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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于是干脆不說,借口道:“明日我?guī)讉同年聚會,改日再陪小爺玩�!�

    太子只好重新約了祭灶后,起身回宮。

    馬車消失在大門外,兩個小廝方才松了一大口氣。蘇小京跑到桌旁,東摸西摸,感慨道:“出了趟外差,果然不一樣了,連年貨都置辦得這么高檔——大人陜西這趟賺了不少銀子罷?”

    蘇晏笑罵:“扯淡!被你說得,好像大人我借出外差的機會斂財似的。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賞賜。對了,荊紅追呢?”

    蘇小北回答:“剛還在呢。這下不露面,不知躲哪里去,許是不想叩見貴人。”

    蘇晏點頭,吩咐他們收拾一下年貨,就去荊紅追所住的廂房。剛進(jìn)門,便感覺一陣輕風(fēng)掠過,荊紅追的身影恍惚從開啟的窗外飄進(jìn)來,落在面前,注視他:“大人回來了�!�

    不動聲色地打量過蘇晏的全身,荊紅追沉聲道:“大人昨夜留宿東宮,沒遇上什么麻煩罷?”

    蘇晏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留宿東宮,能有什么麻煩�!�

    “市井傳聞,說當(dāng)朝太子驕縱跋扈,不是好相與的,又頑劣不堪,毫無天子氣度。他真的沒有為難大人?”

    蘇晏微微皺眉:“市井是這么傳聞的?”

    荊紅追答:“屬下在客棧、茶館里聽到的,幾乎都是這些說辭。不敢在明面上說,私底下偷偷地傳�!�

    蘇晏問:“這些傳聞什么時候開始的?”

    荊紅追記性好,轉(zhuǎn)眼就回憶起來:“去年就開始有所耳聞。今年大約從五月之后,傳得越來越廣,就連太子好觀春畫、熱衷與小太監(jiān)秘戲這類宮闈之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

    蘇晏臉色隱隱發(fā)綠,惱火道:“這些人簡直胡說八道!肆意詆毀儲君,也不怕掉腦袋!”

    他忽然冷靜下來,心想五月這個節(jié)點似乎有些熟悉……衛(wèi)貴妃產(chǎn)子,可不就是在端午?二皇子誕生后,關(guān)于太子的謠言就塵囂日上,兩者之間很可能有關(guān)聯(lián)。媽的,該不會又是老不死的衛(wèi)氏一族故意找人傳謠,在民間敗壞太子名聲,為將來的奪儲造勢鋪路吧!

    看來得找個合適機會,狠狠扳回一城,最好能把對方懟死。

    荊紅追琢磨著他的臉色,問:“大人似乎十分信任與維護(hù)太子?”

    蘇晏在圓凳上坐下,招呼荊紅追也坐。荊紅追見他是要詳談的樣子,便把壺放到炭火爐子上,開始煮水。

    蘇晏說:“阿追,你對國事政務(wù)沒興趣,故而也不清楚朝野上下的形勢。別的不說,我連殿試都沒有考完,就被封為太子侍讀、司經(jīng)局洗馬,可以說踏入仕途的第一步,就打上了‘太子黨’的烙印,與衛(wèi)氏的仇也越結(jié)越深�!�

    “大人現(xiàn)在騎虎難下?”荊紅追問。

    蘇晏搖頭:“并非難下,而是根本不想下。太子是個好孩子,好好教導(dǎo),將來必成一代明君。與之相比,二皇子尚且在襁褓中,資質(zhì)與心性都還是未知數(shù)。主少國疑,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的道理,你應(yīng)該懂�!�

    荊紅追點頭,隨手把爐中炭火挑得更旺些。

    “不止如此,二皇子的母族衛(wèi)氏,除了已逝的前家主衛(wèi)途還是個人物,剩下的是一蟹不如一蟹。衛(wèi)演碌碌無為,衛(wèi)浚惡貫滿盈——”蘇晏見荊紅追挑撥炭火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心疼地伸手握住。

    荊紅追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被仇恨日夜鞭笞的刺客吳名。他在蘇晏身上學(xué)會了收斂鋒芒,學(xué)會了不出擊則以,一出擊不止要取人性命,更要石破天驚。他要扳倒的不僅僅是衛(wèi)浚一個人,還有包庇縱容衛(wèi)浚的衛(wèi)氏一族,不僅要為姐姐報私仇,更要為百姓除公害。

    故而他反握住蘇晏的手,平靜地道:“大人請繼續(xù)�!�

    蘇晏欣慰地頷首,接著說道:“衛(wèi)貴妃的母親秦夫人不辨是非;衛(wèi)貴妃本人好使小性,愛爭寵;太后是一桿擺不平的偏心秤,又格外護(hù)短,想是有多輕視長孫,就有多溺愛幼孫。如此家風(fēng)家教下長大的二皇子,又會是什么樣的品行?恐怕到時即使皇爺再想糾偏,也因為日理萬機,心有余而力不足�!�

    水開了。荊紅追提壺沏茶,給蘇晏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蘇晏伸出兩指,點了點桌面以示謝意。

    “所以大人認(rèn)為,讓朱賀霖坐穩(wěn)儲君之位,才是于國于民最好的選擇?”

    蘇晏望著茶杯上空裊裊升起的白煙,嘆道:“如果你有了一塊精鐵,只需淬煉一番,就可以鑄成神兵利器,你會拋棄它,去期待廢舊礦坑里還沒挖出來的、不知質(zhì)地是好是壞的原礦么?”

    “不會。”荊紅追很干脆地答,“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蘇晏笑了:“而且此一‘鳥’,已與我有了頗為深厚的感情。于公于私,我都要站在太子這邊�!�

    茶水的溫度已可堪入口,荊紅追捏起茶杯,送到蘇晏手上:“大人所站之處,便是屬下的立足之地�!�

    蘇晏悠悠喝了口熱茶,“我現(xiàn)在也打消了勸你建功立業(yè)的念頭。人生苦短,最難的是從心而行。將來你想站哪里,就站哪里;想跟著誰,就跟著誰吧�!�

    荊紅追從冷毅的面皮下,透出了驚喜之色。

    在他聽來,這是比情話更動人的許諾,意味著蘇大人默許了他追隨終生的心愿。雖然并不一定也默許了他追求大人的心意,但好歹是個盼頭不是?定心丸吃了半顆,荊紅追喜出望外。

    自從中秋夜那場意外交.歡后,他一直都沒有安全感,時刻擔(dān)心蘇大人從嘴里吐出“恩斷義絕”四個字。有今朝沒明日的惶恐,讓他干脆不再束縛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除了受“入魔”性情的影響,也存了以坦蕩的情.欲打動大人的心思,所以想說就說,想親就親。

    效果似乎……還是有的,雖然不知將來有沒有后遺癥,但至少大人并未排斥他的親密接觸�;蛟S這也意味著,將來某一天,蘇大人會從身到心,徹徹底底地接受他?

    荊紅追激動得說不出話,面上卻依然冷肅,只是從耳根開始一點點泛紅,蔓延至整個耳郭,最后兩頰猶如醉酒了般。

    蘇晏望著他的臉,笑瞇瞇地調(diào)侃:“遠(yuǎn)山一帶殘霞�!�

    “什么?”荊紅追沒反應(yīng)過來。

    蘇晏作風(fēng)流才子狀,左右找不到扇子,才意識到這是大冬天,于是用茶盤代替,在手上搖了搖:“腦子里忽然蹦出的一句詞。感覺像‘西江月’,等我想好了其他幾句,也同那些士大夫一樣,雇個歌女來唱唱,附庸風(fēng)雅�!�

    荊紅追先是茫然,隨后轉(zhuǎn)為一臉“不明覺厲”的欽佩。

    蘇晏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真可愛。

    卻聽得廂房門外,蘇小北的聲音響起:“大人,您兄弟差人投了張拜帖,說公干將回,要擇日來拜訪呢�!�

    蘇晏微怔:“什么兄弟?我是獨子�!�

    “就是大人之前曾說過,要去‘兄弟那里躲兩天’的……”蘇小北加重了咬字,“‘兄、弟’�!�

    他低頭看了看名帖上的地址,心里默默補充道:住在靜巷的那個浪蹄子!外室就外室唄,也不是多見不得人,做什么要假扮男人,還弄了個假官身,也不怕被衙門抓住。

    ……沈柒要從大興縣回來了!蘇晏騰地起身,走過去開門,接過拜帖后直接揣進(jìn)懷里,向蘇小北使了個眼色,又朝后方呶了呶嘴。

    這要是蘇小京,準(zhǔn)會大聲問:“誒,大人,你擠眉弄眼的做什么?”

    但蘇小北是個謹(jǐn)慎的人精,瞬間就領(lǐng)悟了大人的意思——不可讓荊紅追知曉。

    至于為什么不可,大人自然有大人的考量,他一個下人,聽命行事就是了,何必多嘴。

    于是蘇小北點點頭,躬身告退。

    蘇晏倒也不是面對荊紅追心虛,而是擔(dān)心他和沈柒不由分說再打起來,說不準(zhǔn)哪個身上又要掛彩。

    居中調(diào)停的難度似乎很大,蘇晏抱著逃避心態(tài),想著兩人王不見王就好了嘛。等沈柒一回京,也別等他上門了,自己直接去北鎮(zhèn)撫司和靜巷找他,省得兩廂碰面要拆家。

    第145章

    冬天里一把火

    翌日上午,蘇晏讓小北備好馬匹,與荊紅追一同去了外城西的淺草坡。

    到那兒一看,依山傍水的靈光寺已被拆了個精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學(xué)院。

    蘇晏想俯瞰天工院全貌,于是荊紅追施展輕功,在周圍地勢較高處找了個視野最開闊的觀景點,是半山腰一塊凸出來的大巖床。

    從山腳有條小徑可以通,兩人騎馬而上,來到山腰。蘇晏見巖床邊沿還釘了鐵鏈欄桿,大約為防游人墜落。鐵鏈锃亮無銹,顯然新置不久,或許是修建天工院的工程隊一并修的。

    從這個角度看下去,整座天工院一覽無余,占地面積比原本的靈光寺至少大了三倍。為了盡量保留兩側(cè)的溪流林野,書院是狹長縱深的走向,層層疊疊地向山嶺鋪展上去,氣勢恢宏。

    可以看出,書院的主體建筑和幾大區(qū)域都已經(jīng)蓋好,工人們正在進(jìn)行院內(nèi)的景觀建設(shè)。因為時值嚴(yán)冬,綠植還沒有入駐,顯得有些過于冷峭蕭瑟,但可以想象,等開春后把園林建起來,又是一派清幽雅致的景象。

    蘇晏滿意地點點頭,輕聲自語:“還是會做事的嘛�!�

    荊紅追問:“大人在說誰?”

    蘇晏還未回答,后方雪林間傳來一把低沉華麗的聲音,“是在說本王么?”

    這相當(dāng)有辨識度的嗓音,讓蘇晏耳朵享受的同時,頭皮有些發(fā)麻。他很不甘愿地轉(zhuǎn)過身,拱手行禮:“豫王殿下金安�!�

    荊紅追眉峰一揚,將手指搭在了劍柄上——豫王藏身附近,他竟沒能提前察覺!

    曾經(jīng)他被衛(wèi)浚全城搜捕,不得已黑衣蒙面夜入豫王府避禍,意外撞見豫王并與之交手,打了幾十個回合也沒占到上風(fēng),那時他便知這位傳聞中的花花太歲武藝驚人,一手長槊功夫堪稱登峰造極。如今看來,不止是槊法,就連內(nèi)力也極為渾厚。

    荊紅追自問,能否殺得了豫王?思來想去,正面對敵的話,勝率不到三成。但若是潛伏暗殺,再強大的人也總有松懈的時候,只需讓他抓住一點點破綻,成功率也許能有六七成。

    在陜西平?jīng)�,臨時住邸的書房中,偷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以為沈柒是欺辱蘇大人的首惡�?赐晷藕蟛排豢啥舻伢@覺,豫王比沈柒更卑劣、更該死!

    沈柒雖然蠻狠,又慣于趁火打劫,但至少為蘇大人擋過災(zāi),落下一身刑傷。前兩日他在“梅仙湯”對沈柒出手時,大人明顯護(hù)著他,雖說是心毒作祟,但至少證明蘇大人對沈柒并無太大的恨意。

    他也因此產(chǎn)生了一絲猶豫——若是暗中殺了沈柒,是否會對蘇大人的精神造成一定的打擊?就像挖掉皮膚下根深蒂固的瘡癤,難免會傷及那一處的血肉筋脈,所以荊紅追想歸想,卻還未下定決心。

    但豫王就不同了,蘇大人對其厭恨不已,自己若是能除去他,想必大人還很樂見。

    荊紅追心中剛泛起拔劍的念頭,豫王就警覺到某種戰(zhàn)斗氣息似的,將審視的目光投向他。

    “蘇御史的侍衛(wèi),本王在哪見過�!痹ネ跽Z氣篤定。

    蘇晏不知荊紅追夜闖豫王府的事,但想起在靈光寺阿追扮女裝刺殺衛(wèi)浚時,豫王就在當(dāng)場,頓時擔(dān)心被他認(rèn)出來,徒生事端。

    荊紅追像個啞巴,寒著臉不開口。

    豫王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嗤的一笑:“想起來了,好身手。你不屑本王的招攬,果然跑去做了蘇御史的看家犬,有眼光�!�

    蘇晏感覺到荊紅追身上滲出的濃烈殺氣,生怕他忍不住直接對豫王動手,招致殺身之禍。連忙上前一步,將荊紅追攔在身后,對豫王道:“王爺如何會在這里?”

    豫王笑道:“相請不如偶遇,自然是因為你我的緣分在這里�!�

    蘇晏覺得不對勁,心念一轉(zhuǎn),頓時明白過來,匾食攤上那兩個聊天的后生,怕不就是豫王安排的,為的是把他從太子身邊引開,來此處入套。

    他心頭暗惱,回以一個不客氣的誚笑:“只怕不是緣分,而是守株待兔。堂堂王爺都愿意做個荒廢正業(yè)的農(nóng)夫,下官這兔子當(dāng)?shù)靡矝]什么可憋屈的,是吧王爺?”

    豫王假裝聽不懂嘲諷,面上依然帶著慵懶笑意:“既然來了,何不參觀一番,畢竟這天工院的建立,先得歸功于蘇御史投入的心血精力,本王只是你意志的執(zhí)行者�!闭f著,朝蘇晏伸出一只手,是邀請他并肩同行的架勢。

    蘇晏的確想入院近看,有豫王這總負(fù)責(zé)人的帶領(lǐng),著實會方便很多。

    但他又極度不情愿與這流氓王爺同行,懷揣著從腳下?lián)炱饌石塊拍在對方臉上,怒罵“寫什么小黃信,不要逼臉”的沖動。

    內(nèi)心掙扎半晌,對方的手還堅執(zhí)地伸著,蘇晏有些騎虎難下。轉(zhuǎn)念想,公是公私是私,自己與豫王再大的仇怨,也該私下解決,不必拿公事斗詈。

    于是他側(cè)身避開對方的手,反做了個“你先請”的手勢,帶著明顯的疏離與排斥。

    豫王笑了笑,并不計較,翩然上馬先行下山。

    蘇晏轉(zhuǎn)頭見荊紅追殺氣未消,握了一下他的手腕,低聲道:“他畢竟是親王,不可公然下手�!�

    意思是,私下可以下手?荊紅追這才收斂真氣,點頭答:“大人放心,我知道輕重�!�

    兩人也上馬,須臾行至山麓,來到天工院的大門口。

    豫王獨身一騎,站在門口等蘇晏,朝他頷首示意:“隨本王進(jìn)來�!�

    三人步行進(jìn)入天工院,見當(dāng)門的照壁上,正反面各刻著一幅氣勢磅礴的浮雕。

    正面是中華九州大陸——日月升騰,群星閃爍,山巒河川被光芒照耀。

    背面是世界地圖。用的是蘇晏當(dāng)初手繪給皇帝和閣老們看的版本,并結(jié)合了宮內(nèi)珍藏的《大銘混一圖》,以及參考了在欽天監(jiān)奉職的西夷傳教士的意見,將原本粗糙的幾大洲版塊輪廓打磨得更為精細(xì)。

    正面九州浮雕的旁邊,刻著鐵畫銀鉤的八個大字:“吾生有盡,真理無窮”!

    ……這不是他在《天工院創(chuàng)辦章程初稿》中草擬的院訓(xùn)么?看字跡,應(yīng)該是豫王的親筆。

    蘇晏上前,伸手輕撫這震撼人心的照壁。

    豫王正色道:“本王將此壁命名為‘真理壁’。將來無論教官還是學(xué)子,一入天工院大門,便要默念院訓(xùn),向戒壁行禮。”

    蘇晏摸著與后世幾乎一致的世界地圖,慨然長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希望能從這里開始,走出我大銘‘格物致知’的第一步!”

    一路上豫王娓娓介紹各個區(qū)域、建筑群的特色與功用,蘇晏發(fā)現(xiàn)天工院除了像普通學(xué)院那樣有講堂、教學(xué)齋、藏書閣、文廟、教官宅等常規(guī)建筑,還有器材倉庫、藥品倉庫、冷窖倉庫、危險品倉庫與獨立的實驗區(qū)域。

    尤其是實驗區(qū)域,按照他的預(yù)想,分為堪輿(天文地理)、物理、化學(xué)、醫(yī)學(xué)、輕工、機械等幾個門類,并將危險系數(shù)較高的實驗場地做了隔離保護(hù)。

    這些內(nèi)容在他的章程初稿中稍有提及,但因熬夜匆忙寫就,寫得并不是很清晰�?稍ネ鯀s似乎揣摩透了他的構(gòu)想,將藍(lán)圖補完后細(xì)致地呈現(xiàn)出來。

    蘇晏看得心緒起伏,不自覺腳步加快了些,與豫王并肩而行。他問:“我的手稿在你那里吧?”

    豫王從懷中掏出一本青皮冊子,遞給他。

    冊子在這半年內(nèi)被反復(fù)翻閱,封皮摩挲得有些掉色,書脊的棉繩也斷了幾次,又用更堅韌的蠶絲魚線重新裝訂。翻開后,每一頁空白處填滿了蠅頭小楷,都是豫王批注的筆跡。

    蘇晏有些動容,仔細(xì)讀了幾頁,發(fā)現(xiàn)批注不僅言之有物,還兼容數(shù)家理論,并不是很統(tǒng)一。不禁問:“這本初稿,王爺可是請人來參詳過?”

    豫王頷首:“本王奏請皇兄,向各州府頒發(fā)告示,聘請了一批王府客卿。這些人一部分是辦過書院的博學(xué)大儒,更多是民間的格物學(xué)人才,根據(jù)你的初稿進(jìn)行修正與完善,編纂章程正稿。回頭本王叫人把正稿給你送過去,你也提提意見,再看看哪些人可堪留用。

    “至于這本初稿冊子上的涂鴉,有些是和他們討論時的所思所得。本王批注時并沒有考慮得很清楚,前后矛盾之處,讓清河見笑了�!�

    發(fā)布公告招攬人才,成立辦學(xué)團(tuán)隊,連第一批教官都提前找到了,實在是高效率,行動力過人。

    這下蘇晏不得不承認(rèn)——打臉了。

    豫王不僅沒糟蹋他的心血,還竭盡所能地發(fā)揚光大,光是初步取得的成果就已經(jīng)超乎他的預(yù)期太多。

    他手里握著冊子,不由得重新正視起了豫王,覺得這人能文能武,確實有魄力有才華,也不缺組織領(lǐng)導(dǎo)能力,要是能把個人作風(fēng)整頓好,別再亂搞男男關(guān)系,還是能做出一番成就的。

    不過公事歸公事,私仇還血淋淋地記在他心底的賬本上,這債沒討回來之前,休想對抵!

    豫王從蘇晏的眼神中讀出了涇渭分明的情緒,微微一笑,忽然又提到院訓(xùn):“除了前門的‘真理壁’,后門處還有一塊‘自誓碑’,你猜石碑上刻著什么?”

    蘇晏似乎心有所悟,但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

    豫王微笑:“看來清河猜到了�!胬砹已孀剖郑笧榕e火之人’。你的意志,便是這座學(xué)院的意志;你的誓言,便是所有教官學(xué)子的誓言�!�

    蘇晏感覺臉頰微熱,向旁邊側(cè)過臉去,假裝看山坡頂端的那座觀景亭。

    豫王又道:“學(xué)院內(nèi)還建有一處‘溯源閣’,將懸掛建院以來諸位院長、勛士、名家的畫像,以供后來學(xué)子瞻仰。清河作為創(chuàng)始人,理應(yīng)領(lǐng)銜�!�

    蘇晏此刻無論同意還是反對,都覺得赧顏。

    豫王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耳郭,又補充了句:“說不定百世之后,各級各門類的天工院在九州遍地開花,一律都要立你的雕像,認(rèn)你為祖師爺�!�

    蘇晏恥度爆表,抿著嘴不說話,任憑一陣寒風(fēng)將臉頰的熱意打散,卻吹不熄心底翻涌的豪情。

    豫王覺得這把‘知心’的火燒得差不多了,過猶不及。于是抽出他手里的冊子,很珍惜似的又揣回自己懷中,趁機摸了摸他的手心,說:“再往靈光山上走,還會冷,最好添件外披�!本腿ソ庾约荷砩侠C銀龍暗紋的玄色斗篷。

    荊紅追在他們身后冷冷道:“不必勞煩王爺,四爪蟠龍的斗篷,我們家大人受不起�!闭f著將一件早就備好的霜色綴白狐裘披風(fēng),罩在蘇晏身上,又幫他系好衣領(lǐng)帶子。

    系帶子時,荊紅追沒有走到蘇晏面前,而是直接從后方伸出雙臂,繞過蘇晏的肩膀去系。乍一看,就像是把人圈在懷中一般。

    這動作十分自然且旁若無人,就連蘇晏也沒反應(yīng)出什么不對勁。他被貼身侍衛(wèi)無微不至地伺候慣了,于是很配合地站著不動,任由對方操作。

    豫王一雙入鬢長眉不悅地挑起,嫌這對主仆舉動過于親密。

    他已確定蘇晏身邊這個名叫“荊紅追”的侍衛(wèi),就是半年多前,趁夜?jié)撊胪醺暮谝旅擅嫒�。�?dāng)時他只看出此人與蘇晏有舊,格外維護(hù)蘇晏,不惜冒犯親王,也要為蘇晏打抱不平。

    如今看來,這個荊紅追恐怕并不甘止步于侍衛(wèi)身份,還對效忠的主上起了不該有的念頭,而且毫不介意心思被旁人知曉。

    蘇晏對此又是什么態(tài)度?

    實在值得深思琢磨……琢磨個屁!小小侍衛(wèi)也敢把主意打到他中意的人身上,分明活得不耐煩了!

    豫王心底又酸又氣,面上硬是繃住了從容神色,對蘇晏道:“本王有些私下的話,想對清河說。我見你剛才在看坡頂?shù)摹纪ぁ蝗缇腿ド厦媪囊涣�?�?br />
    蘇晏心里警惕感頓生,默默掂量所謂“私下的話”,按照豫王的一貫?zāi)蛐裕脵C搞黃的可能性有多大。

    荊紅追見蘇晏沒有馬上回應(yīng),當(dāng)即替自家大人回答:“王爺有話不妨直說,大丈夫無事不可對人言,何必要偷偷摸摸。”

    豫王輕蔑地瞟他一眼,“大膽!本王與蘇御史說話,區(qū)區(qū)一個侍衛(wèi)也有插嘴的資格?傳出去,讓人以為蘇御史馭下不嚴(yán),連累他的名聲�!�

    蘇晏擔(dān)心豫王被薄了臉面,惱怒發(fā)作起來,要拿荊紅追做筏子。心想亭子就亭子吧,反正四面通透,阿追站在坡下,一眼就能看見,料豫王也沒這么不要臉,當(dāng)眾做什么非禮之舉,于是點頭道:“走吧。”

    小山坡依地勢而保留,作為院內(nèi)的一處景觀,花木未栽但小徑已經(jīng)鋪設(shè)好,走起來倒也不困難。

    蘇晏很快登上坡頂抱霞亭,一眼就看見坡腳的荊紅追,正仰頭不錯目地望著他,好似兇猛又忠誠的獒犬,隨時準(zhǔn)備亮出爪牙,撲殺冒犯主人的惡徒。這模樣實在可敬又可愛,他忍不住輕笑兩聲。

    豫王被他笑得心頭一蕩,拉他去坐亭沿的美人靠。

    蘇晏躲開他的手,自己找個角落坐下,示意豫王坐去對面,正義凜然道:“下官乃是外官,不宜親近宗室,以免落人口舌�!�

    豫王失笑:“多親近都有了,挨近坐一坐又如何?”

    蘇晏板著臉起身:“若是只為說些浮言浪語,恕下官不能奉陪,告辭了�!�

    豫王忙擋在亭子臺階處,無奈地意識到,蘇晏這人看著八面玲瓏,在他面前卻毫無情趣,只能談公事、正事,不能摻雜半點不正經(jīng)的調(diào)調(diào)。

    他浪蕩十年,與年輕官員、風(fēng)流士子們調(diào)笑慣了,一到私下場合就不知不覺地滑腔跑馬,這點得改,以免蘇晏不喜。

    蘇晏走不脫,于是又坐下來,丟出一句警告:“下官的侍衛(wèi)和周圍工人都看著呢,王爺言行舉止還請自重�!�

    豫王是真拿他沒轍了,嘆著氣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對面,從懷中又摸出一張信封來。

    蘇晏認(rèn)出信封上自己的字跡,眼皮直跳,心底怒火又開始燒。

    豫王說:“孤王搜腸刮肚地給清河寫情書,最后只收到這不明其意的四個字,請問是何意?”

    蘇晏朝天翻了個白眼:什么意思?就是你戳我傷疤,我丟你老母唄!媽的舊賬還沒清算,又來用文字性騷擾,回你一句粗口,我已經(jīng)夠克制了!

    豫王早已猜出不是好話,再見蘇晏這副表情,更是確定了回信十有八.九在爆粗,于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孤王沒看懂,猜測是不是方言,又見蘇御史的回信上似乎提到我母后,正好太后身邊有個精通各地方言的嬤嬤,便拿去慈寧宮解惑�!�

    蘇晏大驚,幾乎跳了起來:“你!你把回信給太后看?腦子被狗吃了?!”

    太后知道了這句粗口的意思,還不氣得倒仰,狠狠治他褻瀆國母之罪!這事要是較真起來,被皇爺知道,恐怕也不會輕饒一個放言要操.他老媽的狗膽包天的逆臣。

    豫王這個害人精!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報復(fù),手段極其毒辣,極其下作!

    蘇晏氣得眼角泛起一層水霧,咬牙怒瞪著豫王,撲過去搶他手中的信封,想亡羊補牢,先毀掉證物再說。

    豫王趁機把手一攬腰身,叫他做了個投懷送抱,大笑:“乖乖,逗你的。先前你就一口一個‘去你媽’,本王計較過你的不敬沒有?”

    說實話,蘇晏挺怕和豫王近身接觸。不只是出于水榭那場強迫交.合的后遺癥,更因為對方人形淫獸般的體質(zhì),唯恐又被他泛濫的費洛蒙和高明的調(diào)情手法,撩撥得大腦短路。

    此番不慎栽了一道,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熱烘烘的體溫,又被他手掌在腰身敏感處來回揉弄,腿就不由自主地開始發(fā)軟。

    我日……拉怪距離沒控制好,踩到de-buff光環(huán)了!蘇晏在心里恨罵。

    第146章

    狗比全是狗比

    荊紅追遠(yuǎn)遠(yuǎn)站在山坡下仰頭看,起先還能看見蘇大人和豫王的兩個腦袋,忽然蘇大人往前一跌,視線所及就只剩豫王一個腦袋了。

    他心道不妙,這狗王爺要在眾目睽睽下對大人出手,簡直寡廉鮮恥到了極點!當(dāng)即清喝一聲,施展輕功縱身躍起,足尖在山壁巖石上接連點了數(shù)下,如登梯直上虛空,須臾間沖上坡頂?shù)谋纪ぁ?br />
    蘇晏正被豫王摸得骨酥體軟,在思想中真心實意地想要抵抗,在肉體上風(fēng)吹漣漪地想要妥協(xié)。一面暗罵這基佬皮囊身嬌體軟、免疫力低下,一面好比那嚴(yán)冬時節(jié)癱在壁爐邊上,打起了舒適的小哆嗦。

    ——這樣可不行,輕易就向萬惡的享樂主義投降,我一個大男人顏面何存!節(jié)操何在!蘇晏痛定思痛,用力推搡豫王,肘搗、膝撞、腳跟踩,對方卻像一座撼不動的泰山。

    蘇晏對自己不如家鵝的戰(zhàn)五渣屬性感到絕望,情急之下把自己逼成了“泰森”,咔嚓一口咬在豫王的頸側(cè)。

    豫王再怎么淬體,也沒把脖頸練成銅墻鐵壁,湊巧被他在頸動脈上死死叼住不放,感到突來的眩暈,眼前一陣發(fā)黑。

    蘇晏乘機奮力一撞,掙是掙脫了,身體也因為慣性作用向后踉蹌,絆到了美人靠,驚呼一聲,整個兒向亭外栽下去。

    豫王從極短的眩暈中清醒,當(dāng)即撲過去,抓住了他憑空揮舞的一只手。

    而荊紅追剛剛從坡底縱躍上來,見狀叫道“大人當(dāng)心”,伸手把他腦袋攬了個滿懷。

    蘇晏此刻被崴出個標(biāo)準(zhǔn)的“鐵板橋”姿勢。后下腰下得他腿肚子抽筋,眼淚瞬間就飚了出來,被寒風(fēng)一吹,眼角淚珠與飄飛的衣袂共同成就了仿如三流仙俠片般劇情不夠、特效來湊的慢鏡頭效果。

    旁邊要是再撒些干冰,那就更仙氣朦朧了。

    豫王拽不回蘇晏,厲視荊紅追:“放肆!快給本王松手!”

    荊紅追抱住蘇大人的肩膀,往自己這邊攬,毫不客氣:“我家大人自有我這個貼身侍衛(wèi)照顧,不勞王爺操心!”

    蘇晏哀哀叫道:“都他媽放手!老子抽筋兒了!嗷——”

    這聲“嗷”極為慘烈,嚇得荊紅追和豫王心頭驟然一跳,手上不敢再多使半分力。

    兩人同時撤勁的結(jié)果,是蘇大人的老腰往下一沉,磕在美人靠的矮欄上,痛得在椅面上蜷成一團(tuán)。

    豫王震驚地比劃著他的后腰與矮欄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一尺,輕輕磕一下而已,反應(yīng)哪里這么夸張!

    荊紅追知道自家大人是豆腐皮肉,莫說這么磕一下,就算走路不小心刮擦過圓凳,都能在膝蓋上直接給你綻出一團(tuán)青紫蓮花。頓時心疼不已,伸手去揉摩他的后腰磕碰處,想把瘀青在形成前就推散。

    豫王見荊紅追對蘇晏舉止輕薄,哪里肯由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含怒一掌拍過去,呼嘯的掌風(fēng)直逼對方門面。

    荊紅追不愿直攖其鋒,側(cè)身閃避的同時,劍光寒芒出鞘。

    豫王化掌為指,戳向荊紅追的手腕脈門,意圖斷源截流,阻止對方真氣運轉(zhuǎn)。

    荊紅追抖出劍花,刃身震顫著發(fā)出擾人心神的嗡鳴聲,同時手腕極柔韌地扭轉(zhuǎn)出個詭異的角度,堪堪避開了截脈一指。

    兩人一個站在亭子邊緣,一個立在亭外的巖石尖上,交手時激蕩的真氣即使再怎么收斂,也刺得蘇晏露在衣外的頭臉隱隱作痛。

    蘇晏腿肚子疼、后腰疼、臉皮疼,簡直雪上加霜,終于攢足丹田氣,大喝一聲:“你們繼續(xù)打!老子自個兒滾下坡去!”

    說著還真的滾了,用力一翻身,從美人靠上,往亭子的石板地下滾。

    他閉眼準(zhǔn)備吃疼,哪怕付出后腦勺上腫個包的代價,也要脫離眼下這荒謬惱人的,由兩個狗比形成的戰(zhàn)圈。

    ……狗比!蘇晏在心底痛罵,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黑的白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狗比!

    呃——老的那個不是。而且人家也不算老。

    他的思緒在這半秒內(nèi)天馬行空,遺棄在世俗人間的身軀倒是沒有遭罪,在落地前被兩雙手同時接住。

    蘇晏仰面躺著,很想朝上方兩張湊近的臉狠呸一口,再想想口水會落回來,這不是唾面自干么?于是忍住了不雅行為,眼不見為凈地把眼一閉,不知是罵人還是自嘲地吐出兩個字:“衰仔……”

    腿肚子抽筋容易處理,荊紅追給他抻直腿筋,推了兩把,很快就恢復(fù)了。后腰磕出的淤青沒這么容易好,回家還得搽跌打藥酒。

    蘇晏躺在亭子里的鵝頸椅上,郁悶地直哼哼:“兩位高手,行行好,下次你們要約架,麻煩去我看不見的地方打,打傷打殘了我都不管,只要不出人命就行。別連累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好伐?”

    荊紅追羞愧得一聲不敢吱,低頭給他揉淤青。

    豫王陰著臉,金刀大馬地坐在旁邊,摸著自己頸側(cè)深深的牙印,很有些惱火:“要不是你咬本王,何至于自己跌倒,這叫自作孽�!�

    蘇晏怒道:“誰叫你咸濕手到處亂摸!我忍你很久了朱栩竟,總有一天替你把塵根剁了,從此兩相清凈!”

    豫王嗤的一聲:“你是本王的人,不想給我摸,想給誰摸?給這個其貌不揚的侍衛(wèi)?還是你那個裝瘋賣慘的兄弟?哦,本王險些忘了,最大的恩主還在宮里,想必他要摸,你還上趕著湊過去呢。”

    荊紅追越聽越不堪入耳,罵道:“淫棍殺才!”揚手拍向亭中央的石桌,整塊青石桌面在怒潮般的內(nèi)力下碎得四分五裂,轟然砸在地板上。

    蘇晏垂死病中驚坐起,木然說:“你們要接著打第二場?容我先走一步。”

    豫王覺得自己好容易謀劃了一場投其所好的久別重逢,眼看心上人就要在他懷里化成一灘春水,卻被這該殺的看家犬侍衛(wèi)攪和了。最可惡的是,蘇晏竟不罵對方,只罵他一個,簡直胳膊肘往外拐。

    醋海翻波之下,酸話不斷,話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他知道宮里那位已經(jīng)成了他的心疾。

    景隆帝與蘇晏兩人間的私情,是戳中他要害的最后一把利劍,逼得他幾近發(fā)狂。但蘇晏畢竟為人臣子,被君王臨幸他又能如何反抗?自己再怎么心懷怨恨,也怪不得蘇晏。

    所有的奚落與責(zé)怪,都不過是遷怒罷了,只能更襯托出自己面對九五至尊時的無能為力。

    豫王長嘆口氣,伸手摸了摸蘇晏的臉,又把大拇指遞到他嘴邊,任由他發(fā)狠咬了一口,在虎口處咬出了兩排血窟窿,方才心里好受一些,輕笑道:“這是賠禮,以后不在言語間欺負(fù)你了�!�

    ……意思是,行動上還要繼續(xù)欺負(fù)?媽的,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別說讓豫王深刻認(rèn)識到錯誤,從而向他謝罪并接受應(yīng)有的懲處,光是讓對方保證以后再不騷擾他,都是不可能辦到的!

    蘇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不計后果地轉(zhuǎn)頭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狗比王爺?shù)哪樕稀?br />
    耳光響亮。

    荊紅追愉快地勾起嘴角。

    豫王愣住。蘇晏這點手勁在他看來,就跟被秋風(fēng)中的一片落葉打在臉上差不多,但這畢竟是打臉,在大庭廣眾,在下人面前,打了天潢貴胄的臉。

    蘇晏懶洋洋地朝他挑眉,意思似乎是打都打了,你自己看怎么處置吧,是讓王府親衛(wèi)來抓我,還是去你媽你哥面前告御狀,隨便你。

    豫王慢慢笑了,湊近他耳畔,低聲說:“以后除了在床上我欺負(fù)你,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你欺負(fù)我,如何?”

    蘇晏打了個寒噤,仿佛感到一塊巨大的烏云壓在自己頭頂,云間閃電如策,每道雷都不遺余力地劈向他。

    他在恍惚間被呂秀才附了體,喃喃道:“子啊,帶我走吧。”

    第147章

    這是蘇妲己呀

    癸巳年,對于咸安侯衛(wèi)演和奉安侯衛(wèi)浚而言,真是流年不利。

    先是衛(wèi)浚屢屢遭刺殺,刺客沒捉著,反而弄傷豫親王、沖撞了太子,自己還賠上一條胳膊。想拿包庇刺客的蘇十二出出氣,又連累兄長衛(wèi)演一同被皇帝下旨當(dāng)眾申飭。

    整整一個月,京城的繁華街巷間回蕩著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洪亮的斥責(zé)聲,要不是太后實在看不過去,接連求了幾次請,才讓皇帝勉強同意收回成命,他們的臉還不知要丟到猴年馬月去。

    衛(wèi)家半年多在朝堂內(nèi)外抬不起頭。衛(wèi)演干脆當(dāng)了聾子和啞巴,下完朝就走人,一個屁都不敢放。衛(wèi)浚剩下半條命,將養(yǎng)許久仍纏綿病榻,更不可能再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惡事。

    世態(tài)炎涼,平日車水馬龍的侯府門口,頓時蕭條了許多。也就看在秦夫人還不時進(jìn)宮陪伴太后的份上,衛(wèi)家聲勢低迷,但還不至于一蹶不振。

    這不,借著過年的喜慶,加上衛(wèi)貴妃省親,咸安侯府又開始張燈結(jié)彩,再次充滿了歡聲笑語。

    衛(wèi)貴妃為全家人帶來了振興的希望,自己卻沒什么好心情。

    她把侍女撂在庭下,甫進(jìn)入母親的房間,把身上罩的貂裘滾邊桃紅色彩繡花鳥紋披風(fēng)一摘,就像小時候般往母親懷里扎,吱吱哇哇地訴起苦來:“媽,你閨女老憋屈了,這日子過的……人家看我外表光鮮,哪個知道我有多孬糟!自家爺們,整日連面都見不著,折騰得我那叫一個五脊六獸,就像掉了魂。真是老苦了,媽你看我這臉兒蔫癟的……”

    “哎喲我大兒子——”秦夫人剛要心疼,忽然重重咳了一聲,“別說慶州話!打進(jìn)宮前娘就對你千叮萬囑,得說官話,不然被人瞧不起!”

    衛(wèi)貴妃情急之下方言直冒,這下也反應(yīng)過來,羞愧得紅了臉,嘴硬道:“反正也沒人聽見……說正事,娘,坐下說�!�

    母女倆落座后,秦夫人急切地問:“怎么回事,皇爺不是挺寵愛你的么,你還剛添了個小皇子不是?”

    衛(wèi)貴妃神情含怨:“什么寵啊愛啊,都是假的,最是無情帝王家!”

    “嘖,好好說話,別一肚子怨氣,能解決什么事?”秦夫人勸道。

    衛(wèi)貴妃稍微平復(fù)了情緒,將最近幾個月備受冷落,甚至連圣面都見不著的情況,與母親詳詳細(xì)細(xì)說了一通。

    秦夫人深深皺眉:“不能啊。娘見你即使生完孩子,仍是花容月貌不減當(dāng)年,皇爺早不嫌棄,怎么忽然就嫌棄了?”

    她臉色一變,神情古怪地湊到女兒耳畔,低聲問:“是不是那方面……不行了?”

    “……哪方面?”衛(wèi)貴妃茫然看她。

    “咳!就哪——方面唄!男人么,到了這個年齡……”秦夫人很是尷尬。這話八卦的可不止是她的女婿和外甥,更是一國之君,難免心虛又惶恐,要不是人在密室獨對女兒,她是決計問不出口的。

    衛(wèi)貴妃聽懂了,比她母親更尷尬,“哎呀娘,胡說什么呢,皇爺行得很!”轉(zhuǎn)念又不甘愿地咬了咬銀牙,補充道:“就是性子冷,不來事兒。我也不知該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心思不在后宮�!�

    “皇爺日理萬機,不比尋常丈夫,你身為后妃,得看開點�!鼻胤蛉苏f。

    衛(wèi)貴妃嘆氣:“的確日理萬機,但好歹以前一個月還能來永寧宮兩三趟,甭管留不留宿,至少門面得做出來,我在宮中才抬得起頭�?扇缃衲�,就連看昭兒,都是叫嬤嬤抱去養(yǎng)心殿�!�

    “其他妃嬪呢?還有,宮里是不是又來了新人?”

    “淑妃、嫻妃、惠妃那里比我還冷。至于新人,這幾年都不選秀女,哪兒來的新人?”

    秦夫人也沒轍了,只能再次勸慰女兒:“有些男人是這樣的,雄心壯志容不下兒女情長,不愛美人愛江山。尤其身為天子,要牧萬民,愿意多分一些精力在后宮,那是后妃的福氣;分不出,后妃們也只能受著,熬著�!�

    衛(wèi)貴妃哽咽道:“這得熬到什么時候!當(dāng)初送我進(jìn)宮前,娘和太后姨媽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我年輕貌美,必定會得盛寵,提攜衛(wèi)氏一族飛黃騰達(dá);姨媽也說只要我在宮中聽她的話,就會多多幫襯,讓我生下龍嗣……”

    “你這不是已經(jīng)生下龍嗣了么。這可是自打朱賀霖降生以來,宮里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皇子!”秦夫人臉色反而平靜了許多,“最重要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我和姐姐沒白費心,你不該對我們有一絲半點怨言。

    “還有,你得寵,那叫錦上添花。就算皇爺不再寵幸你,但也沒寵幸其他妃嬪,這么一看你并沒損失什么,依然風(fēng)風(fēng)光光當(dāng)你的貴妃。對天子只能順從,想方設(shè)法服侍周到,千萬不可意氣用事,知道么?”

    衛(wèi)貴妃噘著嘴,怏怏不樂地點頭。

    秦夫人欣慰地輕拍她的手背。衛(wèi)貴妃想想又不甘愿,說:“我琢磨著,皇爺想寵幸的未必是妃嬪,甚至不是宮內(nèi)外的任何一個女子。”

    秦夫人吃驚:“什么?”

    衛(wèi)貴妃撇嘴說:“前兩日皇爺頭疾發(fā)作,我本以為可以借著侍疾的機會邀寵,結(jié)果藍(lán)喜把來問安的妃子們都請回去了,我連皇爺?shù)拿娑紱]見著。后來,我收買的一個小宮女來遞消息說,皇爺連太醫(yī)都趕出養(yǎng)心殿去,獨獨只見了一個蘇晏!”

    “見了……誰?”

    “蘇晏!娘忘了,把二叔害慘了的那個蘇十二!”

    秦夫人臉色一沉,皺眉道:“是他!不是說給攆出京了么,怎么又回來了?”

    “不但回來了,還風(fēng)光得很,前腳剛侍過疾,也不知施了什么邪術(shù),叫皇爺?shù)念^莫名其妙就不疼了。后腳就往東宮去,住了一宿。娘您說說,朱賀霖那小子好歹也十四五通曉人事了,再一兩年就要大婚,就這么跟個胡里妖氣的年輕外臣廝混,皇爺也不管管?”

    秦夫人琢磨片刻,拍桌下了定論:“這還不止是個禍害。這是妖孽,是蘇妲己呀!”

    衛(wèi)貴妃無比贊同,“我也覺著,他就是個災(zāi)星,一日不把他除掉,我們衛(wèi)家就一日不得安寧。”

    “可問題是,皇爺和太子都護(hù)著他。明面上收拾吧,外貶了又回來,暗地里動手吧,瞧你二叔如今那模樣�!�

    “難道我們堂堂一門三公侯,就真拿一個黃口小兒沒法子?”

    秦夫人沉吟后,說:“這事娘還得同你爹商量商量�!�

    衛(wèi)貴妃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我爹?和他能商量出什么來�!�

    秦夫人道:“你爹雖然拿不出什么主意,但前陣子你大兄給他找了個軍師,是個極有韜略的先生,在慶州那邊赫赫有名�!�

    老家人,天然就多了幾分可靠感,秦夫人又親自考驗過他幾次,何止是滿意,簡直驚才絕艷,天文地理無所不知,諸子百家無所不涉,還擅長用計。

    衛(wèi)貴妃有些不以為然:“大兄那人憨頭憨腦的,能找到什么好幫手�!�

    長寧伯衛(wèi)闋是衛(wèi)演已故前妻的兒子,算是衛(wèi)貴妃的繼兄,兩人之間關(guān)系并不親密。衛(wèi)貴妃自負(fù)聰穎美貌,也看不上大兄的敦厚老實模樣。

    “但這事他還真辦對了�!鼻胤蛉似鹕碚f,“我這就把你說的這些情況,告訴你父親,也與鶴先生一同參詳參詳�!�

    “鶴先生?”

    “對,那位先生在家信佛,自號云鶴居士,人稱‘云中白鶴’,所以又叫鶴先生。”

    衛(wèi)貴妃聽過耳就算,沒放在心上,起身道:“那母親和父親慢慢商量,我回屋歇息了。”

    秦夫人笑了,“待會兒娘讓婢女領(lǐng)一個人去你屋里�!�

    衛(wèi)貴妃嚇一跳:“誰?不是那個鶴先生罷!”

    “說什么沒譜的話!娘這把年紀(jì)難道不知男女大防?是京師名妓阮紅蕉,讓她教你一些內(nèi)媚之術(shù),好把皇帝的心再爭回來�!�

    秦夫人走了,衛(wèi)貴妃在她身后嘟囔:“堂堂貴女,將來的皇后,學(xué)什么娼門伎倆,也不嫌丟分。”但到底還是有些心動,帶著侍女回房去了。

    -

    黃昏時分,豫王從天工院回來,吩咐傳膳。

    豫王府長史崔醍見主家神色舒朗,甚至還有那么點春風(fēng)滿面的意思,趁機向他請示,府內(nèi)過年時對宮內(nèi)進(jìn)獻(xiàn)、陳謝及對外宴請等諸多事宜。

    豫王不耐煩聽這些瑣事,大手一揮:“你們左右長史自己商量著辦。”

    崔醍點頭應(yīng)下,又說:“過年人手緊,招了一批仆役,其中有練家子請求當(dāng)護(hù)院或侍衛(wèi)。正巧有幾名侍衛(wèi)病退和丁憂了,正好填上空缺�!�

    王府的侍衛(wèi)定額有限,經(jīng)過逐年削減,如今藩王護(hù)衛(wèi)最多三百人,親王護(hù)衛(wèi)五百人。朝廷還設(shè)“護(hù)衛(wèi)指揮使司”,統(tǒng)諸王府護(hù)衛(wèi),以防止尾大不掉。

    與開國初動不動就幾萬甲兵的鎮(zhèn)邊王軍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

    當(dāng)年豫王離開封地大同,回京接受圈養(yǎng)時,六萬靖北軍在一部分中層將領(lǐng)的慫恿下,因為替主帥忿忿不平而險些嘩變。還好豫王發(fā)現(xiàn)得及時,在火苗尚未燃起來之前就迅速撲滅,消息并未傳到朝廷。

    否則怕是連這五百護(hù)衛(wèi)的名額都保不住。

    最后豫王也只帶了死活要跟隨他的幾百名賬下親兵,回到京城,當(dāng)了十年閑散王爺。其中韓奔曾是他從死人堆里救出來的傳令兵,后來成了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

    也正是這個韓奔,在他幾乎失去理智,想要不計后果地沖出京畿界碑時,死死攔在了馬前。

    豫王道:“交給韓奔,讓他去篩人。替本王傳一句話,‘提高門檻,寧缺毋濫’�!�

    崔醍領(lǐng)命退下。

    用過晚膳后,豫王準(zhǔn)備去練武場,遠(yuǎn)遠(yuǎn)便見圍了一大圈人,走近后還聽到侍衛(wèi)們七嘴八舌地點評。

    “這小子,看著清清秀秀,出手可狠,竟能和韓統(tǒng)領(lǐng)打成平手。”

    “扯吧,分明是韓統(tǒng)領(lǐng)放水了。”

    “為什么,見人年紀(jì)小,長得秀氣?哈哈哈�!�

    “你才扯,韓鐵面是那種憐香惜玉的人么?換你上還差不多�!�

    “嘖,你們還別說,我總覺得放水的其實是新招的那小子,叫什么來著……有幾招他明明可以趁勝追擊,直接定勝負(fù),可他卻浪費了大好機會,莫不是怕贏了,讓統(tǒng)領(lǐng)沒面子?”

    “哪兒啊,我覺得那小子是舊勢用老,新勢來不及生,才錯失良機�!�

    “……挺有看頭?”豫王站在侍衛(wèi)們身后問。

    一名侍衛(wèi)自然而然回答:“是啊,挺有看頭。我押韓統(tǒng)領(lǐng)贏,你呢?”

    豫王笑道:“我誰也不押,因為誰也贏不了�!�

    “怎么可能——”說話的侍衛(wèi)回頭,見是豫王殿下,嚇一跳趕忙行禮,“王爺……”

    豫王托了一把他的胳膊,不讓他屈膝,隨即把手臂搭在兩個侍衛(wèi)的肩膀上,和他們一起看熱鬧。

    場上,韓奔與新招的那名青年對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掌,各自向后蹬蹬退出丈遠(yuǎn)。韓奔手撫氣血翻涌的胸口,笑道:“好小子,身手不錯�!�

    那名青年不過弱冠之年,身材適中,長了一張清秀的娃娃臉,左頰有個月牙形的靨渦,笑起來的模樣挺討喜。他躬身抱拳說:“是統(tǒng)領(lǐng)好心,怕傷到小的,才讓小的僥幸多撐了一會兒�!�

    韓奔問:“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答:“回統(tǒng)領(lǐng),小的名叫殷福�!�

    “慣用什么武器?”

    “回統(tǒng)領(lǐng),小的練的是家傳的五丁開山掌�!�

    “——不,你慣用的是劍�!眹^者中,一把低沉渾厚的聲音說道,高大的身影排眾而出,“長約一尺的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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