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簾后傳來一聲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輕微脆響,仿佛在說,無妨。
褚淵垂首,心里的疑慮更濃——自從皇爺醒后,變得不愛露面,所有的指令,全通過紙條傳達。倘若說因為頭發(fā)未長,有損君儀不愛露面,他還能理解,可沒有發(fā)過一聲,究竟又是什么緣故?
褚淵心中忐忑又焦灼,忍不住問道:“皇爺還有什么吩咐?”
簾內(nèi)沉靜無聲,只有落子的輕響,啪嗒,啪嗒。
一絲莫名的恐慌浮上心頭,褚淵因此做了個前所未有的冒失舉動,邊叩問“圣躬安否”,邊伸出微顫的指尖,將垂簾中間的閉合處撥開了一條縫隙。
簾后之人轉(zhuǎn)過臉,從縫隙間正正對上了他的眼。
——他所效忠的帝王,仍是記憶中莊嚴而端華的模樣。雖然發(fā)梢僅及耳,雖然面上還有悴容,一雙狹長深邃的眼睛卻依舊如淵如岳,一眼就將他心神擊中。
褚淵屏息望著景隆帝,突然熱淚盈眶,縮回手連連頓首。
從簾后扔出了一個小物件,落在褚淵膝前的地毯上。他含淚撿起,見是顆白子,登時想起皇爺曾經(jīng)打趣過他,“黑燈瞎火時就不要笑了,只見一口白牙不見臉,瘆人得很”,情不自禁地笑了,隨即又趕緊斂住。
不想說話,就不說,皇爺還是皇爺。褚淵吸了吸鼻子,捏著掌心中的白子,沉聲道:“皇爺放心,臣必盡心竭力�!�
他退出車廂,把頭探向駕車的仆役,吩咐了幾句。
馬車重新啟動,在前方岔路調(diào)轉(zhuǎn)了個方向。
褚淵望了望黎明時分逐漸晴朗起來的天色,想起方才掀簾的短短時間,看見皇爺面前棋盤上交錯的棋子,被擺成了四個黑白分明的字:
風暴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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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賀霖望著御案上的奏本、官印與幾套疊得整齊的官服,渾身都在發(fā)抖,嘶聲道:“——你再說一遍?!”
內(nèi)侍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頭也不敢抬:“奴、奴婢在蘇閣老的書桌上只看到這些……蘇府小廝替主家轉(zhuǎn)達,說所有的話都在奏本里了,請皇上自、自己看……”
朱賀霖一把抓起抬頭寫著“辭呈”的奏本,猛擲出去:“看個屁!朕一個字也不看!蘇清河在哪里?去,叫龍泉帶著騰驤衛(wèi)去請人,哪怕把京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人給找出來!”
內(nèi)侍領(lǐng)了旨,急匆匆地退下。
朱賀霖無心朝會、無心理政,在奉先殿來回踱了兩個時辰,期間忍不住把奏本拾起來,一遍沒看完,又狠狠摔出去,肺都要憋炸了。
什么因病乞骸骨,什么引咎辭職,都是放屁!騙小孩呢!分明就是情傷氣泄,不想干了!
合著只有沈柒才是被他真正放在心上的,為了那個白眼兒狼,他蘇清河把名利權(quán)勢、壯志抱負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了,這般心灰意冷的是要去做和尚不成!
那么小爺我呢?我算什么?當初信誓旦旦的“一生一世永不相負”“臣必終生追隨輔佐”,又算什么?
不告而別,說走就走,連個面都不敢露,把我的滿腔熱意棄如敝履,把所有諾言與責任拋諸腦后,蘇清河——有你的!真有你的!
朱賀霖一腳踹開殿門,險些撞在入宮復(fù)命的龍泉身上。
見龍顏震怒,是要親自沖出宮去拿人的架勢,龍泉連忙扶住皇帝的胳膊,稟報道:“臣帶人搜遍了蘇大人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盤問了蘇小北、阮紅蕉、高朔等人,都說不知道他的去向。”
朱賀霖怒道:“旁的人不知道,蘇小北會不知?把他帶過來,朕親自審!”
蘇小北很快被帶到御前,很恭謹?shù)匾还�,回道:“稟皇上,小的確實不知大人去向。大人今早天不亮就叫醒小的,說他要離開京城,去找個偏僻的地兒靜心養(yǎng)病,歸期不定,囑咐小的好好看家。然后大人就帶著追哥,不,帶著荊紅侍衛(wèi)走了……
“對了,大人走之前還托小的向皇上求個情,赦免牢里的那些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大人說石千戶他們對朝廷有忠心,對上司有情義,只要皇上稍加收攏,就會十分好用�!�
朱賀霖怒極冷笑:“你家大人倒是什么都考慮周全了,可他有沒有考慮過朕?他這一病,朕比誰都著急,光是太醫(yī)就派了七八個!可他領(lǐng)情了嗎?朕這偌大皇宮,整個京城,找不出一個安靜地方給他養(yǎng)病不成?借口,都是借口!”
皇帝抓起鎮(zhèn)紙,把堅逾金石的磚面砸出了一道裂痕,咬牙切齒:“他這是借著情傷,帶荊紅追私奔了!”
蘇小北額頭叩著指尖,屏著呼吸不敢出聲。
“蘇清河……蘇清河……”龍袍下的胸口劇烈起伏,朱賀霖拍案而起,抽出架上的天子劍,抵在蘇小北的頸上,“朕要殺他的貼身小廝,他會不會出面求情?”
蘇小北滿背都是冷汗,忍著恐懼,頓首道:“皇上就算殺了小的,殺光蘇府所有奴婢,大人此刻都不會知曉,更談不上出面求情�;蛟S將來大人回京才會得知此事,到時再求皇恩也來不及了�!�
“你這是威脅朕,做事要考慮后果?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朱賀霖氣出了殺機,卻終究還是沒對蘇小北下手,一腳將他踹成個滾地葫蘆。
皇帝提著長劍出了殿門,在夜色中沖下玉階,朝庭下一大群膽戰(zhàn)心驚尾隨自己的內(nèi)侍、宮女與金吾衛(wèi)厲聲大喝:“都給朕滾!滾得遠遠的!”
他快步奔入園子,滿腔怒火與殺意終于爆發(fā)出來,乍起的劍光狠狠劈斷了一棵秀直的松柏。
“我什么都聽你的,什么都愿意給你,可你呢,你是如何對待我的?
“一而再地拒絕我,疏遠我,不辭而別,絕情絕義……”
“蘇晏,你簡直狼心狗肺!”
年輕的皇帝一邊聲嘶力竭地怒罵,一邊發(fā)狂似的把整個園子砍了個枝折花落、幾成廢墟。
許久后,劍勢緩了下來,體內(nèi)仿佛灌注了無數(shù)絕望與酸楚,令他幾乎抬不起手臂。朱賀霖手握劍柄,氣喘吁吁地用力拔,沒能將劍刃從太湖石中拔出來,反而險些將自己的腦袋撞在了石棱上。
“你可以愛那么多人,唯獨不肯愛我,我做得再多、再好,都沒有用�!彼p手攥著劍柄,慢慢地半蹲下身,任由龍袍下擺拖在滿是污泥的地面,前額抵著堅硬的石棱,疲憊至極地喘氣。
“清河……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嘶啞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如同兵潰千里,朱賀霖握著天子劍嚎啕大哭。
夜色中的園子一片狼藉。人人震懾于天子的雷霆之怒,寸步不敢上前,也無人知曉,在至尊至貴的龍袍下,蜷著個十七歲少年疼痛漸冷的靈魂。
“父皇,我知道,父皇……我就哭這最后一次。今夜過后,”朱賀霖沙啞地喃喃,“朕……不會再掉一滴眼淚�!�
第349章
那人究竟是誰
梧桐水榭趕在入夜前被打掃一新,迎來了它未曾料到的新任主人。
因為準備得倉促,只更換了被褥、椅墊等寢具與坐具,其他裝飾擺設(shè)都還是原本的模樣。
褚淵抱著衣柜里攏出來的豫王的衣物,對走進來的短發(fā)男子欠身道:“委屈皇爺一宿,明日臣再帶人仔細收拾,把這內(nèi)外陳設(shè)都換成皇爺慣用的。”
景隆帝用指尖輕叩桌面上一個番邦進貢的琉璃沙漏,搖了搖頭。
褚淵觀其神態(tài),知道是不需要再更換的意思,便道:“那皇爺好好休息,臣先告退。”
經(jīng)過身旁時,景隆帝忽然伸手,從他懷抱的衣物中抽出了一件淺青色的長衫。
豫王穿衣還保留著軍中的習(xí)慣,不愛穿淺色衣裳,嫌容易臟,平日里多穿玄色、絳紫色,最亮的也就是寶藍。而這種淺到近乎天水碧的顏色,又是士子常穿的襕衫款式,怎么看也不像是豫王的風格。
他的四弟如此看重這水榭的隱秘性,竟也曾帶那些露水“知己”來過?景隆帝露出嘲弄的眼神,把青衫又往褚淵身上一丟,才發(fā)現(xiàn)這衫子從后領(lǐng)往下盡數(shù)撕破,口子一直延伸到腰下,衣襟兩側(cè)的系帶也全扯斷了,可見下手之狠、手勁之大。布料上還殘留著點滴暗褐色的陳舊血跡,令人不禁懷疑這衫子不是被脫下來的,而是用暴力強行撕下來的。
景隆帝忽然想到什么,霎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褚淵扯著兜了頭的衫子,胡亂團進臂彎,欠身退出內(nèi)室。
景隆帝在他身后霍然張嘴,一聲“慢著”似要沖口而出,卻是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
褚淵的身影轉(zhuǎn)眼消失在門外。景隆帝眉頭緊鎖,扣著桌角的手掌攥緊成拳。
陳實毓敲了敲內(nèi)室的門,手捧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湯走進來,躬身致禮后說道:“皇爺,該服藥了�!�
景隆帝慢慢松開手,面色已恢復(fù)如常,接過藥碗一飲而盡。他把藥碗放在桌上,拿起竹管硬筆沾了墨,在紙頁上快速寫了一行字:“服藥多日,何時見效?”
陳實毓傾身過去看完,捻須感嘆:“老朽前后檢查過好幾次,皇爺?shù)暮砩嗟拇_無病變癥狀。倘若是因為開顱術(shù)的后遺癥,那么這些通經(jīng)活絡(luò)的藥多少會管點用。為何至今仍發(fā)不出聲音,這一點老朽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
景隆帝沉吟了一下,又寫道:“醫(yī)者并非神仙,先生盡力即可�!�
陳實毓既感動又欽佩:絕癥、開顱、假死、昏迷、失聲……遭此一連串變故仍然泰然自處,甚至還能推己及人的,非景隆帝莫屬了。面前這位帝王心神之強大、意志之堅定,當世無人能及。
他拱手深施一禮,決然道:“老朽必竭盡畢生所學(xué),使圣躬恢復(fù)如初!”
景隆帝微微頷首,寫下第三行字:“命褚淵燒了方才那件青衫�!�
陳實毓不明所以地應(yīng)諾,拿起空碗離開內(nèi)室。
寫下“燒”字之前,筆尖因遲疑而停滯了一下,墨點有些暈開——景隆帝望著紙頁上的字跡,陷入短暫的恍惚。
那是他穿過的衣衫,放在鼻端還能嗅到一縷久念的幽香;染在衣衫上的或是他的血,不知深夜握在手中,斯人的精魂能否入夢……
但這件青衫不能留。
對施暴者而言,也許這是個揚揚得意的戰(zhàn)利品與收藏品,而對受害者,卻是屈辱的見證。倘若真是清河的舊衣,他一定希望毀掉它,不使任何人有機會窺見那段不堪。
所以即便失去一個可以寄情的事物,朕也要這么做。
景隆帝放下筆,將寫著墨字的紙頁湊近燭火燒了,無聲地喚了聲:清河。
敲門聲忽然響起,褚淵的聲音傳了進來:“臣萬死打擾皇爺休息,但皇爺曾有過口諭,若是涉及蘇大人的要事,當立時稟報�!�
景隆帝走過去,打開門。褚淵湊近他耳畔,低聲說了一番,末了道:“騰驤衛(wèi)在京城里找了一整天,眼下仍在盤問城門守衛(wèi)。聽說小爺在宮里發(fā)了大脾氣,嚇壞了眾人,皇爺可要——”
景隆帝抬手制止。閉目沉思片刻,紊亂的氣息逐漸平定下來,他走到桌面提筆寫道:“時勢風波惡,讓蘇晏避一避也好�!�
褚淵道:“可小爺在這場風波的正中央,皇爺難道就不擔心?”
“身為君王注定要直面風暴,他避無可避,只能迎難而上�!�
“皇爺真不出面幫一幫小爺?小爺畢竟年紀尚輕,又剛登基理政不久……”
景隆帝側(cè)過臉看褚淵,目光沉靜如海,而那海面上,又依稀閃動著寄望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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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東昌府。
“……消息可準確?”
“千真萬確!當今那位親口說的,說妖書案的最大得益者就是諸位親王。還說與其等心懷不臣的親王們起兵謀逆,不如先下手為強�!蓖醺L史一臉焦灼地苦勸,“王爺呀,咱們可得想想對策��!”
谷王臉色蒼白,驚惶道:“對策……本王能有什么對策?”
湖廣襄陽府。
遼王怒發(fā)沖冠,拍案而起:“‘起兵謀反’?拿什么‘起’?老子手里要是還有當年遼東廣寧衛(wèi)的那些兵,早就踏破京城大門,把朱賀霖小兒給拽下龍椅了!還容他騎在我頭上拉屎撒——”
“慎言!慎言啊王爺!”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恨不得撲上去捂住他的嘴,“那些話只是傳聞,未必是真!”
遼王怒道:“真不真的重要嗎,都已經(jīng)成這樣了!他爹當年遷老子的藩地、削老子的兵權(quán),如今他一上位就要先來個下馬威,還能給老子活路?行,他想逼反老子,老子就反給他看!”
陜西漢中府。
衛(wèi)王敞著半邊胳膊,穿一身大紅喇嘛袍,端坐在香床上念經(jīng),只是一頭油汪汪的長發(fā)披散著,很有六根不凈之嫌。
來報信的衛(wèi)王世子義憤填膺地說了半天,他依然毫無反應(yīng),老僧入定了似的。
“王爺正在冥想,世子先請回去歇著,這事回頭再說啊,回頭再說�!�
心腹幕僚好容易把世子請走,衛(wèi)王撩開了眼皮,輕哼一聲:“這孩子,還是那么沉不住氣。”
幕僚打圓場道:“也怪不得世子緊張,從京城里傳出的風聲來看,新帝這是怕自己來路不正,坐不穩(wěn)龍椅,所以要先下手鏟除威脅。王爺,我們可不能坐以待斃啊�!�
衛(wèi)王念了句誰也聽不懂的經(jīng),問道:“教主派來的使者呢?”
“就在東廂房,王爺不給個準話,他不敢走�!�
“你去打發(fā)他走,讓他給鶴先生傳個話——既然擁有共同的敵人,那么彼此就是朋友了。還請鶴先生撥冗,過府一敘�!�
河南開封府。
寧王一邊咳嗽,一邊對貼身侍女說道:“給我更衣,我要親自迎接�!�
侍女苦勸:“今日風大,王爺您這病吹不得風。還是讓下人們把那位公子請進來,就在內(nèi)室敘話罷�!�
“那不是什么普通公子,是我親侄兒!”寧王說得急了,以絲帕捂嘴連咳不止,帕子上很快便有淡淡的血色滲出來。
侍女們不忍見他犯病了還要苦撐,便仗著主人性子柔和,合力將寧王按倒在羅漢榻上,把他鞋子也脫了。
寧王拗不過他的侍女們,只好斜倚著軟墊,讓王府長史親自帶人去門口,把從未見過面的侄兒迎進來。
蘇小京進門時,一眼就看見榻上的寧王,穿了身素雅的月白色直裰,年歲不算大,十分溫文爾雅,果然是想象中謙謙君子的模樣。只是氣色不好,面頰過于蒼白,使得右眼下沿一點沙粒大小的紅痣也仿佛失了顏色。
他怔怔地望著寧王,眼眶潮濕起來,行大禮道:“朱賢拜見寧王殿下。殿下萬安。”
“是大哥的遺腹子么,快過來……”寧王伸手招呼,咳嗽幾聲后,又改口道,“不,還是別靠近。我身患癆瘵,容易傳染,你就站在原地,讓我好好瞧瞧。”
他帶著難掩的激動打量蘇小京,一臉欣慰:“的確是我大哥的血脈!可憐的孩子,你受苦了�!�
蘇小京帶著滿腹委屈,哽咽落淚:“叔父……”
寧王含淚道:“天可憐見,留信王府一根孤苗,使我大哥不至絕后……賢兒,從今往后,你不僅是我親侄,亦是我親兒,當不了信王世子,便來當寧王世子罷!”
蘇小京朝他磕了個頭以示受恩后,抹去眼淚說:“可侄兒此次來拜見叔父,并不是為了當世子�!�
寧王一怔:“那是為何而來……”
蘇小京大聲道:“為了讓叔父不再步父王后塵!”
寧王面色微變,低眉斂目:“后面的話,你不必再說了�!�
蘇小京追問:“叔父已經(jīng)知曉了,是么?不知心中又作何感想?”
寧王閉了眼,烏黑睫羽壓著眼下紅痣,嘆息道:“我已是風中殘燭,又無子嗣,還有什么可擔心的。萬一變天,只拼盡全力,保住你這一脈便是了�!�
蘇小京心底有些感動,又有些失望與瞧不起,低頭拱手:“那侄兒就全仰賴叔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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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黃金王庭。
時值五月底,草原上夏草正肥,茫茫蒼翠接天,散落草間的牛羊便如那漫天云朵一般悠然移動。
再過半個月便是祭天大典了,瓦剌全族格外忙碌,都在為這一場大典做準備。
北漠諸部,大如韃靼,小如往流、窩葉等十幾個部族,如今都被圣汗阿勒坦收歸麾下,首領(lǐng)也是他所指定。六月的大典,這些部落首領(lǐng)必定會帶著大量貢品前來參禮。
其實有不少首領(lǐng)為表達重視與效忠之意,已經(jīng)提前抵達王庭附近,搭了帳篷等待。
同時傳聞也如草原上的風,在各個部族之間流動:圣汗這是要建國,才要在祭天大典上叩問天意,加冕為“天圣汗”。
阿勒坦并沒有阻止這類言論傳播。
天氣熱,他把長而濃密的發(fā)辮在頭頂隨意卷成一團,光著腳,坐在王帳中央的圓形彩色地毯上,懶洋洋地看著邊境輿圖,心下閃過一個念頭:銘國的使者團怎么還沒到?按照國書里說的出發(fā)時間,這幾日也該到了。
“阿勒坦!”帳外有個年輕的聲音喚道。
“進來�!卑⒗仗拐f。
十七歲的斡丹掀開帳門,大步走進來,望向他們的領(lǐng)頭雁時,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熱切與崇拜。
他的父親沙里丹,為了帶中毒的阿勒坦去找神樹,死在烏蘭山腳的冰原上。為此阿勒坦可以容忍他除了叛亂之外的一切行為,包括直呼其名。
拳頭叩胸行了個禮,斡丹在阿勒坦面前盤腿坐下,笑道:“方才我?guī)ш犙策�,遠遠看見銘國使團的車隊,想起你吩咐過的事,便立刻來報了�!�
阿勒坦伸手拍了拍他的頸側(cè):“好樣的�!�
斡丹問:“你好像很期待,為什么?”
阿勒坦卷起輿圖,嘴角微揚:“因為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會跟隨使團而來�!�
他的心腹們都知道圣汗在找一個中原男子,雖然不知其姓名、容貌與身份,但非找到不可。斡丹興致勃勃地問:“找到以后呢,阿勒坦是要殺了那人祭天,還是把人留在部族中當奴隸?”
阿勒坦有些意外:“為什么你們會猜我想要殺他,或是奴役他?”
斡丹道:“我們不是與銘國交惡了嗎,那就是敵國人,又不是女的,生不了孩子,有什么用?”
阿勒坦失笑:“斡丹,倘若我們想建立與大銘一樣強盛、甚至更加強盛的帝國,這樣想可不行。我們需要吸納其他國家的文化以壯大自身,這種時候,人才可比黃金更寶貴�!�
斡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反正圣汗說什么都是正確的,是上天借由神樹之子的口,在人間傳達旨意。
他換了個思路,問:“你打算怎么留下那人?萬一他不愿意呢?”
阿勒坦答:“那就想辦法讓他愿意。”
斡丹跳起來拍了拍屁股:“這毯子太熱了,我要出去繼續(xù)巡邏。你呢?”
阿勒坦想了想,說:“我覺得我應(yīng)該先去河里洗個澡�!�
銘國的使團在傍晚時分抵達了黃金王庭。因為兩國邊境不穩(wěn),接待的氣氛有些微妙。
不算上護送的衛(wèi)隊,使團一共九人,主官為正四品鴻臚寺卿,姓鄭,精通北漠語,也會看眼色,深諳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場面話說得花團錦簇。
阿勒坦等他見完禮后,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拔呛弦蟮哪侨四�,是哪個?”
鄭寺卿被問得一愣,想起瓦剌在國書中要求大銘派官員來參禮,指定條件是“兩年前在清水營任職過、與馬匹交易有關(guān)、約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這個倒是早有安排,他拱手答:“稟圣汗,的確有吻合條件的官員,正是副使肖綬。”
但他沒敢說,這個肖綬是臨時受命當?shù)母笔埂F淙瞬贿^是陜西行太仆寺的一個寺丞,當年在清水營負責征馬。雖是不入流的小官吏,但勝在年輕,只有二十二歲,算是最吻合條件的了。
“是座下哪一位?”
“不在此處。肖副使身體有些不適,之前貴國侍衛(wèi)安排帳篷讓他去休息了。”
阿勒坦心不在焉地結(jié)束了會面,讓侍衛(wèi)安排使團入住。
使團眾人長途跋涉,的確個個疲累不堪,侍女們便將晚餐與日用品一并送進帳篷。
鄭寺卿的貼身小廝一邊伺候主家用膳,一邊碎嘴:“小的原本還擔心,那個圣汗阿勒坦是什么三頭六臂的怪物呢!如今一看,其實也還好,雖然黑黝黝的皮膚和金色眼睛令人發(fā)毛,身量也高大得嚇人,但態(tài)度還是挺和藹的嘛�!�
“你個小東西知道什么!”鄭寺卿薄斥,“山里老虎吃飽了休憩時,看起來也是和藹的,其他獸們給它舔毛,或許它還會打個懶洋洋的哈欠。等到老虎肚子餓了,要吃人,那時才會原形畢露。我看那個阿勒坦的眼睛,就是一雙老虎的眼睛。”
小廝打個寒噤:“那小的就求神拜佛,千萬別在他肚子餓的時候湊過去�!�
鄭寺卿轉(zhuǎn)嗔為笑:“求神不如求老爺我護著你。去,洗剝干凈趴到床上,老爺今夜羊肉吃多了�!�
小廝把陪自家老爺睡覺當做本分,笑嘻嘻地去了。
“……就是這個?”
“對,就是這個帳篷�!�
阿勒坦換了身嶄新的白綢長袍,長卷發(fā)披散下來,重新編了發(fā)辮,絞上新打制的金環(huán)與綠玉.珠串。他站在帳篷外,被兩側(cè)火盆的光拉出個巨獸般的影子,神情卻有些猶豫。
斡丹嘲笑道:“你是不是緊張了?戰(zhàn)場上殺敵如砍草的阿勒坦,竟然也會緊張?!”
阿勒坦用流金的眼瞳瞪了他一眼,悶聲道:“酒給我�!�
斡丹遞過牛皮囊。阿勒坦把囊中的烈性馬奶酒喝光了,吐了口氣,說:“衣服,給他換上�!�
兩名侍女手捧著疊好的衣物,進了帳篷。
帳篷內(nèi),肖綬正不安地踱來踱去。他的確水土不服,身體不適,在這個蠻子窩里根本沒法入睡,一面在心里祈禱著千萬別出什么事,一面時不時地觀察四周,有些風吹草動就嚇一跳。
焦慮間,忽然見進來兩個膀大腰圓的蠻女,嘰里咕嚕說了兩句話,就上前扒他的官服。
“你們要干什么?放開我……”肖綬嚇得連叫帶掙扎,可是并沒能逃脫,幾乎是被硬摁著,換上了中原士子常穿的青色襕衫,發(fā)髻也被拆掉,長發(fā)披散于肩背,僅將兩鬢的發(fā)綹擰到腦后,用同衣色發(fā)帶系住。
蠻女們給他換完衣物,嬉笑著又說了幾句什么,抱起他的官服、官帽就這么走了。
肖綬低頭看身上的長衫,覺得挺清雅,但這又不是寢衣,為何要在臨睡前換?
正在琢磨著,帳門再次被掀開,一個身材魁梧得不似凡人的北漠男子徑直向他走了過來。
白發(fā)、黑膚、金瞳……肖綬才看第一眼就嚇得魂飛魄散,腳下連連后退:“妖妖妖妖怪!”
阿勒坦皺了皺眉,在燭火中仔細打量面前的銘國青年。
很年輕,身材修長,五官也頗為俊俏,可惜面有菜色,被身上的青色襕衫襯托得更暗沉了。最令他反感的是那一臉活見鬼的表情——這就是在他的夢境與回憶閃念中縈繞不去的身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你叫什么名字?”阿勒坦盡量溫和地開口。
肖綬聽他會說銘國話,驚恐的情緒稍有緩和,磕磕巴巴道:“肖肖……”
“好吧,小小,不用害怕,我進你的帳篷,只是想驗證一件事�!�
“什、什么事?”
阿勒坦伸手解開自己的腰帶,緊接著將衣襟向兩側(cè)拉開,脫出一雙赤裸健碩的臂膀來。他深色的皮膚因為涂了圣油而光澤如綢緞,血紅的龐大樹形刺青氣勢洶洶地盤踞在塊壘分明的腰腹,黃金項鏈、乳.環(huán)在燭光下反射出星芒。
肖綬幾乎要暈過去。
在靈州征馬時,他就很不喜歡接觸北漠商販,總感覺都是些一言不合就叫嚷拔刀的野蠻之人。后來莫名其妙地接了朝廷旨意,趕鴨子上架當了個副使,來瓦剌的這一路上,更是聽說當?shù)啬凶有U狠如獸、女子不知廉恥。
眼前這個妖怪一樣的北漠漢子,一見面就脫衣服,莫不是要將他先奸后殺、喝血吃肉?
阿勒坦耐著性子,對面前雙腿抖索、站立不穩(wěn)的夢中人說道:“你摸一摸我身上的神樹。”
肖綬哪里敢摸?可又怕忤逆對方下場更慘,不得已伸出發(fā)顫的手,緩緩伸向?qū)Ψ叫靥派夏菄樕啡说拇糖唷?br />
顫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皮膚時,阿勒坦終于難忍心頭那股強烈的反感與排斥,猛地揮開了這個銘國青年的手。
“啪”的一聲響,未必被打得有多疼,但卻如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肖綬兩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阿勒坦看著癱軟在地的青衫書生,怒火卷席了全身。
這怒火不僅出于被騙的憤怒,更是長久期待后的巨大失望,以及對自己生命即將終結(jié)的不甘與反抗。
“你竟敢騙我,派一個如此不堪的假貨來戲弄我!”阿勒坦像失伴的雄獅一樣低沉咆哮,“銘國小皇帝,你將為此付出慘重代價!”
他用力摩挲著纏繞在左臂上的墨綠色緞帶,仿佛被這根緞帶緊緊勒住心臟,又疼又壓抑,要炸成個四分五裂。
“那個人究竟是誰……等我馬蹄踏平邊塞,揮師南下,叩開銘國京城的大門,一定能找到答案�!�
第350章
大人疼我輕點
“明威將軍,恭喜高升啊。今夜我等在太白樓略備薄酒,為將軍洗塵,還望賞臉�!鄙⒊�,幾名官員滿臉堆笑地圍了過來。
清和元年六月底,于徹之與戚敬塘班師凱旋,皇帝為表彰他們的戰(zhàn)功,特意親至城門迎接,犒賞三軍。
于徹之已是兵部左侍郎、內(nèi)閣輔臣,官職上已無多少上升空間,皇帝便賜了許多錢物,加授“正治上卿”的勛位。
戚敬塘因為立了奇功,由從五品的衛(wèi)所鎮(zhèn)撫連跳三級,擢升為正四品指揮僉事,并授“明威將軍”的榮銜,成為武官中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于是不少嗅覺敏銳的官員便來沾這顆新星的光彩,一下朝就把他圍住了。
戚敬塘抱拳笑道:“多謝諸位大人相邀,不過今夜戚某已有約,改日再聚啊,改日�!�
“那明晚如何……”
“你們看那邊,于閣老與謝閣老似乎起了爭執(zhí),不知所為何事?”
官員們紛紛轉(zhuǎn)頭去看,戚敬塘趁機腳底抹油溜了。
出了皇城大明門,他租一輛馬車,在車廂內(nèi)換了套便服,吩咐車夫:“去黃華坊,蘇閣老府上。”
車夫愣了一下,沒說什么,順順當當把他送到目的地,收了車錢就走。戚敬塘上前叩門,半晌不見人應(yīng)門,正在臺階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巷子斜對面的臭豆腐店老板喚道:“哎,那位小哥,別敲了,敲也沒用�!�
“怎么回事?”戚敬塘湊過來問。
店老板用勺子敲了敲鍋沿:“你買我一碗臭豆腐,我就告訴你�!�
戚敬塘不喜歡屎味兒,但為了打聽情況,還是捏著鼻子要了一碗。店老板笑道:“這就對了,我這豆腐聞著臭,吃著香,連蘇大人也時不時來我店里——”
“蘇大人?吃這玩意兒?”戚敬塘難以想象。
“呃,來我店里擼幾把貓�!�
一只圓滾滾的三花貓?zhí)献�,很神氣地叫了聲:“喵!�?br />
戚敬塘敷衍地胡嚕了一下貓腦門,又問:“你說敲門沒用,是怎么回事?就算蘇大人不在府中,也總該有仆役應(yīng)門。”
店老板遺憾地說:“蘇大人辭去官職,離開京城了�!�
戚敬塘驚愕:“辭官……為何辭官?!”
“具體的不太清楚,傳言說是因為錦衣……”店老板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含糊掉了那個詞,“就那個沈什么出事,成了被緝捕的叛賊,連累到蘇大人。他便引咎辭職了。”
戚敬塘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沈柒?叛賊?
“哦對了,可能也是因為患病。就出事的那幾日,我看蘇府大門一撥一撥的太醫(yī)跑進跑出,連圣上都親自來了�!钡昀习鍑@道,“要不怎么叫天妒英才,像蘇大人這樣為國為民的好官,又那么年輕,怎么偏偏就做不長久呢?”
戚敬塘腦子里茫然地亂成一團,放下幾枚銅板,起身又走回蘇府門口的臺階下,仰頭看緊閉的大門。
他本是想來向蘇晏道謝的——
說道謝并不準確,因為在整個京城沒人瞧得起他的時候,只有蘇晏力排眾議,堅持提拔他領(lǐng)兵作戰(zhàn);在所有人都認定他已失敗、潰逃乃至投敵時,也只有蘇晏堅信他是在佯敗誘敵,拼著官職不要就賭他一個險中求勝。
這份了解、支持、信任與知遇之恩,豈是簡簡單單一句感謝可以道盡的?
他想對蘇晏說:“從今往后,凡蘇相所言、所托,只要不違國法道義,戚某無不從命!”
還想說:“蘇相,回春丹真的是好東西,您要是不嫌棄,這輩子的丹藥我全包了�!�
然而此時他只能看著緊閉的銅釘朱門發(fā)怔,半晌后嘆口氣,惆悵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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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朱賀霖沒有回乾清宮或奉先殿,而是轉(zhuǎn)去御書房,一直批奏本直至掌燈時分。
魏良子叩請面圣,呈上幾封由各地的錦衣衛(wèi)暗探傳來的密報。
如今錦衣衛(wèi)又回到了群龍無首的狀態(tài)中。沈柒素來把控得牢,從上到下一應(yīng)都是他的人,若要徹底換血,得擼掉一大批。即便重新組建一套班子,也得花時間甄別與考核人才,倉促不得。
朱賀霖思來想去,覺得蘇晏臨走前的留言不僅是求情,也是一個頗為中肯的建議。
掌刑千戶石檐霜與理刑千戶韋纓是沈柒的左膀右臂,暗探頭目高朔是他的眼睛,沈柒不在京城時,這三個人就可以撐起整個北鎮(zhèn)撫司的運作。
沈柒脫逃時,他三人的確沒有阻攔,但未必不忠于朝廷,也許真可以考慮讓他們回到北鎮(zhèn)撫司,將功折罪。
不過萬一沈柒日后再來拉攏他們,他們會不會再次顧念舊情而暗中給予方便,這可不好說,須得有個牽制才好。
朱賀霖拿定了主意,吩咐富寶:“你親自去一趟刑部大牢,向石、韋等人傳朕的口諭,命他們將家族遷到京城來,在外城專門劃出一塊地皮居住,但不準他們?nèi)タ赐�。什么時候戴罪立功抓到沈柒,什么時候才允許他們探親�!�
富寶躬身領(lǐng)旨,正要告退,朱賀霖又道:“出宮之前,先把藍喜叫過來�!�
藍喜?富寶有些錯愕:藍公公是先帝慣用的老人了,曾經(jīng)的內(nèi)宮大珰沒錯,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雖說如今仍頂著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之銜,卻是養(yǎng)老的狀態(tài),實權(quán)皆已落在他與成勝手上。眼下皇上怎么會忽然想起了藍喜?
事關(guān)圣眷,富寶難免心生警惕,遲疑地說了句:“皇上有事盡管吩咐奴婢,奴婢年輕力壯,哪怕跑腿也比別人快幾分�!�
朱賀霖知道他在爭寵,哂笑道:“你六歲入東宮侍奉,與朕一同長大,肚子里什么心思朕難道不知?放心,分不了你的寵。朕召藍喜來,是因為他曾常年侍奉父皇左右,對父皇理政的思路與經(jīng)略頗為了解。讓他說些往事舊例,朕或許能借鑒一二。”
富寶這才松口氣,赧然笑了笑:“奴婢可不就是怕自己愚笨,跟不上皇上的步伐,被您嫌棄么�!�
“你已經(jīng)夠機靈的了�!辈蝗荒芟氤鲆徽邪磮D索驥,讓愛華多繪制蘇晏的油畫,發(fā)往各府各州縣衙門,命其派出衙役秘密尋訪?蘇晏的老家福州,早已派人去打探,但路途過于遙遠,以他的病體未必能支撐到返鄉(xiāng),更有可能的是躲在鄰近京畿的幾個司……山東、山西、河南,還是南下漕河的沿線州縣?朱賀霖垂目,手里折著密報的紙頁,淡淡道,“去吧,跑腿去�!�
富寶退下后沒多久,藍喜奉召前來,謹小慎微地向皇帝叩拜請安。
朱賀霖道:“大伴不必行此大禮,昔時父皇尚且多給你幾分面子,朕難道是不念舊情的人么?”
他口中叫著“大伴”,藍喜卻從中聽出了凜凜不可犯的皇權(quán),頓首道:“奴婢老昏,能為圣主效力,感激涕零!”
能在父皇身邊待這么多年的大太監(jiān),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精。朱賀霖暗想,他知道我不喜被叫“皇爺”,叫“小爺”又顯得他倚老賣老,干脆就都規(guī)避了,用了個文縐縐的“圣主”來拍馬屁、表忠心,還真是樹老心空,人老百通。
“朕召你來,是想了解一下父皇的兄弟�!�
藍喜試探地問:“豫王殿下?”
朱賀霖冷哼:“他?朕已經(jīng)了解得夠夠的了。朕問的是遼王、衛(wèi)王、谷王、寧王等一眾親王。父皇在位時,對這些庶出的兄弟可有什么說法?你且起身回話�!�
藍喜謝恩起身,仔細回憶后,不緊不慢地回答:“有。皇爺逐一點評過……”
朱賀霖一面用心聽著,一面將折成方勝的密報在指間彈來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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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坦的草地上聳立著一座高腳木屋。
草地前方橫臥著一片碧藍的野湖,后方山林環(huán)繞,郁郁蔥蔥。
木屋所用的木料,便是取材于后山中的核桃木,其質(zhì)地溫潤細膩,堅實耐用而又紋理秀美,蘇晏非常喜歡。
建造這座寬敞的大木屋,花了荊紅追五天時間,當然蘇晏也是有分工的,專門負責給建筑師遞水和出主意。譬如離地三尺的高腳造型,就是他所建議,避免蛇蟲鼠蟻來騷擾。
荊紅追舉一反三,在架空的地面移植了大片驅(qū)蚊草。夏夜里,驅(qū)蚊草微辛微涼的香氣從地板縫隙間蒸上來,混著松木家具的清香,十分宜人。
屋子周圍用裁剩的邊角料木板做籬笆,攔的不是路人,因為最近的村落離此也有百里,攔的是誤闖的野獸。
院中一棵大山桃樹足有三丈高,樹蔭遮蔽了半個院子。
夏末的傍晚,蘇晏就躺在樹下的木搖椅上歇涼。荊紅追坐在一旁的條石上,用指尖在石桌上劃拉棋盤,線條橫平豎直,石面在他指下如同軟豆腐一般。劃好了棋盤,他開始打磨黑白兩色的鵝卵石,指尖又從刻刀變成了銼刀。
蘇晏側(cè)過臉看他:“你不是剛做了一副核桃木西洋棋,怎么又做起圍棋來了?”
荊紅追道:“大人想下�!�
蘇晏:“誰說的。你又不會圍棋,我跟誰下?”
荊紅追:“大人若是不想下,何必把棋譜也帶來�!�
蘇晏的確帶了一本集大成的棋譜,就是景隆帝在御書房里送他的那本,并著那幅《雨后風荷圖》一起收在松木書桌的抽屜里。
“哦,原來大人不想下,那棋譜是拿著睹物思人用的。”
“——你這么愛拈酸,怎么不去幫我煮一壺酸梅汁?”
荊紅追放下半成品棋子起身,走到湖邊洗手,順道把鎮(zhèn)好的酸梅汁拿過來。
蘇晏瞪著他手中的竹筒,噗嗤一聲笑了:“真的是……還有你不會做的東西嗎?把你扔進深山老林,怕不是能造出整座城池來。你這么能干,越發(fā)顯得我懶成了一根廢柴�!�
荊紅追在搖椅旁蹲下來,一邊手搭他的脈門,檢查體內(nèi)氣血,一邊平靜地問:“大人忘記我說過的話了?”
“什么?”
“在陜西時,大人曾問過我——”
是的,蘇晏問過他:難道你就沒想過,遠離江湖紛爭,歸隱田園,過上安逸平靜的日子?美貌的妻子在廚房洗手作羹湯,可愛的孩子繞著院中的大樹追逐嬉戲,而你坐在樹下微笑地看著,享受這天倫之樂?
而他當時的回答是:想過。但沒有孩子,只有我和我渴慕的人。待在他身邊的每一息,心中都充滿無限喜悅,我要為他耕作、為他下廚,為他努力掙錢,為他端茶倒水,而他只要躺在樹下我親手編制的藤椅上,舒舒服服地聽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蘇晏想起來了,臉頰慢慢染上一層薄紅,輕嘆道:“阿追……你要把我慣壞了�!�
“我高興�!鼻G紅追揚了揚嘴角,露出一個淺淡而愉悅的笑容。
他松開蘇晏的手腕:“吐納術(shù)調(diào)理內(nèi)息,效果還是挺明顯的,可惜大人總不耐煩練氣,說是在湖邊打坐,其實都在偷偷釣魚�!�
蘇晏有點兒尷尬,干笑一聲:“我現(xiàn)在徹底相信自己和武功無緣,練功這么高難度的事,還是交給阿追吧。對了,怎么都不見你練功?”
荊紅追道:“我一直在練�!�
“有嗎?”
“有。劈柴是練功,捕獵是練功,挑水、做飯、洗衣……都是練功�!�
蘇晏琢磨片刻,感慨:“你這是天人合一了啊,可別破碎虛空,飛升了�!�
荊紅追立刻道:“我就守在大人身邊,哪兒也不去�!�
蘇晏大笑:“別守我了,干活兒去!”
荊紅追繼續(xù)打磨棋子。蘇晏哼哼唧唧地唱:“你耕田來~你織布,你挑水來~你澆園……”
阿追,酸梅汁不冰了。
阿追,晚餐我們吃紅燒野兔。
阿追,做個獨木舟怎么樣,我們?nèi)ズ醒脶烎~。
阿追……阿追……
半夜里,蘇晏熱醒過來,身上寢衣解得七零八落。借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他看見相鄰的木床上,荊紅追背對著他紋絲不動,便輕手輕腳地挪過去,從背后抱住了荊紅追,低聲道:“我知道你沒睡,來,用內(nèi)力降個溫?”
荊紅追的聲音有些干澀:“好,大人回自己床上等一下,我馬上來�!�
蘇晏的手摸到他的腰腹處,碰到了幾根細長的硬物……是銀針。蘇晏嚇一跳,猛地坐起身:“你在做什么,給自己針灸?你生病了?”
荊紅追很有些狼狽,匆匆拔出了扎在穴位上的七八根長針,丟在床下,悶聲道:“大概有點中暑,針灸完就沒事了。睡吧,大人,我給你打扇子�!�
武功高手中什么暑!蘇晏越發(fā)覺得不對勁,把他掰過來上下摸索,摸到了一桿蓄勢待發(fā)的長槍。
蘇晏怔住,這才意識到,他們在此隱居了兩個月,竟是一次肌膚之親都沒有發(fā)生過。荊紅追為了不打擾他養(yǎng)病,甚至另外打造了一張床,擺在他的床旁邊。
幽暗中看不清彼此的模樣,但蘇晏覺得自己的臉燒得厲害,渾身上下越發(fā)燥熱了。他用手指撥弄那桿槍,呼吸有些急促:“我好了。”
“還沒好徹底……”
“我不管!你是自己脫,還是我?guī)湍忝�?�?br />
荊紅追狀似無奈地笑笑:“不敢勞煩大人,屬下自己來�!�
蘇晏撲在他身上:“這就對了,乖乖脫衣服,爺疼你�!�
荊紅追難耐激動與興奮,翻個身把他的大人圈在身下,啞聲道:“大人疼我,輕點*�!�
蘇晏吃吃地笑,伸手摟住荊紅追的脖子,熱切地吻上去。換氣的間隙,他低聲說:“阿追……我愛你�!�
荊紅追僵了一下,手上力道失控,扯破了自己的褲子。
松木床嘎吱嘎吱搖晃大半夜,到天快亮?xí)r終于負荷不住,塌了一條床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