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不等蘇晏松口氣,皇帝又道:“可大銘與他的賬,并沒有算完。詔獄將是他的終老之地�!�
蘇晏皺眉正要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吼:“沈柒,你真要反——”
朱賀霖面色一沉,當即轉身快步走去開門。
蘇晏下意識地也想沖出去,剛一起身,轉念又握住了荊紅追的手臂:“阿追,別出去。”
荊紅追問:“大人不想知道沈柒在外面如何了?”
蘇晏道:“他不是引頸就戮之人。此時賀霖與你我在一處,他縱有心也下不得手,十有八九是逃了。我若出去,賀霖下旨拿他,我便不能公然抗旨,你若是出手,他根本逃不掉。”
“所以,大人還是希望他能逃掉?”
“……阿追�!碧K晏痛苦且迷茫地說,“我知道這是錯的,放走他,我對不起皇爺與小爺,對不起大銘百姓�?晌矣衷跄苎郾牨牽此涣柽t處死?他掉一塊肉,我也要掉一塊肉,他死在刑場,我便是一具活在人間的枯骨了!”
荊紅追緊緊抱住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緊緊地抱著。
蘇晏淚流滿面:“阿追,我想再與他說幾句話……有些事,我非問不可�!�
荊紅追輕撫著他的后背,說:“我?guī)闳フ宜��!?br />
庭中,驚雷劃破天際,醞釀了半夜的暴雨終于傾盆瀉下。
朱賀霖站在臺階上,望著倒了一地的御前侍衛(wèi),與跪地請罪的錦衣衛(wèi)們,咬牙道:“還真以為朕只帶了十幾名侍衛(wèi)不成!魏良子——封鎖正陽門,命埋伏在外的騰驤衛(wèi)合圍,允許火器營動用銃、炮與神機火箭,緝拿要犯沈柒,生死不論!”
第345章
一生下一場雨
暴雨滂沱,如萬千白索抽打大地,三丈之外景物難辨,更別提人影面目了。
這樣大的雨勢必然會影響緝捕,朱賀霖站在檐下,望著庭中因為放跑了首領而跪地領罪的錦衣衛(wèi),此時并無暇顧及如何懲罰他們。
今夜接到關于沈柒叛變的密報后,朱賀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身在風荷別院的父皇——
父皇的假死是沈柒一手策劃,連同后續(xù)的治療與護衛(wèi)也插手其中。半個多月前,沈柒通過蘇晏告知他,別院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沒,讓他們暫停探望,以免暴露。故而他們已經許久未見到景隆帝。
朱賀霖心里冒出了個毛骨悚然的念頭:父皇會不會出事?沈柒是將情報泄露給了弈者,還是干脆把父皇的性命作為投名狀?
這念頭令他如墜冰窟,立刻派出一支精銳的小隊秘密趕往城郊別院。這些人全是東宮侍衛(wèi)出身,由魏良子率領,可堪信任。
緊接著他調動騰驤衛(wèi)與火器營包圍了千步廊西側。同時派出第二支小隊暗中包抄沈家,等沈柒一出門,就破門搜查證據(jù)。
為了降低對方戒心,他只帶著少數(shù)侍衛(wèi)親身前往北鎮(zhèn)撫司,誘使沈柒自投羅網,然后逼迫對方朝自己出手,坐實謀逆刺駕的罪名。
如此多管齊下,勢必一舉成擒。若非蘇晏及時趕到,打亂了他的心緒與計劃,沈柒此刻已然重枷在身,下入天牢只待處決了。
而現(xiàn)在,只能讓兵士們冒著大雨追捕,難度增加了許多。
雨聲中夾雜了微弱的馬嘶。北鎮(zhèn)撫司大門外,魏良子滾鞍下馬,飛奔著穿過前院、沖上臺階,不顧滿頭滿臉的雨水跪地稟道:“皇上,臣有負圣恩!”
朱賀霖心急如焚,追問:“找仔細了?”
“所有的房間、地窖、暗室,全都找遍了,一個人都沒有。非但不見先……不見皇爺,也不見陳大夫與藥童。整個別院都空了!”
像冰錐插進心口,朱賀霖踉蹌后退了兩步,被聞聲沖出大堂的蘇晏扶住。
朱賀霖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嘶聲道:“父皇若有個三長兩短,朕必將沈柒千刀萬剮,誅其九族!”
蘇晏面色慘白,語氣勉強還算平靜:“皇爺不會有事的。”
荊紅追也道:“沈柒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老皇帝是他手上最大的籌碼,不會輕易給出去。況且,就算他叛變朝廷,也未必真心投靠弈者,這個人只效忠他自己�!�
朱賀霖極力平復激蕩的情緒,吩咐魏良子:“你多帶些人,以風荷別院為中心擴大搜索范圍,繼續(xù)找�!�
魏良子領命而去。
“出入門戶都已封閉,沈柒逃不出去�!币娞K晏神情凄愴,朱賀霖強壓下心頭的不甘與銜恨,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瓶,放在蘇晏手中,“這是太醫(yī)調配的安魂定心丸,上次你以為父皇駕崩,七情傷時曾經服過。此藥能救急,你帶在身上,有備無患。”
蘇晏怔然不語。
朱賀霖嘆口氣,攏著他的手指握緊藥瓶:“朕去親督騰驤衛(wèi)與火器營緝拿欽犯。至于沈柒……今夜死不了,朕還要審問出父皇的下落。”
他走下幾層臺階,又轉頭道:“荊紅追,照顧好清河�!�
有侍衛(wèi)急忙上階給皇帝打傘,朱賀霖推開黃傘,冒著如注大雨快步穿過庭院,喝道:“封住北鎮(zhèn)撫司大門,將在場的錦衣衛(wèi)全部拿下,等候發(fā)落。其余金吾衛(wèi),隨朕前往正陽門!”
石檐霜與高朔等人知道今夜他們放走沈柒犯下大罪,面色慘淡地任由御前侍衛(wèi)捆綁,隔著雨簾將懇求的目光投向蘇晏。
荊紅追卻將蘇晏拉進屋內,為他系好斗篷、戴好風帽,說:“我?guī)Т笕藦暮笤簤︻^離開,追蹤沈柒�!�
蘇晏隨手將藥瓶塞進衣襟,問他:“雨這么大,能追蹤得到嗎?”
“盡力而為�!鼻G紅追說著,將蘇晏打橫抱起,讓他的臉埋在自己胸口以免淋雨,施展輕功掠出屋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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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電與暴雨摧撼著京城,家家閉戶,連最勤于生計的店鋪都關門歇業(yè)了。坊巷之間空空蕩蕩,無數(shù)窗戶內滲出的微微光暈,并無力照亮這風雨飄搖的夜晚。
自皇城千步廊西側,至宣武門大街,都屬于大時雍坊的范圍,有北鎮(zhèn)撫司、都察院、刑部等衙門,也有民舍。
眼下整個坊的出入口都被重兵包圍,騰驤衛(wèi)的騎兵手持火把,在街巷之間往來穿梭,如此拉網式搜查,簡直連一只雀鳥也飛不出去。待到天亮雨停,視野恢復,更是如甕中捉鱉一般。
荊紅追在街角一處涼亭內停住腳步,把蘇晏放下來。
這一路他以外放的真氣隔絕雨水,兩人身上的衣物只在下擺處淋濕了少許。
荊紅追俯身仔細查看涼亭的美人靠,發(fā)現(xiàn)了不起眼的一小片泥水漬,于是對蘇晏說道:“他剛剛施展輕功經過此處,換氣時在這圍檻上點了一腳尖,留下痕跡。”
蘇晏環(huán)顧四周,覺得此處有些眼熟,努力思索后驀然想起來:“我曾經在這附近遭遇過血瞳刺客的伏擊!阿追你記得吧,當時你就潛在河底,一飛爪把我撈走了,那一晚所有人都急個半死,到處找我�!�
荊紅追愧悔道:“那時的我失去神智淪為血瞳,誤傷了大人,不過我已自廢七殺營的功法,以后再不會入魔了�!�
蘇晏擺擺手:“我不是問責。而是想起來,這附近有一個真空教的地下窩點,密道入口就在……在那兒,那座戲臺下方,”他指著小河對岸的臨水戲臺,“還是小朱滿城找我時意外發(fā)現(xiàn)的。如今那條密道應該是用石塊封死了�!�
對岸隱約傳來一聲轟響,夾雜在震耳的雷聲中,幾乎聽不分明。荊紅追眉頭一皺:“是火藥聲,聽起來爆炸范圍不大,差不多夠把堵塞密道的石塊炸開�!�
蘇晏一驚之下,直接沖出涼亭,冒雨摸黑向小河上的石拱橋跑去。荊紅追叫了聲“大人”,飛掠過去想要抱起他,卻被拒絕了。
蘇晏在濕滑的石階上摔了一跤,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跑上橋頂。
一道電光照亮了漆黑的河面,也照亮了站在橋頭的漆黑人影。在這短短一兩秒的光亮中,蘇晏與沈柒視線交觸。
初見時,月夜的澄清橋,沈柒騎在馬背居高臨下,帶著不壞好意的神色,用馬鞭抬起他的下頜,卻是一眼望進了他的心里去。
如今同樣是夜晚的石橋,居高臨下的人是他,卻仿佛再也望不進沈柒的心里。
他的目光就像撞在了一道陰冷而鋒銳的刀刃上。
“七郎……”蘇晏開口喚了一聲,雨水便嗆進喉中。他扶著石橋欄桿痛苦地咳了一陣,又嘶聲喚道,“七郎——”
曾經各種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只為聽他叫一聲“七郎”,如今聲聲在耳,對方卻毫不動容。蘇晏被夜雨澆得透心涼,扶著欄桿一步步下橋,站在了沈柒面前。
七郎,我不信你真的投敵,有什么隱情與苦衷不能對我說?
七郎,難道這就是你深思熟慮后的選擇,是你情愿一力承當?shù)暮蠊?br />
七郎,你向我許諾過的“廝守終生”,如今還作不作數(shù)?
七郎……
蘇晏心底翻涌著許許多多的問題,徒然地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絲毫聲音。
沈柒抬手,將黏在他面頰上的一縷濕發(fā)撥到耳后,仔細端詳。
“這張臉……眉眼口鼻,每一樣都長在我心坎上。所以在看見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劫難來了�!彼犚娔抗馍罹腻\衣衛(wèi)指揮使這般說道,“你可知何為劫難?斬斷你的前路,扭轉你的性情,誘你豁出命去拼殺爭搶,讓你傾盡所有仍心甘情愿,最終再奪走你唯一的希望——這便是劫難。”
蘇晏心口絞痛難當,用力握住了沈柒的手指:“七郎,你明知我的心意……此心不可奪�!�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就放下一切,跟我走�!鄙蚱獾�,“忘記朱槿隚,遠離朱賀霖,驅逐荊紅追,從今以后只你我二人相愛相守,我便答應你任何要求。你要我當個好人,我再不沾血腥;你要保朱家江山,我就為你除掉弈者�!�
放下一切。
放下抱負、責任、誓言與內憂外患的大銘。放下沉睡不醒的槿隚、根基未穩(wěn)的賀霖、生死與共的阿追……蘇晏焦思再三,掙扎再三,艱難地搖了搖頭。
他不敢看沈柒的眼睛,怕自己難以承受其中的憾恨與失望。
然而沈柒只是面無表情地說道:“果不其然。清河,你我終究要走到今日這一步,因為你心里盛了太多,而我心里卻只得一個你�!�
蘇晏用力搖頭,死死攥著沈柒的手指。他滿臉雨水,渾然不知自己是否流淚,只感覺沈柒這句“終究”是天底下最鋒利的刑具,要把他們過往的情分像凌遲一樣,從他的血肉骨髓間一寸一寸剮下來。
沈柒問他:“你舍不得我?”
蘇晏的另一只手攀上沈柒的后背,隔著濕衣?lián)崦麧M背溝壑般的傷疤,在雨中全身發(fā)抖。
“倘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為你受這梳洗之刑�!鄙蚱庥檬滞凶√K晏的后頸,貼近他的耳旁,低聲道,“我給我們最后一次機會——你只能問我一個問題,我會如實回答。僅此一個,你想問什么?”
蘇晏透不過氣,五臟六腑都被艱難的抉擇絞成了碎片。他的嘴唇開開合合,最后顫聲問:“……皇爺不在別院,在哪里?”
耳邊一片沉默。
隨后響起了低沉的氣音,在喉間與齒縫“嗬嗬”有聲,有如梟鳥夜啼,竟令人分不清是笑還是哭。
“我沒有劫持朱槿隚,也沒有出賣這個消息——當然,以后要不要賣、賣給誰,難說。所以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回答不了�!�
沈柒將手指從蘇晏緊握的掌心中一根根抽出來,隨即捏著他的下頜,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血腥味在齒間輾轉,很快被雨水沖淡,沈柒蠻狠地加深咬痕,讓自己疼進了骨子里。然后他將蘇晏用力向后一推,轉身毫不猶豫地飛掠而去。
荊紅追就站在蘇晏身后三丈外,伸手輕易接住,擔憂地喚道:“大人!”
方才他沒有上前,因為知道蘇晏想要和沈柒獨處。但此刻見蘇大人面色煞白,嘴唇在雨水沖刷下仍不斷滲出血跡,他又后悔沒一腳把沈柒踹下河去。
荊紅追單手抱起蘇晏,右手持劍,施展輕功追擊,肩頭卻被緊緊扣住。
蘇晏吃力地說:“阿追,我很冷……我想吐�!�
荊紅追連忙在半空中轉個方向,掠進了橋邊的涼亭里。蘇晏雙腳甫一及地,就俯身噴出了口血,緊接著一陣劇烈干嘔,每一下都伴隨著咳出的血沫。
荊紅追心驚之下,掌心按在蘇晏后背,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肺腑。他知道這是情志過于激蕩而導致的七情傷,連忙從蘇晏懷中掏出藥瓶,倒出一粒安魂定心丸塞入對方口中。
他捂著蘇大人的嘴,不讓藥丸吐出來。蘇晏在他懷中抖得像篩糠,上下牙咯咯作響。許久后,這股顫抖才漸漸平復下來,蘇晏長長地吐了口氣,氣若游絲地說:“阿追,我們回家吧……”
沈柒掠進了戲臺下方的地道入口,前方封砌的石塊已被炸出個大窟窿,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碎裂的石塊上,悠然盤著掌中的兩個鐵核桃。
看見沈柒一身雨水、面色青白,商賈笑道:“鶴先生說沈大人是天下第一癡情種子,在下原本分毫不信,如今深信不疑了。只可惜,癡情反被絕情惱,世事總不盡如人意,看開點好啊,看開點�!�
沈柒沒有搭理他,彎腰鉆進了炸開的密道中。
商賈尾隨其后,鐵核桃在手上盤得鏗然作響,嘴里仍在絮叨:“不過在下有兩件事不明——只要蘇十二跟你走,你就會為他去殺弈者大人,是不是真的?還有,最后你們在耳語什么?”
沈柒猛地停下腳步,右手拇指將繡春刀的刀鐔向上推開�!皼]人告訴過你,我殺過守門人?”他語氣森冷地道,“因為那廝廢話太多,還非說自己不是嘍啰�!�
商賈在殺氣中打了個哆嗦,寒栗爬上后背。
這個姓沈的錦衣衛(wèi)殺過守門人,還對弈者大人出言不遜,但弈者大人卻不以為忤,吩咐他哪怕犧牲京城內外的最后一批暗樁,也要把人安全帶回來。
能得弈者大人如此看重,絕非普通角色,自己是腦子進了水,才去捋對方虎須?商賈忙將鐵核桃往懷里一揣,閉緊嘴,再也不說話了。
“阿追,我們回家吧……”
荊紅追抱著虛弱的蘇晏,向東疾掠過重重屋脊。雨勢漸弱,他邊將輕功催發(fā)到極致,邊低頭對懷中人說:“大人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
蘇晏的視線從風帽與他衣襟的間隙望出去,投向黑沉沉的夜空,翕動滿是血痂的嘴唇,無聲地喚道:七郎。
七郎,其實我是想問——倘若我從未在這個世界出現(xiàn)過,對你們而言,會不會更好?
相見便相知,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348章
你竟對我下套
(前一章訣別戲份增補了千字,如果刷不出,可以清理一下緩存。)
朱賀霖親率騰驤衛(wèi)與火器營,在大時雍坊搜捕了半夜,在天快亮雨停之時,發(fā)現(xiàn)了河邊戲臺下方被火藥炸開的密道。
緣著密道追去,另一端開口在宜北坊,西側就是外城廣寧門。
搜索外城與盤問守軍未果后,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無奈稟呈皇帝:欽犯沈柒在賊人的接應下,通過真空教遺留下的地道逃走,恐已離開京城。
朱賀霖面沉如水:“你帶隊在京城繼續(xù)搜捕。另外命順天府畫影圖形,張貼各府,并發(fā)下海捕文書,全國通緝�!�
龍泉奉命自去操辦不提,此刻一名御前侍衛(wèi)匆匆趕來,向皇帝低聲稟報了幾句。
朱賀霖頓時變了臉色,淋濕的外袍也來不及換,躍上馬背便朝城東黃華坊疾馳而去。
但見一大隊金吾衛(wèi),浩浩蕩蕩地追著匹馬狂奔的皇帝,唯恐圣駕有失。追到了位于黃華坊的蘇府門外,見皇帝直接破門而入,他們不敢舉隊闖入閣老府邸,便大部分守在外面等著,只御前行走的十幾個心腹侍衛(wèi)跟進去。
朱賀霖一路熟門熟路地沖進主屋,在外間正好遇見端著空藥碗的蘇小北,當即問道:“清河沒事罷?他是病了,還是傷到了?”
蘇小北雙眼赤紅,顫聲道:“大人咯了血,是被追哥抱回來的,進門又吐了一次,膽汁和著血沫……”
朱賀霖不待他說完,就一頭扎進了里屋,直奔床榻邊。
床上一團蠶絲被裹著個人形,只在枕上露出烏黑的長發(fā)與一張粹白的臉,眼睫緊閉。荊紅追坐在床前踏板上,握著蘇晏的手腕,真氣如平緩細流,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脈門。
朱賀霖急問:“他怎樣了?”
荊紅追沉聲道:“七情傷。我已喂大人吃下你給的藥丸。”
朱賀霖想起之前清河以為父皇駕崩時的情形,猶有余悸:“這次為何會到咯血這么嚴重?!”
“咯血是因為食道與胃都有破損。”荊紅追神色些黯然。他于武道已是宗師境界,體內真氣渾厚且時時自生,輸出的這一線真氣量少而緩慢,哪怕連著幾天幾夜不停頓也游刃有余。這股黯然之色更多是來自于心情。
他皺眉道:“其實大人臟腑間的這些破損并不嚴重,真正嚴重的是情志失調,引發(fā)體內陰陽紊亂。若不及時調理,恐傷元氣與根基,導致日后百病叢生,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可能折損壽元。”
朱賀霖驚道:“那就趕緊調理!太醫(yī)!我馬上叫太醫(yī)全都過來會診,該怎么吃藥,怎么治療,趕緊的!”他語無倫次地說著,竟不顧皇帝威儀,親自跑出屋門吩咐庭下侍衛(wèi)去叫太醫(yī),旋即又折返回來,小心地撥開一角被面,側身坐在床沿。
低頭端詳蘇晏失去血色的臉,朱賀霖緊張兮兮地將指節(jié)放在對方鼻端感受呼吸,被荊紅追狠狠瞪了一眼,方才強忍心中焦灼,舉止鎮(zhèn)定下來,問道:“清河昨夜……遇見沈柒了?”
荊紅追微微點頭。
朱賀霖含怒道:“那個殺才對他說了什么,把人刺激成這樣?”
荊紅追手搭脈門,閉目不答。
朱賀霖咬牙:“你不說,我也能猜到�;熨~東西,我昨夜在北鎮(zhèn)撫司就該讓火器手亂銃齊發(fā)射死他!”
枕被間,蘇晏長而零落地吸了口氣,緩緩睜眼。朱賀霖想握他的肩頭,半途又收回來,隔著被子摸了摸,小聲問:“清河,你有沒有舒服點?”
蘇晏輕聲道:“讓皇上擔心了�!�
朱賀霖不由得喉頭一澀:“你生我氣?因為沈柒?”
“臣沒有�!�
“這里沒外人,你卻叫我皇上。”
蘇晏虛弱地扯了扯嘴角,改口道:“讓小爺……賀霖擔心了�!�
朱賀霖這才松了心弦,曲指輕撫他的臉頰:“聽說你回府時昏迷,可把我擔心壞了!如今醒了就好,一會兒讓太醫(yī)給你會診,好好吃藥調理�!�
蘇晏用中氣不足的聲音反問:“小爺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沈柒的,與他說了什么?”
朱賀霖嘴角往下一抿:“我不想知道!欽犯是由真空教余孽接應才逃脫的,與你無干,你昨夜沒見過他,更沒有知情不報。還有,無論他說了什么混賬話,都是狗放屁,你不許聽入耳中、放在心上。他是個叛徒,日后自有國法處置,你不要再為此耗費一分一毫的心神,明白了?”
“與我……無干?”蘇晏臉色蒼白,自嘲地笑了笑,“人是我放走的,否則阿追就在旁側,他怎么可能走得脫。是我為了一己私情,枉顧國法與道義,縱虎歸山。將來弈者因此而得到的助力、犯下的血債,罪業(yè)至少有一半都該算在我身上�!�
這下不僅朱賀霖變了臉色,連荊紅追也難以接受,勸道:“大人快把這話收回去!罪業(yè)都是他們的,與大人沒有絲毫干系�!�
蘇晏閉了眼,半晌不說話。
朱賀霖與荊紅追對視一眼,眼底皆是憂色。兩人想再勸解,卻聽蘇晏淡淡道:“小爺,我有一事相求,你能應允么?”
朱賀霖忙道:“莫說一件,十件百件也是應的,你盡管說。”
蘇晏轉頭看他,神情中有股說不出的奇異色彩,字字清晰:“我求你不要張榜公示沈柒的罪行,不要舉國通緝他,你能應允么?”
朱賀霖怔住,怒意與為難在他面上沉浮不定。
蘇晏道:“我知道小爺眼下最在意的是皇爺?shù)陌参�。昨夜沈柒親口對我說,他沒有劫持皇爺,眼下也不會將假死的消息出賣給弈者。這一點他犯不著說謊。所以皇爺不在別院,還有一個可能——”
朱賀霖失聲道:“父皇醒了!發(fā)現(xiàn)局勢不對,自己走的,帶上了陳大夫他們!”
“有這個可能�;薁敾杳蕴茫押笊眢w狀況怕是不能立刻恢復至鼎盛時期,此時選擇避其鋒芒,謀定后動,是十分明智的做法�!�
“可父皇若是醒了,為何不聯(lián)系我?”
“也許擔心暴露,也許另有籌謀�?傊谀壳斑@個混亂時期,只要不被弈者發(fā)現(xiàn)與襲擊,我覺得皇爺就不會有事�!�
朱賀霖左思右想,覺得他所言在理,臉色也漸緩和下來。
“如此看來,沈柒也并非一門心思奔著投敵去的�!碧K晏繼續(xù)軟語懇求,“我知道這么做有違國法、有害大局,但請小爺看在你我交情份上……蘇清河從不妄求君恩,只此一次,小爺就當為我破個例,放過沈柒,好不好?”
荊紅追目露異色,似乎想說些什么,但轉念又作罷,專心地輸送真氣為自家大人梳理經絡。
朱賀霖下意識地想搖頭,甚至想反問蘇晏——你可知這么做的后果?!沈柒在錦衣衛(wèi)經營多年,勢力怕是已經滲透各地衛(wèi)所,他的叛賊身份不曝光,不在各地官府張榜通緝,那些不明所以的錦衣衛(wèi)的緹騎與暗探們仍將為他所用。如此一來,會把多大的力量送到弈者手上,會給朝廷造成多大的麻煩與損失,難道你沒想過嗎?
蘇晏不顧年輕皇帝鐵青的面色,抬手覆住了對方的手背,苦求道:“小爺若是不答應,我這病就真好不了了�!�
朱賀霖百般猶豫掙扎,終究不忍他慟心傷神,勉強點頭道:“我答應你,不發(fā)文,暗中追捕。但僅此一次。之后他再出頭犯事,我絕不相饒!”
荊紅追無聲地嘆口氣。
蘇晏求來了皇恩,卻沒有半分喜色,相反的,目光峻切而凜厲地沉了下去。
朱賀霖驀然有些心慌。
蘇晏極力坐起身,額角虛汗?jié)B出,喘了口氣后說:“小爺,你可知皇爺在榻前托孤時,為何要當著眾臣之面,賜我那杯‘毒酒’?”
不待朱賀霖反應,他繼續(xù)道:“因為皇爺要向朝臣們證明——這個蘇晏足夠忠烈,哪怕他是太子的愛友與功臣,哪怕太子與他情義深厚,他也不會仗著與嗣君的交情,擅專弄權,左右圣意。
“而我,雖不敢自詡忠烈,但至少對自己也有些信心。相信我與小爺有著共同的志向,那便是政治清明、國泰民安;相信你我私交再深,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會因私廢公�!�
“可此時此刻,我只用幾句哀求,就徹底擊碎了自己的這份信心!小爺……不,皇上,”蘇晏眼眶潮濕酸澀,一股悲辛之氣充斥胸臆。他猛地掀開被子,僅著褻衣,在榻面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皇上厚愛微臣,為了不讓臣傷心害病,以至于連大局都不顧!明知資敵損己,禍及百姓,卻仍要答應臣的非分請求!敢問皇上,那杯假毒酒,皇爺是不是賜錯了?就該賜一杯真的才對!”
朱賀霖聽得手心冰涼,先是慚赧,繼而勃然大怒:“蘇清河,你——你竟對我下套!”
他用力一拍床沿,起身戳指蘇晏,咬牙切齒:“你考驗我!你陷詐我!你把父皇那套心術學得十足十!你想證明什么,��?證明我對你的一腔情意全是錯的,只會誤國誤民?還是證明我沒有原則、不顧大局,是個會被私情沖昏頭的昏庸皇帝?”
蘇晏緩緩搖頭,艱澀地道:“證明我自以為的公私分明,自以為的情義兩全,根本就不堪一擊。
“曾經我是多么自信,辦案、革政,在危機時力挽狂瀾,在朝堂上舌戰(zhàn)群臣。我入閣主事,嘴上謙虛年齡與資歷,心里卻自恃當?shù)闷穑J為自己踩在巨人肩膀上,認為以自己的能力與理智并不會辜負了這份重任。
“可昨夜之后,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我既不能堅守正道,明知縱虎歸山會貽害百姓,卻仍為私情放走了沈柒;又不能保持理智,對這個國家決策者的影響,已經達到一言以翻覆之的地步。
“我擔心,擔心這只是一個開始。將來我還會做出更多錯誤的決定,而皇上會全盤采納,哪怕覺得不妥,也會像剛才那樣,為了照顧我的感受而勉強接受。
“倘若我只是個普通百姓,這個錯誤的決定最多只會害我一人、一家;而作為內閣輔臣,一個錯誤的決策,害的將是一國、萬民!”
朱賀霖朝他咆哮:“你想證明的是自己不配站在朝堂、入主內閣?你蘇清河不配,誰配?那些結黨爭利的文臣、萎靡不振的武將,還是滿嘴放炮的言官?謝稀泥配嗎?江期艾配嗎?你就因為一個亂你分寸的沈柒,因為我一時情急、考慮欠妥,你就這樣懲罰我!
“好,我錯了,朕錯了,朕不該學周幽王烽火不及一笑,也不該學唐明皇傾國專寵一人。朕日后一定做個冷酷無情的帝王,大局為重、江山為重——這樣你滿意了嗎?!”
蘇晏伏身于榻,不動,也不作聲。
“你始終……覺得我不如父皇……”朱賀霖眼中淚光閃動,咬牙拂袖而去。
荊紅追上前去扶蘇晏,見他亦是眼眶含淚。蘇晏哽咽道:“我沒有……我從沒想過比較他們的高下,更沒有覺得他不如皇爺,我只是……”
荊紅追伸手抱住蘇晏,說:“我知道,大人只是自責。你把沈柒的背叛、朱賀霖的不成熟,全都歸咎到自己身上。可是大人……清河,你已經做得夠好了!真的,足夠了!路是沈柒自己選的,因恨蔽目,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小皇帝才十七歲,登基還不到半年,不能苛求他像龍椅上修煉了二十年的老皇帝一樣舉重若輕�!�
蘇晏搖搖頭,想要解釋幾句,張嘴卻又嘔出一口血來。
荊紅追忙掏出藥瓶,又給他喂了顆安魂定心丸,邊將掌心貼著他后背,加大真氣輸入,邊苦勸道:“別再想了,思慮傷神,會加重七情傷,對你身體恢復不利�!�
蘇晏把藥丸連同血沫一起咽了,好容易壓下嘔吐感,喘氣道:“小爺很好,我知道他將來成就不輸皇爺,他只是……太過依賴我了。我所有的理論,他都極力接納;所有的策略,他都深信不疑;所有的決定,他都大力支持……正因如此,在他身為帝王的成長之路上,我從最大臂助,變?yōu)榱俗畲笞償?shù),將來……恐變成最大阻礙。我真不想,與他走到‘人生若只如初見’的那一天……”就像與沈柒那般。
你把他身為帝王的歷程都考慮盡了,那么他身為“朱賀霖”的那部分呢?少年情熾,大人對此是真的不為所動,還是怕再沾惹情思,刻意逃避?剎那間,荊紅追心頭冒出了這番叩問,但他忍住了,沒有問出口。
最后他說:“大人,你好好睡一覺罷,什么都別想�!�
蘇晏低聲道:“風雨交加,我怎么可能睡得著。”
“若睡不著,我?guī)兔c個睡穴?”荊紅追不待蘇晏再次拒絕,就將他輕輕摁倒在枕上,扯過被子重新裹起來。
蘇晏無奈道:“別點穴,我努力入睡便是�!�
荊紅追脫了身上那件沾染他新吐的血漬的外衣,鉆進被窩,說道:“大人畏寒,又淋了夜雨,需要有人暖床驅寒�!�
這都五月底了,能寒到哪里去?不過被荊紅追這么摟著,的確很安心,緊繃的神經也放松了許多。蘇晏沒有推辭,把臉枕在貼身侍衛(wèi)的肩窩處,閉目假寐。
許久之后,他的呼吸逐漸低緩。就在荊紅追感覺到他快睡著的時候,蘇晏忽然夢囈般開口:“阿追……我若是不當官了,你會怎樣?”
荊紅追很平靜地說:“就這樣�!�
“這樣?”
“對,我還是這樣摟著大人睡,給大人做枕頭與湯婆子。當不當官,有什么不同?”
蘇晏的臉在他肩窩處動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阿追……”
荊紅追豎著耳朵想聽后半句,但蘇晏不再說話,帶著持久不退的低燒睡著了。
第347章
最后一重考驗
北直隸的廣平府,乃是京畿以南的八府之一,地形狹長,被山東與河南夾在了中間。
遼闊的濕地上,一望無際的蘆葦隨風飄搖。數(shù)騎飛馳,馬蹄聲急促而紛沓,踏破洼淀,驚起野鴨與野鸕鶿撲棱棱飛成一片。
前方一個小村落依稀可見。馬背上,商賈打扮的守門人勒住韁繩,解下水囊狠灌一通,對另匹馬上的藍衣男子說道:“沈大人,此處名為洞頭村,再往前四十里便是永年城�!�
沈柒打量暮色中的郊野村落,冷聲道:“弈者先生膽子不小,盤踞之處離京畿如此之近。前些日,于徹之所率京軍殲滅了廖瘋子一部后,從大名府回師時途經此地,竟沒發(fā)現(xiàn)這窩點,割了他的腦袋去?”
守門人早知他性情狠戾,一邊腹誹“這到底是招了個干將還是夜叉”,一邊皮笑肉不笑地說:“沈大人下次若是在弈者大人面前說這種話,可千萬要等我告退之后。否則只怕你這失火的城門沒事,我這池魚要遭殃�!�
“別廢話,走!”沈柒馬鞭一抽,踏水揚長而去。
守門人忍下一路上的第無數(shù)口氣,催馬跟上。
洞頭村看似普普通通,地面兩丈之下卻隱藏著一條的地道。沈柒見他們又要鉆洞,嘲諷道:“你們還真是屬地鼠的�!�
守門人只能裝作沒聽見,帶著三名撤出京城的暗樁,打著火把在前方帶路。
地道頗為寬敞,地面鋪著青方磚,洞壁以青磚砌筑,洞頂還有不少煙火熏出的黑色痕跡,顯然經常使用。
守門人邊走邊對沈柒解釋:“這條地道,主路長達四十五里,從洞頭村直通永年城的內城,是隋末起義軍首領竇建德所挖。他與秦王李世民在此鏖戰(zhàn)時,借此道來回運送兵力,迷惑敵方,故而叫‘運兵洞’。本來地道已經被經年的淤泥堵塞,十年前弈者大人派人復通與擴建,才能得以使用�!�
十年前……沈柒轉念想到,正是七殺營剛建立的時候。莫非這里便是七殺營的本部所在,是清河所謂的“蟲巢”?
地道不僅曼長,而且不知其范圍之深廣。許多岔路均為這些年間新挖掘的,通往一個個殺手訓練場。他們前行時,間或幾聲隱約的慘叫從幽洞深處傳出,沈柒恍如重回詔獄,似笑非笑道:“環(huán)境不怎樣,氣氛倒是有點親切�!�
守門人被他笑出滿背寒栗,加快腳步走向地道的盡頭,拾階而上,來到一扇雕刻著龍子睚眥的巨大石門前。
“弈者大人就在門后,沈大人請自行入內�!笔亻T人說完,如釋重負地退下。
沈柒盯著門上兇猛猙獰的睚眥,下意識地用掌心按了按刀柄——腰間的繡春刀換成了摩挲刀,他還沒完全用習慣。
他深吸一口氣,氣運雙掌,用力推開了那扇厚重的石門。
門后是一個空曠的大殿,像齋宮,又像明堂,裝飾擺設古意十足。大殿深處寶座高舉,椅面上坐著個人形的黑影。
沈柒步步走近,在通往寶座的臺階下停住腳步,冷冷道:“端坐高位,視若無睹,這便是弈者先生的待客之道?”
那黑影起身,幽暗中一步步走下臺階,在三層之外停住。壁上明珠的光暈,依稀照亮了黑影頎長的輪廓。這人頭戴寬檐大帽,帽檐一圈垂下長長的煙灰色羅幔,從頭頂直披到腳背,將其身形遮蔽得嚴嚴實實。
雖然看不清身形,但沈柒憑借直覺,認定這是一個男子。
果然,羅幔內傳出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尚算年輕,音色干凈微沉,語調中又帶了些涼意,聽不出是哪個地方的口音。
“沈指揮使并非客人,而是我等候許久的同伴。能得沈大人襄助,鄙人三生有幸�!�
沈柒微微冷笑:“對一個藏頭遮臉之人,我可沒有襄助的興趣。怎么,弈者大人的尊容就這么不堪入目?”
弈者沒有發(fā)怒,反而低笑了一聲,道:“沈指揮使受我招攬時,曾經說過想要權勢與地位,‘足以護住心頭血肉不被覬覦、欺辱、劫掠的權勢與地位’。如今,這塊心頭血肉已掬于他人掌心,而你昔日的欲求可還在?”
沈柒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從眼中放出極厲鷙的光。
他沒有回應只字,但弈者仿佛已經看穿他內心至深至痛的那一點,一擊即中。
“我喜歡有欲求、有野心之人,也欣賞沈指揮使的手腕與能力�!鞭恼咦呦伦詈笕龑优_階,站在沈柒面前,“事成后我保證,該沈大人得的,一絲一毫都不會少。”
“拿什么保證你的許諾?”沈柒問。
“拿你等會兒將會看到的這張臉�!鞭恼叻磫枺吧虼笕四�,又拿什么來保證你的誠意?”
沈柒道:“疑人不用。若不信我,何必開門?”
弈者頷首,從袖中掏出一個方盒,打開后,盒里躺著個圓滾滾、烏黑的大丸。“都說歃血為盟,我們不必搞得那么狼狽,用這個就夠了�!�
“是何物,毒藥?”沈柒面不改色地問。
弈者搖頭道:“非也。這是靈丹妙藥,能讓人遠離煩惱與痛苦,變得更加強大。黑朵薩滿把配方捂得死緊,最后帶進了地府,留下的這些藥丸,用一顆少一顆�!�
沈柒冷聲道:“這般好物,你何不留著自己吃。”
弈者還真伸指往荔枝大小的藥丸上一捏,掰下小塊。羅幔向上掀到口鼻位置,他把掰下的藥丸放入自己口中,咀嚼咽下。
剩下的大半顆,被他拈起來,親手送到沈柒嘴邊:“這是獎勵,也是最后一重考驗。沈指揮使吃下它,就真正與我同心同德了。”
沈柒注視眼前漆黑的藥丸,面無表情。他的牙關在緊閉的唇內上下緊咬,胸口一陣灼燙、一陣冰冷。
弈者似乎很有耐心地等他張口,又似乎下一刻就要翻臉。
沈柒耳中仿佛聽見黑白子“啪嗒、啪嗒”下在棋盤上的脆響。他以為自己僵持了許久,但其實只是短暫的幾息,隨后霍然松開牙關,任由弈者將那大半顆藥丸送入他口中。
他狠狠嚼碎藥丸,不辨滋味地咽下去。
弈者滿意地笑了笑,摘下寬檐大帽,把自己的容貌暴露在沈柒面前。
沈柒盯著他的臉,思索了片刻,掠過一抹驚異之色,最后變?yōu)榱巳唬骸霸瓉硎悄恪?br />
弈者撫掌兩聲。
一身墨字白衫的鶴先生從大殿深處走出來,手中捧著個黑漆托盤,上面放著折疊好的紅布。他走到二人身側,面上仍帶著云淡風輕的笑意。
弈者拿起布料抖開,是一件下擺及地的血紅長袍。他親手將長袍系在沈柒身上,又拉起兜帽扣住了沈柒的頭臉。
托盤中還剩一雙黑色的薄皮手套,以及一張樣式眼熟的青銅面具。
“廣平府已經接到了朝廷的海捕文書,很快,叛賊沈柒的通緝令就會遍布全國�!鞭恼邔⒚婢吲醯缴蚱饷媲�,正色道,“從今以后,你便是新一任七殺營主——連青寒�!�
鶴先生微笑著補充:“也希望是最后一任。說實話,前面兩位連營主都與我不怎么投契�!�
“我與你更不投。”沈柒漠然道。
“也許罷,但至少有一點沈大人比他們強得多,從不對合作者指手畫腳�!�
沈柒垂目看了一眼腰間的紅斜皮鞘摩挲刀,像是與過去做最后的告別,然后接過弈者手中的青銅面具,徹底覆住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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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紅追端著白粥進屋時,看見蘇晏披了件薄衫子,坐在書桌前埋頭書寫。他皺起眉,上前把碗放在桌面,薄責道:“大人這才剛止了咯血,離痊愈還遠著,怎么不好好躺床休息,又在忙什么?”
蘇晏抬頭,朝他笑了笑,氣色比前兩天好了些,但依然顯得血氣淡薄:“連阿追都敢批評我了,看來老爺我在這個家威信日下啊。”
“大人想要立威,就先把身體養(yǎng)好�!鼻G紅追伸手沒收紙頁,看見抬頭寫著“辭呈”二字,倒也沒露出什么異色,只問了句,“小皇帝能同意?”
蘇晏苦笑:“應該不會同意,反應還會相當激烈。不過我也沒打算老老實實走流程,你看李首輔,都老病入骨了,六封辭呈才得以告歸故里,前后拖了一個半月。我若是上疏請辭,朱賀霖能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把御案掀了�!�
“那么大人打算如何,掛冠而走么?”
蘇晏猶豫著,覺得這么做有些愧對小爺,況且皇爺眼下行蹤不明,他也實在放心不下。
“阿追,如果讓你出手,能找到皇爺嗎?”他問。
荊紅追想了想,答:“不一定。那個叫龍泉的指揮使頗有能力,帶著大隊人馬在京畿附近搜尋這么久,都沒找到人,說明老皇帝刻意躲著他們,不愿被找到。”
“皇爺究竟想要做什么……”蘇晏陷入沉思,“是出了意外情況,還是謀劃什么機密之事,連小爺與我都不能知道?”
荊紅追神情不悅:“都說了,少思慮、多休息�?磥泶笕瞬浑x開朝堂與京城,根本不可能好好養(yǎng)病。辭呈遞不遞的無所謂,大人這回是走也得走,不走我就把大人扛走!”
蘇晏被兇得服服帖帖,賠笑道:“阿追說得對,我是該放下雜念,好好放空一下了。再說,離了我地球難道就不轉了?我沒來的時候,大銘朝廷不也運轉得好好的,誰也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荊紅追高興他能想開,但不高興聽最后一句,扶著蘇大人回床上倚坐著,端起粥碗舀了一勺,就往他嘴里送。
白粥熱度剛好,又熬得粥油濃郁、米粒開花,入口即化。蘇晏乖順地張口吃了,到底心里還是堵得慌。
半碗粥吃完,他也下定了決心:明天就走!官印、衣帽都留在衙門中,小北留在京城看家,自有人會照應他。他與阿追只帶些細軟與換洗衣物,去一處幽靜的山水間結廬而居,好好調理岌岌可危的身體和精神。
至于賀霖……估計會發(fā)大脾氣,派兵到處找他,但時間久了也須得放下。沒了他蘇清河,小朱才會更加自立自強,成長為大朱。
蘇晏把計劃與荊紅追一說,后者一百個贊同,當即就去收拾包袱。
沒多久收拾好,又跑來問:“大人準備去何處隱居,往東西南北哪個方向走?”
蘇晏琢磨了一下,答:“我本想趁機回一趟福州,看望父母,但一來路途太過遙遠,車馬顛簸怕如今的身體吃不消,二來賀霖肯定會派人去我家鄉(xiāng)找,還是先不回去了。”
荊紅追拜見不了蘇家二老,雖有些遺憾,但蘇晏若不顧病體,堅持要長途跋涉,他也會一力阻止。
“往北是邊塞,不行,往東就到渤海邊了。要么往南,要么往西,大人選一個?”
蘇晏低燒又上來了,神思昏昏,勉強打起精神說道:“天熱了,不往南。往西走吧,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有湖、有林子就行�!�
荊紅追憂慮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扶他躺下,握住手腕脈門輸送真氣。
蘇晏就連睡夢中都不得安寧,時不時囈語、皺眉,面露痛苦之色。荊紅追看得揪心,整夜陪伴他身旁沒有合眼。
第348章
借口都是借口
在拂曉的微光中,蘇晏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恢弘壯闊的城樓。
荊紅追道:“大人,該動身了�!�
蘇晏深吸口氣,點點頭,掀開簾子上了馬車。
馬車非常普通,竹棚頂披著一層上漆皮革防雨,綠竹細門簾。車廂里面空間也不大,剛好夠躺兩個人,荊紅追怕硌著大人,又擔心羊氈、羽絨太熱,便給鋪了上好的涿州絲毯,再擱幾個菖蒲枕。
蘇晏四肢酸軟地窩在絲毯上,嗅著菖蒲絨的清香,懨懨地道:“走吧�!�
荊紅追戴上一頂青箬笠遮住頭臉,坐在車轅后的橫板上,抖了抖韁繩,驅動駕車的馬兒。
竹棚馬車過了五里驛,碾著官道的黃土漸行漸遠。
仲夏的郊野,野花在油綠的草葉間無憂無慮地綻放。一輛烏木車廂、格子窗糊得嚴嚴實實的四輪馬車從南面駛來,與輕便的竹棚馬車擦身而過。
荊紅追一路收斂氣息,全然是個平民后生的模樣,但從未放松過警惕。
在馬車交匯的瞬間,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對方的駕車人——青衣小帽的仆役打扮,粗手粗腳、呵欠連天,大約是哪戶殷實人家的長隨。
荊紅追收回視線,穩(wěn)穩(wěn)地駕駛馬車,沿著分岔路口拐向西南方向。
烏木馬車行到五里驛附近,忽然停了下來。
車廂內用垂簾隔成前后兩間,褚淵跪坐在外間,隔簾叩問:“皇爺有何吩咐?”
垂簾下方推出了一張對折的紙條。
褚淵拾起打開,見紙上寫道:“不進城�!�
硬筆小楷,字跡明顯比先前矯健許多,可見指力恢復了大半。褚淵心下寬慰,又道:“城中已備好憩館,安全隱秘�;薁斎羰桥R時改了主意,轉道去何處,還請示下�!�
第二張紙條很快被推了出來。
“梧桐水榭……”褚淵微怔。轉念思索,忽然想起那應該是豫王的別院?
昔年豫王還在京城時,除了王府與莊園,還有一兩處秘密產業(yè)。豫王不欲被錦衣衛(wèi)盯梢,每次來去都藏蹤匿跡。后來景隆帝隱隱有所察覺,卻沒有派錦衣衛(wèi)去打探究竟,只裝作不知,也算是全了幾分兄弟之情。
直至蘇大人從陜西回來,正月入宮面圣后,皇爺不知為何對豫王發(fā)了大脾氣,不僅御駕親臨王府,打著探病的旗號把人狠狠訓斥了一通,還命他們這些御前侍衛(wèi),把豫王在京的所有產業(yè)查了個底兒掉,連同那個偷偷替他送信去陜西的王府侍衛(wèi)都受了責罰。打那以后,豫王就連一個字也傳不出京城,直至……皇爺被經年頭疾壓倒為止。
如今皇爺忽然要動用封閉已久的梧桐水榭,有些出乎褚淵的意料。
但那處地方的確比他們準備好的憩館更加隱蔽,環(huán)境也更幽雅,別說幕后那班子反賊了,恐怕就連錦衣衛(wèi)都不知道水榭的具體所在。
褚淵將兩張紙條塞進手邊的小香爐內燒了:“臣遵旨。只是水榭有一年多沒人住了,到時還請皇爺在車上多待些時候,容臣等清理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