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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蘇晏猛地睜眼,空余的左手緊扼住對方手腕。

    云洗手持一柄尖細的短劍,樣式頗有點像豫王的“鉤魚腸”。利刃在刺入蘇晏腹部前,被金絲軟甲擋住,不能再進毫厘。

    蘇晏左手扼住對方手腕,將關(guān)節(jié)用力向后翻折,要迫使他棄劍,右手也在極力掙脫桎梏。兩人各自發(fā)力,像一對狹路相逢的困獸,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鋸。

    “你就是殺害葉東樓的兇手,為什么?”蘇晏咬牙問。

    云洗不答。

    火折已落地,周圍林木幽黑,云層中月輪隱現(xiàn),忽而灑下一地水銀。

    云洗一雙深長的眼睛就在這月光下冷冰冰地看他,仿佛不屑交出心思答案。

    他反問:“你身穿內(nèi)甲,早有防備,又對此毫不吃驚,是什么時候看出破綻來的?”

    蘇晏答:“破綻很多,但真正讓我懷疑你的,是屏山床下沾泥的鞋。如果我沒猜錯,那雙靴子其實是你的。你們身高相近,鞋碼也差不多,但‘差不多’仍然有差。43碼與44碼的區(qū)別,你可能并不在意,我對此卻敏感的很,畢竟買短一碼,打球就要磨腳�!�

    他的后半截話有些古里古怪,但云洗大致聽懂了,眼神中露出遺憾之色。

    “還有昨日午后,其他人都在殿內(nèi)焦急等待詢案,我看見你在樹下池邊觀魚。”

    “觀魚也有破綻?”

    “你沒有,魚有。你走后,我好奇過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除了散游的錦鯉,還有不少烏魚、鯰魚之類,并未見人投喂餌料,卻在某處聚集成團,徘徊不去。我當時覺得有點納悶,但也沒多想。直到方才,我從包袱里的衣料上,發(fā)現(xiàn)一片爛掉的水草葉子,才恍然明白,之前這些血衣并不是埋在土里,而是被丟進水池,才引來肉食魚類追逐血腥味。我想你在觀魚之后,也意識到這個破綻,怕人發(fā)覺,于是趁夜將包袱又撈回來,埋在林子里。包袱泡水濕透,所以才把附近土壤都浸濕了�!�

    云洗沉默,嘆道:“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論見微知著,我亦不及你�!�

    蘇晏與他僵持良久,力竭地喘口氣,向外猛一推,從墻根脫身而出,往黑黝黝的林子里跑。

    沒有火折照亮,只能憑借忽明忽暗的月光和對來時路的一點印象,盡量接近大殿,再高呼求助,引人來救。

    云洗也猜到他的意圖,反應(yīng)迅速地撲上來,劍尖在他胳膊后側(cè)劃出一道血口。

    蘇晏身上的金絲軟甲只能護住胸腹等要害部位,護不住手腳,這一下疼得火燒火燎,但他沒顧得上看傷口,一股腦地往前奔。

    腳下青苔濕滑,月光隱沒時他看不清路,踢在樹根上摔了一跤。

    云洗自后方趕上,舉劍刺他頭顱,被他用力拽住衣袖,兩人在地上滾成一團。

    “……這下你可全身都臟了。”蘇晏扭奪他手中兵器,生死關(guān)頭,居然還有心情說笑,模仿他的話揶揄道,“衣物臟了猶可清洗,人心臟了又如何清洗呢?”

    云洗咬牙:“人心本就是泥潭,世人皆污濁不堪,洗不洗都是臟的!”

    蘇晏腿側(cè)又挨了一劍,所幸沒有割到動脈,流血不多,但他也連撕帶咬地奪下了短劍,緊緊壓在云洗頸間,制住了對方。

    他揪住對方衣領(lǐng),將人懟在一塊平坦的大青石上,喘著氣道:“我早該想起,恩榮宴那日,在后園假山里發(fā)生口角的兩個人,并非豫王和葉東樓,而是你與葉東樓�!�

    -

    假山深幽處似有人唧唧私語,因隔得遠了聽不真切。

    聽壁角這種事還是少做的好,蘇晏轉(zhuǎn)身欲走,卻聽到一線陡然拔高的聲音:“……好說歹說,你怎么這般不曉事?”

    另一個聲音輕柔含糊,隱約道:“……難道要我以死明志么?”

    “不必多言,我最見不得人拿死來說事……”

    -

    “葉東樓說的‘以死明志’,明的什么志?你是不是曾與他私定終身,卻發(fā)現(xiàn)他與豫王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氣惱不過,才與他理論?他當時矢口否認,甚至以性命發(fā)誓。而你信了他,但沒過多久,就發(fā)現(xiàn)這份信任完完全全是個笑話。”蘇晏逼問,“金榜題名后,葉東樓一夜之間升遷戶部,坐實了奸情,所以你因愛生恨,設(shè)局將他殺死,是不是這樣?

    “我能理解你痛恨豫王輕浮放浪,故而用他的佩劍作為兇器陷害他,但又為何要牽扯上我?我與葉東樓并無任何瓜葛,自殿試傳臚之后,也從未見過面,此事與我何干?”

    云洗語帶譏誚:“如何無關(guān)?不過小半年,新寵已成昨日黃花,聽聞飼主又有了新的心頭好,便郁郁寡歡,哭哭啼啼,甚至回來找我訴苦求助,連讀書人的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蘇晏一怔:“心頭好……指我?這個……豫王積習難改,朝中那么多齊楚的少年官員,他又不獨騷擾我一個�!�

    “可葉東樓認為,你是不同尋常的一個,教他生出了極大的危機感。我忍著惡心勸他,既然選擇依附豫王,就早該料到有今日,他不但得忍這一次,還得忍下一次,無數(shù)次,直至被人棄如敝履為止。”

    “忠言逆耳,他是如何回應(yīng)你的?”蘇晏問。

    云洗冷笑:“他說,只要能留住豫王的心,死也甘愿。”

    “所以你就殺了他?你想讓他明白,就算是死,癡想也永遠是癡想?”

    “他已經(jīng)爛到芯里去了!我與他四年同窗,發(fā)乎于情,止乎于禮,從未有過半點齷齪過界,他又是如何回報我的?一面說著以死明志,一面與豫王勾搭成奸,被恩主冷落厭倦了,又來找我重修舊好……你說,人怎么就這么賤呢?”

    蘇晏嘆道:“但你本可以不搭理他,依然活得清清白白。就像我臉上有污漬,你愿意提醒,便提醒一句,懶得說話,轉(zhuǎn)身離開即可,又何必動手去擦,臟了袖子。

    “葉東樓負你,最后落得怎樣的下場,都是他的事。他德行有虧,你可以鄙夷他斥責他,甚至棄之不理,卻不該生出殺心,最后將自己也陷進泥潭里去!”

    云洗不吭聲,只是急促地呼吸著。

    蘇晏又道:“你若只是一味恨他,找個暗室將他直接了斷便是,也不至于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赡阌植桓市乃瓦@么無聲無息地死去。你不僅要用他的死,洗刷他身心的臟污,還要用他的死震懾眾人,報復豫王,懲罰我這個導致他失寵的‘新歡’。

    “驚嚇到衛(wèi)貴妃,只是個意外,并不在你的計劃之內(nèi)。而我如果被你成功陷害,百口莫辯地死于冤案,你的殺戮便會終止嗎?

    “不會的。你會出于對葉東樓的復雜感情,繼續(xù)替他掃除‘情敵’。豫王勾搭一個,你就會殺一個,再設(shè)法栽贓在豫王身上。你會陰魂不散地纏著豫王,因為在你體內(nèi)住著葉東樓的執(zhí)念,那是你對他的祭奠與賠償。

    “——葉東樓墜樓前的最后一句話,是不是關(guān)于豫王?”

    “……他說他心中沒有悔,只有怨,希望豫王不再對任何人動心,永遠記得他�!痹葡淳従彽溃斑@是他生前與死后的夙愿,我既然決定親手為他送行,便要替他完成。”

    蘇晏惋惜地長嘆了口氣,不知是為葉東樓,還是云洗。

    “未塵,未塵……心未生塵,澄澈如洗,你終究還是辜負了雙親期望。”

    云洗喃喃道:“君非青銅鏡,何事空照面。莫以衣上塵,不謂心如練……我卻正相反,再潔白素凈的外衣,也藏不住一顆蒙塵之心�!�

    他嘆口氣,閉眼:“我不想被棄斬于市,受販夫走卒唾罵,你給我個痛快吧�!�

    第三十九章

    陰招派上用場

    “我沒有資格動手,也不想動手,否則與你又有何兩樣。”蘇晏慢慢松手,將短劍遠遠扔進林中。

    云洗躺在大石上,睜眼望向云遮月暗的夜空,“我與你相識往來,僅此兩日,雖抱企圖與惡意,卻也有那么一兩個瞬間,想要放棄取你性命……然而葉東樓的血濺在我手上,灼燙如烙,日夜提醒我,泥足深陷之人,身心早已浸透血污,有什么資格回頭是岸?連一瞬間的閃念都不該有�!�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碧K晏憾然起身,捂著流血的傷口,朝崇質(zhì)殿走去。

    他沒有回頭看云洗,也不愿去多想這位墮入塵泥的探花郎的結(jié)局,總歸逃不過悲涼收場,如詩所讖,“孤鴻一唳驚寒去,冷月千江照影空”。

    蘇晏拖著雪上加霜的傷腿,慢慢走出林子,遠遠見兩三個巡邏的侍衛(wèi),提著燈籠,從月洞門走進后園。

    “什么人?”侍衛(wèi)喝道,手按腰刀快步逼近。

    蘇晏苦笑:“我是司經(jīng)局洗馬,太子侍讀蘇清河�!�

    “原來是蘇大人�!睘槭啄鞘绦l(wèi)見他一身泥和血,有些詫然,“大人緣何深更半夜在后園走動?還受了這么重的傷?”

    蘇晏道:“傷倒不重,只是看著嚇人。這位侍衛(wèi)大哥,煩請借我一盞燈籠,我自行回殿�!�

    侍衛(wèi)們交換了個眼色,為首的說:“那怎么行,還是我等送一送大人吧。”

    他話音未落,其余兩人便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蘇晏。

    蘇晏被他們夾在中間,動彈不得,心知不妙,想是撞上馮去惡派來的殺手了,便要扯開嗓子呼救。

    挾持他的兩名錦衣衛(wèi)做慣了這種事,早就防著他叫喊,手掌直接捂住口鼻,往僻靜的假山內(nèi)洞里拖拽。

    蘇晏知道命懸一線,拼死掙扎,踢翻了路旁矮燈柱上的裝飾花盆。

    花盆摔在石板上,一聲脆響在靜夜中傳出甚遠。范同宣拔出腰刀,吩咐兩名手下:“就在這里解決,省得夜長夢多。按緊了,別讓他叫出聲兒來�!�

    眼見刀鋒當胸攖來,蘇晏絕望閉眼,心想這下真要死機重啟了,也不知重啟后還有沒下一世,是不是還在這個朝代,還能不能遇見相識之人。

    太子、皇帝、千戶、吳名、豫王……重重人影在眼前倏忽飄過,他心中忽然生出留戀與不舍,忍不住想自己死于非命后,這些人會不會傷心難過。他不希望別人為他傷心,但又覺得一個人若是死了,如果連為他傷心難過的人都沒有,那也未免活得太失敗,還不如死了的好。

    生滅之間,他陷入浮思妄想,驟然聽見風聲呼嘯,緊接著是一聲痛呼。

    蘇晏睜眼,只見拔刀要殺他的那個侍衛(wèi)面朝下?lián)涞乖诘�,背心插著半根折斷的樹枝�?br />
    樹枝有兒臂粗細,端頭尖銳,參差不齊,顯然是臨時掰折下來的。這三尺長的樹枝,還帶點彎曲弧度,如長矛般投擲出去,竟能洞穿人體,這份膂力實在驚人。

    蘇晏望著出現(xiàn)在月洞門口的人影,是個披著玄色斗篷、戴風帽的男人,看身形有點眼熟。

    挾持他的兩名侍衛(wèi)見首領(lǐng)橫死,登時急怒紅眼,也不管他死活了,拔刀向那人沖去。

    這兩人訓練有素,刀法了得,不像是普通侍衛(wèi)。蘇晏正擔心手無寸鐵的斗篷人吃虧,下一秒?yún)s見對方連刀鋒都不避,覿面一拳,打得一名侍衛(wèi)滿臉開花,腰刀脫手飛出,端的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另一名侍衛(wèi)與斗篷人交手幾個回合,也招架不住,只好拼了命地纏斗。

    之前那個臉上開染鋪的,見勢不妙,大約又憶及首領(lǐng)的命令,咬牙朝蘇晏撲來。

    危急時刻,蘇晏靈臺乍明,想起吳名傳授的一招“葉里藏花鴛鴦腳”,當即施展出來,攔截分撥、掀腳踢擊一氣呵成,最后一腳狠狠踹在對方子孫根上。

    那侍衛(wèi)發(fā)出一聲渾不似人聲的破調(diào)慘叫,雙手緊捂胯間,弓身如蝦米,篩糠般抽搐起來。

    看著都覺得疼到極處,蘇晏不禁慶幸自己沒有偷懶,平日里就著家中老樹的樹干狠練這一招,把樹皮都踢禿嚕了,如今首次投入實戰(zhàn),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效果還不錯。

    斗篷人見他脫困,松了口氣,奪下腰刀將纏斗的侍衛(wèi)砍翻在地。那侍衛(wèi)垂死掙扎,拽落了他的風帽。

    蘇晏吃驚道:“豫王殿下?”

    此刻他滿身污泥血跡,衣衫撕裂,連發(fā)髻都歪了,幾縷散落的烏發(fā)黏在汗?jié)竦哪橆a,顯得既狼狽又可憐,風流昳麗的姿韻蕩然無存。

    豫王看在眼中,卻不嫌惡,只覺得心疼,疾步上前問道:“傷在何處?先止血。”

    “左臂,還有右腿。”

    豫王從自身干凈衣物上撕下布條,挽起他的衣袖,用布條扎緊止血。大腿外側(cè)的傷口,因為蘇晏不肯脫褲,只好隔著褲管扎上。

    “只是皮外傷,敷點金瘡藥就好。”蘇晏感激道,“多謝殿下搭救。不知殿下今夜這是意外遇上,還是早有防備?”

    豫王道:“我今夜本就打算來小南院,途中偶遇一名錦衣衛(wèi)千戶,假托驚馬,將這紙團塞給我。我見事態(tài)緊急,快馬加鞭,所幸及時趕到�!�

    他掏出懷中揉皺的紙團,交予蘇晏。

    “錦衣衛(wèi)千戶?莫非是沈柒�!碧K晏就著地上的燈籠,打開一看,是一份直奏御前的密折,寫了馮去惡臨時將他調(diào)回北鎮(zhèn)撫司,另派千戶范同宣暗殺太子侍讀。蘇晏危在旦夕,自己迫于形勢無法再擔任護衛(wèi)之責,求皇帝另派人手,盡快前往小南院。

    蘇晏微微抽了口氣。

    這封密折看著只有寥寥數(shù)語,透漏出的信息量可就大了。

    首先,沈柒作為一名小小的千戶,竟然能直接給皇帝遞密函,這聯(lián)系不知是何時建立的?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沈柒在馮去惡手下十年,從未真正效忠,搞不好還偷偷攥著對方不少把柄。葉東樓被害案發(fā)生后,沈柒便決意要背叛馮去惡,于是兵行險著,私下求見皇帝,呈上馮去惡的罪證,冒死出首上官。

    皇帝當時并未降罪,否則沈柒的人頭早已落地。或許皇帝對馮去惡早有想法,只是按兵不動,沈柒此舉成了瞌睡送枕。

    其次,自己在皇帝的暗示與安排下,成為樁子住進小南院。看似以身犯險,就連太子和豫王都對此頗有微詞,以為皇帝疏忽他的安危。但實際上,皇帝并未放任他置身險境,而是順水推舟讓沈柒潛入小南院,守護他人身安全。所以沈柒才做侍衛(wèi)打扮,不時在他房中出沒。

    皇帝深謀遠慮令人佩服,可真正令蘇晏動容的,卻是千戶沈柒。

    雙重間諜哪里是那么好當?shù)�!一面要�?yīng)付馮去惡,暗中作梗救人,又要降低對方疑心,保全自身性命,一面還要確保與皇帝間的聯(lián)絡(luò)不走漏風聲,就像在懸崖上空走鋼絲,半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

    今夜沈柒將這密折交給豫王,大約也是走投無路,迫于無奈之舉了。

    但凡豫王起了一點其他的思量,沈柒必死無疑。千戶這是在用身家性命,賭豫王對他蘇晏不僅僅是狎褻騷擾,還有那么些真心實意在里面,愿意連夜趕來相救。

    而豫王也沒有辜負沈柒的性命之托,及時趕到,這才從范同宣手下,將他拉出了鬼門關(guān)!

    這其中多少刀光劍影、暗流洶涌,自己直到此時此刻方才有所明了……蘇晏屏息追想,汗透重衣。

    他捏著這張密折,仿佛捏著沈柒一顆決熱之心,怔怔坐在路旁巖石上,思緒萬千亂如麻。

    豫王見他失神,以為體力不支,忙脫下斗篷,裹住蘇晏全身,將他打橫抱起:“傷勢要緊,我這便送你回房,速召太醫(yī)前來診治�!�

    蘇晏總覺得漏了什么要事,抓著豫王的手臂叫:“等等……容我再想想!”

    豫王微惱:“孤王在此,你還擔心什么?安安心心療傷,余事自有我�!�

    “我擔心……”蘇晏終于理清思緒,急聲道,“后園里還有個云洗!馮去惡派來的殺手若不止這三個,其他人見了尸體搜索四周,他怕是要撞在槍口上。他是殺害葉東樓的真兇,歸案之前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否則我解釋一百遍,也不能堵住所有質(zhì)疑的嘴。”

    豫王吃驚:“他是真兇?他與東樓有同窗之誼,素來交好,東樓在本王面前還屢次提到,說他生性高潔不趨俗務(wù),是真正的文人風骨。為何他竟要殺害東樓?”

    蘇晏被他抱在懷中,膈應(yīng)得很,掙扎著下地站穩(wěn),心底忍不住怒意涌動:“還不是王爺自己做的孽!你要是不去禍害葉東樓,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豫王以為他吃醋,竊喜又急切地解釋:“那是還未遇到你之前。若你肯回應(yīng)我,本王保證今后再不多看別人一眼,只一心一意對你�!�

    蘇晏半點不信,冷笑道:“王爺抬愛,下官感激在心�?上鹿僬娌缓么说�,即便好了,也當尋良人相攜終生,受不得露水情緣的好處�!�

    “孤王對你蘇清河一片真心,你怎么——”

    蘇晏抬頭看天,指著云層中一輪時有時無的圓月,嘲諷道:“王爺莫非也要與我對月盟誓,說什么‘天荒地老,此情難絕’?葉郎中郁血未涼,我可不想步他后塵�!�

    豫王被他臊得羞惱不已,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忍不住分辯:“我不是真的貪花好色——”后面戛然而止,臉色沉下來,嘴角緊抿,不再吭聲。

    蘇晏哂道:“圣人說,食色性也,可見好色乃人之本性,尤其是男人。我知道王爺位高權(quán)重,嬖寵如云也是正常,但下官只求這個寵別落在我身上。王爺可知云洗為何要殺葉東樓?”

    夜風微寒,他失血發(fā)冷,扯著斗篷裹緊身體,提個燈籠,腳步虛浮地往林子里走去,同時將這個案子的始末和云洗的作案動機,一五一十道來。

    豫王緊隨在他身后,聽得一張臉白里泛青,青里透紫,難堪到了極點。

    蘇晏的話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臉上,若不是夜色掩蓋了神情,他恐怕會掉頭而走,不愿再受這誅心之刑。

    沿路走了一圈,不見人影,蘇晏在云洗之前躺過的大青石邊停下腳步,遺憾道:“他怕是已經(jīng)走了。天網(wǎng)恢恢,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豫王此時也逐漸冷靜下來,平復了動蕩的心緒,懷著自咎沉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確全是孤王的錯。是我行事荒唐,以為兩廂情愿便與人無傷,卻不想傷人之心,猶勝傷體。

    “我將情愛當做消遣,收放自如,便錯誤地推己及人,以為人人都經(jīng)得起好聚好散,卻從未真正考慮過他人的感受——我是當朝親王,權(quán)位顯赫,我要聚,誰敢散?我要散,誰敢留?不過是表面上裝作公平的仗勢凌人罷了!”

    蘇晏見他身居高位仍肯低頭認錯,且言辭誠懇,切中要害,像是真心反省的模樣,心底對他有所改觀。

    又念及今夜的救命之恩,自己也不好再繃著張討伐臉,于是溫聲道:“書上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王爺若能自省,便是吾等楷模。我今夜又說了不少逾矩犯上的話,全因王爺先前說過,與我做朋友交往,既然是朋友,就有互相匡正的責任,焉能見錯不諫。”

    豫王難得聽到蘇晏對他說幾句體己話,窩心之余,又覺得悻然,“朋友?本王缺你一個朋友?”

    蘇晏自覺受了羞辱,咬牙道:“是下官高攀!不配做貴人的朋友!”

    豫王見他誤會,忙上前擁住,無奈嘆道:“你明知我心意,‘朋友’一說只是托辭,是緩兵之計。我是真心愛你,你要如何才能相信?”

    車轱轆話又轱轆回去了。蘇晏深恨豫王冥頑不靈,事到如今依然想睡他,氣得手抖,丟下一句“你別跟著我!我現(xiàn)在一眼都不想看見你”,推開人甩袖走了。

    第四十章

    賣慘還是真慘

    蘇晏被豫王氣得七竅生煙,心想我再也不管這個下流好色的王八蛋了,隨他以后是死是活!

    他撇下對方,離開園中小徑,提燈穿過林子。那棵大樟樹下,包袱中的衣物證據(jù)還在原地,他又往前走到墻邊,見那片“透風兒”仍要掉不掉地掛在宮墻上,露出個黑黝黝的小洞,獸瞳似的陰森。

    云洗想是真的離開了,這算畏罪潛逃,歸案后怕是要罪加一等。

    蘇晏嘆口氣,沿著墻根走了一小段路,抬頭忽然看見了云洗。

    云洗站在宮墻的豁口上,負手看黑沉沉的夜空。月光將他的峭拔身影與幽長宮墻一同剪影入畫,是一幅沉郁難舒的寫意。

    蘇晏走近,仰視上方:“你怎么沒走?”

    云洗夢囈般答:“走去哪里?天下之大,無可容身。”

    蘇晏勸道:“你先下來。葉郎中一案,畢竟因情而起,也算事出有因,你認罪后求皇上酌情寬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或許……能輕判個徒刑或流刑……”他說著也覺得可能性很低,聲音越來也小。

    云洗面上毫無動容,似乎連蘇晏說了什么都沒有聽,自顧自呢喃:“他身中一劍,腳下是令人膽寒的虛空,僅靠圍欄撐住一點生機,那時候,他是什么樣的心情?

    “他肯定是恨我的,恨不得這輩子沒有遇見過我,恨自己沒有看穿我藏在冷淡下的狠毒,幸脫虎口又回頭向我尋求慰藉,這才平白斷送了性命。”

    云洗的話平淡無奇,卻又椎心泣血,蘇晏聽得一陣不忍,再次勸道:“未塵兄,事已至此,自恨無益,你下來吧�!�

    他向云洗伸出一只手。云洗俯身,也向他伸手,問:“上面風景不錯,你要不要也上來看一看?”

    蘇晏搖頭:“我畏高�!�

    云洗說:“他也畏高�?晌壹s他在輔樓最高層見面,他還是上來了�!彼l(fā)出了一聲低低的、哽咽似的輕笑,重又站起身,嘆道:“罷了,上面風景獨好,還是我一個人看吧�!�

    蘇晏道:“我方才在后園入口,遇見幾名殺手,險些被害。我怕對方還有后手,搜園時殃及你,這才回頭想提醒你小心�!�

    云洗低頭看他,神情隱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只幾縷垂落的亂發(fā)被風吹動,語聲縹緲:“該是我提醒你才是。小心馮去惡�!�

    蘇晏詫然道:“你知道殺手是他派來的?這個案子……馮去惡是不是也牽涉其中?”

    “敵人的敵人未必是朋友,目標看似一致的兩個人,往往只能互相利用。為了不牽涉到自己,將沒有利用價值的合作者殺人滅口,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么?”

    云洗冷冷道:“我不想再提這個人,臟了吹過的風�!�

    他沿著豁口坡度慢慢朝高處走,登上了三四丈高的墻頂。蘇晏心生不妙,朝他叫道:“快下來——”

    但云洗已如一只折翼孤鴻,斷然向前傾身,跌下城墻。夜風卷起他沾染了污泥的荼白衣袂,和衣袂上那一枝清氣絕俗的墨梅,也將他最后一句喟嘆依稀送到蘇晏耳邊: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蘇晏手提昏黃燈籠,望著闃無一人、空蕩蕩的宮墻頂。風從曠遠的蒼穹上吹來,把他的心也吹得空空蕩蕩,無根無憑。

    身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

    炙熱體溫貼上他的脊背,身材高大的男人從身后將他緊緊摟住,低聲道:“你冷得像塊冰,再不及時醫(yī)治,皮肉傷也會傷及元氣�!�

    這股熱意仿佛提供了個堅實的依憑,使得輕飄飄的什么東西可以落地生根,蘇晏心弦一松,閉眼軟倒,暈了過去。

    -

    沈柒催鞭策馬,連夜趕回了北鎮(zhèn)撫司。

    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朱漆銅釘,氣派又威嚴,兩側(cè)石獅怒目抬爪,造型猙獰。

    沈柒面沉如水,手按繡春刀柄,腳步不停地穿堂過井,直奔內(nèi)廳。

    進入內(nèi)廳,他單膝下跪,朝高踞首座的中年男人低頭行禮:“大人,卑職前來復命。”

    馮去惡一身御賜的猩紅繡金飛魚紋曳撒,腰系赤金鑾帶,華貴煊赫,威勢奪人。他左手肘支著八仙椅的扶手,看似輕松愜意地側(cè)著身,右手卻始終搭在腰間繡春刀的刀柄上,森然審視著座下的心腹愛將。

    “你可知,我為何要連夜召你回來?”

    沈柒把頭壓得更低:“卑職辦事不力,理當受罰�!�

    馮去惡又問:“這十年來,你是如何從一個小旗,步步高升,成為如今的正五品千戶?”

    沈柒恭聲答:“都是大人抬舉。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沈柒粉身碎骨難報萬一。”

    馮去惡再問:“你可知,我為何要抬舉你?”

    “因為卑職對大人忠心耿耿,甘為犬馬。”

    “不錯。因為你沈柒會辦事、會說話,最重要的是,你對我忠心。忠心才是你的立命之本,一旦丟了忠心,你的命也要跟著丟了�!�

    沈柒抬眼看他,神情有些激動:“大人是懷疑我不忠?我雖愚鈍,但也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我眼下?lián)碛械囊磺校俾�、�?quán)力、錢財,全是大人所賜,甚至連性命都歸大人所有。大人一聲令下,我便赴湯蹈火,這顆忠心十年如一日,從未變過。大人如若不信,卑職也無從證明,此身是死是活,全憑大人心意�!�

    馮去惡嗤之以鼻:“說得倒動聽。你若真對我忠心不改,緣何一個小小的太子侍讀,至今取不動他性命?”

    沈柒一臉慚愧,道:“每每我對他下手,他身上總要發(fā)生僥幸之事,要么便是外力恰恰來攪擾。我也納悶了,怎么就是殺不了他。我懷疑……他是不是八字克我?”

    馮去惡重重一拍扶手,怒極反笑:“八字?!你竟拿這種子虛烏有的托辭糊弄我!”

    沈柒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搖頭道:“卑職自己也覺得這種想法太過荒謬,還望大人恕我失言。求大人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取蘇晏的首級。卑職愿立軍令狀,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他語聲鏗然激切,殺氣橫溢,手中刀鋒也不自覺推出寸許,倒叫馮去惡有些摸不透真假,心道莫非真有八字相克一說?

    都說寧可錯殺,不可錯信,再讓沈柒去殺蘇晏,馮去惡不放心。但如果只是因為在這件事上數(shù)次失手,就認定沈柒不忠將他處置掉,又覺得有些浪費。

    畢竟像沈柒這樣得力的手下,整個北鎮(zhèn)撫司也挑不出三五個。

    更何況,他若真對蘇晏手下留情,又圖什么?那小子不過是個五品閑職,人微言輕,即便因能言善道受到東宮青睞,吸引了皇帝的注意,也不過是一時新鮮,長久不了。圖色?那小子樣貌倒是上乘,但這么多年從未聽說沈柒喜好男風。哪怕臨時起意,按照他的性子,大不了先奸后殺,又為何要拼著重罰保全對方?

    馮去惡慢慢思忖,越發(fā)舉棋不定。

    沈柒一再失手誤事,不可不罰,否則自己這個指揮使威信何在,其他手下也會心中不服。

    既然他自稱忠心,愿意赴湯蹈火,那就吃個重刑,看他是心甘情愿,還是心生怨懟。

    馮去惡終于拿定主意,對沈柒道:“你既自知辦事不力,理應(yīng)受罰,那就說說,該怎么罰?”

    沈柒道:“任憑大人處置,卑職絕無二話!”

    馮去惡微笑:“我聽說,詔獄諸刑中,你偏愛‘梳洗’和‘彈琵琶’,說是逼供效果最好?”

    沈柒低了頭,臉色發(fā)白,咬牙道:“大人是要卑職選一樣,還是都領(lǐng)了?”

    “都領(lǐng)了吧�!�

    “……是�!�

    沈柒起身走了兩步,馮去惡又改口道:“還是選一樣吧。你這條命,還要留著替我辦事�!�

    “是。還請大人為我擇刑。”

    馮去惡摸出一枚銅板,隨意丟在地板,正面朝上,于是說道:“‘梳洗’�!�

    沈柒點頭,二話不說往詔獄去了。

    -

    刑房四壁炬火熊熊,映照出滿架刑具,幽幽地閃著寒光。經(jīng)年血污積在地板縫隙中,刷都刷不掉,與潮氣、濁氣混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冷腥味。人在這里待久了,也就如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

    沈柒脫了曳撒和中單,只穿一條皂色縐褲,赤著上半身。

    火光將他深蜜色肌膚照成古銅色,仿佛泛著健美的油光。他上身肩寬腰細,六塊腹肌排列整齊,極為漂亮,后背肌肉線條勁實又不失流暢。

    行刑的小旗看得入神,恍然回神后,目露遺憾之色:“真要上‘梳洗’?千戶大人還是去求一求指揮使大人,換個刑吧?”

    沈柒趴在刑凳上,淡淡道:“不必多言,上刑吧。”

    小旗去拿牛皮繩索,要將他手腳緊縛,以免受刑時疼痛難忍而掙扎打挺。

    沈柒道:“不用綁,我忍得住�!�

    小旗只好放下繩索,低聲道:“卑職也不愿如此,但若不實打?qū)嵉厣闲蹋轮笓]使大人那邊饒不了我�!�

    沈柒道:“不怪你。動作利索點,讓我少受點罪就行�!�

    小旗點頭,舀了一勺沸水,慢慢澆在他后背上。

    沸水澆肉,嗤嗤地冒出輕煙,皮肉當即被燙得發(fā)白起泡,沈柒悶哼一聲,手指如銅箍般緊緊扣住刑凳邊緣,額際汗如漿出。

    如此又澆了四五勺,整個后背皮肉都燙個半熟,沈柒牙關(guān)緊咬,硬是沒有發(fā)出半聲呻吟慘叫,只是十個指甲生生折斷,雙腿將鐵刑凳絞得咯吱作響。

    小旗放下木勺,又拿起一把布滿棘刺的鐵刷,緊張地攥住手柄。沈柒若是叫痛求饒,他心里還舒服些,但這份詭異的安靜,卻讓他膽戰(zhàn)心驚,聲音微顫:“卑職要動手了。”

    沈柒喘著氣,喝道:“快!”

    小旗把心一橫,鐵刷一下一下耙在他后背,燙得半熟的皮肉立刻綻裂,隨著棘刺勾掛,絲絲縷縷地被揭下來,紅的,粉的,落了一地。行刑中并未流多少血,因為連血也被燙熟了。

    沈柒在生不如死的劇痛中咬死了牙關(guān),滿嘴都是血腥味。天靈蓋仿佛炸開,腦漿隨著一下一下的“梳洗”濺射出來,除了疼痛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活著的證明。

    他看不見,聽不清,觸不到,只是無休無止地疼痛。

    佛經(jīng)上說,十惡不赦之人,會墮入阿鼻地獄,應(yīng)是如此光景。

    腦漿仿佛流盡,思緒一片空白,渾渾噩噩只是疼,他忽然從這極致的疼痛中,嗅到了椴花蜜的味道。

    那么馥郁甘甜的味道!仿佛只要將它一飲而盡,之前受的所有苦楚就都值得……

    沈柒仰起頭,脖頸拉出慘烈的曲線,想到眼下為蘇晏所吃的每一絲苦頭,將來都必在他身上用百倍千倍的歡愉補償回來,地獄與極樂,是不是本就一體兩面,此消彼長?

    他從喉嚨深處,擠出“嗬嗬”的氣音。

    行刑的小旗以為沈千戶終于忍不住哭痛,再仔細一聽,他竟是在笑!

    笑聲低沉、扭曲而又吊詭,伴隨著皮開肉綻的酷刑,鬼泣梟啼般回蕩在這陰森森的刑房,令人毛骨悚然。

    都說沈七郎生了一副夜叉心腸,對人手段極毒狠,誰料他對自己更狠!小旗手一軟,鐵刷落地。

    他慌忙彎腰去撿,卻聽沈柒嘶啞地問了句:“如何連刑具都拿不穩(wěn)?”更是心驚肉跳,再沒有下手的勇氣,草草兩下,結(jié)束了行刑。

    沈柒趴在刑凳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喘著氣,時不時發(fā)出一聲獰笑。

    小旗戰(zhàn)戰(zhàn)兢兢給他稀爛見骨的后背敷上傷藥,用紗布一圈圈纏扎,又端來一碗煎好的曼陀羅水。

    沈柒不屑道:“我不喝這個�!�

    小旗勸道:“喝了能止痛,否則接下來的幾日將十分難熬。”

    沈柒慢慢坐起身,將藥汁潑進火盆,把空碗遞給他:“我房中有一罐椴花蜜,你去取來泡水�!�

    小旗應(yīng)聲去了,不多時,端了個小碗回來。

    沈柒剛抬手去接,姍姍來遲的鮮血泉涌而出,將紗布浸得濕透。

    小旗忙不迭扶他趴下:“可不能動!須得結(jié)結(jié)實實趴上十天半個月,待到新肌生出,創(chuàng)口黏合。否則牽動筋骨脈管,血流不止,恐有性命之危!”

    他將蜂蜜水送到沈柒唇邊,看他吃力地小口啜飲,忍不住抱不平:“指揮使大人素來看重千戶大人,何以小錯見罰,還動用如此酷刑,未免有些刻——”

    “閉嘴�!鄙蚱饫淅涞溃爸笓]使大人行事自有道理,豈能容你妄加指摘?誰給你的狗膽!再讓我聽見,割舌剝皮,也讓你吃個教訓!”

    小旗噤若寒蟬,服侍他喝完蜜水,拿著空碗出去。

    在甬道里,他卑微地朝馮去惡跪地行禮:“小的為了試探沈千戶,不得已出言冒犯指揮使大人,求大人責罰�!�

    馮去惡盯著刑房鐵門,滿意地扯了扯嘴角,轉(zhuǎn)身離開。

    第四十一章

    三口熱鍋烙餅

    蘇晏在崇質(zhì)殿的房內(nèi)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松軟床褥上,從頭到腳都被清理干凈,手臂和大腿上的傷口也被重新消毒包扎過,敷了上好的金瘡藥,正熱辣辣地鈍痛著。

    豫王坐在床沿,把玩從他身上解下的金絲軟甲,見他醒來,隨手將軟甲擱在枕邊,說:“這是難得的護身寶物,你收好了,關(guān)鍵時刻提前穿上�!�

    護身甲雖珍貴,但豫王認為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故而并不將之放在心上,也沒有問蘇晏是從哪里得來。

    蘇晏挪動著想要起身,往左翻壓倒傷臂,往右翻壓到傷腿,惱火地仰面朝天躺回去。

    豫王故意問:“怎么不喚我?guī)兔�?�?br />
    “不敢使喚貴人,怕犯上�!碧K晏對他余怒未消。

    豫王失笑:“那你當初拿棋盤砸本王的臉時,這么就不怕?”

    “王爺還好意思提!明明身手了得,卻假裝避不開險些挨打,還假裝磕到腰,也不知做戲給誰看�!碧K晏白眼看床頂?shù)氖嗑剰V繡花鳥掛帳,“我現(xiàn)在甚至懷疑,那日你一副急色模樣也是三分真七分假,故意戲耍我�!�

    自然是給你屋頂上的錦衣衛(wèi)探子看,豫王心道,卻不說出口,轉(zhuǎn)了話鋒問:“這個案子你打算如何收場?”

    “擬個條陳,據(jù)實稟告皇上。崔狀元床下的靴子、林子里埋的包袱,都是證物,提交給刑部。至于云洗……”蘇晏停頓,似乎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緩緩吐出口氣,“他已自戕謝罪,我會求皇上從輕發(fā)落,不要殃及他的家人�!�

    豫王道:“看來我又免不了挨皇兄一頓訓斥了�!�

    蘇晏乜斜他:“皇上的訓斥,王爺想必是不怕的,這下還笑得出來�!�

    豫王笑著扶他坐起身,扯來一床厚被墊在他身后,又給他倒了杯熱水�!拔伊粼诰⿴熯@些年,隔三差五都要被訓斥一頓,早就習慣了。”

    蘇晏搖頭,真心實意勸了他兩句:“尋歡作樂,適可而止,耽溺則傷身傷神,于人于己都沒有好處。王爺就算不在乎世人評論,也要顧惜青史上留的名聲�!�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嬉靡好色”的名聲一直傳到了五百年后,蘇晏想想都替豫王覺得可惜——明明是如此器宇軒昂的一個人物,怎么就是不干正事呢?

    豫王道:“清河說的對,本王要改,從今以后再不沾花惹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蘇晏懷疑這話前半句敷衍,后半句調(diào)戲,偏偏對方又一臉虛心受教的神情,教他發(fā)作不得,只得沒滋沒味地“唔”了一聲。

    他喝完水,覺得恢復了些體力,打算起床去寫案情條陳。豫王伸手阻止:“你身上有傷,還是躺著吧,本王來寫,末尾你也落個款。”

    豫王把桌面油燈撥亮,研磨提筆,一揮而就,吹了吹未干的墨跡,拿過來給他看。

    蘇晏見紙上行書鐵畫銀鉤,用筆頓挫雄逸,放而不野,極有氣度,端的是一手好字,心底又是一陣憾惜:實在不行,你去當個書法家呀,怎么也比花花太歲強吧!

    雖說銘代自成祖皇帝之后,格外忌憚宗室,藩王的確是比其他朝代委屈,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一輩子錦衣玉食地被圈養(yǎng)著,基本只能吃吃喝喝造小人兒。

    但還是可以有其他的人生追求嘛,譬如埋頭做學問,當個藥學家、音樂家……

    他隱約記得有位藩王,寫了本被稱為“中世紀最卓越的本草書”的植物專著,對后世醫(yī)學影響極大,李時珍就是踩在了這位巨人的肩膀上。還有一位藩王,因為在音樂、天文、數(shù)學等方面成就驚人,被后世歐美科學界譽為“對世界有杰出貢獻的中國科學家”。

    你怎么就不能學學這些不知道是祖輩還是后輩的親戚呢?雖然有生之年未必過得舒暢,但至少流芳百世呀!

    蘇晏對豫王有些恨鐵不成鋼,提筆落完款,忍不住問:“除了沾花惹草,王爺就沒點別的什么興趣愛好?”

    豫王饒有興味地瞧他:“清河這是想多了解本王一些?”

    “……就當是吧。王爺可有其他的擅長和喜好?”

    豫王踱到窗邊,望向夜空。月朗星稀,北斗不甚分明,只玉衡微閃,其余幾顆星子都黯然無光。西北方來的風吹過耳畔,依稀帶著金戈交鳴的余音,鏗鏘得令人悵然,仿佛熱火焚燒后殘留下的一抔灰燼。

    “沒有�!彼穆曇羝届o無比。

    蘇晏寬慰他:“沒關(guān)系,興趣愛好可以培養(yǎng)。你看你字兒寫得這么好,和皇上的畫兒有得一拼,不妨在這方面拓展拓展�!�

    豫王轉(zhuǎn)頭,似笑非笑地看他,說道:“好�!�

    -

    在房內(nèi)用過早膳后,蘇晏隨豫王離開小南院,前往龍德殿覲見皇帝,呈上條陳,又將案件內(nèi)情一一道來。

    出于一點說不清的心理,牽扯到豫王的部分,蘇晏并沒有著墨太多,而是一語帶過。

    饒是如此,景隆帝依然面沉如水,對豫王撂下重話:“自今日起,再讓朕聽到一句你狎昵官員的風聞,你就去跪太廟,三日三夜不得起身,不得進水米。母后這些年一心禮佛信道,對你疏于管教,朕來管教你。若管不動,還有先帝留下的金锏,還有鳳陽高墻!”

    豫王被迫當著蘇晏的面伏地乞罪,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臣弟知錯了,今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皇帝目視蘇晏,仿佛在說,朕答應(yīng)過會命他向你賠禮道歉,這個大禮就是賠給你的,收了吧。

    蘇晏心底五味雜陳,一方面覺得解氣,尤其是被腰帶綁在床圍上那次,他曾發(fā)誓要讓豫王狠狠栽個跟頭;一方面又替豫王難堪,很有同理心地想,如果是自己,當著外人的面被親兄長逼著下跪賠罪,定然羞憤欲絕,要大吵一架。

    可皇帝與豫王不僅是兄弟,更是君臣。天子一怒,其余人除了俯首帖耳,還能怎樣?別說吵架了,態(tài)度上稍有不恭敬,便是大罪。

    君臣有別,即使是同胞血脈,仍要分尊卑上下,更何況豫王的確有錯在先,如今就算皇帝給他再大的責罰,他也只能受著。

    蘇晏努力說服自己,入鄉(xiāng)隨俗,至少表面上要接受封建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朝皇帝叩拜謝恩。

    皇帝虛虛一扶,“你身上有傷,就不必多禮了,坐吧�!�

    又對豫王道:“這次饒了你,望你真能改過自新,今后多為國家百姓做點實事,替朕分憂�!闭f完給他也賜了座。

    氣氛稍有緩和,豫王便又露出一副疏慵散漫的嘴臉,懶洋洋倚在圈椅上,問:“皇兄準備何時啟駕回宮?倘要再住一陣子,可否讓臣弟先回府,這東苑實是待膩了�!�

    皇帝道:“太醫(yī)說貴妃已無大礙,今日便可動身。崇質(zhì)殿里的幾名無辜官員,朕已派人傳旨放他們出來。至于奉安侯……此案既然與他無關(guān),禁足令也一并撤了吧,望他今后好自為之�!�

    提到衛(wèi)浚,蘇晏不免想到仍未放棄行刺復仇的吳名,又是一陣擔心,提醒自己,對衛(wèi)浚和馮去惡的鏟除計劃要加快進程了,否則就算吳名能忍住一時,沈柒那邊怕也難逃毒手。

    正在盤算間,聽見一串雜沓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殿門外霍然停住,似乎自己也有意識要撇一撇其中的躁動,多添幾分耐心。

    藍喜進殿稟告:“皇爺,小爺求見。”

    皇帝頷首。

    藍喜揚聲道“宣”,太子朱賀霖方才大步流星地進殿,先朝皇帝問了安,又轉(zhuǎn)向蘇晏,連珠炮似的問:“聽說你遭殺手行刺,受了重傷?傷勢如何?可召太醫(yī)瞧過?用過藥沒有?”

    蘇晏失笑,拱手道:“多謝太子殿下關(guān)懷。臣若真受了重傷,哪里還能坐在這里。不過是幾道皮外傷,上過藥,已然無恙�!�

    太子大怒:“什么惡徒,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別宮行刺!查出來歷了嗎?”

    蘇晏道:“已經(jīng)在查了。”

    他本想直接說,是馮去惡派來的人,但又一想,太子還小,性格不夠沉穩(wěn),萬一不管不顧地發(fā)作,怕要壞皇帝的事。

    之前他將沈柒的密折呈上時,皇帝臉色鐵青,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蘊著一絲后怕。也許正是因為豫王搭救及時立了功,皇帝才對其失德之舉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只是申斥幾句,謝個罪了事。

    蘇晏這么一想,忽然覺得皇帝雖然總愛敲打他,其實對他還是挺上心的?不免有些自得,之前被迫扒著龍膝大哭的委屈也消了不少。

    不過,皇帝看完密折只吐出一句:“怙惡不悛,必自食惡果!”卻并立時下旨捉拿。蘇晏猜測他對馮去惡的容忍已到極限,只缺個一網(wǎng)打盡的契機。

    ——整個錦衣衛(wèi),怕是要大洗牌了!蘇晏想。

    太子猶然發(fā)怒:“那就讓他們徹查,務(wù)必要揪住元兇,小爺我倒要看看,這廝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謝皇爺和小爺為臣做主�!碧K晏看了豫王一眼,又補充,“也謝王爺及時趕到,救了下官的性命�!�

    太子雖然不爽豫王調(diào)戲他的侍讀,還藏身衣柜捉過奸、當面鑼對面鼓地斗過嘴,眼下卻也不得不承這個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了句:“有勞四王叔費心了�!�

    豫王笑吟吟道:“不費心,孤王心里舒坦得很�!�

    太子被他話里有話地一撩撥,冷哼著給了個漂亮的反擊:“我若是王叔,卻是怎么也舒坦不起來的。都說亡羊補牢,這都只剩個空羊圈了,再怎么補,還能無中生有?”

    豫王不以為意:“有些東西不僅會無中生有,還會物極必反哩。太子再大一點就明白了。”

    太子見他又拿自己最介意的年齡說事,忍不住眼底冒火。

    皇帝聽出蹊蹺,覺得叔侄當眾斗氣,十分不像話,便各打五十大板:“老四,與你侄兒做嘴上計較,丟不丟份?還有賀霖你,身為儲君,毫無雅量,日后如何使眾臣膺服?”

    豫王起身揖了揖,說:“臣弟氣量不足,這便回去修身養(yǎng)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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