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趕忙松手,收劍回鞘,扶起蘇晏坐好,揉摩對方被擰紅的手腕,語氣內疚:“是我。一時不察,險些傷了恩公�!�
蘇晏見他一身女裝,驚訝地睜大了眼。
吳名身為殺手,曾經什么打扮都做過,只當是輔助殺人的工具,并不覺得如何尷尬。此番在蘇晏面前露丑,心底竟生出了赧然之意,低頭道:“讓蘇大人見笑了�!�
蘇晏忍著笑說:“無妨,還挺合身,布料花枝招展的,是戲服吧?”
吳名點頭,剛要把豫王府里遇見的事告訴他,馬車卻霍然停住,車廂外傳來車夫與衛(wèi)浚的對話聲。
“……來啊,打開車門,本侯倒要瞧瞧,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吳名手握劍柄,就要暴起發(fā)難,卻被蘇晏緊緊按住胳膊。
“時機不對。”蘇晏勸他。
吳名反駁:“如何不對?仇人只隔一道車門,我一劍可殺之!”
蘇晏抓著袖子不放:“衛(wèi)浚躲在家丁守衛(wèi)身后,周圍都是屏障,一劍未必能中的,反倒暴露自身,引來兵馬司的人馬追殺。再說,這是太子的車駕,太子剛離開你便出手,勢必會牽連到他。萬一被人彈劾東宮蓄養(yǎng)死士,當街刺殺公侯重臣,就連皇爺也兜不住他!”
他喘了口氣,低聲道:“只當我求你,別在此時此地動手,交由我來處理�!�
吳名咬牙盯著車門,神情不甘。最終還是將半截劍鋒推入鞘中,飲恨坐了回去。
蘇晏伸手攬住他的后腦,將他的臉輕埋在自己的頸窩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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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浚一聲令下,車門被用力拉開。車廂內一名身著緋紅色官服的少年,轉頭望出來,臉色不悅。
火光中,他雪白的臉龐被紅袍映襯,有如烈火上的一點霜華,于灼熱中滲著冷意,湛然剔透奪人眼目,綻放出不可方物的寒艷。
饒是衛(wèi)浚也看得呆了一呆,失聲道:“竟然是你!”
蘇晏手攬身邊女子,冷著臉說:“堂堂侯爵,非要窺伺官員內眷,是什么道理?”
“這分明是東宮的車駕,你為何會身在車中,這女子又是誰?”
“侯爺方才是沒聽清太子殿下的話么?這車是向下官借的。下官今夜本要帶新納的妾室回府,半途偶遇小爺,說要搭個順風車,難道我能拒絕?如今小爺回了宮,奉安侯仍不依不饒地追來,不禁令人懷疑,朝野上下流言非虛,侯爺有強搶民婦的癖好,就連官眷也不肯放過!”
“放屁!”衛(wèi)浚氣得山羊胡亂翹,“分明是你行為不端,以煙花女勾引得太子夜不歸宿,竟還敢胡言亂語誣蔑本侯!”
蘇晏冷笑:“侯爺為了掠美,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也罷,你非要搶我小妾,下官人單力薄,敵不過這些家丁,也只能任你欺凌�!�
他掏出懷表看了看,“眼下子時過半,離五更天不過一個多時辰,下官這就動身去午門,尚能趕得及再敲一回登聞鼓!”
衛(wèi)浚一聽蘇晏提到敲登聞鼓,頓時想起月前在早朝上,馮去惡遭他瘋狂彈劾十二條大罪,被唇槍舌劍逼上絕路的慘狀。
蘇晏因此一戰(zhàn)成名,在朝野內外便有了個諢號,叫“蘇十二”。
衛(wèi)浚自知素行不良,心道:莫非他也收集到了我的把柄,又要擊鼓闖奉天門,也彈劾我個十二陳、二十四陳……再刷一波聲望?
他越想越心虛,目光閃爍,舉棋不定。
“不做虧心事,何懼鬼敲門。侯爺若不做虧心事,下官再敲一回登聞鼓,告得也不一定是你�!碧K晏雪上加霜道,“下官這新納的小妾,侯爺還要不要了?”
“——你自己留著慢慢享用吧!”衛(wèi)浚怒哼一聲,拂袖打馬而去。家丁護衛(wèi)們緊趕追著他走了。
蘇晏關緊車門,這才松開了手。
吳名從他頸窩抬起頭,不知是憋的還是惱的,臉色微微發(fā)紅。
蘇晏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委屈你當一回小妾了,事急從權,莫要介懷。”
吳名不說話,側臉看著廂壁,手指在劍柄上無意識地來回摩挲。
蘇晏問:“今后你有何打算,還要繼續(xù)行刺衛(wèi)浚嗎?”
吳名答:“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蘇晏輕輕嘆氣:“我說了,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扳倒他。你不信我?”
“并非不信,而是……不想假手于人。”
“你殺他,是以私怨見誅,頂多只是取走他的性命。而只有揭發(fā)他的罪行,公告于天下,受萬人唾棄,才能使他得到應有的懲處。”
吳名再次沉默。蘇晏知道他痛失至親,心結至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消融的,只好暫且作罷,日后再慢慢勸服。
夜路寬敞,車夫快馬加鞭,不多時就抵達他位于黃華坊的宅邸。
蘇晏硬拉著吳名下了車,上前敲門。
沒敲兩下,院門立刻打開。蘇小京在門口坐守半宿,見主人回家,一顆心終于放回肚子里,高興地叫道:“大人回來啦!”又轉頭朝疾步而來的蘇小北說:“北哥,大人回來了,還帶回個主母!”
蘇小北見主人身邊那個衣裙花哨、披頭散發(fā)的女子,心里有些不滿:什么主母,打扮如此風騷不正經,怕不就是那個浪蹄子外宅!
腳步也慢了,不情不愿地過來迎接,問蘇晏:“這位是夫人、姨娘,還是大人的侍妾,該行什么禮?”
蘇晏瞥見吳名僵冷的臉色,忍不住大笑,促狹道:“這位是本官新納的小妾�!�
第五十五章
生日在下個月
屋內藥香沉郁,沈柒因為之前強撐著起身,應付登門搶人的太子,這會兒背上抽疼得厲害,像條被哪吒拔了筋的東海龍,俯臥在床沿,新撕裂的指甲又纏上了紗布。
高朔半跪在屏風外,回稟:“遞密折的兄弟回來,報說皇爺已知曉此事,當即派出御前侍衛(wèi),在南薰坊附近的街巷中攔住太子的馬車,將太子迎回宮去了�!�
他猶豫一下,忍不住問:“太子雖年幼,畢竟是儲君,咱們向皇帝告密,將來若是被他知曉,會不會……”
沈柒的嗓音仿佛也沾染了苦澀的藥香,顯得有些嘶啞:“錦衣衛(wèi)只效忠一個主人,那便是當朝皇帝。既然皇帝擔心太子頑皮,讓錦衣衛(wèi)也捎帶看顧,咱們就實話實說,確保太子的安全,算什么告密?即使太子要算賬,也得等繼任皇位之后�!�
“不過,到那個時候……”沈柒低低地笑了一聲,“恐怕他比今上還離不開咱們。”
高朔了然點頭,正要告退。
沈柒又問:“蘇大人安全回府了嗎?”
高朔道:“回府了。卑職看著他進門,身邊還帶了個女娘,說是新納的小妾�!�
“!”
沈柒一時說不出話。
高朔聽著內室里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仿佛正與一頭磨牙吮血的困獸隔屏相對,悚然起了滿背寒栗,只低頭等待風暴降臨。
風暴卻沒有來。半晌后,沈柒的聲音幽幽響起:“知道了,你回吧,繼續(xù)盯著。出門前順道交代管家,天亮后去一趟應虛先生的醫(yī)廬,就說傷藥快用完了,請他再幫忙配一些。把你手邊桌面上的竹罐帶去,讓他辨析里面藥膏的成分,最好能照原方調配�!�
高朔應了一聲,帶著竹罐退出房門。
屋內重新陷入寂靜,沈柒扯出咬在牙關的染血紗布,重新纏回指尖,端起床邊春凳上的一碗椴花蜜水,慢慢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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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名暫時在蘇府住了下來,但這次執(zhí)意不肯住主屋,而是在二進院的廂房落腳,比起住在三進院東西廂房的兩個小廝,離蘇晏還要遠一些,顯然是把自己放在了護院的位置。
蘇小北和蘇小京對他的識相表示滿意,故而態(tài)度也轉好了些,剛開始還惱他之前不辭而別,但畢竟都只是十三四歲少年,很快就釋然了。相處幾日后覺得這人給啥吃啥,從不提任何條件,除了整天練功不愛閑聊之外,倒也沒什么不好的。
日子平靜地過去七八天,蘇晏把錦衣衛(wèi)的爛攤子打理得差不多,期間謝絕了幾次深夜上門的巨額賄賂,婉拒了胭脂胡同的老相識——花魁阮紅蕉的數次邀約,把自己經營得鐵桶似的,一點縫都不給蒼蠅叮到。
吳名也察覺出他處境微妙,自動接過了車夫的活計,堅持要接送他來往各個官署和府邸。
蘇晏本不好意思麻煩吳名,但經歷過一次意外,車廂險些被屋頂掉落的竹竿刺穿后,十分惜命地同意了他的護送。
好在意外再沒有發(fā)生過,他在準備進宮向皇帝復命的當日,收到了一封家書和一包衣物。
信千里迢迢從福州寄來,是原主父親,福州知州蘇可仁親手所書,說收到他金榜題名的捷報,全家都喜氣洋洋,囑咐他在京為官勤勉盡職,這一兩年先不急著告假回家探親,以免給上司留下因私廢公的壞印象云云。
在這封比公函還政治正確的家書后面,還附了母親林氏的一小段親筆,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比他那當官的便宜爹有人情味得多。還說道六月初七是蘇晏的生辰,她這個遠在邊域的母親,不能親自下廚煮一碗長壽面給兒子,只能親手縫制幾套夏裝,托信使一并寄來,希望長短合宜。
蘇晏看著包裹內精工細作的夏衫,不由嘆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又問一旁伺候的蘇小北:“今日是六月初一了吧?”
蘇小北答:“今年閏五月,大人忘啦,所以今日又是五月初一�!�
蘇晏說:“哦,那我的生辰應在下個月。其實我連生辰都忘了,母親在信中提醒了才記起來�!�
他魂穿過來的時候,原主就已經來到京城備考。他孤身住在客棧半年,并未見過原主的父母。雖然擁有原主的全部記憶,但也只像看了一場漫長的電影,悲歡離合都是別人的,與己并無切身感觸。直到如今看到林氏的手跡,才從溫煦的言辭和繾綣的字跡中,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親情,于是決心在此世接替原主的責任,把二老當做自己的父母來奉養(yǎng)。
不過,手書的末了,語焉不詳的一句“當了官,就是大人了,朝堂不同于學堂,規(guī)矩甚嚴,莫要再舊念復萌,以免被人詬病操行,切記”,很是讓蘇晏琢磨了片刻,仍未明白林氏所說“舊念復萌”指的是什么?印象中原主性格文靜,讀書又勤奮,沒什么毛病呀?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反正就算有毛病也是原主的,與他無關。蘇晏將家書收入書房抽屜,整理好衣冠儀容,帶上厚厚一本奏折和佐證材料,坐馬車前往午門,進宮見駕。
景隆帝下了早朝,聽藍喜稟告,大理寺右少卿蘇晏已候駕多時,便傳他御書房見駕。話音方落,皇帝略一沉吟,又改為了養(yǎng)心殿,并吩咐內侍提前備好茶湯點心。
蘇晏在內侍的帶領下,來到養(yǎng)心殿內,見周圍布置,知道是皇帝常住的地方,在此接受臣子覲見,是一種以示恩寵的表現。
他在御前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忍不住偷眼打量皇帝——月余不見,皇帝似乎略有清減,但神采依然,恬淡寧靜的面色像一潭深泉,炎炎夏日里見了,令人遍體清徹。
皇帝也在端詳他,微皺了眉:“怎么又瘦了一些兒,你家廚子還真想被治罪?徹查馮黨之事,朕也知道錯綜復雜,又不催你,可緩著來。”
蘇晏感念皇帝的體貼,笑道:“不關廚子的事,公務也忙得過來,只是苦夏而已,胃口稍欠,入秋便好了。”
想抱起來掂一掂,看究竟輕了幾斤……這念頭在皇帝腦中一閃而過。當著殿內外伺候的宮人,他若無其事地給蘇晏賜了座,吩咐道:“折子給朕瞧瞧……喔,這么厚�!�
蘇晏呈上奏折,垂手靜待。
皇帝一頁一頁認真翻閱完畢,有些意外,抬眼看他:“你這何止揪出了馮去惡的黨羽,是把錦衣衛(wèi)上上下下篩了個遍��!百戶以上一百余人,分上中下三等做了點評,比考核官員業(yè)績的京察還仔細。怎么,想替朕給錦衣衛(wèi)換一套新班子?”
蘇晏知道這般舉一反三的做法,其實正中皇帝下懷,皇帝心底指不定多滿意他聞弦歌而知雅意,只是表面工夫還要做足,便恭聲稟道:“是臣多事了。但馮去惡經營錦衣衛(wèi)多年,根深蒂固,若不如此徹底梳理,頑瘤難以盡除。臣想著,摘一個是摘,摘一串也是摘,不如借此機會,把蟲蛀的壞瓜全部摘干凈。
至于調查的結果,臣自信尚能做到持論公允,不偏不倚,所有評點皆有據可查,皇爺可以再看看臣帶來的佐證。另外在大理寺內,還有十幾箱的資料,歡迎任何一位有異議的大人前來調檔查底�!�
皇帝揚了揚奏折:“光看這份奏折,便知你是花了大心思,下了大力氣的。你帶來的東西都先留下,朕會命司禮監(jiān)逐一梳理,列出條目給朕看,該擢升的擢升,該貶斥的貶斥,該問斬的問斬。錦衣衛(wèi)渾濁多年,是該好好滌清一番了�!�
蘇晏聽皇帝一個字不提朝會和內閣,便知他是想親自敲定新的錦衣衛(wèi)官員名單,好將這柄利劍緊握在手。
不知在這場激濁揚清的洗牌運動中,皇帝對沈柒又會有何新安排?應該不會低估了他的功勞吧?蘇晏思忖著,該怎么不露聲色地替自己的兄弟邀功請賞。
自從見過沈柒的背傷,那副慘不忍睹的畫面時而在眼前晃過。那樣嚴重的外傷,皮肉盡脫,哪怕治療得當,豫王送的秘藥再靈驗,傷勢恢復得再好,也會留下極嚴重的疤痕,弄不好還會一輩子折損他的身手與體質。每次想起這些,蘇晏的心底都涌起負疚和感動,總想在其他方面好好補償他一番。
但蘇晏也知道景隆帝擁有那些城府深沉的帝王的共同點,心思縝密的另一面,就是重慮多疑。所以這份獎賞他不能明著討要,以免讓皇帝以為他與沈柒之間,除了道義之外還有什么私情或利益牽扯,反而影響了沈柒的前途。
思緒在頃刻間百千轉后,蘇晏嘆道:“詔獄刑罰太過酷重,審案時容易屈打成招。尤其是‘剝皮、斷脊、油煎、梳洗’之流,慘毒難言,有違天道。臣斗膽,請陛下酌情輕之�!�
皇帝微怔,似乎參透了他悲天憫人的心境,覺得所言極有道理,頷首道:“你說得對�?醋酷且簧韨阒z刑之烈。今后詔獄十八刑,只留拶指、夾棍、杖刑等輕刑,其余當廢。說到‘梳洗’,那個叫沈柒的錦衣衛(wèi)千戶,眼下如何了?”
蘇晏正想回答“他臥床養(yǎng)傷一個月,性命無礙,傷勢好轉,想來再過一兩個月便能起身”,話在喉中,忽然警醒——
沈柒早在東苑便出首上官,投誠做了皇帝的間諜,想必兩下暗中聯(lián)系不斷。沈柒的傷勢情況,皇帝可以直接問他,又何必來詢問我?
當即轉了話鋒,答:“臣料理完恩師后事,曾去探望過沈千戶,感謝他救命之恩。當時他傷勢仍然嚴重,如今過去月余,也不知將養(yǎng)得如何了�!�
皇帝道:“他在此案中立了功,又受了罪,朕心中有數,自當賞罰分明——你覺得把錦衣衛(wèi)交給他來打理,如何?”
蘇晏裝出一副嚇一跳的模樣:“這、是不是過于陡進了?啊,臣并非質疑皇爺的決定,只是……咳,雖然臣覺得似乎有所不妥,但錦衣衛(wèi)乃上率親軍,自然是皇爺說了算�!�
皇帝淡淡地點頭:“沈柒此人雖然忠心能干,但畢竟資歷不足,晉升太快,反而不利大局。這樣吧,進為正四品指揮僉事,代掌北鎮(zhèn)撫司事務�!�
蘇晏心中暗喜,面上也只尋常,說:“皇恩浩蕩,想必他能領會皇爺苦心,日后盡忠職守,報效君國�!�
皇帝把奏折放在案上,起身道:“說了半天話,你也累了吧。”
蘇晏討好道:“和皇爺說話,多久都不累。”
皇帝淺笑:“你不累,朕都累了。來,陪朕用些茶點,再詳細聊聊這一個月來你都做了什么,中午便在養(yǎng)心殿用膳吧�!�
第五十六章
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詔獄深處的大牢內,鶉衣百結、蓬頭垢面的重囚,手抓牢門欄桿,臉朝外嘶聲問。
幾名獄卒圍桌打著葉子牌,嘻嘻哈哈道:“是你人頭落地的日子。”
“不是判了腰斬,該是人胸落地才對呀。哈哈哈!”
“怎么,還指望皇爺惻隱心動,赦你無罪,讓你官復原職不成?別做白日夢啦,待會兒吃碗斷頭飯,老老實實上路去吧!”
“哎喲,瞪我們!看到沒,他還有力氣瞪我們!我說馮去惡,你早就不是當初高高在上的指揮使大人了,這錦衣衛(wèi),也不再是你只手遮天的一言堂。變天啦!從上到下,全給那鐵嘴鋼牙的蘇十二清洗了一遍,就連你親手提拔的同知和僉事,也沒有一個漏網的。如今的北鎮(zhèn)撫司,你知道是誰說了算?是——”
獄卒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望著不知何時出現在甬道拐角處的身影,浮現出尷尬而阿諛的笑容:“沈大人……”
沈柒一身藏藍色妝花羅曳撒,過肩的織金飛魚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烏紗罩頂,鸞帶束腰,峻健中透著貴氣,眉宇間那股陰狠的戾氣也被新生的威焰掩蓋了大半,倒顯得比先前更英俊了幾分。
他沒有搭理獄卒,踱到牢門前,半蹲下身,慢慢歪了頭,端詳鐵柵欄間那一張滿是胡須與污漬的臉。
“六月初六�!鄙蚱忾_口道,語聲平靜而暗藏殺機,像淬毒利刃埋于鞘中,“今日是我受刑后的第五十七天。”
馮去惡死死盯著他,咧嘴一笑:“你還真活了下來!看著傷勢恢復不錯,恭喜恭喜�!�
“全是拜你所賜,所以我不得不對馮大人說一聲——同喜同喜�!�
沈柒站起身,勾了勾手指。頓時沖過來幾個如狼似虎的校尉,打開牢門,將馮去惡拖拽出來,其中一個大聲道:“刑房已灑掃完畢,就等你梳洗打扮了,走吧馮大人!”
馮去惡眼底露出懼色,咬牙道:“皇爺已下令廢除詔獄酷刑,你們敢抗旨?”
“身陷囹圄,消息還挺靈通嘛�!蹦敲N咀I誚道,“只可惜,這消息進得來,出不去,你就別替我們擔心了�!�
馮去惡猶如落入油鍋的活魚,瘋狂掙扎起來,仍被校尉們強行拖進刑房。
沈柒最后走進來,反手關上門,森然一笑:“放心,都說了同喜,就不會占你便宜。我當初挨了多少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全還給你�!�
他吩咐行刑的校尉:“手下注意著點輕重,馮大人午時還要上腰斬臺呢,要讓他走得體面風光。”
馮去惡被綁上鐵制刑床,終于深刻地意識到,曾經對無數異己者施加過的酷刑,如今即將降臨到自己身上。望著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刑具,他的神智被極度恐懼的洪流淹沒,難以抑制地高喊起來:“不!不!我不受刑——”
“這可由不得你�!毙行绦N緩呐赃厽_的大鍋里舀出一勺沸水。
馮去惡像條走投無路的殘喘野狗,將哀求的目光投向此刻主宰他命運的人:“沈柒!沈柒你放過我!我寧可挨一刀,挨十刀,身首異處,也不受這雞零狗碎的折磨……我向你賠罪,給你磕頭,你放過我!”
“馮大人當時折磨我的時候,可不是這般軟弱嘴臉。”沈柒快意地冷笑。
馮去惡見他不為所動,牙一咬心一橫,說:“只要不上刑,我拿一個天大的秘密與你交換。”
“秘密?嗬,我不稀罕,你帶進棺材里陪葬吧!”
“難道你真不想知道,為什么我要陷害豫王,動搖東宮?為什么我好端端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不去經營,反而背著皇爺暗下活動,最后惹到不該惹的煞星,以至賠上條性命?”
沈柒不語,目光暗沉。
馮去惡見他心動,又說:“這個秘密可以讓天地翻覆,或許會帶給你巨大的災禍,但同時也是潑天的機緣,就看你有沒有膽子聽�!�
沈柒沉凝片刻,緩緩扯動嘴角:“你不必關心我的膽量,只需知道,比起空口無憑的交易,我寧可相信被酷刑折磨到崩潰后的招供�!�
他獰笑道:“來吧,馮大人,水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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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這日,蘇晏因為生辰獲準休沐,不必去大理寺當值。他痛痛快快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慵懶地起身穿衣。
桌上放了套大紅圓領衫,是母親林氏新手繡了織金仙鶴的吉服,取仙鶴延年之意,顏色款式都十分入時,就是腰身略顯緊窄。畢竟他離家大半年,少年身量漸長,母親無法量體裁衣,難免尺寸有些偏差。
蘇小京服侍他洗漱更衣完畢,驚喜地說:“大人這樣穿更好看!平日里官袍都太肥大啦,如今這窄衫子一穿,襯得肩寬腰細腿長,就像北哥念的書里說的什么,風流……對,風流蘊藉!”
蘇晏也覺得這個時代的服裝,除了曳撒還算便于行動,其他什么官員的公服、常服,包括日常的道袍、直裰、瀾衫,都是寬里寬當,就靠一根腰帶束著,走路都覺得袴襠漏風。如今穿了身緊的,才找回一些安全感,照照鏡子,自覺又多了幾分英武。
蘇小北敲門進來,端著個漆盤,盤里擱了個盛滿的酒杯,笑嘻嘻道:“祝大人身體康健,福壽綿延。”
蘇晏道了聲謝,猶豫地指了指酒杯:“要喝?一大早,空腹呢�!�
“是呀。今日是大人生辰,早起便要先喝一杯壽酒,臨睡前再喝一杯。期間若是有人敬壽酒,大人都得賞臉喝一杯,這才吉慶。怎么,大人家鄉(xiāng)那邊不是這么過壽辰的?”
蘇晏回憶了一下,似乎要吃太平面和太平蛋,但前世年輕人根本不循舊俗,啤酒燒烤電影K歌一條龍走起,不嗨通宵不過癮,如今……算了,入鄉(xiāng)隨俗吧。
他端起酒杯咂了一口,覺得酒味挺淡,便一口氣喝光。
蘇小北說:“是淡酒,小的特意摻了水,怕傷著大人的脾胃。”
蘇晏捏了捏他的鼻尖:“小機靈鬼兒�!碧K小京也湊上來要大人捏,跟只爭寵的貓似的。蘇小北推擠他,兩個少年嬉笑著鬧成一團。
用完早膳,蘇晏心情愉快地走到前院,遇見在樹下練劍的吳名,駐足看了一會兒。
吳名練完一套,換劍歸鞘,拎起石桌上的一個小酒葫蘆,朝蘇晏走來。他有些猶豫不決,但最后還是把葫蘆遞過去,低聲道:“祝大人身體康健,福壽綿延�!�
蘇晏笑著道謝,接過葫蘆。
吳名冷毅的臉上,浮起一絲尷尬:“這是我自釀的紅曲酒,酒勁足,但有點酸尾。鄉(xiāng)野味道,怕大人喝不慣�!�
“無妨,我喝過紅曲,挺喜歡這味道。家鄉(xiāng)也常釀這酒,說是有消食活血、健脾暖胃的功效�!�
蘇晏打開蓋子,喝了幾大口,遞還給吳名。
酒漬沾在他嘴唇,晨曦中紅馥馥的透潤,水光瀲滟,比墻邊怒放的石榴花更加艷色奪人。吳名常年沉寂的肺腑間,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心驚肉跳,就連功法內力也平定不住,只好低下頭,給自己解圍似的灌了幾口酒。
忽然又覺得不妥:這酒葫蘆是專為蘇大人備的,他剛喝過,自己又對著葫蘆嘴喝了,豈不是——
吳名將葫蘆往懷里一揣,丟下一句:“我再為大人尋一壺好的�!鞭D身腳步飛快地走了。
蘇晏茫然望著他的背影:“這酒挺好的呀。我平日里又不怎么喝酒,找那許多做什么�!�
蘇小北從后方趕上來,手里拎著個包袱,說:“大人,你說的腰帶和軟甲都在里面了,真要拿去送人�。啃〉目�,那軟甲不是尋常之物,送出去多可惜�!�
蘇晏解釋:“不是送,是還。這叫完璧歸趙�!�
腰帶和軟甲都是沈柒借給他的,一個應急,一個防身,本來從東苑回來就該歸還了,可那時沈柒傷重瀕死,根本顧不上。后來他又提起歸還一事,沈柒卻說,不急,馮去惡未死,案子未肅清,軟甲你還是留著傍身,以防不測。等塵埃落定了,再與腰帶同還不遲。
這么一拖二五六的,就拖到今日,蘇晏打算去一趟沈府,把東西還了,順道向兄弟討一杯壽酒喝。
兩人剛打開院門,與抬著一條手臂的小內侍富寶打了個照面。
富寶笑道:“喲,可巧,奴婢正要叩門,蘇大人就恰好開了門,連猜測客好客賴都不必,可不是因為壽星公諸事順遂么?”
蘇晏與他混得十分熟了,也不打官腔,調侃道:“就你這張小嘴最討喜,會說你就多說點。”
“奴婢哪敢多說,怕耽誤了大人的時間。小爺請?zhí)K大人來一趟東宮,說是有正經事商量�!�
“正經事?”
那小鬼能有什么正經事,要他替寫窗課?玩膩了老花樣,想要新玩意兒?還是因為搜車那事對奉安侯懷恨在心,想找他商量怎么出口惡氣?
無論什么事,他若是去了東宮,太子不拖到宮門下鑰是不會放人的,搞不好又要硬拽著他留宿。蘇晏蹙眉問:“能等半個一個時辰嗎,我先送份東西�!�
富寶為難道:“小爺的脾氣蘇大人是知道的,心血來潮時,說要怎樣,就要怎樣,任誰都勸不住。除了皇爺,也就蘇大人能讓小爺轉眼雪霽天晴了。奴婢出門前,小爺吩咐了,要盡快見到蘇大人,多拖延一刻鐘,都要打斷奴婢的狗腿。”
蘇晏無奈地苦笑,搖搖頭:“這個小鬼……算了,我就先去東宮吧。小北,把東西放回去,待我回來再去歸還�!�
富寶裝作沒聽見那聲犯上的“小鬼”,請?zhí)K晏上了等候在宅邸門外的馬車。
“大人晚上回家用膳嗎?”蘇小北隔著車簾叫。
蘇晏撩起車窗簾子,答:“不一定,要是申時過后我還沒回來,你們就先吃吧不用等了�!�
第五十七章
別當他是皇帝
沈柒徹夜未眠,坐在臥房內的桌旁,來來回回地擦著繡春刀锃亮的刀鋒。
馮去惡吐露的秘密太龐大、太沉重,像一座泰山沉沉地當頭壓下,要將他凡夫俗子的筋骨碾作齏粉。
更讓他生出了后悔——為什么要去聽,直接割了馮去惡的舌頭,讓這個秘密隨著對方一同腐朽成泥,埋入黃泉,該多好。
然而后悔也只是一閃而過。無益且無謂的情緒,沈柒從來拋得很快,因為不僅于事無補,反而徒增煩惱。他是一步一個血腳印地走到了今天,也必將堅執(zhí)地、目標明確地、不擇手段地走下去。
他面無表情地擦著刀,耳邊仿佛仍回蕩著馮去惡沙啞艱澀的聲音:
“這個秘密就是……當今的天子……并非真正的天子!他,和他的胞弟豫王,根本不是先帝的血脈!”
“呵,你嚇到了,你不信……剛聽到這個秘密的我,也是你這副表情。然而事實如此。先成祖皇帝尚未登基前,是戍守邊陲的秦王,毗鄰瀚海的山西一帶,曾經便是他的藩地。而如今的太后,也就是當年的秦王妃,在他長年征戰(zhàn)、偶爾回府的間隙受孕,先后生下二子。
“早年王府便有流言,說秦王妃與人有私,此二子并非皇室血脈,后傳言者被秦王嚴令處死,不但整個王府血流漂杵,就連市井間也殺了一大批人,流言遂禁絕。
“秦王妃不僅讓秦王相信了她的清白,還堅定了他立嫡不立長的決心,在登基之后,冊立第二子——也就是今上為太子。
“十九年前,今上繼位登基,初幾年,還能與兄弟和睦相處�?删驮谑昵�,信王謀逆案發(fā),今上當機立斷,將之鏟除,緊接著祭出‘先帝遺詔’,一個一個削去鎮(zhèn)邊親王們的兵權,圈禁在藩地。遼王、衛(wèi)王、谷王、寧王……最后是他的胞弟豫王,也就是當年的代王。
“那個時候,我就是信王的人。”
沈柒知道信王謀逆案。那時他雖是個十二歲少年,卻早已被生活的坎坷催熟,與身為妾室的母親一同遭受著正房的苛虐欺凌,知道中風躺床的父親指望不上,一心想要謀個生計,及早分家。
他聽說錦衣衛(wèi)正在征召驍勇機敏的官宦子弟與民間兒郎,于是去求父親的故交——一個即將告老的錦衣衛(wèi)副千戶,想要應征,蓋因年紀太小,三年之后方才如愿。期間他格外關注朝堂政事,聽聞信王舉兵謀反,被皇帝賜死抄家,主理這個案子的正是如今的內閣首輔李乘風。
卻不想,馮去惡在十幾年前,尚且只是個錦衣衛(wèi)僉事時,就已經與信王有勾連。
“信王死后,我唯恐受牽連,蟄伏了幾年,方才竭盡所能地往上爬。直到去年,寧王派來的人找到我,告訴我當年信王案的真相——信王手中有秦王府舊人提供的王妃私通的證據,故而心存反志,擁兵謀逆,失敗被擒后,又在今上面前戳破了這樁丑聞。今上震怒,撤回發(fā)配高墻的前旨,直接將他賜死。又擔心藩王擁兵自重,威脅帝位,故而將他們內遷、削爵、褫兵權。
“寧王與信王是一母同胞,他找我的目的,是希望我顧念舊主之恩,成為他在朝中的耳目。同時也是拿這段舊事威脅我,若我不從,他便將我余孽的身份公之于眾,屆時皇帝必饒不了我。反之,我若為他效力,將來他成就大業(yè)時,便是從龍之功,權勢榮華唾手可得。
“于是我便投靠了寧王。一邊應付著愚蠢短視的衛(wèi)氏,與外戚臨時結盟,互相利用,構陷東宮,動搖國本;一邊挑撥豫王與皇帝的關系,利用云洗和葉東樓案陷害他,好叫皇帝責罰他,如此一再逼迫,就能漸漸把豫王逼到絕境,最后不得不反。豫王交出兵權多年,但軍中威望猶在,到時天下大亂,寧王才有可趁之機�!�
寧王也想造反!沈柒心中暗凜,問:“這些秘辛,為何要告訴我?”馮去惡恨他入骨,又怎會讓他拿了這些消息去向皇帝告發(fā),幫助自己的仇人立功?
馮去惡被劇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卻在此刻,聽到這句問話后,好似回光返照,從眼中放出偏激而狂烈的神采。他像個將執(zhí)念化作了詛咒的鬼魂一般,凄怨地詭笑:“因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呀……身為我的仇人,不但要送我上黃泉路,還必須繼承我的遺志,聽起來,豈不是如宿命般美妙?”
沈柒嘲諷:“我出了詔獄,便將你和你白日做夢的主子一同賣個好價錢。”
“你不敢。因為你知道,沒有一個帝王能容得下知曉他秘密的人�!瘪T去惡篤定道,“而在你聽到這個秘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我拉下了水。”
“你可以去稟告皇帝,然后提心吊膽地等待他某天將你殺人滅口。你也可以繼續(xù)聯(lián)絡寧王,為他效力,將來他若真有騰飛之日,論功行賞,你就是從龍的勛臣,少不得封公封侯。
“你看,我之前沒說錯吧,這是個巨大的災禍,也是潑天的機緣。
“當然,你也可以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一輩子被這個秘密折磨,惶惶不可終日�!�
“——這豈不是個最好、最久、最龐大的復仇?向你,向皇帝,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蘇小子,向這個把我逼到絕路的家國天下�!瘪T去惡劇烈咳嗽,后背涌出的血水幾乎將刑床鋪滿,“我用了你十年,也教了你十年,現在要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
“秘密不能隨便聽�!�
“鏗”的一聲,沈柒還刀入鞘,將擦刀布丟在桌面。
他朝早已成了奈何橋邊鬼的前任上司露出冷笑:你的復仇,與我何干?這天下誰當皇帝,是不是正朔龍種,又與我何干?你真以為我會被一個空穴來風的秘密折磨,惶惶不可終日?笑話!
能力配不上野心,又選錯了效忠的對象,才是取死之道,譬如你馮去惡。
而我沈柒,忠心效命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我自己。至于我想要的——滔天權勢?公侯王爵?富可敵國?嗬,也許吧,但那太過遙遠縹緲,可望不可及。我現在最想要的,也只有一個人——
沈柒將繡春刀重新佩回腰側,起身推開門,走出屋子,任由逐漸灼熱的晨光灑便全身。
他瞇眼看了看日頭,忽地問:“什么時辰了?”
候在廊下的婢女答:“回大人,快到巳時了�!�
沈柒驀地一拍欄桿,懊惱道:“今日是六月初七!我蹉跎一夜,竟錯過了時辰�!�
“是六月初七。大人這是怎么了?”婢女不解,“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沈柒吩咐:“拿套便服過來,替我更衣�!�
身上的飛魚服才脫到一半,奉命盯著蘇府的高朔匆匆來報:“東宮派內侍富寶來,將蘇大人接走了。”
沈柒微怔后咬牙:太子年紀雖小,卻別有所圖,不可不防。小南院那夜,我便看出他對清河不懷好意,什么鈴鐺蔻丹滿肚子淫思,上個月又公然來我府上搶人。清河性情純良,以為太子只當他是個玩伴,毫無戒心。我若再不下手,只恐哪天被太子捷足先登,硬生生割了我的心頭肉去!
如此一想,他又將飛魚服穿回去,對高朔說:“備馬,我要入宮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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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本宮內,太子從心急火燎,等到百無聊賴。發(fā)脾氣將宮人都攆出殿后,他把雙腿架在書桌上,手拿教習嬤嬤留下的春畫,用沾墨的湖筆亂涂。
面對春畫上男女交歡的場景,他半點提不起勁,說:“什么妝,畫得眉如吊梢,兩腮好似猴屁股�!敝苯影雅拥念^臉涂黑了。
看著裸胸說:“這么大兩坨,累贅�!币餐亢�。
又看著臍下三寸,總覺得缺點什么,于是戳出兩團圓圓的墨點,筆鋒在中間勾了條——
“小爺!蘇大人到宮門了!”守在宮門口的小內侍氣喘吁吁跑進來,隔著殿門高聲叫。
太子筆尖一抖,在兩團墨點間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直抵紙頁邊緣。
哪有這么長的……那話兒?他惱羞成怒,轉頭朝殿門罵:“瞎嚷嚷什么?”
小內侍趴在地面,委屈道:“您不是說,只要一看到人影兒,奴婢就得馬上來稟報?”
“哎,清河來了!”太子這才轉過彎來,忙丟了筆,將不成樣子的春畫揉成一團,跳起身左顧右盼,到處沒地方藏。最后塞進插著孔雀翎的琺華彩大花瓶里。
他低頭整了整衣襟,樂滋滋地快步沖出,忽覺自己舉止不夠穩(wěn)重,怕又被蘇晏小覷,裝模作樣清咳一聲,當即放慢腳步,姿態(tài)端莊地走了出去。
蘇晏行禮道:“小爺千歲�!�
朱賀霖見他一身織金仙鶴紋樣的大紅吉服,鮮明可人,襯得露在外面的肌膚愈發(fā)皎潔如玉,眼神忍不住在他的面頸和手腕打轉,嘴里說:“小爺才不是千歲,是你今天十七歲啦�!�
太子招招手,便有宮人捧著托盤上前。
朱賀霖拿起金杯,遞給蘇晏,十分認真地說:“祝你身體康健,福壽綿延�!�
“多謝小爺�!碧K晏笑著接過,本想一口悶了,不料杯底頗深,比看起來還能裝,一口沒喝完,中間歇了兩次氣,“這酒清辛甘冽,甚好下口,就是杯子有些大了�!�
“這是御酒,叫寒潭香。取自高山寒潭水釀成,因此喝起來比一般的酒要清涼,但是后勁十足,不宜多喝�!�
“不宜多喝,你還給我斟這么一大杯?想灌醉我?”蘇晏斜眼看他,白皙臉頰因為酒氣泛起一層薄紅,雪里桃花似的。
朱賀霖想留宿他的小心思被戳破,訕笑道:“你的酒量我如何不知,除了端午暈車那次,一頓喝個半斤不成問題�!�
那是因為這個時代的酒普遍蒸餾不足,酒精度比后世低,但也禁不住這么一大杯啊,而且不同的酒混著喝,特別容易醉。蘇晏心想,待會兒誰再敬我壽酒,我就抿兩口,意思意思好了,以免真的喝醉。
“小爺急急召我進宮,說有正經事,就是道聲賀,賜杯壽酒?”
朱賀霖說:“除了賀壽之外,還有一件事。你年滿十七,行過冠禮了沒有?”
蘇晏回憶一番,答:“尚未行過�!�
“男子行過冠禮,儀制上才算成年。按周制,二十而冠,然而現今多是十六七歲行冠禮的,我瞧你今日正合適。”
“可是,不是該由家族長輩為我持禮加冠?我孤身在京,長輩俱在千里之外……”
朱賀霖把嘴湊到他耳畔,神秘兮兮道:“我的長輩借你用呀!”
“哈?”
“我昨日向父皇提及此事,希望他能為你加冠,父皇同意了。一應所需,都已備齊,就差你了�!�
蘇晏驚道:“天子為我加冠?這如何使得!”
“瞧把你嚇的!”朱賀霖大笑。
“如何使不得?今日你別當他是皇帝,就當是公……呃,是通家長輩。”他把險些溜出口的“爹”字咽回去,尷尬地想,怕不是話本看多了,胡說八道亂套稱呼,幸好沒說出口,則否清河還不慪死。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話本中夫妻交拜的畫面,嫩臉瞬間紅成一片。
誰敢把皇室做通家,嫌脖子上腦袋太牢靠?蘇晏正腹誹太子的異想天開,見他滿面通紅,問:“你喝醉啦?”
“我沒喝酒!”
“那你的臉怎么比我還紅?”
“我我……我熱的!這天兒也太熱了�!敝熨R霖只覺熱意一股股涌上臉頰,扯開衣領透風散氣,打發(fā)宮人去拿冰盆,又對蘇晏說:“我差欽天監(jiān)算過,今日未時是吉時,你就在這兒先用午膳,過后我?guī)闳ヰB(yǎng)心殿——本該去齋宮的,但父皇說了,依你的性情,不會喜歡繁文縟節(jié)、大操大辦,還是從簡,也顯得親切。”
蘇晏被他一一安排好了,只得接受,問:“皇爺何時到養(yǎng)心殿,我得早些兒過去。”
“父皇上午下朝后,左右無事,被衛(wèi)貴妃拉去看小皇子了�!�
朱賀霖撇了撇嘴,嘀咕了句:“紅皮猴崽似的皺巴巴一團,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笨刺K晏眼色不對,趕忙笑了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勸過的,對待新弟弟要‘春風拂面’嘛。放心,我只在你面前說心里話,在外頭虛偽得很�!�
蘇晏失笑:“哪有人說自己虛偽的?”
朱賀霖嘆氣:“本來就是。尤其是面對討厭的人,不虛偽不行。你看奉安侯,那夜想要搜我的車,我恨不得直接拔劍把他砍了,結果還是強忍脾氣和他說話�!�
“那次小爺處理得很好,不,應該說是,一針見血,游刃有余,超乎我的預料。”蘇晏狠狠夸他,“短短幾個月,小爺成長了許多�!�
朱賀霖得意:“那是自然,小爺我是個男人了!”
蘇晏一時促狹心起,故意上下打量:“哪里是個男人?”
朱賀霖抓住他的手腕,挑釁似的齜牙:“哪里都是個男人!你要不要見識一下小爺的雄風?”
蘇晏只當小鬼斗嘴,哈哈笑道:“雄風,嗯,雄風……哈哈哈,將來一定見識,再等個……二三四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朱賀霖氣得七竅生煙,又要強忍著不發(fā)作,表現出成熟男人的風度,再次憋紅了臉,悻悻然道:“走著瞧!總有一日,讓你見識小爺的厲害,叫你心服口服,五體投地�!�
第五十八章
看誰憋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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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豫王抬手示意宮女暫不通報,悄悄兒站在殿門外。
太后和衛(wèi)貴妃聊天的聲音從殿內傳出,一個舒徐徐的雍容,一個嬌滴滴的酥甜。
“……您看昭兒這都兩個多月大了,皇爺總共就來看過五回,今日好容易來,剛用過午膳,又走了。臣妾總覺著自己是不是生完孩子就胖了、老了,不著皇爺疼了�!�
“這話說的,你沒生孩子前,也不見得多著皇帝疼�。炕实勖總月去你永寧宮的次數,也就比其他宮稍微好些,三次里倒有兩次,還是你哭哭鬧鬧賺來的不是?”
“哎呀,母后!姨媽!您怎么盡埋汰我呀……”
“皇帝畢竟是皇帝,政務繁忙,你要多體諒他的難處。再說,后宮用來做什么,是給皇帝心情舒暢,錦上添花用的,倘若反而給皇帝心里添堵,那還要你們這些妃子何用?朝堂上那些變著法兒蹦跶的臣子還不夠他煩的么,你要是再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只會把男人的心越推越遠。聽母后的,謹守本分,體貼解意,等男人飛累了,自然會回到溫柔鄉(xiāng)里來歇腳�!�
“臣妾體貼呀,這不,還專門備了甘菊冷陶與冰鎮(zhèn)酸梅湯給皇爺避暑,結果皇爺也沒賞臉多喝幾口。臣妾打聽過了,午后也不是什么政事,是應了太子的千托萬請,要在養(yǎng)心殿親自給那個蘇晏行冠禮呢!母后您說,這叫什么事?從古至今,哪有皇帝為臣子加冠的,不合規(guī)矩禮法……”
“——你說哪個蘇晏?”太后打斷她話。
“今科的進士,因為慫誘太子玩樂,挨了廷杖的那個太子侍讀蘇晏,蘇清河。端午在東苑,官員墜樓的那個案子,也與他有牽扯,害得臣妾早產,險些傷及小皇子。母后您有印象吧?”
“哦,敲登聞鼓,把馮去惡敲上了斷頭臺的那個。最近這名字啊,老在我耳邊晃悠。聽說你叔父曾被他在金殿上當面諷刺?看來是個鐵骨鋼牙,指不定哪天也彈劾奉安侯個十二陳、二十四陳的……”
“哎呀,母后!姨媽!那是我親叔父,您妹婿的親弟弟,您就不能盼著他點兒好嘛!”
豫王神色自若,袖了手,迤迤然要走。
慈寧宮的大宮女問:“殿下不向太后請安了?”
豫王道:“孤王忽然想起一件極緊要的事,待我料理完畢,再來向太后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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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將半,蘇晏跟隨太子,來到養(yǎng)心殿。
等了一會兒,便見藍喜帶著兩個小內侍進殿,笑道:“小爺和蘇少卿來得早,須得再等些時候�;薁攺挠缹帉m回來的半路,正巧有錦衣衛(wèi)前來稟報要事,皇爺與他密談,遣老奴先回來知會一聲�!�
“無妨,我陪清河等等便是。”太子說著,找了張圈椅,拉著蘇晏坐下。
“老奴聽說,今日是蘇少卿的生辰,故而略備薄酒,給壽星做個喜慶。”藍喜揮揮手。徒弟多桂兒捧上來一個斗彩瓷杯,盛滿澄紅色酒液,敬給蘇晏,說道:“祝蘇大人身體康健,福壽綿延�!�
蘇晏一聞酒味,有些頭暈,懷疑是高粱酒。
藍喜介紹:“這是山東的秋露白。甘釅醇純,卻有些性熱,當地士族便用蓮花露釀之,特有一股清芬,才得以成為貢酒。外面可是嘗不到的。來,壽星公滿飲�!�
蘇晏看這口瓷杯,不比太子的金杯小,不禁懷疑這大太監(jiān)是因為上次拉皮條被拒,落了面子,于是借此風俗,故意給他個顏色看。
他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果然是烈酒,只好認慫:“下官酒量淺,這么一大杯喝下去,回頭怕是要御前失禮,藍公公饒了我吧�!�
藍喜笑瞇瞇地注視他:“蘇少卿這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咱家?”
太子想讓蘇晏今夜留宿東宮,也過來攛掇:“壽酒是必定要喝的,小爺我去年也喝了不少呢。放心,要是不勝酒力,等行完冠禮,小爺送你回去休息。”
蘇晏聽他保證包接送,這才稍微放了心,慢慢把酒喝完,打了個酒嗝,說:“我差不多就這個量,待會兒誰再來敬,我都不喝了。”
“好,好�!碧討溃霸儆衼砭淳频�,我?guī)湍銚��!?br />
藍喜又說了幾句話后走了,留下多桂兒伺候左右。蘇晏側倚在圈椅扶手上,酒勁有些上頭,大腦仿佛泡在暖流中,浮浮沉沉不隨自己。他支起手臂,曲指托頤,忍不住昏昏欲睡。
太子無聊地拈著點心碟里的董糖吃,不時偷看蘇晏的側臉。
等了小半個時辰,仍不見御駕,太子有些不耐煩了,從椅面躍然而起:“什么機密要事,要談這么久!我循路過去,催一催父皇,這都快誤過吉時了�!�
他對蘇晏道:“你在殿里繼續(xù)歇著,我去去就回�!庇洲D頭吩咐:“多桂兒,把蘇大人伺候好了,給上盤切好的瓜果,還有解暑茶�!�
多桂兒連連稱是,著手去準備。
蘇晏撐起眼皮,打個哈欠說:“小爺盡管自去,我在這里等皇爺。冠禮流程我也大致知曉,初加緇布冠,再加鹿皮帽,三加爵弁,最后跟著念一段醮詞就好了。儀式而已,其實無需作陪——小爺今日窗課寫了么?”
朱賀霖最怕聽他問這句,可偏偏他每次來東宮都要問這句,簡直比侍講學士還要敬業(yè)。
蘇晏一看小鬼心虛的眼神,便知道他沒人督促又不做作業(yè)了,估計還拖欠了不少,嘆口氣,覺得自己這個同班同學當得比他家長還操心:“小爺還是別浪費時間了,回東宮去寫窗課吧,否則明日拿什么交差?”
朱賀霖也知道李太傅嚴厲又啰嗦,明天拿不出窗課,必要去皇帝面前告狀,自己到時又要挨罰�?捎謸奶K晏禮成后徑自出宮,拖拖拉拉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