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蘇晏沒事做,春節(jié)期間官署又不開衙,便到處溜達,結(jié)果又被朱賀霖抓去。朱賀霖幾乎要被之前累積的奏本逼瘋,讓他幫忙批閱。
“叫楊亭他們來幫忙啊,”蘇晏半開玩笑,“我又不是閣老�!�
“——很快就是了�!敝熨R霖頭也不抬地看奏本,隨口說,“內(nèi)閣如今才兩個閣臣,人太少,年后我準備再擢升三人。另外兩個人選,你可有屬意的?”
蘇晏怔了怔:“讓我年后入閣?太快了吧,我才多大啊……二十歲的閣老,本朝有這先例?”
“要說先例,秦國還有十二歲的宰相呢。本朝沒有的,就從我這里開始�!�
蘇晏還是覺得晉升太快了不太合適,擔心那些一把胡子的朝臣們不能接受。
朱賀霖道:“你是兩榜進士出身,正經(jīng)的翰林院庶吉士,司經(jīng)局、大理寺待過,巡撫御史干過,現(xiàn)在又是正三品的禮部侍郎。論出身、論官階、論資歷、論功績、論能力,哪一點不合適?只不過是別人三十年的官路,你天賦異稟,三年就走完了而已�!�
蘇晏笑道:“什么天賦異稟,我這是開了金手指,還抱了金大腿。”
朱賀霖從御案上抬頭看他,一雙略圓的眼睛亮得像晨星:“你的手指借我,我的大腿給你抱�!�
蘇晏驀然想起前夜的“五姑娘”,懷疑這小子借機開黃腔,呸了一聲。
朱賀霖笑道:“我今日就下旨,先把你的南京禮部左侍郎免了,調(diào)任吏部擔任左侍郎。同樣是三品,算是平調(diào),夠合適了罷?”
從南京調(diào)回京城,哪怕平調(diào)也是升三級了好嗎?蘇晏見他說得堅決,也不好再抗旨,便問:“為何是吏部?”
朱賀霖道:“吏部實權(quán)大,而且我看你管人挺有一手,再怎么刺兒頭的,一個個在你身邊都服服帖帖。”
蘇晏琢磨他的話不對勁,總覺得意有所指——以及,這小子什么時候變成了這個調(diào)調(diào),難道權(quán)力真是催熟劑,還是來自皇爺遺傳的力量?
朱賀霖以為他還在擔心朝臣非議,只好拿出了壓箱貨:“別的不說,光是一路拼死保護、送我回京繼位,就足夠堵住所有人的嘴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從龍護駕是多大的功勞?其他人哪怕再干三十年也比不上�!�
蘇晏靈光一閃,說:“那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朱賀霖撇了撇嘴:“知道你想替誰說話。放心,公是公,私是私,該給他的少不了�!�
蘇晏哂笑:“那我就先替七郎謝過嗣皇帝了�!�
“你替他謝?”朱賀霖不高興地斜眼看,“憑什么身份,同僚?兄弟?”
蘇晏用一種“有些心照不宣的事就不必一次次拿出來說了吧”的眼神看他。
朱賀霖暴躁起來,拿奏本扔他:“沒良心的東西!明明小爺先認識你的。之前你嫌我小,現(xiàn)在也不小了,你卻還是一味推推阻阻,說什么‘沒男女之情’的屁話,還拿父皇來做筏子。以前你和父皇勾勾搭搭的時候,跟我親嘴不也親得挺坦蕩�!�
蘇晏伸手接住了他凌空扔過來的快散架的奏本,一看是北漠軍報,連忙扶平了褶子:“那不叫坦蕩,那叫縱容,我都道過歉了�!�
“誰要你道歉?你不會繼續(xù)縱容下去?我都沒介意你和父皇的事,你倒因此扭扭捏捏起來,假道學(xué)!”
蘇晏嘆口氣。
“厚著臉皮說一句,我是你老師,皇爺親口封的�!彼又亓苏Z氣,“尊師重道啊,小爺�!�
朱賀霖朝他挑釁地抬了抬下巴:“現(xiàn)在我是君,你是臣,君為臣綱。等著瞧,總有一日——”
第309章
滾吧別回來了
大年初八一早,蘇晏就讓小北套上馬車,送他出城門去五里驛。
荊紅追之前用跪在床前踏板上做的深刻檢討,和“再也不打著為對方著想的旗號自作主張”的保證,終于取得蘇大人的原諒,并且讓蘇大人對他重新“習(xí)慣”了一下,如今正處在失而復(fù)得的黏人期,就想陪蘇晏一起去。
——當然,按荊紅宗師的說法,這不叫黏人,而是貼身侍衛(wèi)的職責(zé)所在,他一貫都是這么盡忠職守。
蘇晏猶豫了一下,對荊紅追道:“謝謝你,阿追,但我還是一個人去吧,有些話想單獨說�!�
既然這是蘇大人的意愿,荊紅追不會強求,還準備如果沈柒固執(zhí)地非要陪同,他就出手留下這瘋狗一樣的錦衣衛(wèi)。
孰不知錦衣衛(wèi)今日不僅不瘋,還特別通情達理,對蘇大人說:“送完行早些回來。日后豫王若寫信給你,你看完后莫要回以文字,信件也要妥善保存,以免落入他人之手。倘若有事要告知他,我派錦衣衛(wèi)密探暗中傳達�!�
蘇晏一怔之后,明白了沈柒的用意:
豫王離京就藩,并非他自己與朱槿隚、朱賀霖父子之間的事。所有曾經(jīng)被削了兵權(quán)、圈禁在封地的親王和郡王,都會把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宗室們會揣度、觀望、盤算著這是新君釋放出的一個什么信號,而他們能不能借著豫王的這股東風(fēng),也翻翻身子。
這時誰與豫王有密切往來,都會被卷入這個不知暗藏著何種詭秘走向的旋渦,成為眾矢之的。
但沈柒不會叫蘇晏與豫王斷絕聯(lián)系。因為他知道豫王是個不定數(shù),可能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大銘局勢,蘇晏若是以首輔為目標、以江山為己任,就必須好好處理與這個前任軍神的公、私關(guān)系。
蘇晏心中感動,握住了沈柒的手:“七郎……”
沈柒道:“別謝我。你用自己的性命引開追兵時,我也沒謝你�!�
你我兩體一心,生死與共,無需言謝。蘇晏手指用力一握,微笑起來:“嗯�!�
荊紅追臉色有點發(fā)綠。他認為自己的度量,還有對大人的體貼、尊重和順從,要比沈柒多十倍。可就是因為不像對方那般會巧言令色,故而在“如何時刻打動大人的心”這方面趨于弱勢。
他得加緊修煉了,這可比練武還難。
蘇晏坐著馬車來到五里驛時,只看到豫王的車隊,沒見到他本人。
“你們家王爺呢?”蘇晏問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華翎。
華翎答:“王爺說,大人知道他在哪兒。”
蘇晏想了想——還真的知道。
他穿過官道,朝五里驛對面的山坡拾步而上。上一次皇爺在這里送別他,遍野春草茸茸、花木招搖;如今他來送別豫王,滿地皚皚白雪壓著枯萎草根。
遠遠就看見,豫王果然坐在那塊“京畿重地”大石碑的頂上,身穿暗龍紋玄色曳撒,一手執(zhí)馬鞭,擱在曲起的膝蓋上,另一手按壓著身下冰冷堅硬的巖石,向著北方的天際凝望。
蘇晏走近,仰頭看他,喚道:“王爺。”
豫王低頭,目光與他相接:“叫錯了�!�
“將軍?”
“沒錯,但不是在這里�!�
“……槿城?”
豫王笑了。
蘇晏知道他生得雄健而俊美,卻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眼中毫無陰翳地笑起來時,竟然是這般奪人眼目,像烈火,像戰(zhàn)旗,像隕落后又升起的星曜。
豫王抖落馬鞭:“抓住,我?guī)闵蟻怼!?br />
蘇晏伸手抓緊鞭梢,感覺身子一輕,就被提上了一丈多高的石碑。
碑頂平坦,雖然崩了一處邊角,但坐兩個人還是寬裕的。豫王寬大的袍裙鋪在碑頂,拍了拍身邊:“坐。”
蘇晏與他并肩而坐,垂著兩條腿,一起看北方的群山與天空。
寒風(fēng)拂過瑟瑟的枯草,拍打在石碑上。誰也沒有說話。
我是不是該主動開口,說點什么送別的祝語?蘇晏想,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類……
“昨夜我在東苑徘徊許久,還是進了龍德殿,去見母后�!痹ネ跤幸淮顩]一搭地開了口,語氣平常,仿佛只是閑聊,“我想問問她,這十年有我作陪,她開心么?倘若她回答‘開心’,那么這十年囹圄的時光也不算白白耗費,我這么說服自己。
“太后……如何回答?”蘇晏問。
豫王沉默了一下,說:“我沒問。我在門外看見,她正在小佛堂里,對著佛像與我三哥朱槿軒的牌位許愿。許愿莫氏魂飛魄散、不入輪回;許愿嗣皇帝難繼大位,好讓她回到慈寧宮;許愿她的軒兒早日回到她身邊,昭兒平安長大。
“她沒有提到二哥,也沒有提到我。二哥剛歿,她不愿觸碰傷心事,我能理解……但我呢?我孝順她這么多年,最后因為幫了朱賀霖,與她立場對立,就從兒子變?yōu)檎䲠沉嗣矗?br />
“母后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二哥,有沒有愛過我?如果有,她愛的是我們,還是我們的孝順?”
豫王臉上神情淡淡,蘇晏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心中油然生出一絲隱痛。想告訴他,他二哥還活著,只是昏迷未醒,但又擔心事態(tài)未明,泄露出去壞了皇爺?shù)拇笥�;也想告訴他,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無條件地愛自己的孩子,至少太后不是,但又不忍再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都說父母生養(yǎng)恩深似海,可我卻覺得自己也許會被海淹死�!痹ネ踝猿暗匦α诵�,“你是正統(tǒng)儒家出身,從小學(xué)的就是天地君親師、仁智禮義信,聽到這種話,也許會覺得我這人離經(jīng)叛道,并非善類。”
蘇晏搖頭:“恰恰相反,我覺得你是個很有想法、不拘一格的人。”
“真的?”
“真的,就像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天地山川有玄妙,風(fēng)雪雷電有威力,但未必有性靈。有性靈的,只有人,所以人才是萬物之首’,我深以為然一樣。”
豫王朗聲大笑:“好!至少我這樣的異類,不是天底下的獨一個�!�
他伸手搭住蘇晏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帶,手里折的馬鞭指向北方:“往事已矣,向前看。前方是茫茫北漠、烈烈旌旗、蕭蕭馬鳴,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蘇晏的一腔熱血也被他帶動起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可惜我文弱之身,怕是沒有上戰(zhàn)場的機會,就看你這靖北將軍將來的英姿了�!�
豫王笑道:“我都年過而立了,哪還有什么英姿?”
蘇晏朝他眨了眨眼:“你不是才二十八么?還把自己比作豐艷牡丹。‘孤王才二十八歲,春秋鼎盛,算不得老’,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哈哈哈!”豫王大笑,“那是剛認識你的時候……多快啊,這都過去三年了。這三年中,你我把愛、恨、情、仇統(tǒng)統(tǒng)都嘗了一遍,也算是緣分深種。如今算什么,真只是同袍?”
蘇晏仔細地想了想,誠實回答:“應(yīng)該比同袍更交心一點,算半個知己吧�!�
“為何是半個?”
“還有半個,等我將來有機會去大同找你喝酒,再算上去�!�
豫王收斂笑聲,打了個唿哨,只見一匹神俊的黑馬,如一朵烏云從雪地山坡上卷下來,身姿矯捷有力,停在了石碑下。
他一把摟住蘇晏的腰身,叫道:“我?guī)愀惺芤幌�,京城外自由的風(fēng)�!�
“哎——”蘇晏話音未落,就被他帶著從石碑頂端往下跳,落在了馬背上。
豫王一手握韁繩,一手攬住蘇晏的腰身,策動馬兒。黑騏如蛟龍入海,瞬間提速,向著雪后原野奔馳而去。
勁烈風(fēng)聲在耳畔呼嘯,蘇晏從未坐過這么快、這么顛簸的馬,簡直就是一條騰云駕霧的黑龍,總擔心要從云端墮落下去。但緊貼在背后的胸膛與緊摟在腰間的手臂,又是那么強壯有力,足以支撐他奔向天的盡頭。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豫王所說的自由——無邊無涯、無拘無束、無始無終的自由。
他閉上了眼睛,讓自己隨風(fēng)飄去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然而,風(fēng)還是停了下來。蘇晏的束發(fā)冠掉了,長發(fā)劈頭蓋臉地散落著,把五官都遮了。
豫王將他的上身向后掰轉(zhuǎn),忍著笑,用手指把他的長發(fā)梳向腦后。
蘇晏吃了風(fēng),邊咳邊抱怨:“這下肯定找不著了,那頂青蓮小道冠我很喜歡的……哎,你別那么用力掰,我腰要擰斷了!”
“斷不了。我知道它有多柔韌……”豫王近在咫尺的眼睛越發(fā)幽深,呼吸頻率也變了。
他驀然抬起蘇晏的右腿撥到左邊,將之整個兒向后旋了半圈,從背向他變成了面對面,然后把蘇晏的脊背向后壓在了修長的馬頸上。
馬頸狹窄,蘇晏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識地伸手亂抓,扣住了豫王的肩膀。
豫王向前傾身,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黑的長發(fā),與黑的馬鬃混成一色,在雪地上方靜靜地流瀉。
蘇晏的手指扣在豫王的肩膀上,指尖先是垂死掙扎般抓撓,繼而動作越來越慢,最后仿佛要刺破布料,戳進對方的血肉中。
黑馬有些不適地搖擺腦袋,打了個響鼻,但主人用腳尖輕蹭馬腹,這匹烈性的戰(zhàn)馬便安靜且安詳了下來,任由頸上重量沉沉地壓著它。
蘇晏覺得自己大概暈馬了,不僅人是飄的,魂也是飄的。
直到豫王在他耳邊沉聲說:“找不到的話,以后我再給你打頂新的�!�
蘇晏說不出話,眼角與嘴唇都還是殷紅且濕漉漉的。
豫王連黑發(fā)帶馬鬃挽了一把在指間,輕輕揉搓,哂道:“你罵罷,我準備好了。”
蘇晏長長地吐了口氣,罵道:“滾吧,別回來了!”
豫王笑起來:“承蘇大人吉言,我還真不打算回京了。別忘了你答應(yīng)我的,日后來大同找我喝酒。”
蘇晏稀里糊涂地中了招,又覺得其實也不算稀里糊涂,是對方費洛蒙太濃、技術(shù)太好,而自己又一時心軟。
——真的只是心軟嗎?
如果干出這事的是不相干的人,譬如華翎、石檐霜、魏良子……他一陣惡寒,覺得自己能起操起馬鞍把對方砸進雪坑里去。
而面對改了風(fēng)流不改風(fēng)骨的朱槿城,大概還是有點前世的粉絲濾鏡存在?
蘇晏苦惱地揉著眉心,沮喪道:“打死我也不敢再和你喝酒了。放我下馬,我自己走回去�!�
豫王說:“離京五十里了,你怎么走回去?不如就隨我去大同,當阿騖的后娘。”
蘇晏怒道:“那你再把我原路送回去!還有阿騖,跟著你這種沒個正經(jīng)的爹,簡直倒了血霉,你不懂言傳身教,不如把他留在京城,我給他找奶娘、找老師�!�
豫王笑著把他攬在懷里,驅(qū)馬調(diào)頭,順著來路奔馳:“那個傻小子還是隨我去邊關(guān)的好,留在京城做什么,當質(zhì)子么?你這位從龍的大功臣,還真為新君著想,不過,告訴他,放心罷!”
第310章
我不是我沒有
餛飩攤的老板娘——不,或許該叫她“守門人之一”,正在積雪凌亂的道路上策馬飛馳。
半截機關(guān)套筒藏在她懷中,冷硬地硌著她的皮肉,還隱隱散發(fā)出臭味。
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始臭味還很稀薄,隨著趕路時間長了,臭味變得越來越明顯,直至難以忍受,簡直就像懷揣了一坨屎。
——這該死的錦衣衛(wèi)沈柒,究竟提交了個什么“證據(jù)”,為何會臭成這樣!
她一邊默默咒罵沈柒,一邊捏著鼻子加緊趕路,希望能在熏死自己之前,把套筒轉(zhuǎn)呈給弈者。
當然,以她的身份,是沒有資格見到弈者的。
經(jīng)過二度轉(zhuǎn)手,托盤上的套筒與守門人的密報,被送到了鶴先生面前。
鶴先生掀開托盤上的罩布,被臭味兒熏得倒退了兩步,皺眉道:“什么東西!”
端著托盤的女信徒說:“錦衣衛(wèi)沈柒自稱,景隆帝因開顱術(shù)失敗而駕崩是他的功勞。因為他半途潛入治療室,動了手腳,這是他提交給弈者的證據(jù)�!�
這么一說,的確是重要證據(jù),再臭也得忍。
鶴先生強忍捂鼻的沖動,恢復(fù)了一身閑云野鶴的模樣,對信徒道:“拿好了,隨我來。”
靜室之內(nèi),圓月窗大開著,窗外細雨霏霏,寒風(fēng)夾著水汽吹進來,濕冷透骨。
弈者臨窗下棋,一手執(zhí)黑,一手執(zhí)白,左右互搏。
頭戴的寬檐錐帽,垂下長長的煙灰色羅幔,從頭頂直披到腳背,將其身形遮蔽得嚴嚴實實。
鶴先生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室門口,弈者頭也不回,揚聲道:“有空?過來陪我手談一局。”
“沒空�!柄Q先生毫不客氣地道,“忙著躲通緝令呢,不比你悠閑自在�!�
弈者輕哂:“隱劍門、七殺營在明,我在暗,而你的真空教在明暗之間,這不是之前約好的?何以滋生出怨氣,還朝著我來�!�
鶴先生讓女信徒將托盤放在地板上,揮手讓她退出去,方才整了整衣衫,在棋桌對面盤腿而坐,將殘局上的白子一粒一粒拾起,放入棋奩。
臭氣滲透蓋著托盤的罩布,開始在室內(nèi)飄浮。
“你帶屎來見我?”弈者問。
鶴先生淡然道:“心中有屎,便見萬物皆以為屎。”
弈者對答:“心中無佛,倒把紅蓮開遍愚眾�!�
兩人彼此嘲完,皆莞爾。
鶴先生說了守門人的匯報,弈者讓心腹侍從把半截機關(guān)套筒帶去開啟,發(fā)現(xiàn)內(nèi)中有個油紙包,拆掉油紙后見一團黏糊糊、如漿如齏的腐臭之物,約有雞卵大小,外表依稀殘留著薄膜,不知是何物?
弈者命大夫與仵作仔細辨查,最后得到的結(jié)論是:疑似一團人腦,因挖出后已有月余,故而腐爛發(fā)臭。這還因為是嚴冬,若是天氣再熱些,更臭。
……難道沈柒想用這塊爛掉的無主腦漿,證明自己在治療室里挖了先帝的腦子?
這究竟是提交證據(jù),還是故意惡心人?
弈者與鶴先生相顧無言。
良久后,鶴先生道:“這個沈柒……是個瘋子,可你還是要用他?”
弈者道:“他不僅有股子瘋勁,還狠辣狡猾、兩面三刀,不好控制。但他有個軟肋,不,應(yīng)該說是致命的要害。只要拿捏著這個要害,他就算再瘋,也不得不落入我們彀中�!�
風(fēng)荷別院內(nèi),陳實毓在瓶瓶罐罐中四處翻找不著,匆匆出了冰窖,問藥童:“我從宮中帶回來的一個水精罐子,凍在冰窖中,架子的最底層,你們誰拿走了?”
幾個藥童面面相覷,紛紛搖頭:“不是我!”“也不是我!”“我們知道冰窖里凍的都是師父的寶貝,誰也不敢亂拿�!�
陳實毓遺憾地嘆息:“從頭疾患者腦中完整取下的惡物,多難得的醫(yī)例,本想好好研究一番……怎么就丟了呢?”
-
二月十四,朱賀霖于奉天殿舉行登基大典,禱告上蒼、宣讀先帝遺詔,正式登基。
就在大典的前一夜,他還抱著“或許父皇已醒,還能繼續(xù)執(zhí)政”的期盼,冒險離宮,偷偷潛入風(fēng)荷別院。
在父親的床邊整整坐了一宿后,朱賀霖終于認清現(xiàn)實:父皇短時不會醒了,即使醒來,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恢復(fù)期。就算他等得了,無君不安的臣民等不了,內(nèi)憂外患的局勢更等不了。
沒有人能當他的靠山了,他必須接過這副江山重擔,讓自己成為一座被人依靠的大山。
不過,這山還挺難當?shù)模腔�,他就先跟禮部官員吵了一架。
問題出在年號上。
年號并非固定不變的。歷代帝王當政期間,年號各不相同,遇到“天降祥瑞”或內(nèi)訌?fù)鈶n等大事,有時也要更改年號。
先帝的年號為“景隆”,在位期間十八年不變,故人稱“景隆帝”。而新君登基,按禮制肯定是要更換年號,于是禮部與欽天監(jiān)合議之后,擬了十幾個年號,以供新君選擇。
朱賀霖一個都看不上,最后自己定了一個年號,叫做——清河。
“海晏河清嘛,兆頭多好�!彼裾裼性~地說,“父皇也喜歡這個,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滿意�!�
欽天監(jiān)只管測吉兇,只要占卜的結(jié)果好,倒是沒什么意見。禮部的老大臣們可就炸了鍋——
誰不知道,當朝第一紅人,新上任的吏部左侍郎蘇晏蘇大人,表字“清河”?
嗣皇帝這是何意,莫非還想借此昭告天下,他對蘇侍郎另眼相待、別有幽情,甚至以年號為鴛盟?
雖說不少人暗中懷疑,新君與蘇侍郎之間說不定真有點什么出格的事,但只要不見光,基本沒人會去深挖君王隱私、去和鐵齒鋼牙的蘇十二當面硬杠,畢竟被免職的賈公濟賈御史就是前車之鑒。
但嗣皇帝此舉,分明就是把私情擺到了臺面上,連遮掩都不要了!
禮部官員們嘩然起來,紛紛勸諫諍駁,反彈得厲害。
就連蘇晏自己聽說了這事,也在驚愕之后,惱羞成怒起來。他當即進宮,請朱賀霖打消這個奇葩念頭,另定年號。
朱賀霖以前對他可謂言聽計從,卻在這件事上十分堅決,幾乎到了固執(zhí)己見的地步。
蘇晏口水都說干了也不見效,最后發(fā)起狠,要親手燒掉朱賀霖一柜子珍藏的話本和小黃圖。
朱賀霖最后勉強妥協(xié)了……一半,將“清河”改為“清和”,對外宣稱兩個字分別取自圣賢書,是“繼世清平,抱德煬和”的意思,當為年號,以順天下。
禮部官員一翻書,果然有這兩個詞,并且百姓們就算未讀詩書,也能很容易地把“清和”理解為“政清人和”,不算離譜。
雖然官員們?nèi)杂X得有歧義,但還是見好就收得了,免得被人指謫老仆欺主。
最后年號就這么一波三折地定了下來。
朱賀霖付出小小的讓步,用諧音梗打贏了與官員們的第一場口水戰(zhàn)。
至于蘇晏,蘇晏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他懷疑朱賀霖一開始就想好了“清和”二字,否則不會連兩個字的出處都事先準備好,這完全就是在運用“想開窗,先說要拆屋頂”的心理戰(zhàn)術(shù)。
最后的結(jié)果正中這小子下懷,而他還要擺出一副“朕委屈,朕還沒正式登基就被你們這些老臣欺負”的憋屈嘴臉。
張牙舞爪的小虎崽,轉(zhuǎn)頭長成了大老虎,還自帶一股子天生的流氓氣,又痞又彪,與他爹完全不是一個類型……蘇晏扶了扶額,覺得自己這個掛名的老師任重道遠。
登基大典后的第一次奉天門朝會,朱賀霖就下旨擢升與獎勵了一批官員,多是在“太子回朝繼位”事件中立功出力的,打頭的兩個就是蘇晏與沈柒。
蘇晏以吏部左侍郎的官職,加封文華殿大學(xué)士,正式入閣。
沈柒擢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掌本衛(wèi)印。
其他晉升官員不一而足。
蘇晏知道朱賀霖要讓他進內(nèi)閣,但一入閣就是第三排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排位第一的“中極殿大學(xué)士”是新首輔楊亭沒跑了;謝時燕雖然沒有多大政績,但畢竟資歷擺在那里,擔任排位第二的“建極殿大學(xué)士”。
而他蘇晏剛剛?cè)腴w,又是絕無僅有的“弱冠閣老”,還以為會從最末位做起,沒想到直接第三了。
朱賀霖把另外兩個從六部提上來的大臣封為“武英殿大學(xué)士“與”文淵閣大學(xué)士”,分列第四與第五。
最后一個“東閣大學(xué)士”就給先空著,像個看得見、吃不著的香餑餑,被朱賀霖拿來釣想入閣的官員——想要這最后的肥缺嗎?那就聽朕的話,給朕好好干活。
蘇晏也是服了,事后私下問:“這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朱賀霖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小爺自己想的!”
不僅如此,這位鬼點子頗多的新帝,還對閣臣們的職位重新做了調(diào)整:首輔一人不變,次輔只剩兩人,其他都是群輔。
一正、兩副、三助教,內(nèi)閣頓時話語權(quán)分明。
榮升為次輔的蘇晏,怎么看都像跟老資歷的謝時燕平起平坐了。
在朝臣們認為蘇晏深得先帝青眼,以他這般小小年紀,已經(jīng)紅得不能再紅的時候,蘇晏再次一夜爆紅,差點就位極人臣。
蘇府頓時門庭若市,不知多少官員明里暗里來抱這位新貴的大腿,更有許多打著同年、同窗的旗號來拉關(guān)系。
甚至與他參加過同一場會試,因為考試時號房在茅廁旁邊導(dǎo)致發(fā)揮失常,最后只混了個地方知縣的官員,都敢厚著臉皮自稱是他“同年”,上趕著給他送禮。
還有不少低階官員與不中舉的士子,連“同年”“同窗”的邊兒都沾不上,就想了個辦法,刻印章“蘇學(xué)士牛馬走某某”“十二門下走狗某某”——這個某某就是他們自個兒的名字,蓋在自己寫的字兒、畫的畫兒上,四處招搖,自詡風(fēng)流。
一時間,京城滿街搖折扇的都是蘇十二的“門下走狗”,筆硯店里各種材質(zhì)的空印柱子都賣脫銷了。
蘇晏被這些不請自來的牛馬和走狗們煩死,偷偷跑去沈柒府上躲了幾天清凈。
他甚至對“蘇閣老”三個字有了PTSD,被拍馬屁的官員一口一個“閣老”叫得膩煩了,下意識地問對方:“老什么老,你看我很老嗎?”
對方碰了一鼻子灰,回家一琢磨:“……原來如此!他這是嫌內(nèi)閣有宰相之實,卻無宰相之名�。 �
于是這個傳言逐漸蔓延開來,許多人不稱他“蘇閣老”了,直接叫“蘇相”。
問題是,太祖皇帝廢除了宰相一職,改設(shè)內(nèi)閣,就是擔心宰相集權(quán)太過。建國初年擔任過宰相的一共就四個,還被太祖殺了三個。
如今被叫做“相”,是想討個殺頭的吉利?更何況,他只是次輔,上頭還有個首輔呢!
蘇晏:我不是!我沒有!你們別瞎說!
走狗們:你就是!你值得!你別太謙虛!
言官:彈劾他!
收到彈劾奏本的新帝:……哈哈哈哈哈,朕也覺得“蘇相”比“蘇閣老”好聽。
言官:勸諫皇帝!皇帝慎言!
新帝把奏本一摔:哪個嗶嗶?站出來,忽魯謨斯剛進貢了兩只獅子,正巧缺個負責(zé)梳洗喂食的,爾等如此忠心,不如來為君分憂。
言官:……
被廷杖打死是流芳百世的諫臣,喂獅子把自己喂進獅口,那就是個笑話。
算了,蘇相就蘇相吧,左右不過一個非正式場合的稱呼而已。
犯不著。
第311章
天你個頭不去
清和元年三月,瓦剌部首領(lǐng)阿勒坦親領(lǐng)精騎十二萬,滅韃靼王庭,“雌獅可敦”戰(zhàn)死,小汗王沐岱不知所蹤。
阿勒坦吞并韃靼諸部,宣布成立黃金王庭。至此,紛爭的北漠迎來了兩百年來的首次統(tǒng)一。
-
大銘皇宮,前朝的文淵閣中,閣臣們正在討論一封邊報。
邊報來自陜西靈州清水營的參軍,稱北漠遣使者前來清水營,要求將“天圣汗”的國書轉(zhuǎn)交與大銘皇帝。參軍不敢擅自做主,又擔心耽擱了大事,故而將這封國書與邊報一同快馬加急,飛遞京城。
“天圣汗?這個‘天’字……”首輔楊亭大為皺眉,“大不妥�。 �
“何止是不妥,根本就是冒犯我朝天威!”新擢升為內(nèi)閣閣臣的兵部侍郎于徹之為人耿直,說話也直接,“四夷皆尊稱我大銘皇帝為‘天皇帝’,由來已久。北漠如今冒出個‘天圣汗’,擺明是要與大銘分庭抗禮,這個阿勒坦,野心不小哇!”
次輔謝時燕捋著長須,也開口道:“阿勒坦打算在六月舉行祭天儀式,正式升尊號‘圣汗’為‘天圣汗’,要求我朝派官員前往北漠觀禮與慶賀。這是要逼我們承認他與大銘皇帝平起平坐,簡直可笑。你們再仔細看這個附加條件,更是荒唐——”
眾人仔細看,竟是要求大銘派出的官員,必須是兩年前在清水營任職過、與馬匹交易有關(guān)、約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
條件定得古怪,看似目標范圍大,仔細琢磨又覺得似乎有指向性,可又不干脆說出名字,這不是莫名其妙是什么?
派不派人去?倘若派人去,折了上朝威嚴,天子顏面何存?倘若不派,再以“失藩臣禮”的罪名回書訓(xùn)責(zé)一通,很可能激怒對方。
之前大銘與韃靼、瓦剌在邊關(guān)就沖突連連,后來北漠忙著內(nèi)戰(zhàn),邊塵倒是消停了不少,再后來先帝病發(fā)、朝臣弛易、太子繼位一波三折,誰也顧不上北漠之事。
直到今年新君登基,局勢終于稍顯平穩(wěn),才發(fā)現(xiàn)瓦剌已經(jīng)一步步坐大,吞并了韃靼。
眼下阿勒坦剛統(tǒng)一北漠,鋒芒正盛,這份要求大銘派官員參禮的國書,會不會是他想挑起爭端的借口?
眾閣臣你一言我一語,卻聽殿門外一個清澈的男子聲音道:“好熱鬧啊……嚏!諸位大人在議論什么?”
閣老們轉(zhuǎn)頭看去,見是他們最年輕的同僚蘇晏蘇清河,正攏著一襲石青色斗篷,從春寒料峭的外廊轉(zhuǎn)進來,一進暖融的殿內(nèi)就因冷熱對沖打了個大噴嚏。
互相拱手見禮后,楊亭把邊報連同北漠國書遞給蘇晏。蘇晏越看,越覺得措辭古里古怪——“兩年前在清水營任職過、與馬匹交易有關(guān)、約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不是他又是誰?
這么說來阿勒坦還記得他,可為何不直接指名道姓,倒像是對他只剩這些模糊印象了似的。
“蘇大人如何看待此事?”兵部左侍郎于徹之問。
蘇晏挺喜歡于徹之,一方面在前世就知道他是個能臣,文官出身卻能帶兵打仗,尤其在平定內(nèi)亂方面很有一套;另一方面也覺得與對方有點緣分,剛來這個世界,拜讀的第一個奏本就是出自這位老兄的手筆。
他朝于徹之和顏悅色地道:“我覺得阿勒坦此舉是想立威。他剛以戰(zhàn)爭統(tǒng)一北漠,建立王庭,需要向四海證明自己的能力與政權(quán)合法性,向誰要證明呢?一個是老天爺,所以他打算搞個祭天儀式;另一個就是大銘,倘若連‘天皇帝’都承認了他的新尊號,那么黃金王庭的基石就更穩(wěn)了。”
于徹之覺得在理,又問:“那么蘇大人認為,如何回復(fù)國書?該不該派人去參禮?”
蘇晏笑道:“楊首輔與謝次輔都在,你不先問他們,倒來問我這個后學(xué)末進。”
于徹之這才覺得自己有點失禮,嘴里朝兩位閣老告了個罪。
楊亭道:“無妨無妨,誰先說都一樣。”
謝時燕坐回位置喝茶,不作聲。
還有一位閣臣江春年,原是翰林院學(xué)士,文思敏捷、見識也不低,但有口吃的毛病,為了揚長避短,平時不輕易開口,習(xí)慣以紙筆交流。此刻更是不會先開口。
蘇晏見眾人都在看他,便道:“那我就拋磚引玉了。其實我個人想法很簡單,就兩句話——”
他停頓了一下,繼而中氣十足地說:“天你個頭!不去!”
等待一個正經(jīng)答案的閣臣們:……
蘇晏見眾人難以言喻的表情,忍俊補充:“‘天’字是絕不能給的,非要找認同,那就像對他父親虎闊力一樣,給個平寧王、順義王之類的賜號。他肯接受,可以派官員在那個什么祭天儀式之前就去頒發(fā);不肯接受就拉倒�!�
謝時燕慢悠悠地說:“蘇侍郎說得輕巧,阿勒坦若是因此發(fā)怒,再次興兵進犯我大銘邊境——”
蘇晏笑意斂去,正色道:“阿勒坦要是真想攻打大銘,為的也是利益而不是出氣。至于參禮一事,他能借此試探我們的底線,同樣的,我們也能借此探一探他的深淺�!�
最后,閣臣們各有考量,意見并未達成一致,但不影響票擬。
如果內(nèi)閣意見一致就簡單了,替皇帝把批答文字都擬好,附在奏本后面遞交上去。
如果閣臣們意見不同,就把自己的處理意見各自寫在紙條上,同樣附在奏本后面遞交。
皇帝審閱完,拍板定案后,撕掉其他紙條,把中意的那張留下,再用朱砂筆把采納的意見寫在奏本上作為正式批復(fù),稱為朱批。
所以閣臣們實際地位高低,不僅體現(xiàn)在當值的殿閣、首輔次輔的區(qū)別上,也體現(xiàn)在閣臣所擬“票擬”被采納的程度上。
面對內(nèi)閣呈上來的四張紙條(有兩人意見相同,合寫了一張),朱賀霖斟酌片刻,撕掉了另外三張,留下了蘇晏的那張。
雖說這是流程,但沒被采納意見的某些閣臣難免沮喪,表面上再大度,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味兒,過好幾天才能慢慢消掉。
至于朱賀霖,盯著國書上莫名其妙的那個參禮官員條件看了許久,琢磨出一些量身定做的味道,于是開始讓錦衣衛(wèi)去查——當年符合這個條件的,都有誰?
-
在蘇家兩個小廝看來,自家老爺入閣之后更忙了,常說不回家吃晚飯,偶爾議事遲了,還會在文淵閣的值房內(nèi)留宿一夜。
他們雖高興于自家大人又升了官,但也難免有些失落感。
家里仆婢漸漸多了,蘇小京不再忙碌,開始閑得慌。他本身性格就比蘇小北活潑好動,又是十五六歲最貪玩的時候,有時就跑去街上市集或勾欄瓦舍玩耍。
離家的次數(shù)多了,蘇小北總要說他幾句,嫌他太浮,不是個能定下心做管事的。
蘇小京一開始還聽著,笑嘻嘻的一口一個“北哥我錯了”,后來被說得不耐煩,故意躲著蘇小北,抽空就往外跑。
蘇小北幾次勸不住,氣得拿笤帚打他,于是蘇小京生氣了,與他更是好幾天不說話,也不著家。
下人的瑣碎事,蘇小北不想拿去煩擾大人,自己盡力去管教,同時也希望小京只是一時叛逆,過段時間就好了。
蘇小京卻不管這么多,好容易擺脫了愛對他管東管西的小北,他決定去找人玩幾把葉子牌,看看手氣。
這天小京手氣爆棚,逢賭必贏,對方輸?shù)竭B衣袍都脫了,最后無奈從懷中摸出珍藏的私房物作為籌碼——是一枚年代久遠的黃金鑲寶石長命鎖,雖說因為過手的人多了,這長命鎖看著老舊,寶石也掉了幾顆,但仔細端詳,還是可以看出原本華麗的花紋與精細的雕琢工藝。
蘇小京一見這長命鎖,就愣住了。
他覺得似曾相似……不,不僅似曾相識,而是熟悉得像原本就是他的東西……蘇小京極力思索,終于從腦海深處翻出了這段記憶。
——四五年前,他還沒遇見蘇大人,與簽了賣身契的母親相依為命,在人牙子手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母親重病垂危,他咬咬牙,把一出生就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鎖給當了,換錢去找大夫、抓藥。
這事他不敢告訴母親,因為母親曾經(jīng)千叮嚀萬囑咐,長命鎖不能丟,還有一個包過他的襁褓,也絕不能弄臟弄壞。
襁褓被母親鎖在破木箱中,長命鎖他則是一直貼身帶著,但為了救他娘親性命,不得不偷偷當?shù)簟?br />
然而這點錢并沒有挽回母親的性命,最后她還是不治而亡。小京傷心欲絕后,又想把長命鎖贖回來做個念想,但再三不能如愿,最后也就慢慢淡忘了。
幾年過去,他幾乎完全忘記了,直到這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塵封的記憶就忽然被吹去了積灰。
蘇小京強忍激動,裝出一副挑剔模樣,邊說“哪個棺材板里挖出來的,舊成這樣誰稀罕”,邊把長命鎖在手中翻來翻去看,果然在鏤空的鎖身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個模糊不清的“信”字。
——正是他的鎖!
經(jīng)過討價還價,蘇小京贏回了這枚長命鎖。他當即匆匆回到家,進入自己房間把門反鎖上,然后從衣柜深處找出那塊邊緣有些燒焦的襁褓,鋪在床上。
是一大塊方形的錦緞,因為日久年深變成了褐紅色,就越發(fā)與寫在內(nèi)側(cè)的一些字顏色混在一起。
蘇小京原本大字不識一個,跟了蘇晏后開始讀書識字,如今常見的字也基本認全了。但這些寫在襁褓里面的蠅頭小字實在糊得厲害,看不清楚。
他辨認了半晌,不得不再次放棄。
算了,反正長命鎖也回來了,這張鬼畫符的襁褓就繼續(xù)壓在箱底得了,他這么想。
直到七八日后,他提著兩罐子新買的豆瓣醬走在偏僻巷子里,與一個大戶人家仆婦打扮的老嫗擦肩而過,忽然聽見老嫗在背后叫他——
“等等!小哥兒,你轉(zhuǎn)身過來,讓老身看看清楚!”
蘇小京莫名其妙地轉(zhuǎn)身,瞪著這老嫗:“怎么啦?”
老嫗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端詳完他,嘴唇顫抖地說道:“像!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干嘛呀,有病。”蘇小京扭身要走,被對方一把拉住。
老嫗激動地問:“小哥兒,你有沒有個一出生就戴在身上的黃金長命鎖?鑲五色寶石的?”
蘇小京下意識點頭,又想起財不露白,連忙搖頭。
老嫗似乎看出了些什么,追問:“莫怕,老身看你長得極像舊主,所以才多問幾句——你的長命鎖,鎖身內(nèi)是不是刻著一個字?”
舊主?說的是我娘親么?蘇小京很小就知道,自己出身不俗。聽母親說是因為牽扯到十幾年前的一場大案,家里才一夜傾覆,當時他在娘胎里尚未出生,就被一并發(fā)買了。據(jù)說那案子是先帝親下的旨意,所以他一直對皇權(quán)感到惴惴,總把“伴君如伴虎”掛在嘴邊。
蘇小京試探地問:“是個‘信’字?”
老嫗頓時老淚縱橫,跪在地上抱住了蘇小京的腿,失聲大哭起來:“是小主人沒錯!是小主人沒錯!王爺唯剩的一根獨苗,終于被老身找回來了!”
第312章
你把他摸活了
“十六年前,先帝剛登基兩年,就開始動了削藩的念頭,身為長兄的信王首當其沖,成為了他第一個下手的對象。老身當時是信王府的教養(yǎng)嬤嬤,親眼目睹了先帝逼迫信王殿下自盡的經(jīng)過……”
老嫗?zāi)ㄖ鴿釡I,拉蘇小京進入旁邊的無人拐角,哽咽道來:
“信王妃自知大劫難逃,怕世子與其他王子都保不住,便趕在錦衣衛(wèi)到來之前,將懷有身孕的一名叫柳眉的侍妾送出府去,這名侍妾就是你的母親。
“王妃說,萬一闔府罹難,無論如何要保住信王一脈的最后一個子嗣。于是她把世子用過的長命鎖交給你母親,為了將來能證明你的身份,王妃還將信王的親王常服裁下一方,做成了嬰兒襁褓,并親手在襁褓內(nèi)寫明此事,蓋了印信。然后命幾名侍衛(wèi)帶著你母親逃出封地,打算隱姓埋名,先把你生下來。
“沒想到的是,那幾名侍衛(wèi)中有人起了異心,想拿了你母親,去向先帝邀功討賞。侍衛(wèi)們發(fā)生內(nèi)訌,你母親因此而流落民間,不知去向。
“信王與王子們被殺,女眷發(fā)配嶺南。老身以及一些僥幸脫身的信王府老人,無奈做了鳥獸散,各自去討生活。但老身始終記得王妃的囑托,一定要找到你們母子,絕不能讓信王一脈就此斷絕。于是老身重操舊業(yè),在不少達官貴人家做過嬤嬤,借此打探消息。
“蒼天有眼啊!老身苦苦找尋十幾年,終于在前年,在京城的一家首飾店里,發(fā)現(xiàn)了信王妃的那枚黃金鑲五色寶石長命鎖。我追問來歷,掌柜的說,這鎖他也是從當鋪收來的。老身又去問當鋪,是誰當了這鎖?當鋪掌柜卻說,這鎖幾易其手,他也不記得是誰當?shù)牧恕?br />
“老身思來想去,決定先湊夠錢,把長命鎖買下來,再慢慢追查來歷。不想遲了一步,首飾店已經(jīng)把鎖賣出去了,又不肯透露買家身份。
“老身無奈,只好一步步艱難調(diào)查,直到半個月前,終于查出買鎖的是這京城的一個破落戶,他被人一激之下,打腫臉充胖子買的。老身又去找他,不料他說跟個官宦家的小廝打葉子牌,把鎖給輸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