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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謝時燕與江春年一身便服,在蘇府大門口躊躇半晌,終于硬著頭皮敲響了門。

    蘇小北開了門:“有何貴干?”

    謝時燕掛著笑說道:“奉旨來請?zhí)K閣老。”

    蘇小北故意打量他們:“你倆什么人哪,一副白丁相,也好意思找我們家大人,就這還奉旨呢!”說著“砰”一聲就把門關(guān)上了。

    江春年氣得臉色醬紅。而謝時燕一旦身處逆境,就拿出了稀泥閣老的好脾氣,安慰他道:“我倆回去換身官服再來�!�

    “這不、不是逼著你我丟、丟臉嗎?”江春年邊說,邊左右張望,似乎生怕被人窺破身份。

    謝時燕嘆道:“圣旨難違,實在要丟臉,就咬咬牙丟一次好了。”

    兩人回去換了身官服,又來敲蘇府大門。

    蘇小北開了門,上下打量:“原來是謝閣老與江閣老,兩位找我家大人有何貴干哪?”

    謝時燕繼續(xù)賠笑:“我二人奉圣旨來請?zhí)K閣老入朝,還望小哥通融,稟報一聲�!�

    蘇小北也笑瞇瞇道:“原來是這事兒啊。兩位大人在門外稍候,我這便去通報�!�

    這一“稍候”,就候了整整一個時辰,期間江春年忍不住想徑自推門而入,被門內(nèi)兩側(cè)的錦衣衛(wèi)便衣狠狠一瞪,立馬縮了回去。

    等到天色黑透,蘇小北姍姍來遲,笑道:“不好意思啊兩位,我家大人本想領(lǐng)旨回朝,可惜一激動把腳給扭了,這會兒走不得路,需要請個正骨大夫拿捏拿捏。兩位大人還是請回罷,這事明兒再說�!�

    門“砰”的一聲又關(guān)上了。

    這次連謝時燕都氣得長須亂顫,恨然道:“豎子欺人太甚,可惡至極!”

    陪同而來的管事替自家老爺打抱不平:“既然對方這么不識抬舉,老爺不必再搭理,我們回府�!�

    二人均是滿肚子惡氣地走了。

    蘇小北離開門房,快步進了主屋旁的花廳,向主人稟告:“那兩個老白菜梆子走啦,臉都氣歪了!”

    所謂“扭了腳走不動路”的蘇家老爺,正拎著個長頸酒壺,給分坐左右的兩個姘頭斟鶴觴酒,一面豪氣干云地道:“喝!今晚不醉不歸!”

    蘇小北看這架勢,嘴里嘀咕“醉了才不歸呢!大人自作孽”,很識趣地端起兩盤鹵菜,自個兒去廚房找烤餅吃。

    “大人少喝點酒,小心肝�!�

    “噯——小寶貝!”蘇老爺摟著他心愛的冷面小妾回應(yīng)道,“別叫‘大人’。都跟你說了我不當‘大人’了,得叫老爺!要不……叫大官人也行……”

    煞氣騰騰的外室把酒杯一擱,正欲起身。蘇老爺又連忙把另一只胳膊摟住他:“你這小娘子,拿叉竿打了本大官人的頭,還想走?”

    沈柒臉色隱隱發(fā)黑:“朱賀霖是不是又拉你看什么亂七八糟的書!”

    醉了大半的蘇老爺笑起來,空酒杯遞過去:“嫂嫂不是要喂我吃半盞兒殘酒,酒呢?”

    沈柒沉著臉,忽而淡淡一笑,去抓酒壺。一�;ㄉ讖椩趬厣�,震開沈柒的手,荊紅追道:“大人喝多了�!鄙蚱庖徽婆脑谧烂�,酒壺跳起兩尺高,便用另一只手去撈:“好容易卸下?lián)臃潘蓭兹�,讓他喝個痛快�!�

    兩人的勁氣在半空中交鋒,卻聽蘇晏打了個酒嗝兒,滑到椅子下面去了,嘴里還念念有詞:“當大官人太難了,后院動不動就起火……劇本呢?我劇本呢?”

    蘇老爺在醉夢中換了無數(shù)個劇本,整整睡到翌日午后才清醒過來。

    蘇小北打水進來給他洗漱時,稟道:“那倆白菜梆……二位閣老又來了,在門外蹲了半晌,說大人再不出來,就要放火燒屋�!�

    “他們敢!”蘇晏邊吐牙膏水,邊說,“當初在朝會上說好了,他們輸了就要來給我扶轎桿,想耍賴呢?別搭理,繼續(xù)晾著�!�

    蘇小北有點擔憂:“他們說是奉旨來請……大人這么拿喬,會不會抗旨?”

    蘇晏“嗤”的一笑:“沒聽七郎說么,圣上口諭,‘三顧茅廬’。這才第二趟呢,不急。讓他們在門外干著急去�!�

    到了傍晚,謝、江二人徹底投降了,命人抬了一頂綠呢官轎過來,還隨帶了許多禮物,再次催請?zhí)K晏出門。

    蘇小北得了授意,出門回話道:“二位閣老也忒沒誠意。這轎子前頭沒有鳴鑼開道的儀仗,后頭沒有跨馬帶刀的扈從,算哪門子的官轎?”

    二人當下氣得牙都要咬斷。謝時燕怒道:“這排場一擺開,是要全城百姓都來瞧我們的熱鬧!”

    江春年把禮盒往地面一摜:“本、本官不受那份氣,回去!”

    謝時燕冷笑著看他走。果然江春年沒走十幾丈便折返回來,無奈長嘆:“皇上說、說,請不動這尊佛,我們也、也別回內(nèi)閣了……這該、該如何是好……”

    只得去取來一整套儀仗與人馬,又花了半個晚上的時間。

    “全、全齊活了,這下該沒話說了!”江春年覺得自己的手指都快在門上敲爛了。

    蘇小北呵欠連天地開門:“二位閣老,麻煩你們看看這天色,快三更啦!大半夜坐的什么轎?明早巳時再來�!�

    且不提謝、江二人當夜如何忍無可忍地大罵,天亮后又擔心蘇晏變卦,一早就把官轎與整個儀仗隊擺在蘇府門前。

    就說蘇晏這回也算言而有信,一身大袖當風(fēng)的鶴氅、頭頂蓮花小銀冠,跟個下凡的仙君似的,迤迤然出了門。

    用了對方提供的儀仗隊,卻沒有用那頂原諒色的綠呢官轎,而是自帶了一座頭頂帶傘蓋、四面敞開的步輦。擅長裝逼的蘇老爺往中間一坐,飄飄乎不似塵世間人,真?zhèn)兒道骨仙風(fēng)。

    他用手中拂塵點了點步輦的前桿,對謝、江二人假笑道:“有勞了。”

    謝時燕與江春年忍氣吞聲地上前,一人一邊,伸手虛虛地搭了桿兒,當即命儀仗隊動身,早到午門早了事。

    儀仗隊在蘇晏的要求下,一路鳴鑼開道,引得半個京城的百姓在道路旁圍觀,議論紛紛。

    “讓開讓開,我瞧瞧,什么情況呢這是?”

    “是哪位高官顯貴出巡?真有排面。”

    “你們看轎中那人,沒穿官服,究竟是什么人?”

    “扶轎桿的那兩位老大人倒是穿著官服,我瞧瞧啊……哎呀,孔雀補子,三品大員哪!”

    “王兄你可真沒見識,竟不認識謝閣老與江閣老?”

    “什么?這誰的轎子,當?shù)闷饍晌婚w老親自扶!莫非是天潢貴胄?”

    “說你沒見識,還真沒見識。坐在步輦上的是吏部侍郎、文華殿大學(xué)士蘇大人,內(nèi)閣次輔,御前一等一的紅人。我可聽說啊,謝、江兩位閣老給他扶轎,是因為打賭打輸了!”

    “什么打賭,我看你也是沒見識,還說他呢。告訴你們吧,是因為謝閣老與江閣老聯(lián)手彈劾蘇閣老,結(jié)果圣上明察秋毫——誣告!這不,罰他二人來給蘇閣老抬轎子,賠罪。”

    “怎么個誣告法,快說說!”

    “具體的我也……反正就是,前兩日官府告示的長垣大捷,聽說了吧?蘇閣老舉薦的戚將軍,把亂軍匪首的腦袋砍了,大獲全勝��!偏偏謝、江二位閣老心生嫉妒,硬是謊報軍情,說打了敗仗。這不,敗露了,按罪本來要撤職的,結(jié)果蘇閣老寬容大量,還替他們求情。為了表示謝罪,他倆主動來為蘇閣老扶轎。”

    “原來是這樣!”

    “真沒想到啊,這內(nèi)閣的貴人們,也像我們一條街并排開幾家酒肆似的,互相掐尖搶生意呢�!�

    “要說還是蘇閣老大度,這都能原諒,那句話怎么說的,宰相肚里能撐船。換作是我,可不得趁機捏死他們!”

    攢動的人群嚶嚶嗡嗡,謝時燕與江春年低頭走路,權(quán)作充耳不聞,但那些只言片語飄到耳邊,每個字都像刀尖在他們面皮上狠劃一道,讓他們難堪至極。

    偏偏還有頑童拍著手,唱起現(xiàn)編的順口溜:“前鑼響,后扇開,閣老轎,閣老抬,一個閣老轎上坐,兩個閣老馱將來。”

    把謝時燕與江春年臊得,恨不得裂開一條地縫鉆進去。

    好容易過了承天門,眼看午門就在眼前了,步輦上的蘇晏忽然吩咐:“落轎�!�

    謝時燕與江春年頓時松口氣,擦了把虛汗,心想可算熬過去了。趕緊送蘇十二這潑皮回文淵閣,先把這事平了,至于今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蘇晏下了輦,朝儀仗隊和藹地點點頭,說道:“小兄弟們辛苦了,收工回衙吧�!弊詡兒麈尾一甩、腳步一拐,往右邊的太廟去了。

    謝時燕一愣,上前阻攔道:“蘇侍郎這是要去哪里,皇上還在文淵閣等你復(fù)職呢�!�

    蘇晏一臉詫然:“復(fù)職?我?guī)讜r說要復(fù)職了?出門前不是說了,送我到午門即可。后面的路,我自己走,就不勞兩位大人了。”

    不回閣不復(fù)職?那他們還怎么向皇帝復(fù)命,這事兒還有完沒完了?!

    江春年面紅脖子粗,站在原地直喘氣。謝時燕的臉色也極其難看,咬牙道:“蘇侍郎!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這難道不是你的座右銘?”

    蘇晏笑了笑:“當然。所以我給兩位留了好幾線,喏——”他從拂塵上隨手薅了幾根麈尾,往謝時燕手掌上一放,“拿著這個,去向皇上復(fù)命吧!”

    謝時燕捉著幾根麈的尾巴毛,手指不停顫抖,忽然猛向后一仰。隨行的仆役大驚失色地圍上來攙扶他:“老爺!怎么了……不好,老爺厥過去啦!”

    文淵閣內(nèi),朱賀霖拈著幾根麈尾,對著光線看來看去。

    旁邊的富寶忍笑稟道:“蘇大人打扮得跟個仙君似的,去了太廟,當眾開啟密封的金匱,赫然發(fā)現(xiàn)一本黃綢裹著的‘無字天書’!所有人都驚呆了,自從不見了玉牒,大殿周圍重兵把守,這金匱里如何憑空生出天書來?

    “蘇大人對禮部大臣和負責(zé)纂修的史官說,紫微大帝托夢給他,說暫時借走了天潢玉牒,查看哪位皇帝與宗室功德圓滿,將來有機會位列仙班。大帝還特地留下一卷天書,作為憑證,等哪一日天書消失于人間、回歸于天庭,玉牒也就還回來了。”

    朱賀霖“噗嗤”一聲,沒忍住,哈哈大笑。

    他幾乎可以想象史官與禮部大臣們當時的臉色,明知背后有貓膩,又不好出言指責(zé)揭穿——托夢之事玄乎其玄,誰敢說自己能證明一定是假的?再說,玉牒被借去的理由是上天要考察功德,若是出言駁斥,意思是皇帝與宗室們將來都不配成仙?

    等到以后他們從鶴先生與弈者手中奪回玉牒,再悄悄放回金匱去,可不就是被上天還回來了。

    “朕的這個清河啊,真是……哈哈哈……”朱賀霖一口氣吹飛了麈尾,起身道,“起駕,去御書房!”

    御書房的桌案上,奏本堆積如山。這幾日蘇晏撂挑子,謝時燕與江春年愁著怎么收拾殘局,于徹之正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內(nèi)閣只剩一個楊亭,忙得焦頭爛額也沒法完成這么多奏本的初閱與票擬。朱賀霖干脆叫他先簡單分個輕重緩急,把重的急的直接送御書房給他批。

    皇帝要挑燈夜戰(zhàn),批完這些奏本,于是吩咐富寶跑一趟蘇府,問問蘇晏解氣了沒有,順道催他趕緊來幫忙干活;又命成勝去準備提神的釅茶,然后在殿外守著,把不相干的人事都擋掉。

    窗外夜色漸深,壁上與桌面的琉璃宮燈很是明亮,映照著朱筆殷紅的筆毫在紙頁上滑動。

    御書房外響起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壓低的說話聲。片刻后,殿門開啟,成勝一路小跑進來,稟道:“皇上,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魏大人有急事求見�!�

    “宣�!�

    魏良子一身軟甲,大步走入殿內(nèi),行禮道:“皇上,臣剛剛收到一份密報——”

    朱賀霖凝眉,揮手示意成勝退出去。

    魏良子上前幾步,附耳說道:“有個錦衣衛(wèi)暗探說,因為親眼見沈柒與盜走玉牒的逆賊勾結(jié),被他滅口后就地掩埋。萬幸此人當時是假死,醒后從土里爬出來,躲藏數(shù)日才找到臣,密報此事�!�

    朱賀霖一驚,朱砂筆從指間墜落。

    第343章

    沈柒你怎么敢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驚醒了正站著打盹的守衛(wèi)。

    大風(fēng)吹得燈籠火焰幾近熄滅,在轉(zhuǎn)瞬而逝的閃電亮光中,兩個身披斗篷、不辨面目的人影直朝著他們走來。

    守衛(wèi)喝道:“什么人?站��!此處是刑部大牢,誰敢擅闖!”

    人影停住了。頃刻從后方追上來一個氣喘吁吁的刑部官吏,對為首的人影點頭哈腰:“大人,您看這天氣實在糟糕,馬上要下暴雨了,要不……您先回府?等明兒一早再來,下官也好向上司報備報備�!�

    那人沒有轉(zhuǎn)身,只說了句:“行,還是不行,你給個準話�!�

    官吏猶豫了一下,泄氣道:“行。大人請罷�!�

    其中一個守衛(wèi)還想再說句什么阻攔的話,一陣夜風(fēng)刮來,在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將為首那人影頭上的兜帽向后掀開。

    守衛(wèi)徹底愣住。他的同伴轉(zhuǎn)頭看看黑黝黝的刑部大牢入口,又問他:“這位到底是誰?半夜三更的連個文書都沒有,員外郎都不敢攔他�!�

    “是閣老……不,是已經(jīng)停了職的閣老。”

    “既然停了職,那還忌憚他什么�!�

    “你不懂,”這名守衛(wèi)忽地笑了笑,“一位停了職的閣老,還能讓兩位正牌閣老給他扶轎桿,那才是真本事�!�

    -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映亮了北鎮(zhèn)撫司大門口的石獅子。

    急促的馬蹄聲敲碎幽靜巷道,沈柒一身墨染色織銀飛魚的曳撒,裙擺被風(fēng)吹得起伏如烏浪。

    他在石階外翻身下馬,門旁守候的高朔立即迎上前,低聲道:“大人,皇上正在大堂里�!�

    沈柒問:“可知來意?”

    高朔搖搖頭:“皇上只帶了十幾名御前侍衛(wèi)。今夜輪值的是石千戶,他帶人接的駕,因為不知皇上所為何來,示意我趕緊稟報大人�!�

    二更時分,皇帝毫無預(yù)兆地駕臨北鎮(zhèn)撫司。其時沈柒因為蘇晏事先與他打過招呼,說今夜有事出門,故而獨自回到沈府歇下。接到探子的急報,他當即起身穿衣,快馬直奔衙門。

    “大人,卑職總覺得今夜這事透著古怪,皇上若要吩咐我等做事,一道密諭即可,為何還要圣駕親臨?”

    沈柒伸手,阻止了高朔的進一步發(fā)問,淡淡道:“究竟何事,等面了圣自然知道�!�

    他的右手下意識地在繡春刀柄上按了按,隨即拾階而上,穿過寬闊的前院,走向御前侍衛(wèi)們把守的大堂。

    “臣沈柒叩見皇上,請圣躬安�!�

    朱賀霖坐在公案后的主座,正是沈柒日常坐的位置,翻看一冊新結(jié)案的卷宗。面前桌案上還堆疊著不少北鎮(zhèn)撫司的卷宗。

    “給沈指揮使看個座�!敝熨R霖頭也不抬地吩咐,手上又翻過幾頁。

    石檐霜與一干錦衣衛(wèi)垂手立在堂下兩側(cè),大氣也不喘。御前侍衛(wèi)端來一張圓凳,擺放在堂下中央,示意沈柒就座。

    沈柒謝恩坐下,面色沉靜:“皇上夤夜駕臨,是發(fā)生了什么要案,還是有急密任務(wù)交給臣等去辦?”

    朱賀霖從冊子的紙頁邊緣抬起眼看他:“是有個大案子。”

    “請示下�!�

    “有大臣勾結(jié)反賊,包庇窩藏、傳遞消息、戮殺官兵,暗中助其行謀逆事。如此假忠實奸之人,該當何罪?”

    沈柒面不改色,答:“按律,當凌遲處死,夷三族�!�

    朱賀霖審視他的眼神中,閃動著銳利而悍然的寒光。片刻后微微笑起來:“既如此,就請沈指揮使按律處置自己,束手伏法罷!”

    石檐霜大驚失色,跪地急稟:“皇上,沈大人對朝廷、對皇上一片忠心,絕無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其中定有誤會。是誰憑空誣陷沈大人?此人居心叵測啊皇上!”

    “——是朕!到底是不是誣陷,你沈柒自己心中有數(shù)。”朱賀霖把卷宗一扔,拍案而起,“還是說,你不見棺材不掉淚,要與滅口未果的錦衣衛(wèi)探子當面對質(zhì)?”

    滅口?錦衣衛(wèi)?石檐霜驚愕地望向沈柒:皇上說的,莫非是前幾日追蹤盜竊玉牒的賊人時,不慎被賊人所殺的那三名錦衣衛(wèi)探子?他們沒死,還……指認沈大人是殺人滅口的真兇?

    可無論如何,石檐霜還是覺得沈柒并非謀逆之人,尤其是有蘇晏牽制著,能瘋到哪里去?他難以置信地搖頭,對朱賀霖叩首道:“此事背后必有蹊蹺,萬望皇上明察!”

    朱賀霖沒有理睬他,而是死死盯著沈柒:“朕早該想到的,自從父皇離開之后……不,恐怕父皇還在位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首鼠兩端,暗中與真空教、與弈者勾勾搭搭。否則,押解鶴先生的囚車怎么偏在你手上出了問題?

    “還有,父皇之事……全憑你手上的一紙詔書,那詔書甚至連印璽都沒有用,誰知其中真假?這事從頭到尾可以說是你一手安排,所有內(nèi)情都是你的一面之詞,而父皇的聲音沒有人能聽得見,你這是挾天子以令——”

    朱賀霖停頓了一下,驟然爆發(fā)出一聲厲喝:“——沈柒!你怎么敢!”

    堂下所有人都跪伏于地,不愿直面皇帝的怒火。唯獨沈柒緩緩起身,一雙鷙狠狼戾的眼睛,視線自下而上地翻上來,盯住了朱賀霖胸口的團龍補子。在他為人的英俊的皮囊之下,似乎有頭兇獸隨時會破體而出,一口將那龍身咬成兩截。

    在這股目光下,朱賀霖感到一股齒寒骨冷的刺痛。但年輕的皇帝沒有氣短瑟縮,反而頂著殺氣逼近了一步,朝沈柒冷笑:“朕今日前來,只帶了貼身侍衛(wèi)十數(shù)人。你若要下手,眼下便是最好的時機。錯過此刻,等待你的就是三千六百刀凌遲之刑!如何,你還不趕緊動手么?”

    -

    大牢的過道潮濕而幽暗,兩側(cè)鐵欄重重,提燈搖曳的火光照出了另一個不見天日的世界。

    官吏領(lǐng)著蘇晏與荊紅追來到其中一間牢房外,命獄卒開了鎖,對蘇晏賠笑道:“便是這一間了。閣老慢慢聊,下官讓人沏壺茶送過來。”言罷與獄卒一同退出了牢房。

    荊紅追快速掃視牢房,并未發(fā)現(xiàn)異樣,也沒有感到任何威脅,便朝蘇晏微微點頭,然后抱劍站在牢房門口,以防旁人誤闖。

    牢房不大,尚算干凈,中間有矮桌與小凳,桌上有盞快要燃盡的油燈。牢房角落里擺放一張簡易的硬木榻,榻面上還鋪著深青色的褥子和薄棉被。

    崔錦屏面朝壁里躺著,身上官服早在廷杖時就被扒掉了,入獄后雖沒穿囚服,但也只是在中單外加了一件做工粗糙的棉質(zhì)襕衫。他似乎在睡覺,但睡得很不踏實,時不時咳嗽幾聲。

    蘇晏走過去,脫下身上的羽緞斗篷,輕輕覆蓋在崔錦屏身上。

    崔錦屏輕微地抽動了幾下肢體,從昏沉沉中醒來,轉(zhuǎn)頭見到蘇晏,怔道:“……是你�!�

    蘇晏順勢在榻沿坐下,伸手阻止他掀掉斗篷,說:“是我。聽說你受了牢里的潮氣染上風(fēng)寒,我?guī)Я怂巵砜茨��!?br />
    崔錦屏掀不掉斗篷,便干脆裹緊了,重又閉眼:“這幾日我算是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早就知悉一切。明白所謂破綻,都是你故意留給敵人的釣餌。明白我崔屏山在你蘇清河眼里,就是個可笑的跳梁小丑。”

    “胡說!”蘇晏薄斥著,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我從未輕視過你,更沒有把你當做敵人。在蘇清河眼里,崔屏山是名副其實的金科狀元,瀟灑高傲,才華橫溢,常人所不能及�!�

    崔錦屏從喉嚨里發(fā)出抽氣般的輕響,隨即變成一連串劇烈的咳嗽。他蜷起了身子,把斗篷裹得更緊。

    蘇晏輕拍他的后背,等他喘勻了氣,繼續(xù)說道:“還有你懸崖勒馬的智慧與勇氣,也是我佩服之處�!�

    崔錦屏忍不住了,咬牙道:“縱然這么多好處,也不見得你高看我?guī)追�。你平步青云后,眼里就沒了舊人,連個守門小廝都能隨意打發(fā)我!”

    “對不住,害你受了小廝的氣�!碧K晏向他道歉,“如今那小廝也叛我而去,可見是個心性不正的,怪我管教無方�!�

    崔錦屏翻了個白眼:“他爹媽十幾年都沒管教好,與你何干?你堂堂內(nèi)閣輔臣,還要為家中每個下人的品性負責(zé)不成?”

    蘇晏笑道:“是是,受教了,以后我的手下若是有錯,只怪他爹媽生而不教,總之賴不上我。那你還生什么氣?”

    崔錦屏轉(zhuǎn)身瞪他:“別盡扯些插科打諢的話,我對你熟悉得很,不吃這套!你就直截了當?shù)鼗卮鹞�,是不是從未在御前提起過我,哪怕一次?”

    蘇晏略一猶豫,答:“是�!�

    “出于什么原因?輕蔑、嫉妒還是野心?”

    “都不是�!�

    “皇上不待見我,所以你明哲保身,不想為我說句公道話�!�

    “更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蘇晏嘆口氣:“如果我說,正因為我如今身為國家人事部副部長,提拔年輕干部更要慎之又慎,除了學(xué)歷與能力之外,還要讓他們下到基層去體驗民生、端正思想、鍛煉行政能力,以免重蹈‘傷仲永’覆轍,反倒折損了好苗子,你能理解么?”

    明明許多字眼都古里古怪,仿佛異邦文字硬生生翻譯過來一樣,可怎么連起來的意思就都懂了個七七八八呢?崔錦屏愣住,猛地掀開斗篷坐起身,逼視蘇晏:“你騙我!這是你事后想的托詞�!�

    “真沒騙你�!碧K晏無奈地道,“這個想法早就在我腦子里,只沒法向你證明。但有一點是確認無誤的——在那三名提塘官被皇帝下令審問后,謝時燕與江春年就把相關(guān)責(zé)任全推到你身上,說是你因為嫉妒同年,擅自扣押奏本、延誤軍報,而他們只是受了你的蒙蔽,出于義憤才抨擊我的。”

    崔錦屏驚怒:“什么!不,不是這樣……他二人怎么能如此無恥,睜著眼睛說瞎話!”

    蘇晏道:“卸磨殺驢,棄卒保車,這種事古往今來還少見?皇上很生氣,本來要重懲你,被我攔了下來。我對皇上說,崔錦屏其人,未必純粹,未必?zé)o私,但至少有一點我看得準——他有底線,并且不會輕易破壞底線�!�

    “我……其實我……”崔錦屏一時不該說什么好。

    蘇晏手按他的肩膀,稍稍用力:“我知道你。也知道我自己的毛病,總是想要事事安排妥當,越是身居高位,越是習(xí)慣把一切都掌握在掌中。這種‘大家長’式的思維要不得,今后引以為戒�!�

    崔錦屏很有些慚愧,低頭道:“是我心生邪念,險些走岔了路,害人害己。你說得不錯,無論是對局勢的判斷、對政務(wù)的精通,還是對人心的洞察,我的道行都還太淺了,的確需要歷練�!�

    蘇晏握住他的手,真心誠意地說:“過去的事就翻篇了,今后還是朋友?”

    崔錦屏緩緩搖頭。

    蘇晏有些失望,又有些傷感。卻聽崔錦屏道:“不是朋友,是摯交!”他一怔之后,笑了起來:“你說得對。”

    “這些是大夫調(diào)配好的藥丸,你記得按醫(yī)囑吃,早日康復(fù)。過些日子出獄后,我怕你通政的職位不保,畢竟通政司負責(zé)匯總天下奏報,皇帝絕不會讓一個曾經(jīng)扣押過軍情的人繼續(xù)留在通政司,到時我們看看——”

    崔錦屏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好了。”

    “什么?”

    “出獄后我要向皇上請旨,外放出京。我要去最貧困凋敝之地,當一名地方官、父母官�!�

    蘇晏有些意外:“這倒也不必……”

    崔錦屏笑道:“一縣不治,何以治天下?‘龍躍金鱗終有時’,從前我只顧著向往‘龍躍金鱗’,卻忘了‘終有時’這三個字所包含的磨礪、積累與沉淀。清河,你等著,等我鯉魚化龍,脫胎換骨后回來。到那時,我才有資格站在朝堂上,與你一同為國、為民而戰(zhàn)�!�

    蘇晏起身抖了抖衣袖上沾染的棉絮,正色拱手行了一禮:“靜候佳音。”

    崔錦屏也從榻上起身,拱手還了一禮:“不負君意�!�

    第344章

    蘇晏你為何要

    “外面什么聲音?”大牢通道中,蘇晏忽然停下腳步。

    提燈的獄卒側(cè)耳細聽:“……風(fēng)雷聲?”

    荊紅追道:“有人在大牢入口外喧嘩,高聲呼叫‘蘇大人可在此處’。聽聲音,是那個叫高朔的錦衣衛(wèi)探子�!�

    蘇晏一怔,繼而面色微變,朝入口處拔足狂奔。荊紅追毫不費力地跟上。獄卒猝不及防下,被他們甩得老遠。

    “高朔是沈柒的心腹,如此著急地找我,連‘暗探不得高調(diào)行事’的規(guī)矩都不顧了,想必出了大事�!碧K晏邊跑邊說,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原來是被荊紅追攬住腰身,風(fēng)中飛蓬似的飄出了大牢地道。

    頭頂雷聲隆隆,如戰(zhàn)鼓催發(fā),電策撕裂夜空,醞釀著一場威勢驚人的暴雨。

    “高朔!”蘇晏被荊紅追攜著,轉(zhuǎn)眼來到高朔面前,“出了什么事?”

    高朔正被守軍們拖拽著,見到蘇晏眼前一亮,放聲道:“蘇大人,快去北鎮(zhèn)撫司!快!”

    “備馬!有話路上說!”

    三騎頃刻后沖出刑部門外的街巷。此處乃是皇城千步廊以西,與北鎮(zhèn)撫司只隔著都察院與太常寺,策馬飛馳,一盞茶工夫便可到達。

    高朔聲嘶力竭的呼吿夾雜在風(fēng)中傳來:“皇上突然駕臨……叱責(zé)沈大人與反賊勾結(jié)……犯下謀逆之罪……要凌遲了他……現(xiàn)在只有蘇大人能救他了……”

    蘇晏手指緊緊攥著韁繩,面色凝重,一句話也沒有說。

    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近在眼前,蘇晏趕不及停穩(wěn)就下馬,險些被甩出去,幸好荊紅追飛掠而至,一把接住他。

    蘇晏站穩(wěn)腳跟,輕輕推開荊紅追的攙扶,深吸口氣,沉聲道:“七郎,賀霖,我來了。”

    他快步拾階而上,穿過滿院兵戈相對的錦衣衛(wèi)與御前侍衛(wèi)。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向后推開幾步,給最有可能平息這場驚變的蘇相讓出一條通道來。

    被人群層層包圍的前院空地上,劍光擊落了繡春刀。朱賀霖劍尖如電芒,指著沈柒厲聲喝道:“把刀撿起來!怎么,害怕朕的身份,不敢動手?你沈柒怕什么呀,你有虎狼之膽、夜叉之心,這世上可還有任何一樣?xùn)|西,會使你忌憚與敬畏?!”

    沈柒半跪在地面,一手按膝,一手緩緩握住了落地的繡春刀的刀柄。

    “沒錯,用不著偽做忠君,來!”

    一道刀光如冷冽霜雪從地面卷起,直朝朱賀霖的底盤削去。

    御前侍衛(wèi)驚呼“護駕”,紛紛向沈柒撲去。朱賀霖卻大喝一聲:“都別上來!這一場是朕與他兩個人的對決!”

    刀劍相格,火花迸射。旁觀的御前侍衛(wèi)與錦衣衛(wèi)進退皆不是,一臉焦急與糾結(jié)之色。

    但無論如何,他們不能任由天子遇險,打算一旦皇帝落了下風(fēng),就不顧旨意沖進去救駕。

    朱賀霖與沈柒拆了十數(shù)招后,覷了個空子,刃尖抖出好幾團劍花,接連攻向?qū)Ψ矫夹�、咽喉與胸口三路。

    這一式看著三路并進,其實并不難破解,后下腰彈出劍風(fēng)范圍即可。但朱賀霖知道沈柒后背受過梳洗之刑,至今留有隱患,下腰躲閃時勢必牽扯到舊傷,導(dǎo)致真氣會有一瞬間停滯。只要抓住這差之毫厘的一瞬間,轉(zhuǎn)道攻其下盤,對方就將血染當場。

    沈柒在接招的同時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在下腰時,將真氣灌注在繡春刀中脫手擲出。朱賀霖若是不回劍格擋,非要繼續(xù)攻擊他下盤,只會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如此險象環(huán)生,使得御前侍衛(wèi)們一片驚呼,忍不住道:“皇上小心!”“還是讓卑職們出手,拿下犯官!”“沈柒!你竟真敢動手,這是要謀大逆!”

    以石檐霜為首的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們,則是心急如焚又左右為難:既為被逼到絕路的沈柒鳴不平,又不敢當場抗旨、忤逆圣意,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指揮使大人被凌遲處死不成?

    刀光電射而來,朱賀霖不得已回劍格擋。沈柒不退反進,趁機猱身而上,以掌為刀,劈向?qū)Ψ筋i側(cè)天鼎穴。

    這招是近身擒拿中相當陰毒的一招,一旦劈實,指力足以將喉結(jié)擊碎,氣管因此而塌陷,對方會在短時間內(nèi)窒息而亡。

    觀戰(zhàn)的御前侍衛(wèi)嚇得膽顫,正要飛身撲上去救駕,卻聽背后有人大喝一聲:“住手——”

    侍衛(wèi)們聞聲回頭看,見是本該停職在家的蘇晏蘇閣老,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情急之下,蘇晏顧不得被打斗中的勁氣波及的危險,直接沖進了戰(zhàn)圈。這下沈柒與朱賀霖即使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同時收手,各自被體內(nèi)反噬的真氣逼得后退好幾步。

    蘇晏望了望他們兩人的臉色,走到朱賀霖身前,下跪行禮:“臣蘇晏,叩見吾皇萬歲。”

    朱賀霖胸臆間氣血翻騰,好一會兒才開口:“你讓開,今日朕要拿下這勾結(jié)逆賊的叛臣!”

    蘇晏驚道:“皇上何出此言!沈柒身上是有些戾氣,有時在言辭上頂撞了皇上,但謀逆叛亂之事他是萬不會做的。還望皇上寬宏大量,饒過他這次。日后他定會收束性情,好好為朝廷辦事�!�

    “‘萬不會做謀逆叛亂之事’?清河,你的理智呢?你不是他,更不知道他對你隱藏了多少陰謀與秘密,不知道這張熟悉的面皮下包藏了一顆怎樣的禍心,你就敢說這樣的話!”

    “臣的確不是他�!碧K晏極短地猶豫了一瞬,又堅決地道,“但臣愿以性命擔保,沈柒絕非謀逆之人�!�

    朱賀霖怒極而笑:“你……你用性命擔保他……好哇,那他被正法時,你是打算自殺殉情,還是要殺了我為他報仇?”

    蘇晏頓首道:“臣不敢。只是事發(fā)突然,皇上今夜驟然發(fā)難,要定他謀逆罪,背后想必另有隱情�!�

    朱賀霖余怒未消:“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你以為我僅靠捕風(fēng)捉影就隨意定一個朝廷命官的罪?蘇清河,莫非在你眼里,我就是這么個憑一己喜惡任意妄為的皇帝?”

    蘇晏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沈柒,見他面無表情地站著,視線漠然地投在斜插地面的那把繡春刀上,似乎對自己方才與朱賀霖的一番爭論無動于衷。

    但他的指尖在顫抖。

    在被人察覺到之前,那些手指立刻緊攥成拳,顫抖消失了,只剩下青筋畢露所昭顯出的強忍的怨憤。

    蘇晏心底像被繡春刀的霜刃割了一道,疼得他說話聲音都虛了。他長長地吸了口氣緩解這股痛楚,對朱賀霖道:“臣想看看這些證據(jù),請皇上允準�!�

    朱賀霖點了點頭,正待吩咐侍衛(wèi),蘇晏又道:“臣想私下看。”

    知道蘇晏這是為了留個轉(zhuǎn)圜的余地,朱賀霖仍是答應(yīng)了,讓他隨自己進屋,又對侍衛(wèi)下令:“把人綁上,等候發(fā)落�!�

    朱賀霖轉(zhuǎn)身,徑自走進大堂。高朔很是機靈地上前扶蘇晏起身,趁機低聲道:“蘇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沈大人��!”

    蘇晏微微頷首,起身后一轉(zhuǎn)念,對站在身后不遠處的荊紅追說道:“阿追,你也隨我來�!�

    擦肩而過時,他深深地看了沈柒一眼,無聲地翕動嘴唇:我會想辦法解決,切莫輕舉妄動。

    大堂的門關(guān)上了。

    庭中,御前侍衛(wèi)拿著枷鎖就往沈柒身上套,沒好聲氣地說:“圣命難違,得罪了!”

    石檐霜立刻帶人上前,賠笑道:“兄弟們等一等,反正人就在這兒,也跑不了不是?”

    “這可難說,誰知道沈指揮使會不會畏罪潛逃�!�

    “枷鎖一上,日后我們大人在朝堂上顏面何存?況且蘇相正向皇上求情。諸位想想,蘇相所言,皇上哪次沒有允準?”

    “今時不同往日了。”那名御前侍衛(wèi)哂笑,“過了今夜,沈指揮使的腦袋未必還能長在脖子上,要顏面又有何用?”

    “你——”

    沈柒抬手阻止了石檐霜。他掃視過一眾御前侍衛(wèi),目光有如沾血刀刃。

    “這里是北鎮(zhèn)撫司。”沈柒說。

    “朝廷的北鎮(zhèn)撫司�!蹦敲绦l(wèi)心頭寒意滋生,意有所指地回答。

    “你們只有十二個人�!�

    侍衛(wèi)面色微變:“這里的錦衣衛(wèi)再多,那也是皇上的臣子。怎么,你沈柒還想煽動手下造反不成?”

    沈柒冷笑:“在皇帝心里,我不已經(jīng)是鐵板釘釘?shù)哪尜\了么?誠如你所言,明日我的頭顱未必還在頸上,現(xiàn)在不反,更待何時?”

    此言一出,御前侍衛(wèi)們臉色大變。

    -

    大堂內(nèi),蘇晏望著面前死里逃生的錦衣衛(wèi)暗探,臉色很是難看。

    他認得這人,是高朔手下一名精干的探子,曾經(jīng)在白紙坊爆炸案中出過力,并沒有背叛錦衣衛(wèi)、誣陷沈柒的動機。何況他察言觀色,對方也不似作偽。

    朱賀霖又遞來一截金屬打造的奇異圓筒,筒面上凹凸的紋路似乎暗藏玄機。蘇晏接過來反復(fù)翻看。

    “這是從沈柒家中密室的暗格里搜出的,你可知這是什么?”

    “像是機關(guān)盒之類?”

    “不錯,正是專門用來傳遞消息的機關(guān)套筒。我們在清繳真空教的地下窩點時曾經(jīng)見過�!敝熨R霖說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沈柒早就背叛了朝廷,背叛了父皇與我,也背叛了你。”

    蘇晏踉蹌了一下,向后跌坐在椅面,臉色蒼白。

    “……不可能。”他難以置信地喃喃,“七郎不會做這種事,他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更何況,他現(xiàn)在身居高位,掌握著整個錦衣衛(wèi),沒有理由背叛大銘,與弈者勾結(jié)……”

    朱賀霖喝道:“蘇清河,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這么聰明的一個人,難道對沈柒從未有過一絲懷疑?”

    蘇晏用力搖頭。

    荊紅追上前一步,冷著臉對朱賀霖道:“閉嘴,不要再逼他。”

    朱賀霖寸步不讓:“我就是要逼他,逼他認清現(xiàn)實,逼他長痛不如短痛!”

    他走到圈椅前,俯身撐著扶手,朱紅色織金龍紗像一團烈烈的彤云,籠罩著蘇晏。

    年輕的皇帝低頭注視他衷愛的臣子,沉聲道:“沈柒為什么背叛,除了他天生反骨、狼子野心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你知道�!�

    蘇晏哀求般看著自己親手扶上帝位的君王,這一刻他像大病經(jīng)年似的虛弱無力。

    “你知道!”朱賀霖加重了語氣,“他是為了你!不,準確地說,他是為了自己的獨占欲。所有妨礙他獨占你的,無論是家國、君主,還是道義、倫理,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的敵人。而對敵人,他從來都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

    “他沒有信念,沒有底線,沒有道德感,甚至連作為人最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他是踩著尸山血海爬上去的,不僅因為他需要那些血肉,更因為他享受那些血肉。父皇說得對,他就是一頭披著人皮的梼杌——這樣的怪物,你還留戀他什么?!”

    朱賀霖并沒有說錯……蘇晏心里有個微弱的聲音這般說道。但與之相對的,沈柒所要面臨的下場,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可是,我也曾對皇爺說過……”蘇晏抬起手,隔空描摹著朱賀霖的眉梢眼角,那與朱槿隚唯一的一點相似之處。

    ——臣愿意做那條鐵鏈,哪怕最后被掙斷,臣也愿意。

    ——清河,你別犯糊涂!

    ——臣清醒得很。臣以身為鏈約束他,他也愿意被臣約束,如此于公于私都是好事,皇爺就不用分心留意兇獸脫柙的后果。

    ——要是約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飼他。

    “我愿以身為鏈束他,以血肉為牲飼他�!碧K晏輕聲道,“皇上……賀霖,你留他一命,就當我求你,別殺他。”

    朱賀霖幾乎被憤怒與絕望淹沒。

    “蘇晏,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為何還要執(zhí)迷不悟?!”他用力握住蘇晏的手腕,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尖銳的字眼,“你別求我,去求天下,求那些爆炸案中喪命的民眾、那些被卷入邊境戰(zhàn)爭的百姓——你問問他們,能不能放過沈柒!”

    蘇晏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夠了!”荊紅追大喝一聲,上前拂開了朱賀霖的手,“你這是勸解?你這是在用沈柒的錯來懲罰蘇大人!”

    “我沒有!”朱賀霖轉(zhuǎn)頭朝他咆哮,“我只是希望清河看清楚,他這么盡心盡力地護著沈柒,有多不值!”

    荊紅追道:“值不值是蘇大人自己的想法,與你無關(guān),甚至與天下人無關(guān)�!�

    “怎么可能與我無關(guān)?清河是我的——”

    蘇晏一把抓住了朱賀霖的袍袖,哽咽道:“別說了,錯都在我。那件事……七郎一定知道了�!�

    那件事。

    奉先殿一夜,是紅燭與紅紗交織出的迷夢,夢中有得償所愿的狂喜,夢醒剩黯然神傷的疏離。

    朱賀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動著,近乎扭曲地笑起來:“知道了好啊。當初若非從父皇手中使詐偷走,他根本沒有得到你的機會,如今讓他拿命還回來,有何不對?”

    “——賀霖!”蘇晏驚怒又難過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你要殺他,究竟是因為他叛國叛君,還是因為他得到了你得不到的?”

    朱賀霖恍惚了一下,眼神逐漸清醒,羞愧之色一閃而過。

    蘇晏心力交瘁地長嘆了口氣,松開手指。他輕聲道:“賀霖,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從南京回來的么?

    “一路趕趲,一路奔逃,前方是不明生死的皇爺、危機重重的局勢,后方是窮追不舍的刺客、兵強馬壯的亂軍。

    “被血瞳刺客圍困在迷蹤林時,我?guī)缀醵家^望了,心想哪怕我們這些人全都戰(zhàn)死在此,也要把你——把這個國家的儲君送出去,安全送回京城。

    “我把這份意志交托給沈柒。他做到了。他用他的命為你開路。整整三天,他不休不眠地策馬護送,用徹底脫力的血肉之軀為你阻攔最后的追兵。

    “你告訴我,賀霖,在那一刻,你真的心無所動?”

    朱賀霖怔住了。

    沈柒當時的嘶吼聲,再次回蕩在耳畔:

    “——走!去掌權(quán)!去派兵!去接應(yīng)!”

    他走了。

    沈柒筋疲力盡地向后一仰,踞坐在潮濕的泥地上,將刀刃橫架在膝蓋,咳出一口血沫,朝著所剩無幾的血瞳刺客,嘶聲道:“下一個�!�

    劍風(fēng)撲面,沈柒睜眼待死,是他又折返回來,挽弓搭弦,接連幾下箭無虛發(fā),將最后一名刺客射殺當場。

    馬蹄在沈柒身旁停住,他沉聲道:“……上馬�!�

    沈柒轉(zhuǎn)頭,自下而上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yīng)。

    這個三日兩夜不眠不休、惡戰(zhàn)連連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已經(jīng)耗盡了最后一絲體力,甚至連爬上馬背的力氣都沒有了。

    短暫地猶豫之后,他向著自己一直忌憚、記恨、嫉妒的臣子,伸出了一只手——

    “上馬!”

    渾身浴血的沈柒終于握住了他的手。

    那份粗糙的、冰涼的、血腥味十足的觸感,至今仍存留在他掌心的皮膚上。

    他們是共乘一匹馬回到的皇城。

    在那短短的三日之間,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也有著唯一的彼此。

    蘇晏懇求道:“看在他救過你一命的份上�!�

    朱賀霖沉默片刻,最后緩緩地說:“到此,我與他兩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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