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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屬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窗外一個冷亮的聲音響起。

    蘇晏轉(zhuǎn)頭看緊閉的窗,再次懵逼:“我、我剛喊你了嗎?”

    “大人說,‘信不信我只要喊一聲阿追’,所以算是喊了�!�

    蘇晏:……

    草,剛才和朱賀霖的對話他都聽去了多少?這可太羞恥了,簡直公開處刑!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荊紅追似乎從屋內(nèi)的沉默中領會到了什么,補充一句:“事關大人隱私,屬下不會去聽。不過有時聲音太大,盡管不刻意去聽,也隱約能聽到些動靜。日后大人若真有難,只需大聲喊我即可,哪怕是皇帝,我的劍也能給他戳個窟窿�!�

    蘇晏滿面通紅,左右找趁手之物,想砸這會兒擺出一本正經(jīng)臉、端坐在床上的朱賀霖,又怕誤中了朱槿隚,最后只好作罷。

    他覺得自己得有好一段時間無顏再見皇爺,于是推窗往外一栽,閉眼道:“阿追,我們回去!”

    荊紅追將他接個滿懷,月色下兩道身影溶在一處,倏而消失。

    朱賀霖下了床,坐在踏板上,抬起朱槿隚的手放在自己額上,假裝自己正被父親的掌心摩挲,輕嘆道:“父皇,我對清河是真心的……他能接受你,遲早也能接受我,父皇你說對不對?”

    在父皇榻前盤桓了好一會兒,咭咭噥噥說了一堆沒有半點體面的心里話,眼看月斜將墜,小皇帝意猶未盡地離開了。

    屋內(nèi)殘燭將熄未熄,隱約照著放在床沿的一只手——火光熄滅之前,那指尖依稀地、極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第319章

    屬下堅韌不拔

    夜近四更,蘇晏在荊紅追的護送下回到自家主屋。他脫下斗篷時摸了一手的潮,原來被春夜露水沾濕了。

    “大人就寢罷,斗篷我拿去烤一烤�!鼻G紅追說。

    蘇晏過了睡點,這會兒正精神著,今日又無早朝,便叫荊紅追把炭盆端進來,就在屋里烘烤兩人的外衣。

    荊紅追坐在床前踏板上烤衣服。蘇晏洗了把臉,去藥柜里翻出一罐消炎鎮(zhèn)痛的青草膏,涂在被磕破的嘴唇上,哼哼唧唧道:“幸虧下一次朝會在三日后,到那時也結痂了,人要問起來,我就說上火長泡破的。”

    “‘人’是誰?”荊紅追問,語氣有點發(fā)涼。

    蘇晏被噎了一下。

    的確,與他不熟的,哪怕見了面也不一定會注意到這點小傷口;與他相熟的,即便發(fā)現(xiàn)了,也不好去問這么私人的事。說來說去,會逼問甚至審問他的,朝中也只有一人了。

    “……大人似乎有點怕他?”荊紅追又問。

    “沒這回事!”蘇晏繃起了臉,“打從見面的第一天,我就沒怕過他,現(xiàn)在更不可能怕�!�

    荊紅追淡淡道:“是么。我看大人敢捋老皇帝的虎須,敢踹小皇帝的胸口,敢拿棋盤砸豫王的臉。屬下更不必說了,唯大人馬首是瞻�?晌í殞ι蚱猓笕丝偞嬷恍﹥盒⌒�,就像心底揣著把獸籠的鑰匙�!�

    蘇晏一怔,想起朱槿隚對沈柒的質(zhì)疑與評價——

    “他是一柄暗刃,專殺黑夜中的魑魅魍魎,但殺得多了,自己也將成為魑魅魍魎�!�

    “朕每次與他說話,看著他貌似恭順的面目,都能透過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聽到什么?一頭被鐵鏈鎖住的、咆哮撕咬的兇獸�!�

    “在朕看來,他是兇獸梼杌。暴戾與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禮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縛他,也不過是一條又一條岌岌可危的鐵鏈,隨時會被掙斷�!�

    他還想起自己曾在皇爺面前許諾過:要以身為鏈約束沈柒,倘若約束不住,甘愿以自身血肉飼之。

    回頭想想,皇爺?shù)脑u價雖尖銳,卻并不算謬誤。他不時能感受到沈柒靈魂中黑暗的部分。那些部分被沈柒很好地藏了起來,尤其是在他面前,更是百般克制、極力掩蓋,但相處的時間久了,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總有些藏不住的黑霧從閘門后逸泄而出,像一縷縷不能去深思、深究的寒意。

    可蘇晏依然想要接納沈柒的全部,無論是熱是冷、是明是暗。

    于公,他約束與牽引著沈柒,就像握持著一把雙刃劍,就像在失控的懸崖邊攔起最后一道鐵索。于私……他答應了沈柒廝守終生,這是諾言,亦是本愿。

    而令他欣慰的是,沈柒也在極力控制著自己,與他在一起之后,從未做過有違天理、十分出格的事,更從未傷害過他分毫。

    只除了……

    “大人是不是在想——這人在床上真是一條死命折騰的瘋狗?”

    蘇晏盤腿坐在床上,燒紅了臉頰,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氣的,抓起羽毛枕砸荊紅追:“閉嘴,你這個聽壁角的無恥叛徒!”

    荊紅追把他的氣話當了真,帶著點惶慚之色為自己正名:“屬下是守門,并非聽壁角,更不可能背叛大人……下次大人再喊我,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我都會應聲而至。但求大人事后莫要對我生出怨惱�!�

    蘇晏總覺得荊紅追話里有話,但看神情語氣,又是極為認真嚴肅,一時也對他沒轍了。

    一個好好的劍客,從沉默的冷血殺手變成了刺兒頭侍衛(wèi),又從刺兒頭侍衛(wèi)變成了滾刀肉宗師,讓自己連借機發(fā)作的由頭都不好找了……蘇晏氣呼呼地往后猛地一躺,后腦勺磕在床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響。

    草,忘記剛把枕頭砸出去了!

    一夜之間受了兩次傷——盡管都微不足道,仍讓蘇晏在精神上有些萎靡,翻身把臉埋進被子里,不想再說話。

    荊紅追一手抓著羽毛枕,一手摸了摸厚厚的床褥,難以理解為何躺下去也會磕到后腦勺。他懷疑蘇大人不僅是豆腐皮肉,還是雞蛋腦殼。

    于是他也不管半干的斗篷了,輕手輕腳地將枕頭塞進蘇晏腦袋底下,順道脫了靴子與外衣,爬上床去。

    蘇晏沒有抬臉,悶悶地說:“滾蛋!莫挨老子�!�

    荊紅追覺得蘇大人罵得溫柔,自己身為屬下還挺受用,于是也側(cè)躺下來,從后方將熱愛并心愛的大人擁住,把臉在他頸后發(fā)根處蹭來蹭去。

    蘇大人癢起來,罵聲中帶了點笑意:“滾開,狗一樣的。再蹭我也不會心軟。”

    荊紅追道:“大人不必心軟,該硬的時候盡管硬�!�

    蘇晏先拿后肘狠狠搗他,不奏效,又轉(zhuǎn)身用棉被悶他。悶著悶著,把自己也悶進同一個被窩里去了。

    被窩漾動片刻,傳出一聲低低的懇求:“別,嘴疼……”

    蘇晏探出個腦袋,深深吸氣。荊紅追從棉被與他胸口之間鉆出頭頸,像個按清宮里的規(guī)矩侍寢的妃嬪,熱切又耐心地看著他的君主。

    蘇晏喘勻了氣,問道:“你說,我這三日要是閉門不出,沈柒會不會非要上門見我,然后發(fā)現(xiàn)我嘴破了,又來逼問奸夫是誰?”

    荊紅追沉著臉咬牙道:“大人還惦記著這事吶!要是覺得對他不公平,那下次大人在我床上喊他名字,也讓他守一守門?”

    蘇晏再次被噎住。

    當即識相地話風一轉(zhuǎn):“你覺得我要是贊同一下禮部尚書嚴興,在他們下次重提舊事、懇請新帝選妃立后的奏本上,附一張‘同意’的票擬,朱賀霖會不會認真考慮考慮?”

    荊紅追心不在此,勉強想了想,說:“你要是摻和進去,小皇帝搞不好會大鬧朝堂,直接宣布立蘇相為后。”

    蘇晏打了個哆嗦,立刻決定絕不公然摻和這件事。

    “——還有誰,大人不妨一并惦記完。事前屬下可以慢慢等,一旦開始辦事……大人知道屬下是個堅韌不拔的人�!�

    “堅韌不拔”四個字令蘇晏又有點反悔兼后怕,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縱然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

    蘇晏請了兩天病假,閉門謝客。

    第三天,沈柒登門探病,告假的小廝也回來了。

    “嘴上結痂了,之前破過?”沈柒問。

    院里桃花開得正鮮妍,蘇晏犯春困,軟綿綿地斜躺在樹下的竹搖椅上,前后輕晃:“上火長泡,嘴上潰個小口子,現(xiàn)下快長好了。對了,這兩日朝中有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沈柒拉了張?zhí)珟熞�,在他身邊坐下來,關切且審視的目光在他臉上、身上轉(zhuǎn)了一圈,不動聲色地道:“是有些不太好的消息。

    “錦衣衛(wèi)在京城也發(fā)現(xiàn)了那本妖書暗中流傳,數(shù)量還不少。不日前,城門守軍已經(jīng)加強戒備,搜查進城之人所攜帶之物,并未發(fā)現(xiàn)大量書冊流入,故而推測這批冊子是在京城內(nèi)印制出來的。幾名暗探想順藤摸瓜,找出刊印妖書的地下印廠,結果不明不白地陷了進去,尸體曝在城外荒山野嶺,仵作驗實是被毒蛇咬死的。這事北鎮(zhèn)撫司還在查。”

    竹搖椅不晃了,蘇晏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

    “第二件,兵部右侍郎方磬出事了。在滄州率軍渡河時中了埋伏,據(jù)說死在王武、王辰兄弟手里。消息昨日剛傳回朝廷。于徹之在內(nèi)閣聞訊,大哭復大怒,當即向皇上自請?zhí)岫杰妱�,要接替方磬去剿滅王氏亂軍�!�

    蘇晏當即問:“小爺答應了沒?”

    沈柒搖頭:“如今他處理政務倒是慎重了不少,準備在明日朝會上商議此事,聽取眾臣意見后,再確定提督人選�!�

    蘇晏松了口氣:“應該這樣,兼聽則明。而且經(jīng)過朝會商定的事,萬一接任的提督再討賊不利,臣子們也不會覺得是皇帝自己用人不善的過失�!�

    沈柒問他:“你覺得于徹之不行?”

    “不,他挺行的。不過只他一個還不夠,得有個與他相輔相成的人物�!碧K晏細細琢磨完,吐出了個名字,“——戚敬塘�!�

    沈柒忽然生出一絲恍惚。

    他想起了這個名字。

    就在蘇晏二赴陜西之時,景隆帝通過藍喜給北鎮(zhèn)撫司下達了個密令——“茲有戚敬塘、王安明二人,讓錦衣衛(wèi)查查究竟是何身份來歷。先在軍中查”。

    沒人知道,皇帝是如何知曉這兩個不見經(jīng)傳的名字的,就連藍喜也不清楚,為何突然要查此二人。

    沈柒接了任務,暗令各府各州的探子們廣撒網(wǎng),細篩查。過了兩個月,終于查明身份,還真有這么兩個人。一個正在山東,擔任衛(wèi)所的鎮(zhèn)撫,從五品;另一個前兩年在知縣任上辭官不干,如今在民間開書院講學。

    一個地方的中層軍官,一個辭官講學的老儒,不知名字是怎么入了皇帝的眼?沈柒曾百思不得其解。

    但現(xiàn)下,其中一個名字從蘇晏嘴里吐了出來,自然而然,胸有成竹,仿佛早有預料似的。

    沈柒隱隱明白了什么,瞳孔一縮,忽然轉(zhuǎn)頭峻聲喝道:“——誰在那里偷聽?”

    走廊轉(zhuǎn)角處,蘇小京嚇得托盤差點脫手掉地,連忙穩(wěn)住盤中酒壺、酒杯。

    蘇晏聞聲望去,失笑道:“這是我府上,不是北鎮(zhèn)撫司也不是皇宮,七郎且放放輕松。小京,過來,把我今年新釀的桃花釀給指揮使大人嘗嘗�!�

    蘇小京趿著雙木屐,吧嗒吧嗒走過來,將托盤往樹下石桌一放,抱怨道:“可嚇死我了。都說錦衣衛(wèi)煞氣重,我平日里沒覺得,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蘇晏笑著給他先倒了一杯:“拿去喝,壓壓驚�!�

    蘇小京謝過大人,高高興興地喝了一杯,還想再討一杯。沈柒盯得他如芒在背,他只好放下酒杯,嘿嘿笑道:“兩位大人聊,我不打擾,這就告退�!闭f著一溜煙跑了。

    “……這孩子�!碧K晏含笑搖搖頭。

    沈柒把視線從蘇小京的后背收回來,拿個新杯斟完酒,遞給蘇晏:“府里小廝長大了,好歹要立個規(guī)矩,讓他們知道尊卑與分寸,否則遲早要恃寵生驕�!�

    蘇晏接過酒先不喝,也給他斟了一杯酒,待兩人舉杯相敬,方才慢慢抿了,說道:“無妨。我愛看他們這么野著。野著才是真實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奴仆與物件�!�

    第320章

    蘇相何需回春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沈柒問。

    蘇晏輕輕晃蕩著杯中酒,略一思索后,答道:“多管齊下。戚敬塘擅長兵法,于山東一帶討賊頗有成效,只是一直被上司搶功,故而朝堂上名聲未顯。還請七郎盡快將他功績調(diào)查仔細,形成奏報呈給內(nèi)閣,我才有舉薦他的由頭。

    “于閣老那邊,我會去說項。他若執(zhí)意不肯用戚敬塘,那就只能靠皇上的旨意來壓了。不過我相信,這兩人只要互相接觸、共事一段時間,就會惺惺相惜。

    “另外,這兩天我在家將養(yǎng)也沒閑著,已命人將趙世臻請來一敘。此人倒是真有意思,身為七品小官,見了我這個閣老竟然毫無異色,說話不卑不亢。只在最后,我告訴他準備調(diào)他去天工院,專門進行火器方面的研究時,他才露出感激之色,緊接著就把自己辛苦半輩子寫的火器圖譜送給我了�!�

    蘇晏從懷中掏出一本書皮包得嚴嚴實實,還加裝了防撞邊角的冊子,遞給沈柒。冊子封面上寫著“煥曜神兵譜”幾個字。

    沈柒翻看了幾頁,見圖文并茂,都是各種新式火器的構造、制法、操作方法等的手繪圖,包括了銃、炮、雷等,旁邊配以密密麻麻的文字說明。

    “此人還真是個火器癡�!鄙蚱膺拥�,“也不知他所改良的這些火器能不能造得出來,造出來后攻效如何?”

    蘇晏又給他斟了杯酒,“老趙有想法、有技術,還有股子癡勁,所缺的就是一個研究平臺與資金支持。這些我都能給他,就看他能不能搗騰出什么好東西來了。”

    “研制火器費用不菲,戶部尚書徐瑞麒可摳門得很�!鄙蚱馓嵝阉�

    不提徐尚書也罷,一提蘇晏就來氣:“他專門摳在不該摳的地方,年年掏十幾萬兩搞鰲山燈會倒是大方得很!今年春節(jié)遇到國喪,燈會沒舉辦,省下的銀子給天工院剛好。還有,我看今后的元宵燈會也不必做得那么隆重奢華,意思意思就夠了,那些火藥拿來放煙花多浪費,不如留給我做子彈和地雷�。 �

    沈柒笑了笑:“好主意�!�

    蘇晏把《煥曜神兵譜》重又地揣回懷里,打算一定要留傳后世,震撼一下后人,好叫他們知道老祖宗的厲害之處。

    “七郎,妖書一事你可有什么破解的頭緒?”蘇晏問。

    沈柒道:“其實我們都能猜到這事背后的推手是誰,大概與鶴先生、弈者脫不了干系。難就難在兩點,一是如何破除謠言,證明景隆帝的確是顯祖皇帝的血脈,這樣民心才會安定。二是如何引蛇出洞,誘使鶴先生與弈者全力出手,掏出他們所有的底牌。”

    蘇晏點頭,輕嘆口氣:“要證明一個老女人三四十年前的清白……這可真是難倒我了。尤其‘通奸’這種事,要證明有,偽造證據(jù)容易得很,譬如篡改過的書信、偷走的信物、冒充的當事人等等;可要證明沒有,卻很難拿出證物來,任你怎么描都是黑,就算有當年的人證,也是口說無憑�!�

    “……這年頭要是有DNA檢測就好了。”蘇晏嘀咕一聲,又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只有全然不靠譜的滴血認親。即便靠譜,也沒法去皇陵里找顯祖皇帝討要一滴血�!�

    沈柒也覺得棘手。書可以焚燒,地下印廠可以搗毀,幕后黑手可以抓獲,可這種越傳越廣的謠言,又該如何破除呢?誅心的謠言,殺人于無形,可比千軍萬馬更難對付。

    蘇晏一時也沒什么好主意,于是安慰彼此:“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想出辦法的。先把戚敬塘給拎上來,讓他和于閣老共同提督軍務,滅一滅廖瘋子與王氏兄弟的囂張氣焰。”

    事不宜遲,沈柒這便回北鎮(zhèn)撫司,匯總暗探們收集到的情報,將戚敬塘的領兵事跡與戰(zhàn)績寫成奏本。

    這份奏本當日下午就送至內(nèi)閣。蘇晏拿著奏本找于徹之,想跟他討論討論戚敬塘此人。可惜于閣老仍處于喪友之痛中,對蘇晏態(tài)度冷淡,也對奏本上這個年方二十五歲、名不見經(jīng)傳的軍中青年沒多大興趣。

    蘇晏只好托富寶,把這份奏本送到朱賀霖手中。

    過了半個多時辰,富寶匆匆趕到文淵閣,將奏本又放回他手中:“蘇大人,皇上說了,得你親自去送,面呈此事�!�

    蘇晏因為前幾天朱賀霖在風荷別院鬧的那出“三人洞房”,余悸猶在,并不想私下見這位天馬行空的小爺,便推說公務繁忙實在抽不出身,勞煩富寶幫忙再跑一趟,替他告?zhèn)罪,順便把奏本留在皇帝那里。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富寶氣喘吁吁地再次趕到文淵閣,一見到蘇晏的面,就連連擺手:“蘇、蘇大人,你可行、行好,親自跑一趟,別讓奴婢傳話了。要是累、累死了奴婢,以后誰幫皇上與您跑腿辦事呀?”

    蘇晏為難地看了看天色:“申時將盡,此時再去內(nèi)廷面圣,只怕來不及在下鑰之前出禁門�!�

    如果只遞交一份奏本、說件事,自然是來得及出宮的,可朱賀霖這小子好容易私下逮住他,十有八九要借機生事,又留他吃飯,又東拉西扯磨時間。

    富寶回答:“這個蘇大人放心�;噬犀F(xiàn)今不住乾清宮了,說上朝不方便,改住奉先殿啦。”

    奉先殿與養(yǎng)心殿東西相對,都處在內(nèi)廷的禁門之外,緊挨著皇宮外朝。從他眼下辦公的文淵閣往北,過了文華殿再往北走一段路,就到奉先殿了。

    這下蘇晏沒轍了,只好坐上富寶準備的小轎,親自跑一趟。

    不過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朱賀霖并沒像之前那樣胡攪蠻纏,先是公事公辦地聽完他的說明,收了奏本翻閱過后,方才出言留他用晚膳。

    蘇晏想婉言謝絕。結果朱賀霖只說了一句話,就使他改變了主意。

    朱賀霖說:“梨花從南京回來了,一路奔波輾轉(zhuǎn),剛到京城又不適應氣候,在絕食鬧脾氣,你不管管?”

    蘇晏登時顧不上別的,擔心道:“她那么愛吃,絕食兩天可還了得!趕緊讓我安慰一下,看看能不能喂進去點小魚干�!�

    朱賀霖朝富寶使眼色。

    富寶連忙使喚宮人:“快去呀,把皇上的御貓抱過來,小心點!”

    蘇晏一見梨花,果然瘦了些,似乎連毛色都暗淡了,當即心疼地抱過來,在懷里把它擼了個肚皮朝天。

    聽見梨花發(fā)出了“咕嚕咕�!钡氖娣新�,蘇晏開始慢慢投喂。梨花一邊有三沒二地吃著,一邊用尾巴去勾纏蘇晏的手臂。

    “果然還是你哄有用……”朱賀霖此刻嫉妒人,更嫉妒貓,于是忍不住湊過來,與人一同擼貓,與貓一同纏人。

    擼著擼著,兩人就習慣性地窩到羅漢榻上去了。富寶很有眼力見地示意宮人們退下,把殿門關上。

    朱賀霖舉起梨花的兩只小肉爪子,朝蘇晏招了招:“跟你二爹說,今晚留下來陪你睡?”

    蘇晏看他這副舉動,毫無帝王威嚴不說,甚至還點借貓賣萌的嫌疑,忍不住笑著戳了戳貓爪子上的粉紅肉墊:“你還是陪你親爹睡吧,踩奶狂魔!”

    -

    次日的朝會上,朱賀霖將蘇晏上呈的奏本,發(fā)與六部官員議論。

    對于蘇晏所舉薦之人,朝臣們的態(tài)度很是耐人尋味,有斷然附和的——這批人為數(shù)還不少,其中一部分是“蘇十二門下走狗”;還有一部分頭腦更冷靜些,知道這奏本不是蘇晏當朝呈遞,而是由皇帝下發(fā),肯定是已經(jīng)取得了圣允,他們不表示贊同,難道還要跟皇帝唱反調(diào)?

    當然也有貫愛唱反調(diào)的,說這個戚敬塘太年輕、怕是經(jīng)驗不足,又說此人既有能力,為何朝廷不聞其名?

    還有一些官員另有舉薦的人選,也趁機提了出來。

    內(nèi)閣的幾人,謝時燕因病請假不在;結巴閣老江春年不吭聲;首輔楊亭似乎傾向蘇晏的提議,但不很堅定。于徹之仍堅持自己上,接替陣亡的方磬提督軍務,領兵剿滅亂軍,還當場抨擊蘇晏用人輕率。

    蘇晏也不惱,笑瞇瞇地說:“群策群力好哇,諸公還想說什么,盡管說�!�

    等到官員們七嘴八舌說得差不多了,他才又站出來做了個總結性發(fā)言:“我舉薦戚敬塘,卻并非想讓他獨自提督軍務,主帥我還是傾向由于大人擔任,戚敬塘尚且年輕,做個副手比較合適�!�

    說著又轉(zhuǎn)頭對于徹之笑笑:“于大人,我舉薦的第一人是你,第二人才是他。你說我用人輕率,可我看于大人你分量頗重,才堪大用�!�

    于徹之被他四兩撥千斤地吹了一通法螺,也不好意思再出言指責,暫時閉了嘴。

    最后朱賀霖一錘定音:“就按蘇愛卿的意思辦�!�

    朝廷的調(diào)令敕書,八百里急遞趕往山東登州,結果信差到了衛(wèi)所才發(fā)現(xiàn),戚敬塘不在。

    據(jù)衛(wèi)所的軍官說,戚大人上個月為了探望生病的父親,動身去京城了。

    還說了件離奇驚險的事——就在前夜,有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刺客潛入衛(wèi)所,企圖暗殺戚大人,不過他們與信差一樣,也撲了個空。

    信差帶著一臉詫然,不得不留下調(diào)令后再度啟程,急匆匆趕回京復命。

    蘇晏聽了這事,也是一臉詫然:戚敬塘在京城?可沈柒之前調(diào)查他父親的居住,并未發(fā)現(xiàn)其人行蹤��?人究竟去哪兒了?

    又過了一日,沈柒請?zhí)K晏來北鎮(zhèn)撫司,告訴了他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調(diào)查結果——

    戚敬塘被閣老謝時燕下令抓起來,就扣押在謝府的柴房里。

    原來,戚敬塘不甘心辛苦拼殺七八年,功勞全被上司搶走,便琢磨著該怎么在這個“渾濁的官場”出頭。這時父親染疾的消息傳來,他請假回京探病,順道帶了兩瓶山東蓬萊島的修道方士所煉制的“回春丹”,說是有枯木逢春之效。

    等他回到京城,發(fā)現(xiàn)父親的病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回春丹也不必吃了。他得空找故人打聽晉升的門路,勉強搭上了閣老謝時燕這條線。

    謝時燕年近六旬,入春時染了病,氣血兩枯。于是戚敬塘就抓住這個巴結閣老的大好機會,登門去獻回春丹。

    回春丹有效是真有效,謝閣老吃了三日后,不但氣血充盈到爆,還燥熱難抒,一口氣睡了三個妾才宣泄干凈。常年蠟槍變金槍,謝閣老大喜過望,又接連吃了好幾顆。

    這下要完,回春過了頭,回到寒冬去了。謝閣老上吐下瀉,便血不止,沒兩日就形容枯槁,就跟那被狐貍精吸干了陽氣的趕考書生似的。別說參朝上衙了,連房門都出不得。

    好容易在名醫(yī)的急救下?lián)旎匾粭l命,面團脾氣的謝閣老難得盛怒,下令把獻藥的登州小子抓起來,關在府中,等病好了再狠狠治他的罪。

    這事被趴謝府屋頂?shù)腻\衣衛(wèi)探子得知,稟報了沈柒。

    沈柒當即出動緹騎,去謝府把人給押了回來,說是要按律處置。謝時燕本就不愿得罪他,同時覺得進了北鎮(zhèn)撫司,那個混蛋小子不死也要脫層皮,就很解氣地同意了。

    這會兒,戚敬塘就關押在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里,隨時等候提審呢。

    蘇晏聽了瞠目結舌,繼而哈哈大笑,直到戚敬塘被錦衣衛(wèi)提上公堂,依然笑個不停。

    戚敬塘跪在堂下,一臉老老實實聽候發(fā)落的模樣,眼珠子卻狡黠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豎著耳朵聽周圍的錦衣衛(wèi)小聲說話。

    蘇晏笑夠了,揉了揉肚子,踱到戚敬塘面前,用手指勾起這位未來名將的下頜,欣賞對方階下囚般的英姿。他問:“你為何要給謝閣老送禮?”

    戚敬塘被蘇晏一根手指定住,沒敢動,仿佛那不是文弱書生的細長手指,而是一根足以攪動朝堂風云的定海神針。

    他已經(jīng)從錦衣衛(wèi)的只言片語中,猜到了這位穿三品常服的年輕官員的身份,恭敬而不失詼諧地答道:“因為我不認識去蘇閣老府上的路。”

    蘇晏彎腰,湊近端詳他:“你送謝閣老的回春丹,險些把他害死,你知道么?要是被你找著了來我府上的路,搞不好受害的就是我了。”

    戚敬塘面不改色地答:“那不能。謝閣老見獵心喜、急于求成,不按醫(yī)囑服藥,才導致此禍。蘇閣老……蘇相胸有丘壑、目存山河,不會犯這種錯�!�

    蘇晏問:“那你準備給我送什么禮?也是回春丹?”

    戚敬塘道:“不,蘇相本就身懷句芒之仙姿氣度,何需回春。我準備送蘇相一位擅打勝仗的驍將,還望笑納�!�

    蘇晏笑著收回手,懷著一種濾鏡破滅的復雜心情,半是輕嘲半是調(diào)侃地道:“你領兵打仗的功夫,要是與你拍馬屁的功夫一樣強,我就收下這份禮�!�

    戚敬塘這才微露激動之色,俯身行禮:“若得蘇相重用,戚某愿為朝廷、為大銘百姓披肝瀝膽,戰(zhàn)死方休!”

    “你向我謝恩表忠心,卻不說‘為蘇相披肝瀝膽’,好……好個戚敬塘。”蘇晏轉(zhuǎn)身踱到沈柒身邊坐下,端起茶杯,淡淡道,“今天我算是見識了,什么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無妨,我喜歡用你這種不拘泥、不死板,懂得變通的人,去當個副提督吧,與于徹之一起,給廖瘋子和王氏兄弟的亂軍一點顏色看看�!�

    戚敬塘先是怔住,似乎難以置信,隨即終于反應過來,這個天大的機會就這么結結實實砸在他頭頂,這才真正綻出驚喜之色,抱拳沉聲道:“蘇相放心,戚某必竭盡全力,報效朝廷,不辜負蘇相知遇之恩!”

    他隨錦衣衛(wèi)離開大堂后,蘇晏方才問冷眼旁觀的沈柒:“你覺得這人怎么樣?”

    沈柒道:“外奸內(nèi)忠,非尋常人。聽其言語,心思機敏;觀其筋骨,武藝高強,再看他過往戰(zhàn)例與戰(zhàn)績……清河,你挖到了個好東西。”

    蘇晏含笑拍了拍沈柒的手背:“他才不是‘東西’�!�

    沈柒一把抓住蘇晏的手,嗤道:“他當然不是東西,正經(jīng)人哪有對著當朝閣老說什么‘你本來就是春神’這種鬼話的?油滑不堪!”

    蘇晏大笑:“好,他不是東西。你是東西,是個大醋缸子�!�

    錯了,缸里不是醋,是又酸又苦的毒汁。沈柒嘴角揚起微微的笑影,卻并未抵達眼底,緊握住蘇晏的手,問道:“昨夜你在文淵閣睡的,還是在奉先殿?”

    蘇晏“呃”了兩聲,最后避重就輕地答:“我和梨花一起睡的�!�

    第321章

    外面有別的貓

    沈指揮使到底給蘇閣老留了最后的面子,沒再繼續(xù)追問下去,但透露出的態(tài)度也足夠明顯了:

    我知道朱賀霖尚且是小少年時,就對你別有所圖、胡攪蠻纏;也知道你和他在南京待了一年多,幾乎可以說是相依為命。但如今回到京城,他是君你是臣,加之又有景隆帝的關系牽涉其中,不可再由著他的性子來,以免他哪天真的昏了頭,放縱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蘇晏心里也很有些矛盾。

    一方面他與朱賀霖朝夕相處過長段時間,無論談天說地還是一同擼貓,都是十分放松愜意的狀態(tài)。若是刻意疏遠,他會遺憾于失去這種自然而然的氛圍——這倒是輕的,只怕朱賀霖會因此在心理上產(chǎn)生反彈,甚至炸毛發(fā)作。如今國內(nèi)外局勢緊張,空氣中的陰謀與火藥味一觸即發(fā),朱賀霖身為一國之君,此時的心態(tài)尤為重要,必須得穩(wěn)住。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沈柒的顧慮不無道理。朱賀霖與其父最大的不同在于,太過年輕氣盛,率性恣肆,不會去克制自己的感情與欲望,哪怕為了大局必須克制私心,也是頗為艱難而不能長久的。與朱賀霖離得越近、相處得越久,這把烈火就越容易燒到他身上,到時只怕?lián)涠紒聿患啊?br />
    蘇晏無聲地嘆口氣,道:“街對面臭豆腐攤的老板家中母貓生了七八只小貓,回頭我向他討一只,帶回家養(yǎng)�!�

    沈柒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盡量不給朱賀霖私下相處的借口,便微微一笑:“不必去討。我送你一只調(diào)教好的西夷貓,長毛碧瞳,通體雪白,漂亮得很�!�

    蘇晏猜測他說的是波斯貓,這年頭還很稀罕,偶爾從中東薩菲王朝的商人手中流入大銘京城,很受達官貴人的喜愛,千金難求。

    他不想沈柒破費,但對方這么說了,想必已經(jīng)買下,于是便也沒有推辭,心想著找個合適的機會,也送沈柒個貴重的回禮。

    從北鎮(zhèn)撫司回府的馬車上,蘇晏膝蓋上多了一團雪白的毛球。這是只公貓,因為品種名貴所以沒有騸過,但性格溫和,隨便他怎么揉都行,不比梨花脾氣傲嬌火爆,還愛踩胸。而且因為毛軟而長,如蓬松的云朵,擼起來手感更好。

    蘇晏挺喜歡這只波斯貓,但不知為何,還是覺得梨花與其他所有的貓都不一樣。

    那是在內(nèi)心彷徨的人生低谷,在彼此扶持與堅韌等待中,陪伴過他……他們的貓。

    ——白雪在窗外簌簌地下,春夜的宮殿寂然無聲。太子探身過去,不知是隔著侍郎揉貓,還是隔著貓親近侍郎。太子說:“‘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清河,這是我們的貓�!�

    蘇晏失神了。

    直到馬車�?吭谔K府大門臺階下方,蘇小京從門房出來給他搬步梯,他才回過神來。

    抱著貓下車時,蘇小京驚嘆起來:“嚯,這么漂亮的貓!”

    蘇晏笑了笑,把波斯貓放在他臂彎:“給你摸摸?”

    蘇小京小心翼翼地摸了幾把,一臉欣喜。蘇晏笑道:“你這么喜歡,喂食、梳毛、鏟屎都交給你?”

    聽到要鏟屎,蘇小京微微皺了皺眉。其實他并不喜歡養(yǎng)動物,以前母親在世時為了給他補身子,背著房東偷偷在屋里養(yǎng)了只下蛋的母雞,雞與人同吃同睡,雞屎拉得滿地滿床,臭死了。他不得不罵罵咧咧地去洗被子,回頭就搓了根草繩,把那只雞綁在飯桌的桌腿上。飯桌只有三條腿,有天支撐不住倒下來,把雞壓死了,他還暗中慶幸了一下:雖然以后沒蛋吃,但不必再忍受吵鬧與臭味了。

    ——由此看來,他打小就與尋常平民孩子不同,哪怕餓著肚子,有些事也是不能將就的,蘇小京如是想。也許是因為,他從骨肉血脈里本就不該是個平民?

    “大人……”蘇小京連馬車都忘記卸了,抱著波斯貓,緊跟在蘇晏身后往院子里走,“大人你說……我若是去參加科考,有機會登第么?”

    蘇晏詫異地轉(zhuǎn)頭看了小京一眼,想說你才把常用的字認全,寫個家書也只是勉強湊合,更別提做文章了……但出于保護對方的自尊心,他還是委婉地說道:“科考挺難的,要不再多念幾年書吧。我現(xiàn)在忙,沒空教了。回頭我給你、小北,還有咱家里想要讀書習字的仆役們合請一個教書先生,怎么樣?”

    蘇小京并不想要這種給下人統(tǒng)一辦的識字班——雖然這么好心的主家不多見,但他已經(jīng)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大人教他幾個大字、送他一雙布鞋,就感激涕零了。

    他想起了今晨喝到的那杯桃花釀……那么好喝的酒,卻只讓他喝一杯,沈指揮使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只是個無足輕重而又不知輕重的小廝。

    我蘇小京……不,我朱賢,不是小廝!

    蘇晏見蘇小京臉色陰晴不定,還以為他沮喪于科舉無望,安慰道:“除了科舉,還有很多路子走的。譬如……你若有意經(jīng)商的話,有空可以先向咱們府上的賬房先生討教討教�!�

    士農(nóng)工商,商人地位僅高于伶、娼等賤籍,蘇小京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垂下頭,不愿被人看見此刻的神情。

    蘇晏并不受這個時代的觀念約束,要不是投舍在世族士子身上,他還想靠著記憶中的配方,發(fā)家致富當個巨商呢。

    話說起來,阮姐姐的店面似乎上個月開張了?他得抽空過去瞧瞧,看自己用來入股的那幾張配方好不好用。尤其是味精的配方,比起天工院的研究課題簡單得多,而且原料易取,以面筋為主原料,以鹽酸、活性碳、燒堿分別進行水解、脫色與反應,就能實現(xiàn)量產(chǎn)。其中鹽酸不難獲得,已經(jīng)有歐洲藥劑師研究出了原始但方便的食鹽與礬油蒸餾提煉法;至于燒堿更容易,這個時代已經(jīng)有了肥皂,就是靠堿與熟石灰反應成燒堿,把脂肪皂化做出來的。

    蘇晏自顧自地琢磨,沒注意到蘇小京的異樣,忽然聽“嗷嗚”一聲叫喚,波斯貓從小京臂彎里跳下來,飛快地躥過了走廊。

    蘇小京意識到自己因為心緒起伏,一時失手把貓捏痛了,忙道:“我叫幾個下人一同去追貓,大人先回屋歇著�!�

    蘇晏知道自己連貓都跑不過,也就不親自下場去追了。剛進屋洗了把臉,荊紅追敲門進來,手指拎著波斯貓的脖頸肉,那貓跟僵了似的一動不動。

    “大人,你新買的西夷貓?”荊紅追問。

    蘇晏上前接住了貓,說:“我哪兒買得起,沈柒送的。”

    荊紅追沉默了一下,又問:“大人喜不喜歡狗子?我會馴�!�

    ……我已經(jīng)有好幾只了!蘇晏干笑道:“不必了阿追,貓狗會打架,我不想家里都是聲音。”

    翌日一大早,蘇晏吃過早飯,荊紅追駕車送他去衙門上值。蘇小京說去集市采購食材,與小北打了聲招呼就出門了。

    但他沒到集市就在街頭拐了個彎,轉(zhuǎn)而去了外城東的一戶大宅子。

    繁嬤嬤就在這宅子里當差,但主家老的老、小的小,她身兼教養(yǎng)、管事等職,整個府邸基本上是她說了算。

    見蘇小京主動來找,繁嬤嬤高興極了,把他請到屋中叩拜行禮,一口一個“小主人”地叫著。

    蘇小京問:“你這兒有桃花釀么?親手釀的那種�!�

    繁嬤嬤一怔,答:“有是有,不過不是府內(nèi)釀的,是外面酒肆買的�!�

    “無妨,拿一瓶……不,拿一壇給我。”

    很快就有婢女送來了一壇桃花釀,蘇小京取了個大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桃花釀雖然不算烈,但繁嬤嬤擔心他喝得沖了傷身,勸道:“小主人緩點喝罷,要不老身再叫人上些菜肴、點心,墊墊肚子不容易喝醉?”

    “不用。”蘇小京喝得半醉了,用力搖頭,“我就要喝這酒……想喝幾杯,就喝幾杯!”

    繁嬤嬤嘆口氣:“老身知道小主人心中的愁苦……要不,咱們不管京城的事了,去投奔小主人的叔父,寧王殿下?”

    蘇小京打個幾個響亮的酒嗝:“人家是個親,嗝,親王,就算認了我這個野路子的侄兒,又憑什么養(yǎng)我?我先得替我親爹平,嗝,平反才行�!�

    繁嬤嬤道:“要不,還是先給寧王殿下寫封信罷。說實在的,他的封地遠在河南,聽說又身患肺癆,是一尊自顧不暇的泥菩薩。但他與信王殿下自幼感情深厚,必不會對小主人你坐視不理的,就算沒法馬上接你過去,至少也能派人送錢物過來。到時小主人置產(chǎn)置業(yè),老身負責通知信王府的老人們回來,咱們自立門戶。小主人,你看如何?”

    蘇小京擱下杯子,抱著小酒壇對口灌,忽然酒壇脫手,往桌面一趴,滿面酡紅,目光迷蒙。

    繁嬤嬤扶正酒壇,看他醉得七七八八了,問道:“小主人難道還想在那蘇十二府上當小廝?”

    “小廝……不當小廝……我不是小廝!”蘇小京含糊不清地喃喃。

    “那老身就斗膽,替小主人把這封信寫了。在寧王殿下回復之前,還請小主人委屈一下,暫且在蘇府待著�!狈眿邒吒┫律恚瑴惤K小京,低聲道,“對了,蘇府這兩天沒出什么事兒罷?”

    “什么事兒……大人新得了只漂亮的白貓……”

    “還有呢?”

    “沒了……”

    “沈柒沒來找過他?還有今上,我記得你說過,他還是太子時經(jīng)常微服來蘇府,如今還來不來?”

    “沒來……大人今早去北鎮(zhèn)撫司了,回來抱了只貓……”

    繁嬤嬤還想再追問,蘇小京徹底沒了回應,鼾聲如雷地睡著了。

    沉吟片刻,繁嬤嬤叫了兩名婢女進來,將蘇小京扶到了床榻上。她放下床帳,正待離開,忽然看了一眼兩名婢女,下令道:“你們兩個,脫光了衣衫,上床好好伺候著。”

    婢女像是訓練有素,十分順從地諾了聲,開始寬衣解帶。

    繁嬤嬤出了屋,把門帶上。穿過走廊時,迎面而來的仆役們紛紛躬身避到側(cè)旁。她目不斜視地走到主人房,廳內(nèi)首位上坐的、正在喝茶的一名白發(fā)老叟當即離座,朝她行禮。

    “記住,你是又老又病的主家,不必在他面前露臉�!狈眿邒叻愿溃八f一向仆人們打聽,你得事先教好說辭�!�

    白發(fā)老叟一一應下,待到她離開,才微微松了口氣。

    -

    蘇晏上午在吏部官署,下午去了文淵閣,順道讓內(nèi)侍給朱賀霖遞了個簡報,說明戚敬塘的事。

    朱賀霖因為派的信使撲了個空,回來稟報說戚敬塘不知行蹤,正打算下詔給登州,讓他們把人給翻出來。收到這份簡報看完后,哈哈大笑:“謝閣老竟也有如此魄力的時候!這個姓戚的倒是有點意思。”

    他轉(zhuǎn)頭吩咐內(nèi)侍:“抬肩輿過來,朕要去一趟文淵閣�!�

    說是要去內(nèi)閣視事,結果根本沒進文淵閣的大殿,圣駕直接落在旁邊空置的東閣里了。蘇晏奉命來見駕,見朱賀霖坐在榻上,懷里抱著梨花。

    梨花一見蘇晏,就從朱賀霖大腿上跳下來纏他。

    蘇晏忍不住彎腰,伸手擼貓。梨花在他手上嗅來嗅去,突然尖銳地叫了一聲,扭頭不搭理他。蘇晏有些意外,將梨花抱起來,想埋它肚皮。

    結果梨花發(fā)飆了,呼啦一爪子撓在蘇晏臉上。

    朱賀霖驚呼一聲。還好蘇晏反應及時,把臉向旁邊偏了偏,這一爪子在他側(cè)臉的下頜位置與脖頸上抓出了三道血痕。

    血痕很淺,愈合了也不會留疤。但朱賀霖大為生氣,從榻面一躍而下,沖過來拎起梨花往地板上一扔。

    貓輕盈又敏捷,這么一扔自然是傷不著的。梨花仿佛也生氣起來,豎起尾巴,卻不是對著朱賀霖,而是朝蘇晏氣憤地喵喵叫:你在外面有別的貓了!你不愛我了!

    “這畜生!”朱賀霖惱火地罵了聲,手指將蘇晏的下頜輕輕抬高,檢查他脖頸上的傷口,又叫富寶取藥匣子過來。

    一點輕微的皮肉傷,蘇晏并不在意,哪個養(yǎng)貓的沒被貓撓過?但朱賀霖硬把他拉到羅漢榻上涂藥。藥要上兩種,第一種是稠汁狀,為防流下來弄臟衣領,蘇晏只好平躺下來,側(cè)過臉讓朱賀霖先給他傷口消過毒,然后上第二種膏狀藥。

    上完藥他攬鏡一看,側(cè)臉下頜與脖頸上一道道青紫藥跡,比不涂更嚇人。朱賀霖道:“拿紗布來給你纏上?”

    蘇晏失笑:“我又不是被割喉,包扎得那么夸張做什么?就這么敞著好,明天就結痂了�!�

    朱賀霖處理完他的傷口,放了心,轉(zhuǎn)身去找不孝的畜生算賬�?上Ю婊C靈得很,知道自己干了壞事,早就逃出殿去了。朱賀霖余怒未消地吩咐內(nèi)侍:“去找。找到就關進貓舍,一天不許她出來。”

    蘇晏勸道:“小爺,真不必如此,養(yǎng)貓被貓撓是很常見的�!�

    朱賀霖道:“那怎么行,她現(xiàn)在是恃寵而驕。之前發(fā)脾氣時也想撓我來著,沒得逞,就對你下爪了,不給她點懲罰,以后就越發(fā)欺軟怕硬了�!�

    蘇晏:……我軟?

    朱賀霖道:“對了,你說打算提拔戚敬塘給于徹之當副手?謝時燕若是知道,十有八九要記恨你的�!�

    蘇晏道:“我也知道這么做會得罪謝閣老,但也不能任由他把戚敬塘砍了吧。任命之前,我會讓小戚登門去向他賠禮道歉。謝閣老向來脾氣糯,應該會諒解的�!�

    朱賀霖搖了搖頭:“謝時燕雖然專愛和稀泥、當和事佬,其實心眼小,這事在他身上沒這么容易過去。”

    蘇晏笑著說:“那我也沒轍了。戚敬塘我是非用不可,小爺你看著辦吧�!�

    朱賀霖也笑道:“我還能怎樣,你說怎樣就怎樣了。回頭我派個御醫(yī),帶些補藥去探望謝時燕,先給他吹個風,讓他不要再追究了�!�

    這事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至于謝閣老愉不愉快,我們的蘇大人對此還有些歉疚,但新帝并不在意——說來還是謝時燕自己貪圖療效、吃多了春藥,他能派個御醫(yī)去診治,已經(jīng)是皇恩浩蕩了。

    蘇晏離開前,朱賀霖想起了信使所稟報的一個細節(jié),說之前有批黑衣刺客似乎是去刺殺戚敬塘的,也撲了個空。

    黑衣刺客?蘇晏有所警覺。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回頭向戚敬塘提起時,對方卻是虱子多了不咬,滿不在乎地答:“在登州,想殺我的人多得去了,賊匪、浪人,還有海盜。我這些年見識過不少刺客,武功比我高的運氣不如我,運氣不錯的武功比我差,所以我到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蘇大人不必擔心。”

    蘇晏聽了,也挺佩服他看得開。這件事雖然沒有再深查下去,蘇晏倒沒忘將之告訴沈柒。沈柒聽了沒多說什么,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新的剿匪部署在緊鑼密鼓地開展,朱賀霖下旨,派于徹之與戚敬塘提督軍務,統(tǒng)領衛(wèi)所邊兵和京營官軍,阻擊在北直隸會師的廖、王聯(lián)軍。

    朱賀霖頗為重視這次的反擊,光是京軍三大營,就出動了戰(zhàn)力最強的五軍營其中的左、右、中三軍,整整七萬人馬。還親賜御酒,給于徹之和戚敬塘送行。

    重視歸重視,但比起到處游擊的“義軍”,在各地愈演愈烈的謠言更令他心煩。

    隨著那本妖書屢禁不絕,京城同樣陷入一片疑云,就連部分官員也忍不住在暗中議論此事。不怕死的御史們,又開始策劃著一場直諫,想請?zhí)侍蟪雒嬲f明真相。

    朱賀霖怎么可能再讓太皇太后出現(xiàn)在朝堂上?更何況她未必會說,說了也未必有人信。

    為了想出解決之道,他一連三夜去父皇床前叨咕。遺憾的是,這件關于帝位正統(tǒng)的大事,對他父皇而言似乎刺激程度還不夠。

    陳實毓回復說,皇爺狀態(tài)的確有好轉(zhuǎn),時而見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zhuǎn)動,指尖偶爾也會微動,但那也可能只是無意識的身體反應,這在昏迷病人身上頗為常見,未必就一定是醒來的征兆。

    朱賀霖只好死了向父皇求援的心。接著他又去了趟太廟,給母后燒香,問她是否有計可施?或許可以托個夢,給他一點靈感提示。

    結果連母后也不理睬他。也許是氣他跟自己的父親爭男人,不成體統(tǒng),朱賀霖憂愁地想。

    回宮后,他一洗愁容,又是一臉銳意勃發(fā)的模樣——只有身為國君的他先沉住氣,才能穩(wěn)住臣民們心中的驚疑,朱賀霖這么告訴自己。

    至于蘇晏,為了想對策,已經(jīng)輾轉(zhuǎn)反側(cè)兩夜了。

    第322章

    拉一筆大單子

    蘇晏側(cè)下頜與脖頸上被貓抓出的傷口結了痂,時不時發(fā)癢。

    朝會上,他邊偷偷用指尖輕撓,邊聽著幾名言官義正辭嚴地向皇帝奏請,要求赦免被錦衣衛(wèi)抓捕的百姓。

    原來北鎮(zhèn)撫司在調(diào)查妖書案時,不僅在京城找到并查封了地下印廠,抓到幾十名制書者,還抓捕了一大批四下分發(fā)書冊、傳播謠言的市井小民,統(tǒng)統(tǒng)都關進了詔獄,拷問幕后指使者。

    抓妖言惑眾、非法出版的賊人,言官們沒意見,可牽連了一批百姓,他們就有意見了。

    在部分言官看來,這些百姓屬于被煽動的不知者。他們認為謠言止于智者,朝廷只需張榜告示天下,為太皇太后的清譽做個申明,謠言自然會絕跡,不必對普通百姓大動干戈,北鎮(zhèn)撫司有濫用職權之嫌。

    這算是變相彈劾了。

    沈柒雖已升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但最有實權的北鎮(zhèn)撫司仍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如此大面積的抓捕,顯然是他的授意。

    朱賀霖當即讓沈柒出列,當面對質(zhì)。

    沈柒對此的解釋是:這些百姓主動參與傳播謠言、分發(fā)妖書,并非“不知者”三個字可以撇清,更何況初步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其中一部分人曾經(jīng)是真空教的信徒。剩下的還沒來得及查完,但十有八九與真空教脫不了干系。

    證據(jù)?有啊,嫌犯的口供。

    這下不僅幾名言官有意見,一些刑部官員也提出質(zhì)疑:只有口供,沒有物證?誰能確保北鎮(zhèn)撫司不是嚴刑逼供?畢竟錦衣衛(wèi)在前任指揮使馮去惡執(zhí)掌時,曾有過炮制冤案、冒功領賞的前科。

    面對質(zhì)疑,沈柒似笑非笑地答:“這些人不顧朝廷禁令,暗中信教、入教,真空教又沒給他們造冊登記,除了老實招供與互相揭發(fā),還有什么物證來證明他們的信徒身份?諸公非要證據(jù)的話,有些人家中地窖藏匿妖書數(shù)百冊,算不算證據(jù)?若是連這些都不算,難道要把他們的一顆愚昧之心挖出來證明?”

    他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但字里行間掩不住的血腥味總讓許多在場官員感到不適,故而加入了懇求皇帝明辨忠奸,不可使錦衣衛(wèi)借機生事的勸諫隊伍。

    只有蘇晏相信,沈柒不會胡亂抓捕無辜,也不會擅自動用大刑。這批所謂的“無知百姓”,借用后世一個段子的說法,“全拉出去槍斃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個斃一個肯定有漏網(wǎng)的”。既然有嫌疑,就先抓起來審訊,在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下,當機立斷總比瞻前顧后要好。

    萬一真抓錯了,可以放,還可以做些經(jīng)濟補償。既是刑偵,不必墨守于仁愛二字,跟慈不掌兵是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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