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明天得再打造一張更大、更結(jié)實(shí)的床了,荊紅追心滿意足地想。
第351章
世事本無絕對
荊紅追不但重新打造了一張結(jié)實(shí)的大床,還在屋頂加修了個露臺,夜里可以躺著看星河。
風(fēng)中帶著明顯的涼意,蘇晏枕在貼身侍衛(wèi)的臂彎里,把霜白披風(fēng)搭在肚皮上,仰望東山浮起的皎潔圓月,輕聲道:“月亮這么大,這么圓,是不是到中秋了?”
荊紅追答:“今日八月十四,明日便是中秋節(jié)�!�
蘇晏“哦”了一聲,閉眼假寐。
荊紅追依稀覺察出,他有些害寂寞了。山中無歲月的日子固然是悠閑的,有情人朝夕相處也是蜜里調(diào)油,但蘇大人畢竟還這么年輕,胸懷內(nèi)的意氣沉寂久了,便會靜中思動。
“……離此百余里有個嵐漪鎮(zhèn),從今日起直至八月十六,連著三夜辦中秋燈會,據(jù)說有玩月、燃燈等活動,還會提前賽出最具姿容的少年,在燈會上扮成菩薩。要不我?guī)Т笕巳デ苽熱鬧?”
荊紅追每個月初都會去一趟嵐漪鎮(zhèn),采買米面油鹽醬醋茶等必需品,十幾日前便見鎮(zhèn)上人們忙碌著準(zhǔn)備燈會了。要不是看蘇晏百無聊賴,他本沒打算說。
“小鎮(zhèn)上的燈會,想來比京城元宵的鰲山燈會差得遠(yuǎn)�!碧K晏嘴里嫌棄著,實(shí)則有些動心,睜眼坐起身來,“不過,去買些月餅與時令鮮果也不錯。怎么去,騎馬還是坐車?”
荊紅追一邊給他穿披風(fēng),一邊道:“夜路不騎馬。我用輕功帶大人去,一炷香工夫便到�!�
比起騎馬,蘇晏更喜歡阿追號動車,又穩(wěn)又快,果然在半個多小時后便離開山野,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片人間燈火。
嵐漪鎮(zhèn)是個大鎮(zhèn),岢嵐縣衙便坐落在鎮(zhèn)子的西街上,此時也被高懸于瓦檐與廊柱上的各種彩燈淹沒。
中秋節(jié)前后三日,富家開廣榭、列玳筵,酌酒高歌,臨軒玩月;貧家亦搭小小月臺,安排家宴,乃至解衣市酒,不肯虛度。整個鎮(zhèn)子夜市通曉,百姓歡飲達(dá)旦。
蘇晏興致勃勃地拉著荊紅追逛夜市,依著風(fēng)俗吃了桂花鴨、炒田螺和蒸芋頭,另買了一盒豆沙月餅、一大包釀酒用的鮮桂花并五六樣時令瓜果,就連小孩子玩的面具與兔兒爺彩泥塑也捎帶了幾個,說要拿來做墻面裝飾。
有隊伍敲鑼打鼓地過街,抬著白色的蓮花座,蓮花座中央站立著一尊寶相莊嚴(yán)的月光遍照菩薩。蘇晏想看看這真人扮演的菩薩究竟有多像,便對荊紅追道:“這兒人太多了,我們找個高處看�!�
荊紅追左右看看,挾著他掠到附近一座酒樓的二樓露臺上。
蘇晏居高臨下,見那少年菩薩手持蓮華與月輪,長眉杏目鵝蛋臉,正面看一副端莊圣潔的模樣,背后看會發(fā)現(xiàn)一只站酸了的腳向后翹起,青布僧鞋也蹬掉了,腳踝搭在蓮花座的花瓣間扭來扭去。他覺得有些好笑,不禁調(diào)侃道:“白玉半開菩薩面,烏菱不耐猢猻足�!�
旁邊酒桌上有人“噗嗤”一聲笑起來,說道:“這位公子好文采,好詼諧�!�
蘇晏聞聲回首,是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荊紅追見對方似有搭訕的意思,低聲對蘇晏說道:“大人,我們走罷�!�
蘇晏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便朝那文士拱了拱手以示禮數(shù),轉(zhuǎn)身下了樓梯。
那個文士都已經(jīng)起身準(zhǔn)備相邀了,見狀只得尷尬地坐回去,給自己斟了杯酒,只端在手中不喝。酒桌上的同伴問:“師爺?shù)沽司埔膊缓龋谙胧裁�?�?br />
文士沉吟:“在想方才那位公子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見過�!�
一個鼻梁上有刀疤的同伴貧嘴道:“這般貌美的小公子,自然是在春夢中見過�!�
旁的人大笑:“班頭又說葷話,也不怕挨嘴巴子�!�
文士霍然起身,酒杯往桌面重重一撴,酒水四濺。眾人嚇一跳,卻見他臉色凝重中透著興奮,拔腿就往樓下奔去。
“師爺!”同伴在他背后叫,“出什么事了廖師爺!”
廖師爺頭也不回地說:“快跟上!那位公子便是畫像中人!”
他所說“畫像”是有特指的,衙門公人都知道。疤臉捕頭登時跳起來,招呼眾人:“弟兄們,懸賞掉咱們腦袋上了,快追!”
一撥便衣衙役緊隨其后,追出酒樓,但見人群熙熙攘攘,哪里還有那白衣公子的身影?
疤臉捕頭對廖師爺說:“我去集結(jié)人手,搜遍全鎮(zhèn)也要把他翻出來!”
“慢著!”廖師爺琢磨后說道,“人太多,全鎮(zhèn)搜捕不一定能搜到,還容易打草驚蛇。這樣吧,先回衙門稟告縣太爺,立刻上報朝廷�!�
“萬一人就這么走了,再也尋不著怎么辦?”
“中秋夜他既然來鎮(zhèn)上賞玩,住處應(yīng)該不遠(yuǎn),明、后日還有兩天燈會,說不定還會來。你們再看見人,先盯緊了,跟蹤他找到住處,不要動手�!�
捕頭也知道,上頭的命令是“秘密尋訪,一旦打探到行蹤立即上報”,并沒有叫他們拿人。于是點(diǎn)頭道:“我這便回衙門。”
此時,蘇晏與荊紅追已在鎮(zhèn)子另一頭的河岸邊,混在年輕男女間放水燈。
“阿追選的是紅燈,想許愿什么,姻緣?”蘇晏故意促狹。
荊紅追不吭聲,耳根卻染上霞色。蘇晏也拿了一盞紅燈,與他的并排放到水面上,笑道:“好事成雙�!�
兩人蹲在河岸邊看流光溢彩的水面,不由握住了彼此的手,十指相扣,無聲勝有聲。
良久后,蘇晏說:“夜深了,我們回家吧�!�
“好。明晚大人還想來玩么?”
“不用了,玩?zhèn)意思就好。明晚中秋,我們在家祭月,你弄一桌山珍野味,要九菜一湯�!�
“多少菜都行�!�
“我打算釀桂花東酒。桂花已經(jīng)買了,還有山葡萄、枸杞、冰糖……”
“都買了�!�
兩人悠悠閑閑地說著瑣碎事,身影消失在明媚的月色中。
-
山西司,岢嵐縣。
紅鬃馬一騎絕塵,踏碎了嵐漪鎮(zhèn)寧靜的清晨。
黃土路上,大隊疾馳的緹騎揚(yáng)起漫天煙塵,疲于奔命地追在紅鬃馬的馬屁股后。
紅鬃馬在縣衙前的大街停下,一身猩紅色麒麟曳撒的朱賀霖翻身下馬,風(fēng)塵仆仆地進(jìn)門。岢嵐縣的知縣點(diǎn)頭哈腰地迎上來:“僉事大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yuǎn)迎,大人千萬別見怪……”
頂著錦衣衛(wèi)僉事頭銜的朱賀霖懶得與他啰嗦,直截了當(dāng)問:“哪個是知情者,喚他過來!”
堂下的疤臉捕頭快步近前行禮:“小人見過僉事大人。”
“人在什么地方?”
“五日前,就在這嵐漪鎮(zhèn)的中秋燈會上,后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捕頭見這位京城來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面色不虞、氣勢懾人,心里直打鼓,連忙接著道,“小人們在附近村落遍尋不著,于是詢問了不少山民,終于打聽到下落。據(jù)一個獵戶說,上個月曾在鹿徑嶺的山腳湖邊,遠(yuǎn)遠(yuǎn)望見籬笆圍著的一座木屋。那木屋離地而建,很是奇特,但不知為何就是靠近不得�!�
“為何無法靠近?”
“獵戶也說不清楚,估計遇上鬼打墻了�!�
什么鬼打墻,怕不是因為被外放的真氣影響,腦子混沌了!朱賀霖猜測十有八九是荊紅追搞的鬼,那個臭臉侍衛(wèi)原就是個武功高手,如今的境界更是深不可測。
“畫張地圖給我�!�
“有,有�!卑棠槻额^連連道,“前幾日便叫那獵戶畫下地形圖,只是潦草得很,小人們照著圖也尋不著那木屋�!�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粗糙的硬紙。朱賀霖接過來稍作瀏覽,轉(zhuǎn)身下令:“走!”
轉(zhuǎn)眼間,緹騎們又如風(fēng)吹云卷般飚馳而去。
疤臉捕頭長出了口氣,問站在一旁的師爺:“這就是錦衣衛(wèi)?可太威風(fēng)了……領(lǐng)頭這僉事年紀(jì)不大,絕對是個硬茬,我也算走南闖北見識得多了,在他面前那個虛的呀,說話都提不上氣�!�
“硬茬好哇,能尋到人,這賞賜也就落實(shí)了。”知縣喜滋滋看著桌案上的懸賞畫像,不成調(diào)兒地哼唱起來,“我苛嵐,好山好水,引哪~鳳凰~”
鹿徑嶺,朱賀霖站在山坡上居高遠(yuǎn)眺,依稀看見密林盡頭露出一角藍(lán)色閃光……是陽光下的湖面。
他低頭看了看鬼畫符一樣的地形圖,說道:“應(yīng)該就是那座湖�!�
轉(zhuǎn)過山岬后,湖面清晰可見。湖對岸的草地上果然有一座高腳木屋,被屋前的大樹擋去大半,外圍的籬笆上爬滿了藍(lán)盈盈的牽牛花。
“就是那座木屋!”魏良子抱拳請命,“臣這便帶隊過去,請?zhí)K大人回京�!�
朱賀霖繃著一張臉,告誡自己要喜怒不形于色,心卻跳得厲害,噗噗直往胸壁上撞。他深吸口氣,握住魏良子的肩膀:“不急。這么多人包抄,肯定會驚動荊紅追。他輕功一流,到時挾著清河溜走,山路沒法跑馬,追不上。”
“那臣一個人過去�!�
“不,朕自己去�!�
“皇上?”
“朕孤身一人出現(xiàn)在郊野,就算荊紅追察覺到,也會感到疑惑,或許不會馬上逃走。清河若是發(fā)現(xiàn)就更好,他必會見朕,一問究竟。”
魏良子還是有些不放心,但皇帝一意孤行,他只得遵命。一隊人埋伏在湖對岸,看著皇帝徒步繞過野湖,接近了那座木屋。
昨夜蘇晏聽見后山上有狼嚎聲,一時起意說了句:“住了幾個月才知道后山有狼。如今天氣轉(zhuǎn)涼,待到大雪封山,狼下山覓食時若你恰好不在,會不會把我叼走?”
荊紅追被他這么一說,難免擔(dān)心起來,怕自己以后去鎮(zhèn)上買補(bǔ)給時,蘇大人真給狼襲擊了。于是今日一早便上山去獵狼,囑咐蘇晏別離木屋太遠(yuǎn),他只去半日便回。
盡管放心,蘇晏笑道。這深山野嶺的不見一個人影,最近的村鎮(zhèn)也在百里之外,而且住了幾個月,連頭野豬都沒見著,要不是剛聽見狼嚎,還以為這一帶沒有危險動物呢。
荊紅追走后,他就坐在院中的石條上,面對劃了棋盤的石桌,抱著棋譜研究死活題。
風(fēng)有點(diǎn)大,吹得院中的大山桃樹葉鳴陣陣,遮蓋了木柵欄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響。
“清河……”
“清河!”
蘇晏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望向院門,看見了那個他以為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此處的人。
石桌上的棋子被袍袖拂落一地,蘇晏幾乎是有些倉皇地站起身,脫口道:“小爺……皇上�!�
第352章
你想要朕給你
風(fēng)過落葉飛舞,隔著數(shù)丈距離,兩人定定地對望,仿佛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蘇晏以為朱賀霖會發(fā)大脾氣。畢竟是自己不告而別,甩下朝野一堆爛攤子給對方,更是背棄了當(dāng)初終生輔佐的誓言,于情于理都有虧,按照小朱的性子,撲過來捶他個滿臉開花他都能理解。
然而朱賀霖只是靜立在樹下,衣擺沾滿污泥與枯草梗,眉目間帶著長途跋涉的風(fēng)塵,神情中有一種百感交集的迷惘。
片刻后,蘇晏方才局促地問:“皇上怎么找過來的……”
朱賀霖上前兩步,又克制般停住,解釋道:“六日前,在嵐漪鎮(zhèn)的燈會上,有衙門中人認(rèn)出了你�!�
衙門中人……看來是向全國發(fā)了他的畫影圖形,蘇晏對此并不感覺意外。也是自己沒憋住,證明了一次僥幸心理都要不得。
他更在意的是,就算目擊者當(dāng)即上報朝廷,從山西到京城一路往返怎么算也不止六天,小朱這得多拼命,沒日沒夜地趕路,才在此刻出現(xiàn)在他面前?
蘇晏無聲地嘆口氣,從旁邊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泉水給朱賀霖洗臉。
“稍微清理一下,屋里說話吧�!�
木屋內(nèi),兩人隔著一張松木矮方桌,盤腿坐在氈墊上。蘇晏拎起茶壺給朱賀霖倒了一碗清茶:“窮鄉(xiāng)僻壤,沒什么好茶葉,將就著喝�!敝熨R霖一口氣灌完,說:“還好。”
蘇晏躊躇后問道:“皇上是來召臣回京的?”
朱賀霖不答,反問:“你身體如何,病好了么?這幾個月過得可好?”
蘇晏不想騙他,回答:“好差不多了。這里風(fēng)景美,生活又悠閑,我每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就去下棋、釣魚、游泳,有時上山采點(diǎn)草藥與蕈子,跟阿追學(xué)怎么下陷阱捕野兔。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愁,日子過得挺愜意�!�
朱賀霖聽得既欣慰又苦澀:“京城繁華地,亦是富貴牢,這一點(diǎn)你倒是與四皇叔有同感�!�
蘇晏淡淡地笑了笑:“我不在的這些日子,皇上不也把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可見朝廷并非沒了誰就不行。”
朱賀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神色也凝重不少,移開目光看搭在床尾春凳上的兩件里衣——蘇晏與荊紅追的里衣。
“你若真喜歡在此隱居,朕也不強(qiáng)迫你回京了。此番朕乘急趕來,是為了向你辭行。你可以不辭而別,朕卻不能,無論如何得與你當(dāng)面說一聲�!�
“辭行?”蘇晏微怔,笑意漸消,“什么意思,你不是回京,去哪里?”
朱賀霖手指在茶碗邊沿摩挲,沉聲道:“朕準(zhǔn)備御駕親征,十日后就率軍北伐�!�
蘇晏大驚,語調(diào)也失控了:“御駕親征,征討北漠?不行,絕對不行!”
他一把握住了朱賀霖的手,極力按捺住心頭動蕩的情緒:“聽我說,賀霖,除了馬背上打江山的開國皇帝,御駕親征對任何一個守成的君王而言,都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遠(yuǎn)的不說,你看皇爺,當(dāng)年還是跟隨顯祖皇帝北伐過的,不可謂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伤^位后也不再親自領(lǐng)兵,偶爾去邊塞巡視,還險些折損在兵變的甘州,若不是豫王舍命救駕……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戰(zhàn)場無眼,決定生死的除了能力,還有運(yùn)氣,再能征善戰(zhàn)的將軍,也可能被一支流矢奪去性命。像豫王那樣的老手,太皇太后照樣擔(dān)心他馬革裹尸。你從未親歷過戰(zhàn)陣,萬不可以身犯險!”
朱賀霖毫不動容:“朕當(dāng)然知道其中風(fēng)險,但也從未忘記過我大銘祖訓(xùn)——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只有朕御駕親征,才能最大程度激發(fā)士氣,擊潰近來屢屢進(jìn)犯邊境的瓦剌大軍�!�
蘇晏搖頭,一臉的反對:“朝廷又不是無將可用,于徹之與戚敬塘應(yīng)該班師回朝了吧�!�
“是,廖瘋子一部已被他們殲滅,就在你剛離京那段時間。但王氏兄弟的亂軍仍在猖獗,從山東揮師南下,吸納了廖部余孽,壯大自身�!敝熨R霖用指尖沾著茶水,在桌面畫出簡易的示意圖,“如今的王氏兄弟越發(fā)明目張膽,不僅接替廖瘋子打出‘直搗幽燕地,重開混沌天’的造反旗號,更是聯(lián)合了真空教與弈者,由山東入河南、進(jìn)湖廣,轉(zhuǎn)趨北直隸,意圖直逼京畿地區(qū),一路招攬各地賊匪與亂民,擴(kuò)充到六七萬之眾。”
蘇晏吸了口冷氣。
朱賀霖道:“朕命于徹之與戚敬塘再次率京軍南下,剿滅王氏�?傻湶粏涡�,北漠嗅到中原兵火的氣息也按捺不住了,從原先的蠢蠢欲動,到如今開始調(diào)集大軍,屢次叩關(guān)進(jìn)犯。
“六月底,阿勒坦在祭天大典上驟然翻臉,險些斬殺我朝使團(tuán)。鴻臚寺卿鄭冶率隊連夜奔逃回國,幾乎去了半條命。
“七月,臣服于阿勒坦的韃靼一部聯(lián)合其他小部族,進(jìn)犯宣府與大同,被大同總兵李子仰擊潰。
“八月初,阿勒坦親率大軍,穿越河套地區(qū),分三路襲擊太原、榆林與寧夏。邊軍抵擋不住,致其深入陜西與山西北部后轉(zhuǎn)而向東,意圖攻陷京師�!�
蘇晏緊張地站了起來:“然后呢?!”
“朕立刻抽調(diào)北直隸、河南、山西的后備兵力,并調(diào)遼東八萬守軍疾赴京畿,由兵部尚書封思仲率領(lǐng),在紫荊關(guān)一帶擊退瓦剌大軍,交鋒十二次,迫使阿勒坦退回長城之外�!�
蘇晏緩緩舒了口氣,這才感覺后背被冷汗?jié)裢浮?br />
紫荊關(guān)是京畿西側(cè)的最后一道防線,若是守不住……就要破釜沉舟,打京城保衛(wèi)戰(zhàn)了!
“皇上調(diào)度得當(dāng),做得很好……”他朝朱賀霖擠出一個猶有余悸的微笑,“但我還是不同意御駕親征�!�
蘇晏沉默片刻,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有個提議,你看看是否可行——啟用豫王朱栩竟,讓他領(lǐng)兵去河套長城,抵御瓦剌�!�
朱賀霖仿佛沒聽見,拉他坐回氈墊上,接著說:“幸虧你出京后往西南走,避開了南面作亂的王氏兄弟與北面的瓦剌軍。但山西也不太平,此地與北部的交戰(zhàn)區(qū)只隔了一道內(nèi)長城,朕希望你繼續(xù)往西南走,去四川,會更加安全些�!�
蘇晏不依不饒地提高了聲量:“我說我不同意你御駕親征!”
“你以什么身份反對?臣子、老師、朋友,還是……”朱賀霖注視他,目光濃烈。
蘇晏噎了一下,訥訥道:“都、都有。”
朱賀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朕要御駕親征,還有一個理由�!�
“是什么?”
“內(nèi)憂外患之際,親王們也人心思動,朕恐禍起蕭墻�!�
蘇晏皺眉:“親王們?”
“你想到了誰,豫王么。還有谷王、遼王、衛(wèi)王、寧王……”朱賀霖提壺斟茶,水流汩汩作響,“錦衣衛(wèi)在各地的衛(wèi)所傳來密報,親王們有的與真空教聯(lián)系密切,有的大發(fā)牢騷、言辭間公然犯上,還有的……哼。就連最膽小怕事的谷王,前陣子也向朕上書,懇求增加府兵數(shù)量以自保�!�
蘇晏道:“谷王的封地在山東,飽受王氏兄弟的威脅與侵?jǐn)_,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下上書干了這種蠢事,也不一定就心懷不臣�!�
“何止蠢,簡直蠢到家了!他一上書,其他親王紛紛跟風(fēng),都說受亂軍威脅,有性命之憂,朕若不答應(yīng)他們,就要進(jìn)京避禍�!�
“谷王這是被人慫恿著,當(dāng)槍使了�!�
“還有寧王,忽然上書請立世子。他都病得半條腿踏進(jìn)棺材了,哪兒來的世子?”
“寧王世子……”蘇晏琢磨著,覺得這里面的水越來越渾。
“衛(wèi)王整天神神道道,暫且不說他。至于那個脾氣暴躁、口無遮攔的遼王,皇祖父在位時,他曾鎮(zhèn)守遼東,手握廣寧衛(wèi)精騎,北伐中與豫王有過戰(zhàn)友之誼。就在上個月,錦衣衛(wèi)截獲了遼王與豫王的通信�!�
蘇晏猛地抬眼看皇帝。
皇帝沉著臉:“現(xiàn)在你知道,朕為何不能啟用豫王了罷!”
蘇晏暗中咬牙:“有……實(shí)證嗎?”
朱賀霖?fù)u頭:“只是一封遼王的去信,言語間滿是對朝廷、對朕的怨望,從中暫時還看不出豫王的態(tài)度。但光是去信說這些話,本身就能說明一個問題——遼王沒把豫王當(dāng)外人,覺得他們能尿進(jìn)一個坑里�!�
“這種情況,最好再查證仔細(xì),以免誤傷忠臣良將……”蘇晏說著說著,目光漸迷離,京畿界碑旁一通剖心剖肺的自白,仍在他耳邊回蕩:
讓皇兄別給我埋皇陵里,我不想死后還要被他圈著。
送我的骨灰去大同吧,往長城底下一埋,就算變成孤魂野鬼,也會繼續(xù)披甲執(zhí)銳守國門。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自己的衣袍,心亂如麻,絞痛難當(dāng)。
朱賀霖道:“倘若沈柒沒有背叛,朕會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他。他既熟悉豫王,又不會輕易受其蒙騙與蠱惑�!�
蘇晏喃喃道:“我……也熟悉豫王……更不會輕易受其蒙騙與蠱惑……”
朱賀霖似乎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你這話什么意思?不行,絕對不行!”他受激過度似的,霍然起身,大聲道,“朕絕不會同意你去大同,去打探豫王的虛實(shí),查證他是否有不臣之心!你這病才剛好,北境條件惡劣不說,入冬還冷得要死,你去得吃多少苦頭!”
皇帝越是態(tài)度堅決,蘇晏越是下定決心,平靜地說道:“皇上心里知道,臣才是這個任務(wù)的最佳人選�!�
朱賀霖還在生氣,背著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再說了,豫王對你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你難道不知?這是送羊入虎口,朕不干,不干!”
蘇晏道:“豫王的確對我有意,之前也做過錯事,但我與他已然冰釋前嫌,他也真心悔改了。再說,這不還有阿追么?豫王若真敢強(qiáng)迫我,怕不給阿追一劍捅個對穿。”
朱賀霖還是不同意。
蘇晏起身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誠懇地說:“小爺,賀霖,不辭而別是我的錯,借著養(yǎng)病撒手不管,把你丟在明槍暗箭的皇城里,面對這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也是我……我考慮不周。如今朝野上下風(fēng)雨飄搖,我怎么還能獨(dú)善其身,躲在山水田園間自顧自地逍遙呢?
“賀霖,你要是還生我的氣,以后再和我算這筆賬。國家大事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你聽我的,切不可御駕親征,只有皇帝坐鎮(zhèn)京城,才能穩(wěn)定臣民之心,震懾諸位藩王不敢輕舉妄動�!�
朱賀霖長嘆口氣:“蘇清河,朕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以前朕總聽你的,后來沈柒逃了,你又怪朕太聽你的,如今朕有了自己的謀劃,你又想讓朕改變主意,繼續(xù)聽你的。你究竟想要朕怎么做,究竟想要輔佐一個什么樣的帝王?”
蘇晏聽得心傷難過,不禁抱住了面前他一手培養(yǎng)、也一念離棄的年輕皇帝,哽咽道:“賀霖,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我們慢慢來,以后……”
朱賀霖攬住了蘇晏的腰身,發(fā)現(xiàn)自己如今已經(jīng)比對方高出半個頭。他將下巴擱在蘇晏的耳際,望著窗外的大山桃樹,仔細(xì)地彎了彎嘴角:“朕沒怪你,你受了七情傷,的確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養(yǎng)病,調(diào)理心神。”
后山密林中,荊紅追站在樹梢,俯瞰遠(yuǎn)處的湖水。湖岸邊隱約有幾個小點(diǎn)在枝葉間移動,肉眼看去只得螞蟻大小。
小點(diǎn)在荊紅追眼中卻是纖毫畢現(xiàn),是一隊藏身林草的壯漢,身著統(tǒng)一服色的曳撒,腰挎繡春刀。
荊紅追瞳孔一縮,身形如驚鴻,朝湖邊木屋急掠而去。
他從籬笆頂上躍進(jìn)院子,正要沖上樓梯,木屋的門在此刻打開,朱賀霖出現(xiàn)在門口。
“……你竟追到這里來了。”荊紅追說道,暗中運(yùn)氣,做好了帶蘇大人沖出包圍的準(zhǔn)備。
朱賀霖沒有說話,一步步走下樓梯,與他擦肩而過時微微轉(zhuǎn)臉,露出個難以言說的眼神,然后穿過小院,推開木柵欄門離開。
湖岸邊,魏良子發(fā)現(xiàn)荊紅追現(xiàn)了身,生怕圣駕有失,忙帶著手下飛奔著迎了過來。
“皇上——”
朱賀霖道:“走,先回嵐漪鎮(zhèn)�!�
荊紅追覺得小皇帝似乎與先前不太一樣了,但懶得管他,快步進(jìn)入屋內(nèi)去看蘇大人。
蘇晏坐在他新打造的大床的床沿,沉思不語。
荊紅追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大人,你沒事罷?小皇帝有沒有為難你?”
蘇晏緩緩搖頭,深吸口氣,起身道:“阿追,此處雖好,卻非偏安終老之地,我們該走了�!�
-
嵐漪鎮(zhèn),縣衙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廂房。
朱賀霖在富寶的服侍下?lián)Q掉臟衣,坐進(jìn)了浴桶中。富寶一邊給他擦背,一邊說道:“皇上說的是真的,蘇大人肯離開隱居地,回京復(fù)職?”
“不是回京,而是另有使命�!敝熨R霖伸開雙臂搭在桶沿,任由濕熱的水汽撲打他肌肉飽實(shí)的胸膛,“朕會給他加封一個巡按都御史的官銜,兼領(lǐng)監(jiān)軍之職,不日將啟程前往大同。”
“大同?”富寶腦瓜子靈活,又有著與朱賀霖相伴長大的靈犀,登時反應(yīng)過來,“豫王殿下如今正在大同的封地,皇上是想讓蘇大人去……查他?”
朱賀霖不做聲,算是默認(rèn)了。
富寶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并非因為這個指派給蘇大人的差事,而是以小爺素來的心思與做派,竟然會主動讓蘇大人去接近豫王殿下?要知道,當(dāng)年豫王殿下騷擾蘇大人時,小爺可是恨不得把他四王叔打包送去鳳陽高墻關(guān)起來,一步都別靠近蘇大人!
可如今……真是君心難測啊!
富寶想來想去,還是過不了心里這個坎兒,斗膽說道:“小爺,這會兒您就當(dāng)奴婢還是在東宮里,給您爬樹墊腳底兒的時候,問一句不該問的……”
朱賀霖失笑:“問罷,大不了朕不答就是,還能拿你的一句好奇問罪不成?”
富寶這才定了心,小聲問:“小爺,您真的放心、也忍心,讓蘇大人去大同,接近豫王殿下?”
朱賀霖沉默片刻,“嗤”地笑了一聲。
“第一,朕沒讓他去,是他自己請命要去的。
“第二,你應(yīng)該也知道,朕這位四皇叔,表面浪蕩灑脫,不屑權(quán)術(shù),實(shí)則自有其詭詐之道。若是派個頭腦不夠用的人去,怕不被他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即使再精明厲害,又怎及蘇晏只要一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就會令他心神紊亂呢?豫王自詡是情場高手,卻在蘇晏身上栽得慘,蘇晏若不愿意,他還敢再行強(qiáng)迫之事?
“第三,還有荊紅追在。”
富寶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句句在理,可就是……太在理了,難免就顯得失了情分。他深知小爺對蘇大人多年的感情,也知道小爺過去是多么緊張?zhí)K大人,根本不可能任由心懷不軌之人接近他。難道真的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么?
朱賀霖在蒸騰的白霧中向后仰頭,閉上了眼。
富寶只道他要假寐片刻,便出門去提新水來加熱。
房間內(nèi)只剩朱賀霖一人獨(dú)處。在滿室氤氳的白霧中,他依然閉著眼,仿佛夢囈般喃喃地說了句:“你想要江山為重的帝王……朕給你�!�
第353章
只要三兩五錢
木屋內(nèi),荊紅追聽蘇晏講述完他與朱賀霖之間的對話,先前那股不對勁的感覺變得越發(fā)清晰。
“大人……”他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你有沒有覺得,小皇帝故意把話頭往他想要的方向引?”
見蘇晏沒有搭腔,荊紅追唯恐大人誤會自己挑撥,進(jìn)一步解釋道:“大人還沒明確表態(tài)呢,他就把‘去打探豫王的虛實(shí),查證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用意主動拋出來,又一口一個‘絕對不行、絕不同意’,這不是激將法是什么?”
蘇晏安撫地拍了拍荊紅追的胳膊,微微一笑:“我知道,阿追,我那下就知道了�!�
荊紅追問:“大人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入他的彀?”
蘇晏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中落葉的山桃樹,輕嘆道:“因為豫王這件事,我有責(zé)任。”
“責(zé)任?豫王是忠是奸,小皇帝是信是疑,都是他們之間的事,與大人何干�!�
“你不知道,阿追,那一夜你和七……沈柒在宮道處等我,而我折返回去,見了朱賀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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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本宮的書房內(nèi),朱賀霖轉(zhuǎn)身,把手中的一張便箋遞給蘇晏:“這是我翻閱父皇給我批改的最后一份策論時,夾在里面的。”
蘇晏接過對折的便箋,打開,借著燭火,看清了紙頁上景隆帝的筆跡:
“豫王之去留,關(guān)乎社稷穩(wěn)定,須知縱虎易,擒虎難。吾兒敏慧,可掂量己力,斟酌處置�!�
蘇晏猶豫了一下,問朱賀霖:“小爺之前答應(yīng)過豫王,他助你回朝,你放他離京。如今小爺自己是怎么想的?”
朱賀霖心中很是矛盾:“出于承諾與情分,我倒是愿意放四王叔離京。但父皇考慮得也有道理,‘縱虎易,擒虎難’,萬一他到了封地,雄心復(fù)生招兵買馬,或可能又被大軍擁戴,將來究竟會不會生出異心,誰也不能保證……或許連眼下的他自己,也不能保證。”
他猶豫不決地看著蘇晏:“清河,你幫我拿個主意?”
蘇晏道:“你是嗣皇帝,主意還是得你自己拿。我最多只能幫你出謀劃策,做個參考�!�
“那你幫我參考參考?”朱賀霖不死心地問。
蘇晏微微一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便箋上的幾個字指給他看:“皇爺?shù)挠靡庠谶@里——”
“‘掂量己力’?”
“對。皇爺是想問你,對自己的能力有沒有信心?若擔(dān)心將來鎮(zhèn)不住豫王,就繼續(xù)扣留他。若是相信自己的治國之能,將來哪怕風(fēng)云萬變,也有平定天下的能力,那就放他走�!�
朱賀霖認(rèn)真地思考了很久。
最后他對蘇晏說:“倘若我連放走四王叔的勇氣與自信都沒有,又如何面對像弈者這樣強(qiáng)大的敵手?
“清河,我對你許諾過——將來,我會成為盛世名君。我相信自己�!�
蘇晏含笑點(diǎn)頭:“我也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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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中,蘇晏喃喃道:“是我懷著對豫王網(wǎng)開一面的私心,主觀解讀皇爺‘掂量己力’的意思,引導(dǎo)賀霖放走了他……”
“不!”荊紅追語氣堅定,“這是小皇帝自己的選擇。他相信自己能鎮(zhèn)住豫王,或者說,他渴求這份自信,來證明他擁有統(tǒng)御天下的能力。”
蘇晏道:“無論如何,此事我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暗查豫王的任務(wù),非得我去不可。豫王若初心不改,那最好不過,我會向朝廷上疏,力主讓他領(lǐng)兵迎戰(zhàn)北漠;他若生了異心,我便拼力勸他,導(dǎo)他回正途。”
“……若是他冥頑不靈,為了報復(fù)老皇帝、為了奪權(quán)的野心,一條反路走到黑呢?”荊紅追問。
蘇晏背對荊紅追,露出了一個無人看見的慘笑,低聲道:“我會親手打造一個牢籠,再把他關(guān)進(jìn)去。”
他吐出“牢籠”二字時,像被北方呼嘯而來的朔風(fēng)穿透了胸膛。
在這浩蕩于天地的朔風(fēng)中,豫王坐在京畿界碑的碑頂,朗聲大笑:“好!至少我這樣的異類,不是天底下的獨(dú)一個�!�
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帶,豫王將手里折的馬鞭指向北方:“往事已矣,向前看。前方是茫茫北漠、烈烈旌旗、蕭蕭馬鳴,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我?guī)愀惺芤幌�,京城外自由的風(fēng)。
你這位從龍的大功臣,還真為新君著想,不過,告訴他,放心罷!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朱槿城,你親口說過的話,我能不能信?如果當(dāng)時能,那么現(xiàn)在呢?
被攬過的地方灼熱地刺痛起來,蘇晏伸手捂住了右側(cè)肩頭,長長地吐了口氣。
轉(zhuǎn)過身后,他的臉上已沒有任何猶豫之色,平靜地說道:“阿追,把山西司的地圖拿過來,我們看看去大同的最快路線。”
荊紅追找出地圖,鋪展在桌面,指尖從他們所在的岢嵐縣往東北方向移動,過山西鎮(zhèn)的寧武關(guān),穿過內(nèi)長城繼續(xù)往北,便是大同府。
“從寧武上官道,騎快馬趕路三日內(nèi)可到大同,坐馬車大約要四五日�!�
“還能更快嗎?”蘇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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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懷仁縣。
代王府坐落在城西南,先帝登基后改名豫王府,但當(dāng)?shù)剀娒褚桓欧Q之為“將軍府”。
自從離京回到封地,已過了半年有余,豫王見天兒的不在府中,不是去營地操練他那五百府兵,便是帶隊去巡視一個個邊堡與隘口。
這日傍晚,火燒云鋪滿天空,把茫茫平川映照得金紅一片,城門外飚馳而來的黑騏,以及馬背上的玄衣將軍,也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黑騏嫻熟地穿街過巷,在王府大門前停了下來,豫王翻身下馬,把弓與箭囊往守門府兵身上一拋,大步流星往內(nèi)走。
“王爺回來了!”
聽見仆役的叫聲,左長史崔醍忙不迭地迎出來,說道:“王爺辛苦了,香湯與飯菜都已備好,是要先沐浴,還是先用膳?”
“先沐浴。”豫王說著,隨口又問,“這幾日府中可有事?”
“平安無事,王爺放心�!�
“訪客呢?”
“每日都有不少,有送禮想結(jié)交的,也有神神秘秘不肯說明來意的,下官推說王爺不在,全都婉拒了。對了,還有一封信,按照老規(guī)矩鎖在王爺書房的抽屜里�!�
豫王微微頷首,摘下披風(fēng)丟到旁邊的府兵手中。
那府兵笑著多了句嘴:“長史大人漏說了一個,還有個古里古怪的乞兒呢。非要見王府管事,說討要王爺欠他的三兩五錢銀子。長史大人看他可憐,好心給了一錠十兩銀,他呢還不領(lǐng)情,從對面鋪?zhàn)永锝枇税鸭舻�,絞下三分之二還給了長史大人。這世上竟還有人嫌銀子燙手?卑職瞧他不是瘋子就是呆子�!�
崔醍道:“是有些古怪,但人看著也就是落魄狼狽些,雖然蓬頭垢面,卻不像是尋常乞丐�!�
豫王問:“三兩五錢銀子?本王欠他的?”
府兵點(diǎn)頭:“對,是這么說的沒錯�!�
豫王略一思索,搖搖頭,往主屋西側(cè)的浴室里走。
浴池內(nèi)的熱水冒著白氣,豫王不需婢女服侍,親手解下腰帶,又去摘發(fā)冠。
黃金束發(fā)冠拈在指間,他忽然怔住,下意識地掂了掂發(fā)冠的重量……
“來人!”豫王拔腿就往門外走,大聲喝道,“來人,拿一桿秤過來!”
他快步進(jìn)入寢室,從衣柜抽屜內(nèi)取出錦盒打開,解開包裹的綢布,露出一個蓮花形狀的純銀道冠來。婢女急匆匆地取來一桿秤,不知王爺要做什么?
豫王把銀冠往秤盤里一放:“多重?”
“……三兩,唔,三兩五錢。”婢女仔細(xì)看秤桿上的準(zhǔn)星。
豫王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屋門,在庭中左右看了看,揪出剛才多嘴的那名府兵:“快說,那個上門討錢的人是什么模樣?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人去哪兒了?”
府兵嚇一跳,磕磕巴巴道:“一個臟兮兮的年輕男子,看不清什么模樣……就今日中午的事,人……像是往街尾走了,不知去向……”
豫王搡開他,一邊往王府大門外跑去,一邊曲指打了個唿哨。馬廄里的黑騏長嘶一聲,搖頭擺尾地飛奔過來。豫王從臺階上直接縱身躍至馬背,一抖韁繩:“駕!”
崔長史與一干王府侍衛(wèi)在他身后喊:“王爺!腰帶還沒系!還有發(fā)冠!”
“快,快跟上!出了什么大事,能讓王爺這般火急火燎�!�
在崔長史的催促聲中,侍衛(wèi)們紛紛上馬,追著豫王疾馳而去。
豫王策馬來到街尾的集市,放慢了馬速,一雙鷹目逐個掃視行人、店客與路邊的乞討者、雜耍者、流浪漢……
整整找了兩條街,他滿心失望,回望暮色降臨的大街小巷,想著也許那人就在某個燈火闌珊處,也許就只是一個巧合而已,是自己因執(zhí)念而生魔障了……正黯然間,視線落在路邊的小吃攤子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青年男子用青布頭巾包著發(fā)髻,一身衣衫破破爛爛,臟污到看不清原本的顏色,埋頭吃著一碗羊肉打鹵饸饹面。
從這個角度看不見那人的臉。但無需看臉,豫王十分肯定——就是他!
驅(qū)馬上前幾步,豫王彎腰伸臂,一把攬住那人的腰腹,撈上了馬背。對方似乎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掙扎著用手肘搗他,被他輕松按住了。
豫王低頭端詳懷中臭烘烘、臟兮兮的蘇晏,想起故人昔日無雙的風(fēng)姿,一陣心痛,眼淚險些掉下來:“我的乖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般模樣?”
第354章
我不占你便宜
“那是我想弄成這樣的嗎?”蘇晏腰間裹了條白棉巾,泡在浴池里,愁眉苦臉地嘆著氣。
池邊的婢女端著一盆熱水,用肥皂給他搓洗打結(jié)的長發(fā),清理干凈后再換一盆加了桂花油的新水,總算把他那頭亂發(fā)洗得柔順了,拿大棉巾擦干,用簪子挽在頭頂。
豫王揮手打發(fā)婢女們都退下,往蘇晏身邊又挪近幾寸:“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為何離京,忽然出現(xiàn)在大同?”
蘇晏反問:“沈柒的事,你不知道?”
“知道歸知道,可這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豫王不以為然,“總不能因為你同沈柒睡過覺,就要連坐�!�
蘇晏拿白眼翻他:“……王爺還真是一點(diǎn)沒變,什么流氓話都說得出口!”
豫王笑得恣肆又騷氣:“我是個坦蕩蕩的流氓,不像我那大侄子假公濟(jì)私,與他爹越發(fā)的像了。
“呸!”
“他真因為沈柒叛逃而遷怒你?還是說,你當(dāng)著他的面硬保沈柒,或者一時心軟把人放跑了�!�
蘇晏面上掠過羞愧之色,舀水往身上潑以作掩飾�!叭耸俏曳诺模菚r我身體也出了些問題,干脆就引咎辭職了。”
豫王當(dāng)即斂了笑,皺眉道:“我猜你會受刺激,卻沒想這么嚴(yán)重,倘若只是‘出了些問題’,朱賀霖怎么可能放你出京?你現(xiàn)下身子如何?我這便去叫幾個醫(yī)官來會診�!�
在他起身的嘩然水花中,蘇晏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用了,只是情志不調(diào),如今已然痊愈�!�
豫王俯身看蘇晏,伸手輕觸他肩背與胸口一塊塊斑斕的淤青:“這些外傷又是怎么回事?”
“摔的。”蘇晏向后瑟縮了一下,訕訕而笑,“我留書辭職,帶著阿追離京后,在太原府岢嵐縣附近的山野間隱居了幾個月。月初我在鎮(zhèn)子上游玩時被衙門中人認(rèn)出,擔(dān)心他們上報朝廷引來追兵,便再次動身往北走。經(jīng)過雁門關(guān)一帶時,正巧遇上瓦剌騎兵與封尚書所領(lǐng)的大軍交戰(zhàn)�;靵y中,我與阿追失散,怎么也找不著他,只好孤身一人沿著官道繼續(xù)走,就走到懷仁了�!�
“一路吃了不少苦頭罷?這是餓了幾日,才迫不得已現(xiàn)身?”
“三日�!�
豫王心里有些生氣:蘇晏出身官宦,即便算不上鐘鳴鼎食之家,也是從小衣食無憂地被養(yǎng)出了一身豆腐皮肉,可他寧可整整挨三天餓,摔出一身傷痕,狼狽得像個乞兒,也不肯第一時間來王府求助。
“現(xiàn)在終于舍得來王府求我了?”
蘇晏認(rèn)真糾正:“不是求,是討賬。你離京時硬拉著我騎馬兜風(fēng),害我丟了個銀冠,你自己也說了,以后再打一個新的賠給我。我不要新發(fā)冠,折合成銀子就行。當(dāng)初我花五兩銀子找匠人打的冠,工錢不算你,火耗也不算你,只算凈重,三兩五錢我可一點(diǎn)便宜沒多占�!�
豫王幾乎氣笑了:“你倒是硬氣,多一錢的便宜都不占,那還在我的浴池里泡什么�!�
“是殿下硬把我扒光了扔進(jìn)浴池的�!碧K晏當(dāng)即起身,“不過還是多謝了,算我欠的。要不殿下再賒我一身衣衫,回頭我賺了錢還你?”
豫王將意圖爬上池沿的蘇晏拽回?zé)崴�,抱了個滿懷:“遲了!入虎口還想全身而退,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唐三藏還是柳下惠?”
蘇晏小小地驚呼一聲,倒也沒慌張掙扎,屈指去鑿他的額角:“做的什么急色模樣!我不氣你了,你也別來唬我。”
豫王哈哈大笑,放他起身去簾子后面擦干。
長椅上放著藥盒,蘇晏給自己能夠到的淤青處涂了藥膏,中衣穿到一半,豫王撩開簾子探頭進(jìn)來問:“背上你夠不著,我?guī)湍�?�?br />
蘇晏“哦”了聲,隨手把藥盒遞給他。
豫王穿著黑緞浴衣走進(jìn)來,坐在蘇晏身后給他抹藥。
“留下罷,王府隨便你住。”豫王說,“我派人幫你去尋荊紅追的下落�!�
“不住。我不占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