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就是個牲口
豫王沒聽明白這句怪話的意思,但從蘇晏的臉色中得知,不是什么好話。
看來蘇晏對他真是積恨已久,無怪乎會將他寄的情書拿去皇帝面前告御狀。
如今回想起來,都是他自作自受——理智上知道這一點,但對方表現(xiàn)得如此絕情,又令他感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窘迫與痛楚。
難道就真的無可挽回?豫王第一次嘗到了情場失意的滋味,自以為雄兵百萬,卻被對方單人只手打得潰不成軍,一敗涂地。
但他不會就此罷休。
他曾數(shù)次從荒草殘煙的疆場,從血泊尸堆里站起來,哪怕只余一人一槊,也要頑強(qiáng)地戰(zhàn)到底。不到力竭而亡,絕不放棄,這是刻在骨子里的戰(zhàn)意,縱然十年紙醉金迷,也無法將之銷抹。
蘇晏不喜他的態(tài)度,那就改變態(tài)度;厭惡他的手段,那就換個手段;對水榭之事心懷憤恨,那就放下親王的顏面向他道歉謝罪,甘受責(zé)罰。
即便對方一時不肯原諒,但滴水尚可以穿石,蘇晏的心可比磐石柔軟得多了,假以時日,不信打不動他。
豫王深吸口氣,正色道:“本王要向清河道歉。”
蘇晏翻了個白眼,“王爺已經(jīng)向下官道過四次歉了,每次都是狗放屁,回頭該怎樣還怎樣。”
……有這么多次?豫王回想了一下,似乎還真有,小南院兩次,淺草坡一次,情書里還有一次。每次道歉,要么是抱著哄情人的心態(tài),揀對方愛聽的隨口說說,要么就是以退為進(jìn)的手段。情書里的歉悔之意倒是誠心的,可惜似乎沒說到點上,反讓蘇晏更加生氣了。
豫王張了張嘴,想為自己辯解幾句,想發(fā)誓說這次是真心悔過,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蘇晏嘆口氣,帶著心累的疲倦,對他懇切說道:“朱栩竟,我是真的不想再與你糾纏不清了。我原本想著,無論如何要討個公道,哪怕你仗著宗室身份逍遙法外,也得向我賠禮道歉。但如今我發(fā)現(xiàn),這已經(jīng)不重要。
“因為謝不謝罪,結(jié)果并沒有任何區(qū)別,你依舊是高高在上的親王,而我依舊是牛馬奔走的臣屬。我知道你打心眼里是如何看待我的:頗有姿色的士子,談風(fēng)論月的消遣,還算有些能力與抱負(fù)的官員——可這能力與抱負(fù)對于你,并不比床上會扭屁股更有用。正如才情之于名妓,不過錦上添花而已,關(guān)鍵還是在‘妓’字�!�
豫王臉色極為難看,咬牙道:“你這話——”
蘇晏平靜地說:“我這話很難聽,對么?但事實如此。你每次與我獨處時,不是動手動腳,就是想把我往床上拐。誠然,你天賦異稟,技巧高明,我不否認(rèn)水榭那次,在心理上極度屈辱的同時,也得到了情.欲上的極度享受。但那只會令我更加恐懼和厭惡——
“我恐懼自己的欲.望被人輕易掌控,厭惡那種內(nèi)心極力抗拒、肉.體卻被迫淪陷的無力感。
“朱栩竟,你最引以為傲的,恰恰是我最想要避免的。
“我曾經(jīng)遺憾你虛度光陰、浪費才華,理解你被束縛失去自由的怨憤與無奈,也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希望能與你朋友論交。如今看來,你當(dāng)初說得對,你不缺我這一個朋友,而我們也做不了朋友。不如就此兩清,從今往后,只做公事上的來往,不涉及任何私人情緒�!�
“言盡于此。”蘇晏抬袖拱手,端端正正作了個揖,“下官——大理寺右少卿,監(jiān)察御史、陜西巡按御史,太子侍讀——蘇晏,向豫王殿下告辭。”
望著蘇晏頭也不回離去的背影,豫王像一柄經(jīng)年蒙塵的長槊般,沉默而筆直地站立著。許久后,他低聲自語:“我最大的驕傲,不在床笫,不在風(fēng)月,總有一日.你會明白。”
蘇晏拐過墻角,腳一軟的同時,踩到個石板縫的凹陷處,險些跌跤,忙伸手撐住朱紅宮墻,長長地吁了口氣。
他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遇到豫王。他也沒想到,方才說的那番話,全無腹稿,甚至連自己都不曾深思過,在此刻見到對方時,竟自從潛意識里源源不斷地傾倒了出來。
與那番話同時傾倒出來的,還有憤恨、介懷與長達(dá)半年不堪回想的恥辱,如今也隨之一同消散在寒冬的朔風(fēng)中。
不知何時下起了微雪,蘇晏仰頭看天,任由蒙蒙的雪霰帶著涼意落在臉上,釋然地笑了笑。
——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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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正打算吹熄蠟燭上床睡覺,緊閉的窗戶響起“篤篤、篤”三下輕叩聲。
他忙走過去打開窗閂。荊紅追挾著雪沫越窗而入,帶進(jìn)了一股寒意。
“阿追!”蘇晏欣喜地喚道,伸手拂去他肩上落雪,拎起煨在火爐上的紅棗茶,倒了一杯遞過去。
荊紅追一口氣喝完,抹了抹嘴角,說:“大人,屬下回來復(fù)命�!�
“你整整去了五日,很棘手?”
“還好。王府雖然護(hù)衛(wèi)眾多,但畢竟年假期間,戒備不算森嚴(yán)。且豫王最近神情不屬,似乎心事重重,并未發(fā)現(xiàn)我藏在府內(nèi)盯梢。”
蘇晏遲疑了一下,說:“今日我在宮門遇到豫王,他氣色不好,是因為浮音?”
荊紅追點頭:“浮音的確以鶴骨笛吹奏迷魂飛音,使豫王頭腦混亂、情緒失控。但豫王畢竟軍伍出身,心志堅定,很快發(fā)現(xiàn)了蹊蹺,開始在府內(nèi)排查可疑人員。浮音龜縮著養(yǎng)傷,不敢再施展功法,也不敢輕舉妄動,我一連等了五日,才在今天夜里尾隨他出府。”
“他去了哪里?”
“先是在一條偏僻的暗巷停留片刻,而后去了一家妓館。我翻墻進(jìn)去,遍尋不見他,想是那妓館內(nèi)部另有乾坤,也許是密室,或是通往外界的密道。我暫時沒找到機(jī)關(guān),不想打草驚蛇,于是又回到暗巷里仔細(xì)搜查,在墻根處發(fā)現(xiàn)了這個記號——”
荊紅追取書桌上的狼毫筆,沾著朱砂,在白紙上畫出八道紅印。紅印呈現(xiàn)細(xì)長的橢圓形,扇形排列,像一朵血色蓮花。
蘇晏拿起紙張端詳,“應(yīng)是別有什么含義,但光從圖案上看不出。”
荊紅追道:“屬下也參不透。好在還有個古怪的妓館可以繼續(xù)調(diào)查,我打算下次再潛入,抓住個知情人拷問一番。”
蘇晏點頭:“你要小心,萬一見勢不妙,先自保,走為上。”
荊紅追受到關(guān)懷,心蕩神搖地想去握蘇大人的手,誰料對方不經(jīng)意一個轉(zhuǎn)身,叫他握了個空。
蘇晏把紙張折好后,轉(zhuǎn)身走到衣柜前,塞進(jìn)一個錦囊里,放在官服上,說道:“北鎮(zhèn)撫司廣集朝野內(nèi)外情報,消息靈通�;仡^我找沈柒問問,看他認(rèn)不認(rèn)識這個圖案�!�
即便被迫同桌吃過年夜飯,荊紅追還是聽不得“沈柒”兩字,尤其是從蘇大人嘴里說出來,就像個醋瓶在他心頭炸開花,又酸又痛。但畢竟關(guān)乎緊要之事,他再怎么郁悶,也盡力忍著不表現(xiàn)出來。
關(guān)上柜門,蘇晏又道:“正月十五的鰲山燈會,本與你和小北、小京約好,一同去賞燈。但今日接到圣諭,命四品以上京官伴駕同游,不得不食言了。阿追你帶他倆去看燈吧,若是嫌吵,各玩各的也行�!�
醋瓶再度炸開花,荊紅追受到了二次打擊,想到與大人一同放河燈許愿的計劃落空,臉色僵冷,心底沮喪。
脫鞋上床后,蘇晏又又道:“浮音那邊,還得辛苦你繼續(xù)盯著。倘若豫王先一步查到什么線索,你及時告訴我,我找機(jī)會去套話,不能讓浮音那邊牽扯出你隱劍門的出身,以免節(jié)外生枝�!�
貼身侍衛(wèi)感動之余,覺得自己要是無能到需要讓大人去找狗王爺套話,還不如一劍自我了斷算了——或者一劍了斷狗王爺,永絕后患。
他上前給床前的炭盆添炭,見蘇晏把自己裹成了蠶蛹,于是把手探進(jìn)被窩一摸,腳尖冰涼。
蘇晏說:“一個湯婆子不頂事啊,阿追,你再幫我灌一個�!�
荊紅追認(rèn)真思考,怎么用最快的速度沐浴。燒熱水是來不及了,后園井水沒凍上,可以直接沖洗,完了再運功把自己體溫烘熱。
于是他說:“大人稍候片刻,我去打水�!�
蘇晏以為他要去燒水灌湯婆子,吩咐:“還從窗戶出去。開門動靜大,前院那四個金剛又警覺得很。”
荊紅追皺眉:“這幾個不是派來保護(hù)大人安全的御前侍衛(wèi),還管得了半夜誰從大人房里出來?”
蘇晏無奈地笑笑:“他們是管不了,只負(fù)責(zé)打小報告,有人非管不可。你家老爺我可有的熬了�!�
荊紅追嘲道:“這世上有三件事,就算皇帝老兒也管不著�!�
“哪三件?”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還有呢?”
荊紅追俯身,在蘇晏耳邊羞赧地補(bǔ)充:“小、小妾要給老爺暖、暖床�!�
蘇晏一愣,老臉泛紅,罵道:“滾蛋!上次差點被你折騰死,你就是個牲口,這輩子休想我答應(yīng)做那事。”
荊紅追也一愣:“屬下說的暖床,就真的只是暖床……”
他忽然靈竅頓開,語氣里透出了驚喜:“這回是大人想歪了,莫非大人——”
“——閉嘴!”蘇晏的臉燒成了晚霞,把整個腦袋縮進(jìn)了被窩里,悶聲悶氣道,“去灌湯婆子。”
荊紅追此刻也和黃銅湯婆子一樣,外表梆硬,內(nèi)心滾燙。他拍了拍被面,大著狗膽說:“婆子沒有,漢子有,大人等我。”
第170章
送你海晏河清
翌日,蘇晏又去了趟北鎮(zhèn)撫司。
沈柒因為不能與心上人私相授受,年假也不休了,自大年初一起,日日來官署坐鎮(zhèn)。除了偵辦瓦剌使者一案,還把些陳年的卷宗也一起了結(jié)干凈。
主官都來當(dāng)值了,下屬哪敢怠慢。于是,北鎮(zhèn)撫司成了過年期間唯一正常運行的衙門。
沈同知勤勉之名,甚至傳到了負(fù)責(zé)官吏業(yè)績考核的吏部考功司和都察院耳中。以至于在首輔李乘風(fēng)親口授予的“義士”之外,又多了個“拼命七郎”的稱號,倒把原先“摧命七郎”的血腥氣沖淡了不少。
當(dāng)然這并非沈柒本意,他只是希望蘇晏無論任何時候來北鎮(zhèn)撫司,都能立刻見到他。
蘇晏帶著背后靈一般的四大天王,往大堂一坐,將拎來的油紙包與木盒放在桌面,笑瞇瞇道:“沈大人好啊,大過年的還要來衙門辦公,著實辛苦。沈大人之前差人送上門的年禮,鄙人已收到,這是一點回禮,不成敬意�!�
沈柒嘴里客套:“蘇大人客氣了。區(qū)區(qū)微薄年禮,聊表心意而已,何勞蘇大人再回贈�!�
蘇晏同客套:“同朝為官,禮尚往來,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一名機(jī)靈的小旗迅速上前,將年禮端到沈柒面前。
沈柒接過來,手指把油紙撥開一角,見是曬干的白蓮子。又打開盒蓋瞥了一眼,內(nèi)中放著嶺南產(chǎn)雞母珠串一副,黃澄澄玳瑁紋牛角篦梳一把,鮮紅透潤琥珀男簪一枚。
蓮子,諧音“憐子”。
雞母珠,又名紅豆,又名相思子。
篦梳,從青絲梳到白發(fā),意喻結(jié)發(fā)同心。
發(fā)簪,伴君朝朝暮暮,長長久久。
……樣樣皆是情!沈柒霎時間心潮激蕩,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起身上前,緊抱住他的娘子。但在御前侍衛(wèi)們的冷漠注視之下,他最終還是強(qiáng)行忍住,拳頭在背后反復(fù)攥緊松開,松開攥緊,極力維持著面上的不動聲色。
蘇晏神態(tài)自若,仿佛這些暗通款曲的小伎倆與他全無關(guān)系,緊接著說起了正經(jīng)事:“聽聞昨日有人報案說,發(fā)現(xiàn)鴻臚寺一案的嫌犯行蹤?”
沈柒迅速平復(fù)情緒,答:“錦衣衛(wèi)已于今日凌晨將嫌犯抓獲,正在審訊。那人供認(rèn)不諱,說四名瓦剌使者均是被他用笛音誘使,落池凍溺而亡。動機(jī)是為死于北漠人手里的家人復(fù)仇。此案告破之順利,實是出人意料,蘇大人自稱‘未卜先知’,如今我是真信了。”
這嫌犯應(yīng)該就是浮音答應(yīng)阿追后找來的替罪羊了。蘇晏心中有數(shù),且覺得沈柒也發(fā)現(xiàn)了其中蹊蹺,看破不說破,雖然不明全部內(nèi)情,但仍配合他做戲。
他微笑道:“這個案子,明面上可以結(jié)案了。好讓兇手以為與阿追達(dá)成交易,麻痹大意之下,定會再度露出馬腳。”
“那個江湖草莽,”沈柒皺眉,“與他又有何牽連�!�
蘇晏起身上前,做事態(tài)機(jī)密狀,湊到沈柒耳邊,將調(diào)查浮音之事一一道來。
此刻他聲音細(xì)微,又以手掌遮掩口耳。四名御前侍衛(wèi)站在幾丈之外,只見兩人密談,卻聽不清言語內(nèi)容。
不過,他們對此也并無好奇心,畢竟刑官談?wù)摪盖�,避諱外人也正常。況且皇帝只吩咐他們跟隨守護(hù),必要時上報,并不要求他們掌握蘇晏的一言一行。
蘇晏和盤托出后,又從懷中錦囊里取出摹畫的八瓣血蓮圖,遞過去:“北鎮(zhèn)撫司廣集情報,沈大人可見過這圖案?”
沈柒打開紙張一看,瞳孔緊縮,當(dāng)即答道:“見過!”
他吩咐了心腹小旗幾句。小旗出了大堂去書房,不久后取來另一頁紙,交給蘇晏。
蘇晏打開,赫然發(fā)現(xiàn)也是一朵八瓣血蓮,看筆法像是從什么地方拓印下來的。
沈柒道:“蘇大人可還記得,東宮刺殺案?”
“幾個月前的案子,沈大人無端提起,莫非也與這圖案有關(guān)?”蘇晏問。
沈柒頷首:“行刺太子的血瞳刺客,在被我抓獲后瘋了。陛下與太子為此駕臨北鎮(zhèn)撫司,親審此人,確定他已喪失神智�?删驮诋�(dāng)場,這瘋了的刺客突然大叫‘打小爺,打小爺’�!�
蘇晏心下一凜,“他都瘋了,仍記得任務(wù),可見被訓(xùn)練得有多徹底!他還說了什么?”
沈柒偵查業(yè)務(wù)精湛,擅長記憶人與事,一字不漏地復(fù)述:“‘是他,就是他!他跑了!該吃藥了,吃藥。要聽話。死。不死�!�
蘇晏逐字揣摩,喃喃道:“‘他’是誰,是指太子,還是另有其人?誰跑了?‘吃藥’與‘聽話’結(jié)合起來看,像是幕后人控制手下刺客的手段�!馈c‘不死’,又是何意……”
沈柒對比兩朵幾無二致的血蓮,同樣陷入思索:“瘋刺客嚼指自盡,為何要在牢房石墻上留下血蓮記號?莫非他臨死前短暫地恢復(fù)了神智,想要告訴旁人什么信息?這八瓣血蓮是聯(lián)絡(luò)暗號,還是另有深意?覆滅的隱劍門背后,又藏著什么樣的人物與勢力……”
“荊紅追!”沈柒突然說。
“什么?”
“他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蘇晏微微皺眉,“可他已經(jīng)把知道的都告訴我了。我相信阿追,他連性命都能交給我,不會對我有所隱瞞�!�
沈柒滿心都是酸溜溜的不痛快,微微冷笑:“這可不好說。命固然重要,但對一些人而言,還有比命更重要的事物,譬如執(zhí)念,譬如信仰�!逼┤缒�。
蘇晏想了想,仍然搖頭:“我還是認(rèn)為,阿追沒有隱瞞�;蛟S他離開得早,后來很多隱秘事,他并不清楚。也或許所有的受訓(xùn)者都不明真相,他們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沈柒見他如此維護(hù)荊紅追,心里嫉妒得要死,又擔(dān)心荊紅追辜負(fù)蘇晏的信任,日后害他傷心,便想著:何不趁此良機(jī)把那草寇拿捏在手,叫他詔獄十八刑一樣樣吃過去,就不信他能打熬得住,不給我老老實實地交代一切。
敵意與殺機(jī)剛從眼底一閃而過,就被蘇晏敏銳地捕捉到了。他一把揪住沈柒的袖子,再次微聲耳語:“我信任阿追,同樣也信任你,否則就不會將他的出身告訴你。七郎,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又何嘗不是,你若把他打成余孽,那我就是包庇罪�!�
千防萬防,還是沾上了!沈柒恨得咬牙,但也知道如今形勢所迫,若是借由剿滅隱劍門的機(jī)會除掉荊紅追,無異于斷蘇晏一臂。為了不連累蘇晏,非但不能抓荊紅追,還得替他隱瞞。
也罷,既然眼下不合適,那就暫且容忍。這把柄總歸是被自己捏在手里,想收拾荊紅追,日后有的是機(jī)會。
一念至此,沈柒向蘇晏妥協(xié)賣好的同時,又故意透出委屈之意:“既然是蘇大人作保,我又怎能不給這個面子。況且,他如今奉你的命行事,我就算對他再不待見,也不會扯蘇大人的后腿�!�
蘇晏果然愧疚了,嘴里不說,借著身形遮擋,指尖偷偷從沈柒袖口伸入,去撓他的手腕,以示討好。
沈同知被撓得心癢火起,恨不得將蘇少卿壓在這公堂上法辦,先以肉.棍判刑一千下,再觀后效�?上УK著殺千刀的皇帝耳目,不能在此刻變念頭為行動。
蘇大人撩撥完同僚,把手揣回袖子里,若無其事地坐回到椅面上,端起茶杯說道:“浮音那邊,我會讓荊紅追繼續(xù)順藤摸瓜,追蹤幕后主使。至于血蓮記號,辛苦沈大人深入調(diào)查,若有新的發(fā)現(xiàn),還望及時告知�!�
沈柒從油紙包里拈出幾顆蓮子,連同其苦無比的蓮芯一同干嚼,以此按捺心火,一語雙關(guān)地答:“皇爺既命我司與大理寺通力合作,讓蘇大人滿意便是我的本職,談何辛苦?蘇大人放心,在下必竭盡全力,需要我怎么干,我便怎么干�!�
蘇晏正埋頭喝茶,聞言險些嗆到。他干咳幾聲,起身拱手告辭:“沈大人……保重身體,別累過頭�!�
沈柒哂笑回禮:“在其位謀其政,就得好好干,不然豈非辜負(fù)皇恩。蘇大人,您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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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時間匆匆而過,眨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
這是年假的最后一天,整個京師上至官員下至百姓,都融入了狂歡般的節(jié)日氛圍中。
入夜后,盛況空前的鰲山燈會拉開了序幕。從午門至承天門,甚至延伸到金水橋外大明門,整個狹長的廣場都被各式各樣的花燈占滿。
這些燈并非簡單懸掛或堆疊著,而是精心搭建成鰲山形狀。由上萬盞的小彩燈做底座,千光百色,仿佛銀河鋪地。小燈之上裝飾著無數(shù)萬紫千紅的宮燈,各有各的造型,無一重復(fù)。
而在鰲山的最頂端,五彩玉柵欄般的花燈簇成“皇帝萬歲”四個字,在夜空下熠熠生輝,唯有登上廣場兩側(cè)的城樓,才能看清楚。
周圍還有匠人制作的許多巨燈,迷宮一般,供人任意穿梭游覽。有些燈上放置燈謎,不僅文人騷客以此吟詩作賦,百姓們也可猜謎領(lǐng)獎。
這一夜,京城無分貴賤,無分官民,無分男女,只一片燈海璀璨,滿城歡歌笑語。
四品以上官員們身穿春節(jié)吉服,在午門集合,久候不見圣駕降臨,便也漸漸四散開來賞燈。
蘇晏正好奇地觀看一個三英戰(zhàn)呂布的走馬燈,忽然被人從后方捂住雙眼。
那人巴在他背上,壓著嗓子問:“猜猜我是誰?”
蘇晏握住那人手腕,失笑道:“小狗?”
“……再猜!”
“小豬?”
對方惱而撒手:“是你小爺!”
所以我說小朱,沒錯啊。蘇晏轉(zhuǎn)身笑著拱手:“原來是小爺,臣有眼不識泰山�!�
只見朱賀霖穿一身石榴紅色曳撒,帽頂綴著顆同色的瓔珞,腰系鸞帶,打扮得像富家公子哥,正一臉佯怒:“你故意的!好哇,對小爺不敬,該罰!”
“怎么罰?”
“罰你……陪小爺挑燈�!敝熨R霖說著,把蘇晏感興趣的那盞走馬燈拎起來,另一只胳膊挽住他,同往鰲山深處去,“還要八盞,幫我挑最好看、最特別的�!�
蘇晏邊走邊問:“要這么多燈做什么?”
朱賀霖飛揚(yáng)的眉目間,籠上了一層悵然的凝云,注視著手中的燈焰,沉聲道:“聽宮里的老人說,母后生前喜愛燈,每逢佳節(jié),坤寧宮便會懸掛各式彩燈,有些還是她親手制作的。我不會做燈,只能在這燈會上挑選些好的,拿去她宮中掛起來,希望她在天之靈能看見,夜里給我托個夢�!�
“孝惠慈章皇后……”蘇晏微嘆,小鬼這是想娘了。
先皇后生下太子沒多久,就病逝了。朱賀霖從小母愛缺失,又無法從祖母那里得到慰藉,就越發(fā)地緬懷母親。景隆帝體諒他的心情,加之對先皇后的敬重,便不再立后,就連坤寧宮也空置了十幾年,一直保持著章皇后生前的擺設(shè)模樣。
每當(dāng)朱賀霖思親情切,或是心緒不寧時,便會去坤寧宮獨坐,每逢節(jié)日也必去掛燈紀(jì)念。
蘇晏知曉內(nèi)情后,安慰地拍了拍朱賀霖的胳膊,“我?guī)湍闾�,保證是全場最出彩的燈。”
兩人比來比去又選了五盞燈,交給跟隨的內(nèi)侍提著,正待繼續(xù)往下走,驀然聽見爆竹齊放,禮炮轟鳴,原來是圣駕御臨午門,引得萬千百姓們沸騰起來。
廣場上所有人都朝御駕方向下跪,山呼萬歲,一時間猶如海沸山崩。蘇晏見周圍百姓個個激動得淚流滿面,不斷叩頭喊著“萬歲爺,萬歲爺”,也不禁為此情景感到震撼,喃喃道:“民心啊�!�
朱賀霖神情中有敬悅,有自豪,也有不甘示弱的爭雄,鄭重地發(fā)誓:“將來我也能做到,而且還會做得更好�!�
蘇晏含笑點頭:“臣相信小爺�!�
朱賀霖緊握住他的手,“到時候,我要你站在我身邊。”
蘇晏道:“我只能站在你身后,你身邊的位置,應(yīng)該是皇后的�!�
朱賀霖執(zhí)拗地說:“什么皇后,叫她滾蛋,我只要你。”
說話間,幾名內(nèi)侍尋了過來,見到蘇晏眼前一亮,上前說道:“奴婢見過小爺�?伤阏抑耍瓉硖K大人在這里,皇爺正召您呢�!�
蘇晏這才記起身為官員伴駕的使命,被太子一路拉著險些忘了,連忙應(yīng):“這就來,這就來�!庇謱χ熨R霖道:“還剩三盞燈,小爺自個兒先挑著,等臣侍完駕再來幫忙。不過估計那時候,小爺也挑好了�!�
朱賀霖舍不得自家侍讀,心里埋怨父皇放著那么多伴駕的官員不要,偏偏和他搶一個蘇清河,拉著個臉說:“父皇在哪里賞燈,我也去侍駕。”
“在闕右門旁的城樓上�!眱�(nèi)侍面露猶豫,“可皇爺只傳喚了蘇大人……”
朱賀霖瞪他:“好閹奴!父皇不傳喚,小爺我就不能上樓了?”
“是是!奴婢糊涂!小爺請隨奴婢來�!眱�(nèi)侍點頭哈腰地帶路,把兩人迎至城樓下方。
朱賀霖拉著蘇晏,正要上臺階,被三步一崗的御前侍衛(wèi)攔住。
“皇爺有命,只召見蘇大人,其他人未奉召不得上樓。”
朱賀霖怒道:“我是太子!我想什么時候見父皇,就什么時候見!起開!”
侍衛(wèi)半步不讓:“皇命在身,恕不能領(lǐng)東宮之命。小爺,得罪了�!�
蘇晏一把拉住朱賀霖,走開幾步,低聲勸道:“大過節(jié)的,別生氣�;薁攩为氄僖娢遥氡赜惺拢斚仍跓魰嬷�,回頭我再去找你。”
朱賀霖皺眉答:“不是我耍小性子,非要忤逆君父,我只是擔(dān)心……唉,清河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蘇晏不解地問。
“中秋宮宴,父皇中途離席,在御書房拿著你從陜西呈上來的奏本,對月感嘆‘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蘇晏:“哈?”
朱賀霖看他仍一臉懵,惱道:“還不明白?父皇想折你這支桂!你這么上趕著湊過去,是不是巴不得讓他折,��?你說!”
蘇晏哭笑不得:“瞎扯淡什么!”
“誰扯淡了�!敝熨R霖掐他腰間肉,威脅道,“不管父皇怎么哄騙,你都不許讓他得手,聽見沒有?他這人可端著了,又特別要臉,你若是堅決不從,寧可撞柱子也要保住清白,他就不會動你�!�
“……皇爺要臉,難道我就不要臉?”蘇晏用力拍開腰上爪子,有些著惱,“倒是小爺,說的什么不三不四的鬼話,若是被皇爺聽見了,是想找罵?”
朱賀霖也惱了:“你敢茍且,我還就真不要臉了!丑話我可說在前頭——你蘇清河要是在他面前半推半就,搞什么‘皇命難違,不得不從’那一套,小爺就是拼著被罵被罰,也要攪他個四海翻騰!”
蘇晏氣得想呼他一巴掌,強(qiáng)忍著說道:“小爺,你講點理。且不說皇爺萬不會仗勢逼辱臣子,光是你滿心盤算著如何沖撞君父,就足以叫我的一腔期望與心血付諸東流!你是儲君,就該有儲君的擔(dān)當(dāng)與風(fēng)范,要以大局為重�!�
“可我也是他兒子!”朱賀霖委屈極了,“這天底下,哪有父親和兒子搶男人的道理……”
蘇晏幾乎氣笑了,“誰他媽是被你們搶的男人!當(dāng)我是死的,隨你們父子擺布?”
“我不管,咱倆親過嘴了,我就是你男人!”
要這么算,那我他媽都有三個男人了!蘇晏腹誹——不,是兩個半。你一個小屁孩,還學(xué)人爭風(fēng)吃醋?先把毛長齊了再說。
這話到底沒說出口,怕小霸王徹底發(fā)飆。
想來想去,倔驢子還是得順毛捋。蘇晏嘆氣:“好好,你說是就是。我知道小爺是一片好意,擔(dān)心我吃虧,擔(dān)心我迫于天威,違心承寵。我都知道。”
朱賀霖眼眶有些發(fā)紅,“還算你有點良心……離京之前,你都答應(yīng)了,要等小爺長大,為何就不能多給我點時間?我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不用再忌憚任何人,到時候小爺罩著你,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蘇晏心底發(fā)軟,軟里又帶著微微的疼,溫聲道:“好。但小爺也得答應(yīng)我,快點成熟起來,別老是這么忽上忽下的,叫我擔(dān)心。”
朱賀霖這下漸漸平復(fù)了情緒,“小爺我已大有長進(jìn),只是沒在你面前表現(xiàn)出來而已。誰叫一見到你就……罷了罷了,你上去陪父皇——應(yīng)付應(yīng)付就得了,不準(zhǔn)真弄出什么、什么‘沖破玉壺開妙竅’‘潛游金谷覓花心’的不要臉事,聽見沒有?”
蘇晏板著臉反問:“何為‘玉壺’?何又為‘金谷’?”
朱賀霖答不上來。總不能老實回答,話本里看來的,他也不解其意吧?自覺受到了來自年長者的鄙視,于是他一轉(zhuǎn)身,咕噥著“小爺總會知道的”,惱羞成怒地走了。
蘇晏吐了口長氣,回到墻根處,拾階而上。
城樓上,景隆帝著一襲團(tuán)龍交領(lǐng)直身,龍袍是平日少見的蒼色,如煙籠寒水,外披黑貂毛滾邊的暗銀色大氅,在一眾大紅大紫的喜慶服色中,透出了遺世獨立的清澹之意。
皇帝背朝著他,憑欄而立。蘇晏正要行禮叩見,卻聽他淡淡說了句:“清河,過來。”
蘇晏微怔后,輕步上前,站在皇帝后側(cè)。
皇帝卻抬起手,曲了曲手指,示意他再近前。蘇晏只好從命,冒大不韙與皇帝并肩而立。
周圍的內(nèi)侍深深低頭,躬身向臺階下退去,城樓上只余君臣二人。
皇帝朝城樓下方抬了抬下頜,“你看。”
蘇晏俯瞰午門前的廣場:鐘鼓司敲響禮樂,教坊司的女樂們在悠揚(yáng)旋律中翩翩起舞,姿態(tài)婀娜,仿佛瑤池群仙�;饦溷y花不夜天,歌舞升平萬民歡騰,如一副盛世畫卷徐徐展開……
“‘盛唐揚(yáng)長帆,一句詩換一場醉’,八百年后,此景再現(xiàn)。”蘇晏慨嘆道,“全賴大銘國富民強(qiáng),皇爺勵精圖治�!�
景隆帝道:“重任在肩,夙夜不敢忘先人之訓(xùn)誡,社稷之安寧。然朕有時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大鰲�!�
“哪有人說自己是王八的……”蘇晏嘀咕。
“昔日女媧補(bǔ)天,斬巨鰲四足,以支撐天之四極,才將搖搖欲墜的蒼穹穩(wěn)住。從此后,這撐天巨鰲便寸步難行,只得匍匐于大地中央,繼續(xù)守護(hù)億萬生靈�!�
蘇晏聽懂了言下之意,不禁轉(zhuǎn)頭看皇帝清俊沉靜的側(cè)臉。
皇帝接著道:“也許鰲在倦極入睡之時,無數(shù)次夢回東海,在萬頃碧波中肆意遨游,隨心所欲,不必再負(fù)荷天地,也不必在意萬靈眼光。但醒后,還是要回到宿命的軌道,日日夜夜支撐下去,直至壽盡方得解脫�!�
蘇晏眼底漸漸蒙起薄霧,“億萬生靈托賴于巨鰲,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巨鰲�!�
“但這托賴與感激,只會讓巨鰲越發(fā)覺得任重道遠(yuǎn),并沒有絲毫的輕松。能讓它感到輕松的,只有夢境,可夢境易碎,難以挽留。若是以真力強(qiáng)行挽留,又擔(dān)憂美夢成了噩夢,從此后就連個念想都沒有了。”
蘇晏心弦顫動不已,忍不住喚道:“皇爺……”
三更鐘鼓響,廣場上爆竹齊鳴,煙火怒放,無數(shù)光芒飛上夜空,炸出一團(tuán)團(tuán)燦爛的星云。
“你送的年禮,朕很喜歡,想送你一份回禮,看——”皇帝指向夜空。
天花無數(shù)月中開,五采祥云繞絳臺。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旋作雨聲來。
那么多的奇花火炮,在地面擺出相應(yīng)的形狀,升上天空,于夜幕中綻出星星點點,匯成了光芒璀璨的四個大字:
“海晏河清。”
蘇晏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星輝與雪沫一同從天際飄落�;实劢庀麓箅�,迎風(fēng)一抖,將蘇晏的身軀罩住。
皇帝微微低頭,溫?zé)岬谋窍⒃谔K晏的手背上。他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拉開了蘇晏的手。
蘇晏的視線,從絨絨的黑貂毛,與皇帝依舊烏黑的鬢角之間探出去,看見了漫天流光。而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比流光更加動人心魄。
煙火在開,爆竹在響,萬眾歡騰,而此時此刻,這盛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個人。
皇帝一手撐著大氅,一手撫托住蘇晏的臉頰。
世界忽然變得極小,堪只有一領(lǐng)大氅、一個懷抱那么大。蘇晏有點喘不過氣,但又覺得十分安全妥帖,他像條浮水的魚,想要對著天空說句什么。天空便深遠(yuǎn)而廣袤地覆蓋了下來。
皇帝吻住了他的嘴唇。
先是輕觸一下,仿佛春風(fēng)喚醒柳枝,繼而毫不猶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盡情采擷。
皇帝衣袍上御香薰染,沉郁而清幽,唇舌卻是火熱而極盡纏綿的。蘇晏站立不穩(wěn),向前傾身在皇帝胸前,手指緊緊抓住衣襟上的織金云龍,心跳得厲害,肺腑間一片滾燙。
舌尖交觸的瞬間,他閉上了眼,向曾經(jīng)的東海神明獻(xiàn)祭出一個不碎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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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老房子著火了
“快看,神仙在天上寫字!”一個垂髫兒童拉著母親的袖子,指天大叫。
無數(shù)人仰望夜空,被壯觀瑰麗的四個大字沖擊著心神。即使煙火光芒轉(zhuǎn)瞬即逝,這副場景也將深深鐫刻在在場所有人的記憶中。
“這得一口氣放多少枚‘起火飛天’,得多少人同時點燃��!”
“擺在地上時也有講究,須得是像雕版印刷的反刻,飛天后咱們才能看到正確的字形。”
有官員撫須笑道:“海晏河清,時和歲豐,這是盛世的好兆頭啊哈哈哈!不知是內(nèi)宮哪個衙門的手筆,心思奇巧�!�
一個與他相識的內(nèi)侍答:“是皇爺親下的旨意�!�
“皇爺英明,以人為筆,以煙火為字,向天祈福,此舉必能感動上蒼,保佑我大銘國泰民安�!�
更多官員附和道:“是極是極,陛下圣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居注郎令狐看著空地上殘留的煙火殼子,自語道:“海晏河清……好是好,就是覺得這幾個字眼熟�!�
旁邊御史賈公濟(jì)笑道:“令大人想必日日寫多了起居注,看什么字都眼熟。對了,圣駕去了何處,令大人怎么不在旁侍奉?”
令狐環(huán)顧兩側(cè)城墻的門樓,說:“皇爺愛清靜,登高賞燈,吩咐無需我等作陪。眼下也不知在哪座城樓上。”
“不用伴駕也好,走走走,今日不談公事,賞燈去�!�
兩人一轉(zhuǎn)身,見豫王悄無聲息地杵在后方,嚇了一跳,忙見禮道:“殿下千歲�!�
豫王錦衣金冠,臂彎里抱著個正在舔糖人的小世子,面色隱沒在幽夜與焰光的交織中看不分明,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了。
“爹,爹,丟了……”他走得太快,震得阿騖嘴邊糖人落地。阿騖在他懷中著急地叫起來,“丟丟!”
豫王停下腳步,低頭看兒子。阿騖心痛地望著地面上的碎糖人,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豫王沉默片刻,沉聲道:“丟就丟了。哪怕再撿回來,也是臟的、碎的,不堪入口�!�
世子嚎啕:“阿騖要吃糖人……”
“這個不能吃了�!痹ネ趺嗣雷拥男∧X袋,“爹給你重買一個新的�!�
“新的……和這個一樣?”
豫王點頭,“爹讓賣家捏個一樣的給你,我們重新吃起,好不好?”
阿騖瞬間收了眼淚,又開心起來。
豫王舉高兒子,臉在他衣襟上埋了埋,把一腔翻沸的情緒鎮(zhèn)壓在心底,無聲地道:今是昨非,那就重頭開始,再捏個嶄新的給你。
阿騖抱緊父親的腦袋,催促道:“爹爹快走,新的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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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聲響,沈柒手中握著的欄桿斷成兩截。
下屬們正望天驚嘆字煙火的奇妙,聞聲嚇一跳,轉(zhuǎn)頭看他:“……有變事發(fā)生?請大人吩咐!”
沈柒咬牙,面上陰霾重重如恨如怒,大步流星走過木橋,把一眾不明所以的下屬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他沿著河岸,向著煙火升騰之處疾行,目的地不是午門前的廣場,而是附近觀看煙火視角最佳的幾個城樓。
“——站��!”側(cè)方一個冷亮的聲音喝道。
沈柒按刀回頭,見荊紅追蹲坐在河沿的青石臺階上,手里捏著個紅色的荷花燈。水面已有個素白的蓮花燈,將將飄離岸邊,燈芯里放著一枚折好的符紙,顯是祭奠亡者之意。
更遠(yuǎn)處,無數(shù)漂燈將幽暗的河面映亮。荊紅追的臉在燈焰的籠罩下,依然銳硬得像劍鋒。
他將手中捏變形的蓮花燈一瓣一瓣地抻平,放在水面,起身問:“你一身煞氣,準(zhǔn)備去做什么?”
“與你何干!”沈柒對荊紅追心懷殺機(jī)已久,此刻卻無意與他糾纏。
正要繼續(xù)走,卻被對方倏然飄到面前的身影攔住。
荊紅追道:“與大人有關(guān),就是與我有關(guān)。我看你目露兇光,要發(fā)瘋自己另找地方發(fā),休要沖著大人去�!�
沈柒問:“你沒見方才的煙火?”
“見了�!�
“你不識字?”
“……海晏河清!”
沈柒用看朽木的眼神看他,“你效忠的蘇大人名晏,字清河。這煙火分明是在高調(diào)示愛,你看不出來?當(dāng)著滿城人的面,赤裸裸地宣告所有權(quán),警告某些別有心思的人不得染指,誰能做出這般手筆,你猜不出來?”
荊紅追漠然道:“看出來又如何?他是皇帝,你莫不是還想上前明搶?”
沈柒冷笑:“你以為我像你這般,是個沒腦子的亡命徒?凡謀事,必先知己知彼,再談籌劃布置。若是連敵情都不愿打探,你就真如高朔所言,合該在他洞房時貼床杵著,當(dāng)一個掛衣裳用的架子。”
“誰是敵?”荊紅追反問,“曾經(jīng)在我看來,你是敵,豫王是敵,皇帝和太子都是敵�!�
沈柒嘲諷:“如今呢,莫不是看我如同袍?”
“如今,蘇大人的敵人才是我的敵人。他想封侯拜相,阻攔他青云直上的人就是敵;他想歸隱田園,打破他平靜生活的人就是敵。反之,對實現(xiàn)蘇大人心愿有用之人,我就該容忍他的存在�!�
“你容忍我?”難道不是我看在娘子的面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荊紅追點頭:“對。蘇大人中了你的毒,我本想一回京,就尋隙暗殺了你。但如今我發(fā)現(xiàn),你對他有用。在公事上,你可以做蘇大人的援手,而在那些天潢貴胄們眼中,你則是吸引火力的前鋒�!�
沈柒扯動嘴角,笑出了一股陰森的血腥氣:“好,算盤打得好,原來不是根木頭,之前是我小瞧你了。你當(dāng)我的面說這話,是想和我結(jié)盟?”
“結(jié)盟稱不上,畢竟你我互不信任,相看兩相厭,隨時會在背后互捅刀子�!鼻G紅追耿直地說,“但至少在目前,我看得出來,你是站在蘇大人這一邊的。
“豫王污辱過大人,大人叫我‘不可公然下手’,那么即使他武功再高,我也會找到暗中下手的機(jī)會。太子年紀(jì)尚幼,大人看他的眼神猶帶幾分師長的關(guān)切,目前看來還拿捏得住。至于皇帝……我沒接觸過,摸不透底細(xì)。但至少目前他能重用大人,大人放手施為胸中抱負(fù)時,眼里是帶著光的。倘若將來有一日,這份光彩因為皇帝的猜忌、打壓與兔死狗烹而熄滅,就該是我動手的時候了。”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語調(diào)平板,卻在沈柒心底掀起了波瀾。
沈柒手指摩挲著刀柄上的金屬花釘,仿佛陷入沉思,最后道:“有一句話你說得不錯,清河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但還有一句,所有妨礙我和他廝守終生的,都是我的敵人。皇帝是,太子是,豫王是,你當(dāng)然也是。
“京城風(fēng)雨將至,你聞到空氣里那股土腥味了么?”沈柒啞著嗓子問。
荊紅追微怔,想起行蹤詭秘的浮音、不明其意的血蓮記號、被殺的瓦剌使者,甚至是引得蘇大人發(fā)怒的,市井間詆毀儲君的流言……
他慢慢點頭。
“無論這風(fēng)雨是沖誰來的,都會波及到清河,他站得太靠前了�!鄙蚱庹f。
“我會守好大人�!鼻G紅追說。
沈柒不忿地冷哼:“要不是皇帝對我嚴(yán)防死守,哪里輪到你。”
荊紅追道:“他可不止防你一個,前院四個御前侍衛(wèi)把守著,我也只能走窗戶�!�
兩人一同沉默了,似乎都心有戚戚。
荊紅追皺眉:“蘇大人今夜……會回府罷?”
“你不是故作大方,如何又緊張起來?”沈柒再次冷笑,“所以我還是得過去。至于你,繼續(xù)放你的河燈好了。再放一千盞、一萬盞許愿姻緣的紅燈,也只是癡心妄想�!�
荊紅追反唇相譏:“再怎么癡心妄想,好歹也能躺在大人身邊想�!�
沈柒的臉霎時就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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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賀霖站在闕左門旁的城樓上,朝匆匆趕來的富寶一伸手:“拿來!”
隔著幾十丈廣場,對面闕右門旁的城樓唯見輪廓,即使煙火照亮夜空的瞬間,也只能看到一兩點模糊的人影。
富寶將不久前一個西洋教士傳入大銘的窺筩遞了過去。
窺筩如管形,管身層迭相套,使可伸縮,兩端俱用玻璃,隨所視物之遠(yuǎn)近以為長短。不但可以窺天象,且能攝數(shù)里外物如在目前,故而又名望遠(yuǎn)鏡。
因為傳入的數(shù)量稀少,極為珍貴,目前也只皇宮中有兩副。
朱賀霖將窺筩豎在右眼前,瞄著對面的城樓,仔細(xì)辨看,不多時就猛拍欄桿,氣惱道:“怕他冷,就著人添衣,做什么解自己的大氅去披,做作!”
忽而又叫:“從頭蓋到腳,把臉躲在里面做什么好事!”
繼而直跳腳,氣得把窺筩往旁一丟。“小爺萬萬不可,這可是稀罕物啊。”富寶心驚膽戰(zhàn)地沖上前接住。
“對面那才叫稀罕!大氅不但蓋得嚴(yán)實,還翻波浪,這是罩著人還是一網(wǎng)魚?見過這奇景沒有?”朱賀霖臉都?xì)饧t了。
富寶不敢吭聲,連連搖頭。
“不要臉!”朱賀霖罵罵咧咧,“前一刻還向小爺保證過的,下一刻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要臉!”
正氣得要下樓沖過去,富寶驟然尖著嗓子叫了一聲:“小爺!小爺快看!”
“看什么看,小爺眼睛要瞎了!”朱賀霖遷怒地吼他。
富寶用顫抖的手指向皇宮方向:“走……走水了!”
朱賀霖一愣,轉(zhuǎn)頭眺望,果然見火光沖天,卻不知是哪處宮闕。他從富寶手中搶過窺筩,把伸縮的管身調(diào)到最長,片刻后失聲道:“——是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