大人換上了新腰帶。”

    “如此,王尚書可還有疑問?在場諸位可還有其他話說?”朱賀霖眼噙厲色,掠過王提芮,又掃視階下眾臣,稚氣猶存的臉上,竟隱隱顯出幾分鷹視狼顧之相。

    王提芮振了振衣袖,正色道:“老臣秉公執(zhí)法,既與蘇洗馬無私怨,更無仗勢威逼之意,還請陛下與太子殿下明察。既然人證物證俱全,蘇洗馬當是清白無罪�!�

    豫王輕笑,“還有孤王,王尚書可不能厚此薄彼�!�

    王提芮冷哼一聲,似乎對這位王爺一副郎君領袖、浪子班頭的做派很瞧不上眼。

    豫王因為在文臣中聲名狼藉,早看慣了清流們的臭臉色,并不以為意,朝皇帝拱了拱手:“既然洗清嫌疑,臣弟就告退了。對了,等案子查清,真兇落網(wǎng),還求皇兄將鉤魚腸賜還臣弟。”言罷施施然走了。

    景隆帝也不與他計較,只是問藍喜:“人頭可都清點好了?”

    藍喜躬身獻上名單:“清點好了,除去豫王殿下與蘇侍讀,還有七個人當時不在場�!�

    此刻暮色降臨,旁邊宮人忙將提燈點亮,皇帝接過名單一看,衛(wèi)浚也在其中,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下壓了壓。

    “汪院使,貴妃能否起駕回宮了?”

    汪春甫稟道:“娘娘產(chǎn)后虛弱,最好先臥床休養(yǎng)兩三日,再回宮較為妥帖�!�

    皇帝頷首:“那朕就陪貴妃在東苑小住幾日。恰逢端午,眾臣也不必上朝了,休沐三日。且將這七人安頓在東側洪慶殿與南側崇質殿,著人好好照顧,不得怠慢,待明日天亮,再詳細調查。豫王也留下,住中路重華殿。其余諸位皇親大臣,由錦衣衛(wèi)護送回城�!�

    藍喜領旨前去安排。

    蘇晏未得皇命,還跪在地上,這會兒正琢磨著,是不是皇帝把他忘了,要不要悄悄起身,混進回城的隊伍里去。

    卻見景隆帝踱到面前,親手扶起他,淡淡道:“你也隨他們七人一同住下。”

    蘇晏微怔,忽覺手臂被皇帝捏了一下,仿佛意有所指,心下恍然:“臣遵旨。”

    第三十章

    南墻有個豁口

    是夜,景隆帝為了遷就不宜移動的衛(wèi)貴妃,駐蹕東苑最西的龍德殿,太子居于西路寧福宮御林軍與錦衣衛(wèi)將這半個園林圍成了個嚴嚴實實的鐵桶。

    中路重華殿作為親王暫住之處,守衛(wèi)也極森嚴。

    東路的洪慶殿和南路的崇質殿就調不出那么多人手宿衛(wèi)了,也只和尋常官邸差不多。

    崇質殿又叫小南院,曾經(jīng)軟禁過前代一個倒霉催的皇帝。這皇帝倒霉到什么地步呢,北狩時被韃靼抓去,狠狠糟踐了一年,想要用他換重金與疆土。結果朝臣們一合計,不劃算,還不如另立新君,便把他弟弟推上了皇位。韃靼一看,人質沒用了,又想一招,放他回來當攪屎棍。新君騎虎難下,只好將哥哥尊為太上皇,軟禁在這冷宮似的小南院。

    院深墻高,寒鎖重重。本來過氣皇帝打算在凄風苦雨中了此殘生,結果峰回路轉,八年后新君病重,擁護他的老臣們翻墻而入,又命士兵扛著巨木撞門,將他從小南院里劫出來,復辟登基。

    枯木逢春的皇帝嘆道能出來真是天意啊,把小南院圍墻拆去一段,還下令從此不得修復。于是這個與皇城南墻相連的豁口就一直留到了今日。

    奉安侯嘴上推說不敢住帝王故居,其實心里嫌晦氣,便獨自霸占了洪慶殿,將其余人等都趕去小南院。

    如此一來,六位有頭有臉的官員,加上侍從小廝,還要再加個奉命來湊熱鬧的蘇晏,在崇質殿里難免住得局促。

    莫說保證不了獨灶,晚膳得一起吃食堂大鍋飯,連沐浴用的熱水都得排隊燒,一個個輪流洗。

    用晚膳時,今科狀元崔錦屏端著飯碗,往蘇晏身邊一坐,感慨:“我原以為,金榜題名就能青云直上,沒料整日埋首筆墨不說,如今還要遭這等無妄之災。”

    蘇晏咽下嘴里的溜肉段,不以為然:“這叫什么災。你看這有葷有素有湯,還有熱水大床房,就差手機和WIFI了,小弟已經(jīng)很知足�!�

    崔錦屏沒聽懂手雞是什么雞,歪法又是何種法,猜測是閩中土話,就跟滿口“餓餓”的蓮洲先生差不多,便不糾結這個,接著道:“清河兄日里受了大冤屈,眼下還能這般淡定自若,寵辱不驚,實教愚兄佩服。只是不知,陛下為何要命你也留下來?莫非對你的清白還有所懷疑?”

    蘇晏瞟了他一眼,又飛快掃視大堂,看清有兩個熟面孔——同科探花云洗、詹事府少詹事劉偉儀。

    還有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蘇晏在御書房侍駕時,見識過這位賈御史罵人的功力,那叫一個唇刀舌劍也殺人,彈劾東宮藏穢有失國體的奏折便是他帶頭上的。

    另外兩個面生的,沒穿官服,蘇晏叫不出名字,但看出他們彼此相熟,湊做一處說話,嘰嘰咕咕發(fā)牢騷。

    劉偉儀與賈公濟應是有舊隙,品秩又相當,是勢均力敵的正四品,便互相不給臺面下,你一言我一語地打嘴仗。

    只云洗一人,獨自坐在角落,身姿峭拔,像株凌寒獨自開的白梅。蘇晏朝他笑,他也只是微微點了下頭,面色清冷,如覆雪之湖。

    崔錦屏見狀,對蘇晏低聲道:“探花郎清高得很,誰也看不上,這下肯點一點頭,還算是給你面子了。我碰過一鼻子灰,不想再去搭理他�!�

    蘇晏道:“天性各異,冷面人未必不善心,屏山兄就擔待點吧。”

    崔錦屏有點不高興:“咱倆什么交情,你與他一句話沒說過,竟然偏袒著他�!�

    蘇晏笑著安撫他:“是我錯了,我該偏袒著你,說他是個沒人情味兒的大冰塊�!�

    崔錦屏這才轉怒為喜。

    那壁廂,賈御史罵著罵著,矛頭逐漸轉到太子身上,說詹事府專司訓導太子,卻形同虛設,而你劉偉儀身為侍講學士,平日里輔助太子學業(yè),不盡其職,將太子教成了個厭學頑童,缺乏儲君該有的德行。

    蘇晏擱下碗筷,走到與賈公濟面前,笑吟吟道:“兩位大人消消火。外面可都是錦衣衛(wèi),被人聽見你們妄議儲君,密報往陛下案頭一遞,誰也討不了好。”

    劉偉儀如今看蘇晏有點發(fā)憷。

    全因貢試那日,他聽從成勝公公的暗示,以為太子惡了蘇晏,便徇私枉法,想將蘇晏的名字直接從錄取名冊中劃掉,若不是圣上忽然駕臨,這事兒就成了。

    誰料太子的心思是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如今把個蘇晏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劉偉儀無所適從,只能感嘆天威難測,巴望著這事別給抖落出去,否則蘇晏要借太子的手治他,只怕到時候成勝還要反咬一口。

    他心虛且忐忑,被蘇晏這么一說,當即拍馬屁道:“還是蘇侍讀深謀遠慮,多謝提點�!�

    賈御史身為言官,是嘴炮中的戰(zhàn)斗機,對他這慫樣十分看不起,嘲諷道:“一個狐假虎威,一個色厲內(nèi)荏,倒是登對得很,可以搭臺唱一出新《殺狗記》了。”

    劉偉儀自知罵他不過,靈光一閃,另辟蹊徑:“少耍嘴皮子!我看你這是對蘇侍讀心懷怨恨啊。當初他挨的五十廷杖全是拜你所賜,莫非輔樓上那案子也是你做的,好拿來嫁禍他?”

    賈公濟怒道:“你竟拿人命案子誣陷我?我還道是你做的呢!葉東樓頂了戶部郎中的肥缺,把你的親兒子給擠出去了,難道不是你心懷怨恨,下毒手又嫁禍他人?”

    兩人互相指斥對方是兇手,吵到氣急敗壞,袖子一擼動了手。劉偉儀打不過,被賈公濟摁在地上摩擦。

    幾名錦衣衛(wèi)聞聲而來,沖上前將兩人分開,好說歹說地各自勸回房。

    蘇晏不認識的那兩個官員見勢不妙,也相攜走了。

    崔錦屏搖頭:“惹誰也別惹御史。難道不知先帝有句金口玉言么?”

    “是什么?”蘇晏好奇問。

    “先帝偶爾在宮中唱戲,突聞巡城御史的呵呼聲,問誰在此大肆喧嘩?先帝趕忙停下,說‘我畏御史’!”

    蘇晏想笑不敢笑,憋得難受,胡亂擺了擺手道:“小弟先走一步,告辭�!�

    “等等,愚兄在后廚尋了壺酒,還想再與你對飲,一醉方休呢�!贝掊\屏見他走得急,伸手想挽留,不料只捉住了衣袖,拉得蘇晏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從旁路過的云洗身上。

    蘇晏“啊”了一聲,只覺腰身被只手掌托住,方才站穩(wěn)。

    那只手迅速撤回,像被蜂蟄似的。

    竟是一臉冰雪涼意的云洗。

    “抱歉抱歉,是我太過魯莽�!贝掊\屏連忙致歉。

    “無妨�!�

    蘇晏朝云洗拱手:“多謝云大人施以援手�!�

    云洗又微微點頭,語聲清冽地說了句“小心點”,徑自走了。

    崔錦屏吃驚道:“他居然會和生人說話!清河兄,你可真是八面見光啊�!�

    蘇晏失笑:“哪里的話,我也意想不到。酒改日再喝,先回房沐浴,今日過得可真是跌宕起伏,累出我一身汗�!�

    -

    吳名在奉安侯衛(wèi)�;馗谋亟�(jīng)之路上,埋伏了整整一天。

    期間無論烈日暴曬,還是蚊蟲叮咬,都未挪動過分毫,哪怕侯府家丁從路上來回走過好幾趟,也不曾發(fā)現(xiàn),咫尺之外竟藏著個蓄勢待發(fā)的刺客。

    準備殺人的時候,他比沙漠上的駱駝更堅韌忍耐,比捕獵中的胡狼更狡猾謹慎,如蝎鉤蛇牙,蘊著仇恨的劇毒,只待致命一擊。

    然而目標遲遲未出現(xiàn)。

    衛(wèi)浚被禁足兩個月,唯恐又遭遇刺殺,只差沒把自家府邸修成個兵營,輕易接近不得。吳名自從離開蘇晏家,就開始尋找下手的機會,直至今日端午,方才等到他離府前往東苑。

    吳名打聽過了,東苑射柳是年年的慣例,侍駕官員們卯時出發(fā),大約申時回來,可眼下已至戌時,卻仍不見官轎和儀仗。

    他潛入衛(wèi)府,聽見隨從向管事稟道:“侯爺被圣上留宿東苑了,差小的回來報個平安�!�

    跟到一處偏僻角落,吳名拿捏住那個隨從,逼問出衛(wèi)浚住在洪慶殿,便打算趁夜?jié)撊霒|苑,血刃仇讎。

    皇城高墻擋不住他的飛爪百練索,更何況東苑南墻還豁了個口子。

    亥時,吳名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悄然潛入東苑,沒有驚動一個侍衛(wèi)。

    他搜遍洪慶殿,尋找衛(wèi)浚的寢室,在一扇亮著燭火的槅扇窗外,聽見屋內(nèi)熟悉的聲音。

    是衛(wèi)浚老賊!吳名小心地戳破窗紙,向內(nèi)窺探。

    只見衛(wèi)浚正與一名膚色微黧、面目陰沉的中年男子據(jù)桌密談。

    那名男子身穿飛魚服,腰配繡春刀,應是錦衣衛(wèi)首領。

    不知狗賊又與朝廷鷹爪策劃什么陰謀詭計,吳名凝神細聽。

    衛(wèi)浚皺眉責道:“馮大人行事也未免太過輕率。殺人嫁禍本是一招妙棋,卻為何連累到娘娘,險些害了龍?zhí)ィ∵好衛(wèi)家列祖列宗保佑,才順利產(chǎn)下皇子,否則馮大人你百死難贖!”

    馮去惡冷笑:“這可真是巧了。下官正想對侯爺說一聲‘佩服’,所謂非常人行非常事,為了殺一個區(qū)區(qū)太子侍讀,連衛(wèi)貴妃和龍嗣的安危都能置之度外�!�

    “你說什么?!這事不是你做的?”

    “如此看來,也不是侯爺所為。那真是奇了怪了�!�

    衛(wèi)浚急道:“當然不是本侯!婦人生子,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若是早產(chǎn)難產(chǎn),危險更大。府中家眷整日燒香拜佛,只求我侄女能順利生產(chǎn),怎么可能弄具尸體去驚嚇她!”

    馮去惡不緊不慢道:“貴妃娘娘與我有恩,下官自然也不會做這種事�!�

    “那又會是誰?目的何在?”

    “既然貴妃已平安產(chǎn)子,無論這個案子背后的兇手是誰,出于何種目的,于我們都有益無害。甚至,我們還可以借一借他的東風。”

    “你是說……”

    馮去惡笑容陰冷,“下官以為,兇手夜里還會再次出手,將太子侍讀蘇晏蘇清河刺殺于寢室之中,侯爺覺得呢?”

    衛(wèi)浚大喜:“對!對!看今后誰還敢羞辱本侯!聽說東宮偏愛他,我原本還不信,今日看太子那副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模樣,嘖嘖,若他死于非命,還不知太子會如何痛徹心扉!哈哈哈哈……”

    馮去惡道:“小南院那邊,下官早已安排妥當�!�

    吳名聽得心底一驚。

    這兩人要殺蘇晏,恐怕那位少年官員正危在旦夕!

    他本想等到錦衣衛(wèi)首領離去,再突入行刺衛(wèi)浚,十拿九穩(wěn)。

    可如此一來,便趕不及去救蘇大人。

    一面是成功在望的復仇,一面是刻不容緩的報恩,選擇哪個?

    吳名猶豫了短短一息,便下決斷,先救蘇晏。

    畢竟人死不能復生,而報仇雪恨的機會還有,左不過再多等些時日,再多費些功夫。

    他當即起身而退,借著黑夜的掩護,疾掠過層層屋脊,像一只靈巧的蝙蝠,飛進小南院高聳的圍墻。

    第三十一章

    窗外梁上衣柜(上)

    香柏木浴桶里注滿熱水,白霧氤氳,蒸得整個房間都暖潤起來。

    熱水在提來之前便已撒了香料,眼見內(nèi)侍又要把小提籃里的花瓣倒進去,蘇晏連忙阻止:“我不用這玩意兒!也不用人服侍�!�

    小內(nèi)侍道:“哪個士大夫不用香呢。”

    蘇晏說:“我是粗人�!�

    “您要是粗人,我們這些可不成了泥人�!毙�(nèi)侍笑道,“那奴婢就先告退,還有兩間熱水要燒�!�

    他走前帶上門,蘇晏插緊門栓,方才寬衣解帶,把發(fā)髻也拆散了,邁進浴桶里。

    熱水一浸,百竅頓開,渾身疲憊絲絲縷縷消散,仿佛連骨頭都酥軟了,蘇晏舒服地呻吟一聲。

    浴桶邊掛著皂盒,里面是球狀的香圓肥皂,他先把一頭麻煩的長發(fā)洗干凈,胡亂挽在頭頂,用根青玉簪子固定住,再利索地清理全身。

    這副身軀他用了八九個月,依然不太習慣。雖說腰細腿長比例好,但身高不如前世,皮膚太白,肌肉太薄,唯剩的一點肉都豐盛在兩片臀瓣上,渾圓挺翹像蜜桃。

    問題是他一個大男人,要蜜桃臀做什么!殺千刀的老天爺,什么時候能把一米八的身高,還有肱二頭肌、六塊腹肌和人魚線統(tǒng)統(tǒng)還給他!

    蘇晏沮喪地撫摸平坦的腰腹,試圖從白皙光滑的皮膚下,挖掘出腹肌的雛形。穿越后的半年間,他其實是有注意鍛煉的,夜跑、舉鎖,仰臥起坐、平板支撐,但總是收效甚微。好不容易長出的幾塊疙瘩肉,也在一個月的養(yǎng)傷期間舉棋不定地縮了回去。

    只能自我安慰,這身體才十七歲,正在發(fā)育期,身高上還能再拔拔節(jié)。這個時期的男生多是瘦的,增肌也可以等到成年后再進行。

    好在最重要的地方,發(fā)育得還算不錯,尺寸至少中上,是老天爺僅存的最后一點良心。

    水溫猶熱,他不舍得起身,想再多泡會兒。

    不知哪個門窗縫隙里透進一點涼風,將桌面燭焰吹得忽閃了幾下,又重歸平靜。

    后頸枕著桶沿,閉目養(yǎng)神的蘇晏沒有發(fā)現(xiàn),燭光將一道頎長的黑影,投射在他身后的地板上。

    咽喉被只蒼勁有力的手掌扼住時,他猛地睜眼。

    一個暗沉嘶啞、明顯矯飾過的嗓音,貼在他耳后道:“別動!否則要你的命�!�

    蘇晏瞬間起了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身,隨后感覺冰冷硬物抵在后背,像是利器。

    死亡陰影尖銳而突兀地降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鼓噪,蘇晏腦中瞬間空白

    然而這空白深處,又迅速浮現(xiàn)出思維的細線,交織成網(wǎng),越是在危急關頭,這網(wǎng)就越發(fā)清晰縝密,仿佛將體內(nèi)全部潛力都灌注其上。

    這人倘若決意刺殺,二話不說就下手了,如今我已是一具泡在浴桶里的尸體。愿意說話,說明事態(tài)還有寰轉的余地。

    是人都有需求和軟肋,只要拖延一點時間,找到能打動他的點,就有死里逃生的可能。

    “這位大哥,你若肯放過我,無論對方許諾什么,我都能加倍給你。”蘇晏溫聲軟語,“你若是要錢,我是知州獨子,家財萬貫,你盡管說個數(shù)。若是要謀官身,我可以在太子面前一力舉薦,太子對我青眼有加,必然會應允。若是有人拿捏住你的家眷逼迫你,你就假裝得手,回去復命,我立刻密報皇上,派重兵剿除對方,好教你一家平安,將來再不受人鉗制。

    反之你若殺我,便是犯了不赦的重罪,屆時皇上與太子震怒,舉國緝捕,你東躲西藏,寸步難行。到那時,你不是遭指使者殺人滅口,就是被碟刑于市,家人親族還要連坐,怎么都不得善終。

    你兩相權衡一下,哪個更有利?一念之間,未來天翻地覆,是當官紳還是當死囚,大哥你可要好好考慮清楚�!�

    蘇晏說得口干舌燥,心道利弊我都給他分析透了,只要與我沒有血海深仇,只要不是個傻子,都會猶豫動心,盤算自家前途性命。要是再說不通,我也沒轍了,聽天由命吧。

    身后依稀一聲冷笑,但因嘶啞難聽,格外瘆人。那人道:“好人物,死到臨頭猶能舌燦蓮花�!�

    完了,是個忽悠不動的厲害角色。蘇晏嘆口氣:“大哥,你慢點下手,待我先披件衣服。赤身裸體死在浴桶里,實在太難看,你既送我上路,好歹留一點最后的顏面給我。”

    他說完,嘗試著緩緩起身。背后那點冰冷堅硬的觸感,便也沿脊線一路緩緩往下,滑過后腰,探入臀縫。

    蘇晏手按浴桶邊緣,僵住了。

    “大大大哥——”他打起了磕巴。

    “我好男風,看你皮滑肉嫩,動了火�!蹦侨酥苯亓水�?shù)�,“若肯迎合,便放你一條生路。不然,殺完你,趁熱湯一湯,我也不嫌棄�!�

    這是……我要強奸你,你主動獻上屁股,不然先殺后奸的意思?蘇晏五雷轟頂。

    生命誠可貴,貞操價更高……不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也不對。

    世上安得兩全法,老子不做選擇題!蘇晏一把抓住浴桶旁的提籃,將花瓣、澡豆劈頭蓋臉向后灑去。隨即手撐桶沿,在飛濺的水花中縱身躍出——

    這一幕若是放在武俠片中,必定是個視覺效果華麗的慢鏡頭,可惜他不是身負武功的男主,落地時踩到澡豆,腳踝一崴,向后栽倒。

    兩次了今天!地心引力跟我有仇……

    蘇晏正要不計后果地放聲大喊“有刺客”,嘴被人捂住,后背也被托了托,輕放在地板上。

    簪子滑落,“�!币宦曒p響,滿頭青絲便無可寄托,散作一頃烏浪,從半空中旋落,最后灑在赤裸的肩頭胸口。

    墨發(fā)冰肌,猶如烏云蓋雪,卻又掩不住,向兩旁流散,露出胸膛兩點嫣色,雪地紅果似的妖嬈。

    又一只手捂在蘇晏雙眼,那人啞聲道:“還真是寧死不屈。好,我成全你�!�

    蘇晏聽見利刃出鞘的脆響,心底狂叫,我屈,我屈!反正死的活的都要被操,那還是活的好。

    再說,對方總不能全程拿著武器,到時趁其不備,說不定能用簪子捅穿他的頸動脈。

    然而嘴被捂住,半個字也吐不出,視力又受阻,只覺身上被一座大山壓著,透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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