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蘇晏哪里敢走,又俯身去抱他。朱賀霖不愿被他觸碰,拉扯被子遮蓋自己的身體。
蘇晏一邊從被子里剝出他的腦袋,一邊勸慰道:“真的不必太在意,處男第一次秒射很正常,太敏感嘛。等多歷練幾次,敏感度降低,持續(xù)時間就漸漸延長了。”
朱賀霖抽噎著,沉默半晌,低聲問:“真的?”
“真的,沒騙你。想我第一次的時候——”
“——你處子之身給了誰?別騙我!”
“呃……唔……哎�!�
朱賀霖繼續(xù)哭。
“別哭別哭,我說就是了,是七郎�!�
“哼,果然是他,我早猜到了!”朱賀霖不哭了,磨牙霍霍。
蘇晏覺得不妙,岔開話題道:“除了敏感,也和心態(tài)有關,越是緊張激動,越容易影響發(fā)揮。所以道家說,情志不調時不宜行房,就是這個道理�!�
朱賀霖用被角擦干凈臉上的淚痕,說道:“我再試一次�!�
“嗯,你再——什么?”蘇晏詫然道,“你不是剛出的精?”
朱賀霖轉身看蘇晏赤裸的身體,腿根處還殘留著些許白濁,像個被自己打上的情欲印記。他伸手撥弄蘇晏腳踝上的細金鏈子,說道:“看你這樣,我又硬了�!�
學生非要溫故知新,老師只好誨人不倦。
這回堅持了一刻鐘時間才敗下陣來,朱賀霖哽咽道:“清河,你太好了,我忍不住……”
蘇晏雖未盡興,卻也頗為得趣,撫摸著皇帝后背上橫七豎八的抓痕,傳授竅門:“年輕人要懂得克制,不要被欲望沖昏了頭。感覺高潮將至,就要停下動作,提氣忍耐或是拔出片刻,等那股出精的沖動過去后,再行征戰(zhàn)。如是再三,便能成練就金槍不倒,保你以后床笫和諧,伴侶滿意。”
“真的?”
“當然�!狈凑沂且淮我矝]成功過,個個都是瘋狗,上了床根本由不得我。
朱賀霖受傷的處男心靈再次得到了撫慰,向他的老師索吻。蘇老師從教授生理知識中獲得了成就感,想著反正只得這一夜,就由著對方黏黏糊糊地到處親。
親著親著,朱賀霖又硬了,食髓知味地提議:“我們再試一次?”
蘇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小子雖說不持久,可精力也太旺盛了吧?
朱賀霖不等他同意,便撿了掉落地上的紅紗衣,擰成兩條長索,一頭系在他的腳踝,一頭綁在床圍的齊腰高處。這樣自己跪在床沿學習時,就能空出雙手肆意揉捏他的屁股了。
紅紗襯著雪膚,在半空晃來蕩去,小金鈴鐺丁丁零零地響,這情景實在誘人得很。朱賀霖遵從老師教導,快高潮時就拔出陽物,轉而舔吮對方以平息出精的沖動。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老師身上的敏感之處。
從大腿到腰窩再到乳首,蘇晏被吮得泣不成聲,顫巍巍挺立的玉莖被好奇地含住時,他發(fā)出一聲求饒般的哀鳴。
這次的交合持續(xù)了半個小時,蘇晏射了兩次,最后表示因為學生進步神速,他已經沒什么好教了,需要請個假好好休息一下。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期間朱賀霖簡直把他的身體當做了什么稀罕的寶貝,各種擺弄研究,他也懶得搭理了:愛玩玩兒去吧,老子要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蘇晏陡然驚醒過來。朱賀霖正從背后進入,見吵醒了他,不好意思地說:“你繼續(xù)睡,睡吧,啊�!�
蘇晏抓狂:“這叫我還怎么睡?!”
“沒事,你睡你的,我做我的�!敝熨R霖用力一挺身,將陽物深深埋入金谷,準確地撞擊在花心處。
蘇晏被逼出一聲尖叫,強烈的快感把四肢百骸的萬千孔竅都炸開了。睡意被也炸得煙消云散,他跪趴在被面,情不自禁地扭動腰肢,迎接來自身后的兇猛撞擊。
*
艷鬼被頂?shù)蒙舷缕鸱�,發(fā)簪掉落,長發(fā)潑散如烏浪。
武士的肉棒是痛楚的刑具,也是極樂的法器,他緊緊抓著對方肌肉虬結的肩膀,放聲呻吟、酣叫,在人世與鬼域之間沉浮。
這一刻本該是復仇的前奏、強忍的煎熬,他卻在欲海翻騰中生出了一絲妄念,想將它久久地延長下去。
武士屏氣咬牙,一記一記地戮撻著,額角爆出青筋。這場靈與肉的戰(zhàn)斗,并不像自己料想的能輕易獲勝,對方的每一下絞纏、每一聲吟哦,都比陷阱更兇險,比刀劍更鋒利。
他身處陷阱,刀劍加身,卻在警惕之外生出了奇異的滿足感,像就著肥美的烤肉喝光一壇陳年佳釀。
艷鬼低頭,氣喘吁吁地看他,眼中水光漣漣。
武士忽然問:“你想要我的元陽?”
艷鬼喘息著笑起來:“原來你早就窺破了�!�
武士道:“我守住元陽,金剛不壞,你就奈何不了我�!�
艷鬼反問:“你守得住么?”
武士不語,只是兇狠撞擊,半晌后說道:“我抓住你了�!�
艷鬼摟著他的脖頸,紅唇內露出尖牙:“錯,是我抓住了你�!�
說不清是誰誘惑了誰,又是誰俘獲了誰,三千界紅塵滾滾,人妖鬼皆沉浮于欲海,無一例外。
*
長夜將盡,奉先殿的殘燭燃到了盡頭。
朱賀霖攬著沉沉入睡的蘇晏,倚在床頭翻看話本的結局,末了長長地吐了口氣,感慨道:“眾生有情�!�
他低頭親吻了一下心上人的頭頂,輕聲說:“我言而無信,不會守約。清河,你原諒我�!�
第332章
情不極意已深
朱賀霖在天快亮的時候打了個盹兒,醒來后已是日上三竿,躺在身邊的蘇晏不見了。
宮人們昨夜都奉命遠遠退開,未得傳召不敢接近,周圍空無一人。朱賀霖光腳跳下床,在殿內找了一圈也沒看見蘇晏人影,懷疑他晨起時見自己未醒,就趁機溜走了。
一瞬間朱賀霖有種錯覺,仿佛遇上了吃干抹凈后拍拍屁股走人的浪蕩子,而自己就是那個被始亂終棄的可憐良家女。
他黑著臉打開殿門,叫道:“富寶——”
富寶聞聲而至,見皇帝還穿著寢衣,連忙給披上外袍,含笑道:“恭喜皇上,可算是得償所愿�!�
蘇晏留宿的事,只有富寶一人知曉內情,連成勝都蒙在鼓里。富寶親眼看著這些年來小爺對蘇大人是何等的情深求不得,如今終于修成正果,他打心眼兒里替小爺高興。
朱賀霖心中喜憂摻半,問富寶:“見著清河了么?”
富寶一怔,答:“蘇大人在半個時辰前離殿,說要回官署去處理政事,奴婢還以為是皇上允準的呢。怎么,他走前沒同皇上說一聲?”
朱賀霖望著殿外明亮的日光,磨了磨牙:“他這是躲著朕?”
富寶笑道:“初次侍寢后害羞,不好意思面君,也是人之常情。”
害羞?朱賀霖想起那個險些拍在腦門上的玉枕,失笑搖頭:“那你可太小瞧他了……算了,眼下去見他估計也不會給好臉色,從長計議罷�!�
那個“只得一夜”的約定,以后還得想法子讓清河改變主意,這幾天就先由著他好了,朱賀霖想。
蘇晏出宮后沒有回家,去了吏部自己寬敞的廨舍里。雖然渾身肌肉酸痛,但正事還是要做的,他讓仆役燒一大桶熱水,好好泡了個澡后開始辦公。
到了散衙時分,他在身上嗅來嗅去,確認沒有那啥味兒了才上馬車,就擔心家里的狗鼻子們聞見,后院起火。
昨夜事態(tài)發(fā)展最終脫軌,似乎偏離了治病的初衷,這事兒能不能讓七郎和阿追知道,蘇晏有些猶豫,一方面不想對他二人有所隱瞞,另一方面又擔心沈柒知道后,做出什么犯上的舉動來,反而給了皇帝收拾他的理由。
既然病已愈、債已結,朱賀霖也答應了兩人到此為止、以后不談私情,要不這事就先壓一壓,等塵埃落定再告訴七郎和阿追?在這個內憂外患的時刻,不宜因為自己的私事橫生枝節(jié),蘇晏拿定了主意,先不說。
只是皇爺那邊,他一想起就倍覺心虛與愧疚。上次小朱當著親爹的面說了一堆渾話,他總覺得皇爺其實是能聽見的,因為自己無顏面對,之后好幾天沒去風荷別院。如今渾話應驗,皇爺還不得氣得……氣得如何?跳起來狠抽他們?那不是歪打正著?
蘇晏一拍大腿,在車廂里失聲道:“罵就挨著,打就受著,只要能醒,我還真就豁出這張逼臉不要了!”
趕車的蘇小京沒聽清,停車探頭進來問:“大人是想拐去碧蓮居?那我回頭就對追哥說大人臨時與同僚有應酬?不過,大人回家前可得把身上的脂粉味洗干凈,追哥的鼻子靈著呢�!�
“……我不去青樓�!碧K晏一頭黑線,腦海忽然靈光閃過,脫口道,“我剛才是懊惱,昨夜不該沖撞皇帝,他眼下還肯給我點臉面,日后就未必了�!�
蘇小京露出緊張與擔心的神色,鉆進車廂坐在蘇晏身旁:“出了什么事,大人不是皇上最寵信的大臣么,怎么就沖撞了呢?”
蘇晏嘆口氣:“還不是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妖書案�;噬淆堫佌鹋�,還說幕后黑手絕不僅是真空教與弈者。”
“除了他們,還有誰?”
“皇上認為誰得利最大,誰就最有嫌疑,哪怕不是主謀,也與弈者有勾結�!�
蘇小京茫然問:“誰……得利最大?”
蘇晏笑著彈了一下他的腦瓜:“平日里看著挺機靈,怎么一到正經事就迷糊了?你想啊,妖書直指先帝與今上,說他們并非真龍?zhí)熳�。那照這么說,誰才是正朔,有資格坐那把龍椅?”
蘇小京霎時間心跳如擂鼓,強忍著耳蝸中的陣陣轟鳴聲,澀聲道:“小的愚鈍,莫非是……親王們?”
蘇晏頷首:“單以血統(tǒng)而言,先帝的幾位兄弟都有資格�!械樟⒌�,無嫡立長’,信王是顯祖皇帝的長子,按說位列親王之首,但早就歿了。其余寧王、衛(wèi)王、谷王……個個都老實待在藩地,就算是鷹都給圈養(yǎng)成雞了,哪來的翅膀飛天�!�
蘇小京一邊極力平復緊張,一邊試探道:“聽大人的意思,并不認同皇上的看法?”
蘇晏皺眉:“你也知道,我這人一貫的處事態(tài)度是‘做人留一線’。親王們在先帝手上已經被削了兵權,皇上如果還不依不饒,非得把他們都安個罪名發(fā)落了,叫天下臣民如何看待?這不是仁君所為。昨夜我就是因為在這事上與皇上意見相左,才挨了一頓……”他沮喪地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蘇小京心驚肉跳地想:難怪大人徹夜未歸,想是挨了一頓罰,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不對!眼下我該關心的不是蘇大人,而是……
他勉強笑了笑,安慰道:“大人不必太沮喪,日后多順著點皇上,只拿好聽話、馬屁話哄著就是了�!�
蘇晏被他逗笑了:“哪里學來的油滑腔調!都似你說的這般為官,朝中哪還有干實事的�!�
“小的胡說八道,大人切莫放在心上�!碧K小京做了個鬼臉,鉆出車廂繼續(xù)駕車。
車簾落下來后,蘇晏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今夜沈柒依然沒有出現(xiàn)。到了入睡時間,蘇晏將荊紅追叫進寢室,對他說了馬車上誆詐蘇小京的事。
荊紅追想了想,問:“大人為何要把火燒到親王們身上,莫非有所懷疑?”
蘇晏搖頭:“并沒有。目前看來,親王們都還算老實,但難保妖書內容越傳越廣后,他們會不會因此生出不臣之心。我故意告訴蘇小京,皇上不顧親情與仁義,準備率先對親王們下手,看他是否將這消息傳給鶴先生。阿追,倘若你是弈者,得知這個情報,會如何加以利用?”
荊紅追不假思索道:“把風聲傳給各地親王,讓他們以為自己危在旦夕,鼓動他們造反?”
蘇晏:“靠什么造反,五百名親王府侍衛(wèi)嗎?”
荊紅追:“……”
荊紅追:“若是有武功境界類似我的親王侍衛(wèi),一個就夠小皇帝坐立難安、唯恐命喪暗劍了�!�
蘇晏大笑:“好啦,知道我們家阿追武功天下第一。不過這話可千萬不敢在小朱面前說,他會砍你腦袋的。”
荊紅追不認為小皇帝能砍得了他的腦袋,但大人的面子還是要給的,于是回到原本的話題:“那么大人故意把這個假消息漏給弈者,用意何在?”
蘇晏道:“就讓他覺得新帝心虛了,方寸大亂,才出此招致不仁罵名的昏招。反正小朱還是太子時,他們就給他扣‘殘暴’的帽子,如今我們就再送上一頂。
“沒錯,新君暗弱、主少國疑,小的沒有老的——呸呸,都被阿追你帶歪了——沒有他爹厲害,沉不住氣,鎮(zhèn)不住場子,收服不了人心,那么現(xiàn)在弈者還不出手,什么時候出?”
荊紅追明悟過來:“你要引誘弈者造反?”
蘇晏道:“除了誘敵之外,我還要逼他把底牌翻出來。
“七郎調查妖書案時大肆抓捕、拷問信徒,將真空教剩余的根基摧毀殆盡,這是第一重逼迫;全國公祭若是能順利進行,民間輿論翻轉,這是第二重逼迫;于徹之與戚敬塘所率大軍若是能擊潰廖瘋子,這是至關重要的第三重逼迫。接下來,就等著弈者主動跳出來扛旗造反,曝光身份了。”
荊紅追默默點頭。
蘇晏沉吟道:“有一點我頗為在意——鶴先生收買小京,就是因為他伴我左右、受我信任,方便探聽情報么?小京雖有些浮躁與魯莽,卻并非輕易背叛的人,對方究竟用什么打動了他?”
荊紅追道:“內情總會查明的。到時我把他綁來你面前,讓他向你謝罪。”
蘇晏長長地嘆了口氣。
“阿追,今夜我想去一趟風荷別院。”
“……幾時出發(fā)?”荊紅追問。
“子時吧。如今局勢混亂,我們行動盡量隱蔽些,千萬不能暴露了皇爺還在世的秘密�!�
荊紅追點了點頭:“那大人先睡會兒,準備出發(fā)時我叫你�!�
-
深夜亥時,雨后風荷別院。
朱賀霖脫下了遮蔽身形面目的黑色斗篷,走到床前,跪在踏板上,注視沉睡的父親。
“父皇……清河是我的人了�!彼旖呛�,眼里帶光,面上是難掩的興奮與意氣飛揚,“我愛了他三年,也整整努力了三年,一點點改變在他心中的形象,終于使他不再用對待晚輩的心態(tài)看我。如今,他不得不正視我的感情與欲望,無論拒絕、接受還是矛盾掙扎,都是一個男子對另一個男子,而非搪塞小孩。你會為我驕傲么,父皇?
“我知道,就算共度一夜云雨,他仍有心結,最大的障礙就是你我的血緣。他怎么就不明白呢,無論你我是任何關系,父子也好,兄弟也好,陌路人也好,都不會改變對他的感情。
“正因為我們是父子,才更能體會心意相連、愛同所愛的感受。當我抱著他,有時會想著父皇是怎么抱他的,想著那也許是父皇一生中唯一為自己而活的時刻,我為父皇高興。雖說難免有些攀比與好勝心,希望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一些,但是……我為父皇高興,也希望父皇為我高興。
“父皇,你能聽見我說的話,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對不對?”
朱賀霖喃喃地說了許久,并沒有等來任何回應。他抬起父皇的手放在自己額頭摩挲,忽然笑了起來:“父皇,你若是再不醒,只會逐漸凝結成清河心里的一道傷疤。將來幾年、幾十年,我遲早會醫(yī)治好這舊傷,那么他從身到心,就全都是我的了�!�
子夜過半,朱賀霖離開了風荷別院。
就在他走后沒多久,荊紅追攜著蘇晏輕煙般飄進院子,落在二樓外廊上。
“我去蓮池的亭子等大人。”荊紅追說。
“不必了,阿追。”蘇晏叫住了他,“你隨我進屋。”
知道大人對他的信任度又上了一層樓,比他離開之前更甚,荊紅追暗自歡喜,就連蘇晏側坐在床沿,把老皇帝的手揣進衣襟、貼在心口,他吃味的程度都減輕了三分。
蘇晏靜靜地凝視著床上的男人,用胸中無時無刻不在的情意,捂熱對方的手。
半個時辰過去,他依然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緩緩彎腰低頭,將臉貼在朱槿隚的胸口,輕輕哼起了家鄉(xiāng)的歌謠:“……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何時返?”
哼唱聲在幽靜的室內反復回蕩,這次不再帶著生死離別的悲傷。
情不極,意已深,心與無心共一真。既如此,又何須付諸言語呢?
四更時分,天色將明未明,荊紅追再次勸蘇晏:“大人,該走了,天亮行路恐不夠隱蔽。”
蘇晏吐了口長氣,起身道:“麻煩你了,阿追。”
兩人的身影倏而從二樓外廊處消失,一如來時般悄無聲息。
床榻上,朱槿隚的手指不住地輕微顫動。
又過了半個時辰,天色蒙蒙地亮起來。小藥童打著呵欠,端著盆熱水上樓來,給久睡的病人例行擦洗。
銅臉盆突然“哐啷”一聲掉落地板,水花四濺。
藥童驚疑的叫聲劃破了清靜的別院:“師父!師父快來!他睜眼了,你快來看哪!他睜開眼了!”
第333章
雨欲來風滿樓
寅時將盡,東方未明,郊野的漫山草木籠罩在一片深海似的靛藍色中。
通往京城的山路上,馬蹄聲勁急,一隊飛馳的緹騎穿林踏露而來,為首的正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沈柒。
前方山路中央忽然亮起一點燈火,隱約照出個站立的人影。沈柒下意識地伸手拔刀,卻聽對方遙遙喚了聲:“沈大人�!�
沈柒聽出了這個聲音,放慢馬速近前看清人影,果然是御前侍衛(wèi)褚淵。
“你為何在此?”沈柒問。他知道這個黑炭頭的分量,雖說官階不高,卻是景隆帝真正的心腹死士,甚至比手握精兵的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龍泉更得信任。景隆帝假死之事,知道內情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褚淵則是御前侍衛(wèi)中唯一的知情者。
褚淵答:“我來攔你,也來迎你。”
“迎我去何處?”沈柒問。
褚淵那黝黑的、其貌不揚的臉上,露出一個微不可察的笑意:“沈大人,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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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郎回京了?什么時候的事?”蘇府門口的屋檐下,蘇晏抖落傘上的雨珠,感到有些意外。
蘇小北一邊拿干棉巾擦拭他身上的水痕,一邊答:“前日上午。我也是今日采買時偶遇了沈府的小廝,才聽說的。”
蘇晏除了意外,還有點不是滋味:好哇,辦個案一去好幾天,回京也不來見我一面,托人遞給信兒都沒有,就這么直接回家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轉念一想,懷疑沈柒是不是辦案時受了傷,為了不讓他擔心,故意瞞著。蘇晏忙叫住了正在卸轅的馬車,打算去一趟沈府探望探望。
沈柒沒有受傷。
蘇晏上門時,見沈柒穿了身初夏的青布貼里,體態(tài)矯捷得很,只是眉宇間似乎比平,每次都是眼看要把它們逼上絕路了,結果一轉眼又不知躥去了哪里,半天找不著,冷不丁它又從陰溝里鉆出來,往你腳踝上狠咬一口,實在煩不勝煩。
副提督戚敬塘建議他擒賊先擒王,于徹之說:我如何不知?這個廖瘋子,我好歹也斷斷續(xù)續(xù)剿了他五年,也不知他是哪處祖墳燒了高香,幾次擒殺都僥幸逃脫,緩過一口氣、潛伏一段時日后又招攬人馬出來作亂,真是斬草難除根!
戚敬塘聽了,若有所思。
而在山東境內流竄的王氏兄弟,打著回援廖部的旗號,又劫了幾處糧倉與軍械庫,屁股后面追著幾萬衛(wèi)所官兵,倒是比廖瘋子要游刃有余一些。
廖瘋子通過真空教負責傳訊的信徒,屢次催促兄弟倆盡快會師接應。王武滿口應承,轉頭對弟弟王辰說:我們的機會來了。
王辰在之前的戰(zhàn)斗中,右邊肋部中了一箭,箭頭卡在肋骨縫隙間拔不出,后來皮肉長好了把鐵片封在體內,那處地方就時不時又痛又癢。他邊撓邊嗤道:什么機會,被地方衛(wèi)所與京軍同時攆著跑的機會?
王武斜眼:傻,吃掉廖瘋子的機會��!難道你想一輩子當個左右護法?
王辰知道哥哥有野心,且近年野心越發(fā)膨脹,若是吃掉了廖部幾萬人馬,怕是下一步就打算兵臨京城了罷。
但哪個做大事的人沒有野心?只是很多時候不看過程看結局,成王敗寇罷了。王武拍拍弟弟的肩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太祖當年可以,我們兄弟也可以。
王辰不如哥哥激進,但也沒有拒絕,思來想去覺得的確機會難得,倘若廖瘋子這回好運到頭,終于折在宿敵于徹之手上,余部就由他們不客氣地收編了。所以這個回援不能太早,也不能太遲。
王武覺得弟弟越發(fā)開竅了,十分歡喜,卻又聽弟弟沒頭沒腦地來了句:聽說這回提督軍務的副將姓戚,是那小子親自舉薦提拔的,你說他倆啥關系呢?回頭戰(zhàn)場上拿住了姓戚的,我得好好審問審問……咳,他怎么不親自領兵?
“那小子”和“他”都是有特指的,對此雙生子心有靈犀。王武氣得夠嗆,一拳搗在弟弟的右肋,罵道:都過去三年了還在想呢?你個沒出息的東西!
王辰埋著箭頭的舊傷更痛了,卻也止了癢。于是這股癢從舊傷爬入了故心,化作了鬼使神差的念頭——他是長大老成了,還是依舊少年模樣?是否還像當年那樣,手指總有股淡淡的墨香味,奶白奶白的腳上一個繭子都沒有?
王武摔門出屋,留下一個沒出息的兄弟繼續(xù)想入非非。
王辰想:萬一哪天他落到我手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逼他親自動手,把我肋間的那枚箭頭挖出來。
蘇晏不知道自己仍然被響馬盜兄弟惦記著。不過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太在意,因為惦記他的人太多了,善意與惡意都有,一個個理會,他理會得過來嗎?
——除了當今天子的惦記令他頭疼之外,其他人的還真不夠看。
但蘇晏沒有料到的是,遠在千里外的北漠,還有一個惦記著他的人。這個人甚至連他的名字與樣貌都不記得,只在模糊的夢境與破碎的閃念中,一遍遍掠過身穿中原服飾的書生背影。
已經一統(tǒng)北漠、貴為可汗的阿勒坦,將大銘新登基的皇帝派使者送來的回信國書,在鋪著彩色氈毯的桌案上翻了又翻,從字里行間尋找能與記憶中那個模糊背影聯(lián)系起來的名字——
半晌后,阿勒坦皺起眉搖搖頭,金珠與綠玉.珠在發(fā)辮間發(fā)出互相撞擊的微響。他下意識地伸手撫摸左臂上纏繞的墨綠色緞帶。
國書上提到的參禮官員的名字,每一個他都毫無印象,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否身在其中。也許等到六月底,草原上的祭天儀式開始前,讓他親眼見一見這批人,才能有所收獲。
他有生的時間不多了——如果不能及時找到血毒的解藥,找到那個把自身的血染在他刺青上的人。
遠在烏蘭神山的老薩滿,通過一個迷途的獵人給他送來一份羊皮紙,紙上用薩滿的神歌形式寫道:
“隆冬時節(jié)得到神樹的眷顧,
隆冬時節(jié)失去神樹的庇護,
三年將盡,三年將盡,
地上的神明之子終需回歸長生天�!�
如今正是初夏的四月,離毒發(fā)的最后期限只剩短短八個月。
第334章
路很寬并排走
五月初七,大晴。吉神宜趨:天德、民日、除神,宜祭祀。
正值顯祖皇帝忌日,為期七日的全國公祭大典,在大銘兩京與十三司的府城同時拉開序幕。
蘇晏所轄的吏部,聯(lián)手禮部、太常寺與錦衣衛(wèi),為這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公祭做好了一切前期籌備工作,如今能做的就是按部就班與等待結果。
京城最繁華的東市街口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提前搭建好了開放式的祭堂,中央主場懸掛著顯祖皇帝的巨幅油畫肖像,旁邊副場的左右兩側則懸掛著景隆帝與清和帝的畫像。
祭祀的流程與祖制無異,但因新帝特批恩準京城士紳與一部分百姓來參加,這種前所未有的殊榮在民間掀起了一股激動的熱潮。人人爭著報名,可惜名額有限、門檻頗高,一個月報名期篩掉了許多,最后有幸參祭的大多是市井間頗有聲望的長者、能說會道的先生,以及人脈廣泛的坊長、里長與村頭等。
按照蘇晏的布置,禮部官員進行完祭祀流程后,這些士紳百姓們就排成列,上前瞻仰顯祖皇帝的畫像,磕頭上香,再去副場向先帝與今上的畫像行叩拜禮。
因為圍觀的百姓實在太多,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在場邊拉起警戒線,維持會場秩序,更有不少錦衣衛(wèi)暗探微服混在人群中,留心觀察民眾的反應。
公祭由太常寺卿主持。蘇晏沒有公開露面,穿著便服進了東市的一家茶樓,在雅間里與沈柒、荊紅追一邊飲茶,一邊透過窗戶俯瞰廣場。只見一大圈烏泱泱圍著中間一片白茫茫,全是攢動的人頭,哪里能看得分明。
好在荊紅追武功已臻化境,眼力與耳力都十分驚人,便將看到、聽到的情況轉述給他。
“……瞻仰過圣顏了?你老兄真是八輩子燒高香、積大德了�。】煺f說,顯祖皇帝什么模樣,聽老人們說是鼻高、目長、耳聳的龍形之相,可是真的?”
“龍形……誰敢說不是呢,不過……那畫像真是逼真極了,據(jù)說出自西洋畫師之手,繪人如照鏡。仿佛看見活生生的顯祖皇帝就坐在我面前,可把我緊張出了一頭冷汗!”
“樣貌嘛,是真英武,像……對了,像皇上,足足像個六七成!”
“說什么呢!那本來就是皇上!”
“不是,我的意思是,當今圣上長得像顯祖皇帝,看畫像活脫脫的一對親祖孫!”
“西夷人的畫像也不知真不真……”
“如何不真?兩年前老夫有幸見過先帝龍顏,與祭堂畫像幾無二致�!�
“這可有點意思,今上容貌不像先帝,倒像極了顯祖。要說我有個表親也是如此,與親生父母毫無相似之處,倒像是撿來的,可你們猜怎么著,與他祖父年輕時生得一模一樣!前幾日我在茶館聽說書人閑談,這在古籍上有記載的,叫……叫什么……哦,‘隔代遺傳’。”
“什么意思?”
“就是父不傳子,傳孫,中間隔了一輩兒�!�
“那……子還是父的子么?”
“你是不是傻?子若不是父的子,怎么生出肖父之孫?就算是與子媳爬灰生的,那孫兒也是父親血脈不是?”
蘇晏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在茶座上笑成一團:“什么人呢這些個,哈哈哈……不過低俗點也好,接地氣。不知這里哪個是錦衣衛(wèi)的暗探,還挺能的�!�
沈柒似笑非笑:“哪個不重要,能拱火就行。”
蘇晏笑得直抽抽。荊紅追給他撫背順氣,他才止住了岔氣的嗝兒,說:“這簇小火苗燒得不錯。各府城若是都像京城這般,接下來你們就等著看,什么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三人喝完一壺茶,起身離開雅間,路過另一間半掩的雅間時,蘇晏從門縫間瞥見個熟悉的身影,驀然停住了腳步。
“七郎,阿追,你們先走一步,我與人聊聊再回去�!�
沈柒也窺見了門內那人,轉念道:“行,你慢慢聊,我去下面廣場上轉轉。”
荊紅追說:“我在屋頂打坐,大人有事喚我一聲。”
兩人很干脆地走了。蘇晏敲了敲門,不待里面的人開口就推門進去,隨手關緊門。那人扭過頭看他,很是吃驚:“你……”
蘇晏輕聲道:“屏山兄,好久不見�!�
崔錦屏面上的意外轉為冷淡,沒有起身,只拱了拱手:“蘇閣老日理萬機,無暇見我這只小蝦米,實乃理所當然�!�
蘇晏沒有介意他言語中的嘲諷,徑自在他對面坐下:“忙是真的,但還不至于忙到連與你喝杯茶、聊個天的時間都沒有。我知道你心里有氣,明明在新君登基一事上出了力,卻沒有得到相應的獎賞�!�
“嚯,原來你也知道�!贝掊\屏給自己的空杯又斟滿茶,遲疑一下,沒管蘇晏。
蘇晏只想解開雙方的這個結,并不想喝茶。也不想告訴崔錦屏,朱賀霖不看重他的原因,是在南京時就把他定義為“投機主義者”,認為他有才無德。
朱賀霖的這句評語,蘇晏覺得有點過——人無完人,哪有那么多品德高尚的。有私心不怕,會做事、能約束在道與法的范圍內就夠了。像皇爺,就深諳“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所以朝堂上站的未必都是善人,但皆非庸才。
可朱賀霖還年輕,意氣純粹,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他因為崔錦屏曾有過倒戈的念頭而不喜其人,哪怕因為蘇晏的舉薦勉強用了,也不會重用。
這一點若是讓崔錦屏知道,恐怕打擊比什么都大,甚至會化為“不才明主棄”的憤恨不滿,且隨著高傲的性子直接對外甩出來——那時候他的仕途才是徹底完了!
蘇晏躊躇后,說道:“論功行賞本不錯,但你真想清楚了,為何做官、如何做官?”
崔錦屏沒回答,反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單獨碰面,也是在一座茶樓?”
“記得,澄清坊,太白樓。”
“當時我苦于空負才華、報國無門,你對我說了一句家鄉(xiāng)俗語,‘當官沒功夫,全靠天線粗’,可還記得?”
蘇晏略有些尷尬,當初自己還是個以紈绔為目標的混人,這話的確欠妥,便道:“是我失言,誤導了屏山兄�!�
崔錦屏微微冷笑:“你沒誤導我,反而點化了我。讓我知道若要在官場如魚得水,除了能力,更重要的是靠山與人脈�!�
“并非如此——”
“就是如此!這些年我與你蘇清河交好,不敢說十分,至少有八分是為你這個人,而不是你的官職。憑良心說,哪怕你當上了閣老,我也沒想把你看做‘天線’,只想你給我機會,我便盡所能為你分憂辦事�?赡隳�?你看不上我!”崔錦屏緊緊盯著蘇晏,語氣越發(fā)激動,“這陣子我一直翻來覆去地想,究竟我崔屏山哪里欠缺,不值得你蘇閣老高看一眼?連素無交往的謝公都愿意主動提攜我,而你與我朋友相稱,于情于理都不該如此……如今我終于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蘇晏問。
崔錦屏道:“想明白你是因為嫉賢妒能。你怕我上位后,搶了你的圣眷,蓋了你的風頭!”
蘇晏喑然無聲,繼而長長地嘆了口氣,伸出一指,點在崔錦屏心口:“我蘇晏是個什么樣的人,對了解我的人無需解釋,對不了解我的人解釋了也白搭。你是否了解我,問問自己的心。”
崔錦屏怔怔坐著,沒有避開他的指尖。
蘇晏起身,朝他拱手施了一禮:“還未祝賀屏山兄升任通政。無論誰舉薦了你,出于什么目的,既在其位,當謀其政、盡其職,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莫要忘了你自己寫過的言志詩——‘雨侵菡萏色無失’‘龍躍金鱗會有時’�!�
崔錦屏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片刻后方才回過神,恨恨道:“不用你提醒!”
蘇晏走出茶樓,深吸了一口五月漸熱的空氣。
荊紅追從屋頂飄落到他身邊,低聲道:“人各有志,也各有路,曾經同過路的,未必能走到底,大人對此不必遺憾。會陪你走到底的人,始終都在你身邊�!�
蘇晏轉頭認真看他,看得荊紅追幾乎要臉紅了,方才微微一笑:“會陪我走到底的那人是你嗎,阿追?”
荊紅追當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握住了他所熱愛與效忠的蘇大人的手指:“大人以為呢?”
蘇晏回握他的手,說:“我的回答也始終不變——雖然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如蒙不棄,我們一起走下去�!�
我很慶幸,在橋洞底下?lián)斓搅四恪?br />
我也很慶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難,無論內心多么惶惑與矛盾,也要堅持留在我身邊。
我感激你選擇了我的人生路,作為你接下來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如蒙不棄,我們一起走下去。
這是蘇大人的承諾,也是蘇大人的一顆真心與滿腔情意。在這一刻,荊紅追不再介懷于蘇晏對他的愛是何種成分、與其他幾人比起來分量如何。他清晰地感受到,除非他自己先離開、先放棄,否則蘇晏永遠不會離開與放棄他——這就夠了。真的夠了。
眾目睽睽之下,荊紅追緊緊擁抱了他的大人,引來周圍幾聲低呼與輕笑,卻難得任性地沒有松手。
一貫重面子的蘇晏也沒有推開他,回擁笑道:“幸虧我今日沒穿官服,否則明日邸報頭條就是‘閣臣與侍衛(wèi)不可言說的禁忌之戀’了。”
荊紅追松開手,順道整了整對方被壓出褶子的衣襟,目光掠過蘇晏的發(fā)鬢,望向不遠處涼棚下一臉陰霾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
他對沈柒施展了傳音入密:“路很寬,你愿意并排走,我不攔你。若是又想著什么陰招把旁人都排擠出去,當心坑了自己�!�
沈柒想殺荊紅追,即使明知道殺不動。他甚至還想殺朱槿隚,盡管在對方昏迷期間,他遵守交易把該做的都做了,但這是兩碼事。
因為他知道這兩個進入了清河內心的人,已經得到了伴侶認定。
對豫王曾經的滔天殺意反而削減了,因為清河原諒了對方卻沒有愛上對方。
至于打小就癡心妄想的朱賀霖——只要他不碰清河,我還可以是自己對外宣稱的“唯奉皇命的錦衣衛(wèi)”。他若真踩了那條線……沈柒垂目看繡春刀鞘上漆黑的異獸紋路,大銘王朝是生是死、是盛是衰,又與我何干?清河想要的太平盛世、錦繡河山,換個皇帝、換個王朝,未必不能給。
第335章
向蘇十二捅刀
七日公祭順利結束,但它所造成的影響卻猶如慢慢發(fā)酵的酒曲,將氣味滲透進了每一條市井巷陌之間。
“隔代遺傳”成為京城的百姓們茶余飯后熱議的詞,再有人私下里說起太皇太后昔年的丑聞,影射先帝與今上并非龍種時,就會遭遇旁人的嘲弄:
你是沒見過當今圣上長得有多像顯祖皇帝?這要不是親祖孫,我腦袋摘下來給你。
太皇太后年輕時偷人?那又如何,她又不坐龍椅,只要生的兒子是龍種就行。再說了,女子守不守婦道是自家男人的事,將來她去了顯祖皇帝身邊是要挨罰受刑的,你一介布衣咸吃蘿卜淡操什么心?
類似的論調逐漸壓倒了之前的諸多流言,從各地錦衣衛(wèi)探子陸續(xù)傳回的信息看,其他府城的情況也差不多。
公祭之后,官府張榜告示,將妖書案定性為真空教妖言惑眾、意圖謀逆的又一惡行,至此民間輿論出現(xiàn)了明顯的反轉,且從府城向廣大的州縣擴散。
蘇晏的計策奏效了,只是受限于這個時代信息傳播的速度,輿情引導的效果并非立竿見影,需要一段比較長的時間才能覆蓋全國。但至少在天子腳下的京城,龍脈疑云的陰霾開始散去。
對此蘇晏終于能稍微松口氣。他希望自己能為朱槿隚、朱賀霖父子掃出一片晴天,更重要的是在將來的史書上,不讓兩代帝王留下正統(tǒng)與合法性存疑的污點。
朱賀霖很高興,深居東苑的太皇太后卻氣個半死。
——辟謠了沒錯,卻只是為她兒子與孫子的血統(tǒng)正名,而非為她本人的清譽。派去市井間當耳目的宮人們回來時,都不敢轉述那些繪聲繪色的“秦王妃卅載春閨秘史”,生怕把她活活氣厥過去。
太皇太后懷疑由蘇晏一手策劃的“辟謠”,根本就是故意犧牲她的名聲,好換取這個真相在民眾心目中的可信度。于是她忍無可忍想找大孫子要個說法。
朱賀霖料到她會鬧事,百般托詞不見。太皇太后受此打擊,郁怒攻心,一病不起。
祖母生病,按理說兒孫要床前侍疾�?芍熨R霖哪里是那種為了禮法而憋屈自己的人,說不去就不去,難免引得朝中的衛(wèi)道士們扛出孝道大旗好一通規(guī)諫。
朱賀霖不能公然違背孝道,也不能不給這些皓首老臣們面子,只好捏著鼻子表示受教了,回頭給太皇太后問安、送禮、端了幾碗湯藥,氣鼓鼓地回殿,找蘇晏來陪著用茶點,順道吐槽。
蘇晏聽完大笑。
朱賀霖瞪他:“我這都憋屈死了,你還笑!”
蘇晏反問:“為什么不笑?非但我笑,你也該笑一笑。”
“什么意思?”
“在爭儲奪位的這場斗爭中,你是勝者,她是敗者。勝者對敗者的所有寬容、憐憫,甚至必要時放低姿態(tài),都是一種施恩,因為勝者知道,敗者已經一無所有�!碧K晏給他遞了一塊豌豆黃,“說起來,你表現(xiàn)得越孝順,她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你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地硌硬她,回頭還賺取朝野一片‘圣上仁孝’的頌揚之聲,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值得笑的事嗎?”
——原來皇帝還得這么當!朱賀霖回想起父皇平日里幾乎無懈可擊的做派,似乎從中窺見了某種為君的藝術。
“現(xiàn)在不憋屈了吧?”蘇晏笑問。
非但不憋屈,還覺得挺解氣。但朱賀霖繃起了臉,嘴角壓出一道三分不快、七分委屈的折線:“怎么不憋屈?朕大好青年,夜夜孤枕難眠,只能一遍遍地回味你我水乳交融的那夜,白日里又得面對你一本正經的臉,那滋味有多難熬,難道你不知道也不在乎?蘇卿,你一點都不愛朕,還說什么‘臣心一片磁針石’‘提攜玉龍為君死’,分明是詐騙!”
蘇晏指尖捏著半枚豌豆黃,笑僵在了臉上。
“……小爺,你講點道理,這詩句說的是忠君報國,我怎么就成詐騙了?”
“古人云‘君臣德合,魚水斯同’,你連魚水之歡都吝于給朕,忠的哪門子這位小爺一旦進入胡攪蠻纏狀態(tài),就沒道理可講了,蘇晏一口咽下嘴里的豌豆黃,含糊道:“債賤!”起身拔腿就走。
見對方這副對他避之如虎的模樣,朱賀霖心頭憋悶許久的怒火猛地燒起來,一把攥住蘇晏的手腕,將人猛地拽入自己懷中:“朕允許你走了么?怎么,想抗旨?”
蘇晏被他的胳膊箍著掙不脫,無奈道:“好了,適可而止吧小爺。咱們剛才不還聊得好好的,只要不涉及私情,我們完全可以做到君臣魚水,何必自尋煩惱呢�!�
朱賀霖面露悍然之色:“我們之間的關系,憑什么只能由你一人來認定?你說君臣就君臣?你說師徒就師徒?蘇清河,你怕不是忘了——要說雷池,你我已經趟過,要說禁線,你我也已經越過,如今還想裝著無事發(fā)生,可能嗎?”
他將蘇晏掙扎的雙臂緊緊捉住。蘇晏一個趔趄,整個后背壓在圓桌上,把盤中未吃完的豌豆黃都壓扁了。
朱賀霖向前傾,定定地注視蘇晏,眼神像暴雨后的江面,用驚濤怒浪掩著水底深處的不甘與疼痛、狂烈與決絕。
他俯身在蘇晏耳邊,沉聲道:“奉先殿一夜,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也不相信你就真的能忘干凈。你敢對著天地良心發(fā)誓說,那一夜對你毫無影響,而你對我朱賀霖亦是毫無感覺?”
蘇晏一時語塞。
片刻后,他方才說:“有約在先,情債兩清。我意已決,君無戲言。”
朱賀霖盯著他的眼睛看,蘇晏先一步移開了目光。
又一次被無情拒絕。不過這次似乎有些不同……朱賀霖恍然地想,一貫伶牙俐齒的清河,這次竟沒能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這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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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政司,新升任的右通政崔錦屏正在桌案后,整理從各地上呈朝廷的奏本。
這些通過“馬上飛遞”送到京城的各地消息,連同在京官員們的奏本,一起匯聚到通政司這個信息樞紐中心兼中轉站。奏本經過分類整理后,要么上送內閣,要么在早朝上統(tǒng)一呈給皇帝。
在茶樓上與蘇晏撕破臉后,崔錦屏這幾日有些神情不屬,總在做事時忽然走神,沒兩下又驀然清醒過來,暗惱地低罵一句:都是蘇十二的錯!
“——通證大人!”一名小吏腳步匆匆地走進廨舍,將手上捧的一疊奏本放在桌面,取了最頂端那本直接遞給崔錦屏,“于閣老的奏本,從大名府八百里加急抵京的,下官不敢耽擱,立刻給送來了。”
崔錦屏當即打開奏本,快速瀏覽完,臉色丕變。
“于閣老奉命提督軍務,正率京軍在北直隸剿匪,此次用上了八百里急遞,想是事態(tài)緊急。通政大人,是否讓下官將此奏本即刻送往內閣?”
崔錦屏轉念一想,說道:“我正好要去一趟內閣,這便順道帶去。你就留在此處,替我整理桌上這些奏本,分門別類放好。”
上司這么說了,小吏也樂得少跑一趟腿,便滿口應承。
崔錦屏將奏本揣如懷中,出了通政司大門,坐上馬車吩咐車夫:“去午門——”
午門往內,右手邊就是閣臣辦公所在文淵閣。
馬車剛行駛了幾步,崔錦屏突然改口道:“不,去謝閣老家!”
謝時燕被過量回春丹掏空的身體,經過大夫的精心診治,最近剛有些氣色。每旬逢三、六、九日的早朝倒是會參加,但其他時候大都打著養(yǎng)病的旗號在家休息,不怎么待在內閣的辦公之處。
崔錦屏匆匆趕到謝府,下人通報后領他去見謝閣老。
見面第一句,他就對謝時燕說道:“于閣老新來了一封奏本�!�
謝時燕有些不耐煩:“照例呈交內閣便是,何必單獨來稟報老夫。老夫尚在休養(yǎng),不宜過多操心費神�!�
崔錦屏接著道:“說的是戚敬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