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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原主蘇晏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因此再次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以至于他一路上陷入了沉思與迷惘:

    繼承了對方皮囊和身份的自己,能否活出不亞于原主的精彩?

    他在情感上對蘇晏“姘頭”們的排斥,并不能杜絕他們對他滿懷真摯的幫助行為。出于種種原因他也的確接受了那些幫助,這是否算是一種利用原主皮囊與身份,既得利益卻又不盡義務(wù)的自私表現(xiàn)?

    車廂里,蘇彥郁悶地嘆口氣,抬眼看了看坐在對面的阿追,又嘆了口氣。

    荊紅追問:“大人有心事,還是有難處?不妨告訴屬下,屬下為大人分憂�!�

    蘇彥見荊紅追一路上都恪守主從關(guān)系,對他尊重有加,又想起對方許諾過并一直踐行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守在大人身邊……克制自己,絕不會做出傷害大人的任何舉動”,越發(fā)生出了愧疚之意。

    他主動握了握荊紅追的手,說道:“阿追,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我不是蘇晏蘇清河,是另一個占據(jù)了這副身體的人,真的,沒騙你�!�

    荊紅追的心因?yàn)榍鞍刖湓捀吒叩跗穑绿K大人吐出一句“我希望你別再跟著我了”,又因?yàn)楹蟀刖湓捖淞说亍?br />
    他反手緊握,用一雙冷冽而美麗的眼睛凝視著蘇彥,嘴角甚至露出一絲微笑:“我不知道大人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也許失憶會令人懷疑自己的存在,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終生歸屬的人是誰,與我相愛的人是誰。我十分確定,他就在我面前。無論是皮囊,還是皮囊之內(nèi)的魂魄,從未改變過�!�

    蘇彥越發(fā)慚愧,訥訥道:“阿追,你真的很好。豫王也很好。還有那個來歷不明的沈柒,雖然表情陰郁、眼神嚇人,手下一群血瞳像妖魔鬼怪,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不,是對蘇清河的關(guān)切之情。唉,是我不配。”

    原主能讓幾個男人在彼此知曉的情況下仍對他死心塌地,我卻連想起唯一那啥過的阿勒坦,都莫名地心生忐忑與內(nèi)疚,實(shí)在不配鄙視原主是個海王——其實(shí)那也是一種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賦好嗎?

    荊紅追見他臉上寫滿矛盾糾結(jié),心疼的同時,短暫拋棄了對“大人”的唯命是從,反而品嘗出與“清河”之間情緣難斷的欣喜滋味�!扒搴樱彼o握住蘇彥的手,低聲道,“就算忘記了過往的情分,你也依然會對我心生好感,是不是?”

    蘇彥怔住,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說過不止一次的“阿追是個好人”“阿追真的很好”,這算是心生好感嗎?似乎的確是。

    明明與阿勒坦發(fā)生過更親密的關(guān)系,也感念與接納了對方的赤忱,卻無法在此時此刻看著面前這雙眼睛,說出一句絕情的冷語,不忍去傷阿追的心。難道海王屬性也能和宿主的身體一起繼承?蘇彥在自我審視中陷入混亂,欲言又止好幾次,最后沉重而絕望地嘆了口氣。

    荊紅追卻笑得更明顯了:“清河的記憶能恢復(fù)最好,萬一恢復(fù)不了,我也不會覺得遺憾。因?yàn)橛洃浿荒艽磉^去,只要繼續(xù)守護(hù)在你身邊,將來遲早有一日,你會再次愛上我。”

    “我不知道……”蘇彥有些茫然,“我有很多想做的事,而會不會愛上誰,似乎不該是現(xiàn)在著重考慮的�!�

    對于這個回答,荊紅追并不意外:“無妨,這才是我心目中的蘇清河,蘇大人。”

    蘇彥心目中也有一個日漸清晰的蘇清河。于是他很快擺脫了混亂思緒的影響,暗暗下決心,不會辜負(fù)繼承來的身體與身份,他將接過原主以穿越者的力量點(diǎn)燃的火炬,繼續(xù)前行,照亮這個世界的夜色。

    開道的緹騎在驛站附近勒馬,馬車也隨之停了下來。荊紅追問:“到京畿五里驛了,大人需要勘合符契么?”

    “照章辦事吧。”蘇彥說著,彎腰從荊紅追打開的廂門鉆出馬車,立刻被一群熱情涌上前的官吏們嚇了一跳。

    “——恭迎蘇相回京!”人群齊齊唱喏,拱手躬身,亮出官服上一背的文禽武獸補(bǔ)子。

    蘇彥即將邁下車的半條腿下意識地往后縮�!斑@都是些什么人,也太隆重了……”他小聲喃喃,“沒必要這么夸張吧?”

    見他縮腿,站在最前方的某個五品京官靈機(jī)一動,當(dāng)即說道:“蘇相可是覺得馬凳硌腳?下官愿以身為凳!”說著推開矮梯子,往車廂門下一趴,脊背拱起合適的高度。

    另一名官吏亦不甘示弱,忙不迭捧住了蘇彥沾著黃塵的鞋履,邊用袖子來回擦,邊含淚說道:“蘇相身居高位,仍不惜千金之軀,跋山涉水前往邊陲督戰(zhàn),如此事必躬親,實(shí)在令忝為順天府通判的下官汗顏哪!下官只恨不能日日服侍左右,為蘇相撣衣拭鞋,能沾得蘇相的一絲德馨,此生足矣!”

    哦,順天府通判,逢迎獻(xiàn)媚之余還能不露痕跡地自報家門,激動的熱淚說流就流,是個“人才”。蘇彥面無表情地抽回腿,“砰”一聲關(guān)上車門。

    坐回座位,他仔細(xì)端詳過荊紅追,說:“我是吏部左侍郎,文華殿大學(xué)士,內(nèi)閣次輔,天子之師。何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會兒我才粗粗有了點(diǎn)感受……但這感受不是太好。”

    荊紅追頷首:“大人素來不耐繁文縟節(jié),更不喜溜須拍馬之輩�!�

    蘇彥道:“幾個人對你點(diǎn)頭哈腰,這叫拍馬�?蔀蹉筱笠淮笕喝�,甚至上百萬、上千萬人對你點(diǎn)頭哈腰,時間一長,任誰不會生出飄飄然之心呢?阿追,我希望你永遠(yuǎn)保持這副誰也不鳥的嘴臉,好提醒我自己的分量,別讓我迷失在權(quán)勢帶來的膨脹感里。”

    荊紅追失笑:“什么叫‘誰也不鳥的嘴臉’!大人這是在諷刺我?”

    蘇彥肅然地按了按他的肩膀:“我這是在夸獎你。好了,我要出去面對那群馬屁精了。”

    他再度打開車門,端起閣老的架子,朝接風(fēng)的官吏們拱了拱手,笑道:“哎呀,諸位大人何須離城五里來迎呢,如若因擅離職守耽誤了公事,倒成我蘇清河的不是了�!�

    打頭的幾名吏部官員搶著說道:“蘇相放心,下官是辦完了公事才來迎接的,并代百姓獻(xiàn)德政牌一對、萬民傘一頂,以彰蘇相功德,聊表下官寸心。”

    “蘇相千里迢迢回京,衣上風(fēng)塵未去仍心系政務(wù),如此境界,我等不及遠(yuǎn)矣!”

    “是極是極,要下官說,這滿朝文武當(dāng)以蘇相為楷模,日夜自省,該如何更好地忠君報國才是�!�

    蘇彥快聽吐了,面上依然和顏悅色,再次打官腔道:“不敢當(dāng)如此厚贊,諸位心意我已收到,所送之物會讓下人逐一登記,價值超過三兩銀的原樣奉還。我還要趕著進(jìn)宮面圣,就不耽誤諸位大人的公事了,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他轉(zhuǎn)身回到車廂內(nèi),隔著關(guān)閉的車門,猶自能聽見外頭的一片贊頌聲:“蘇相清廉若此,謙和若此,真乃霽月光風(fēng)啊�!�

    蘇彥忍著牙酸,對荊紅追道:“被這樣一群馬屁精包圍,還不知心性未成熟的皇帝會被哄成什么樣子?可別一竅不通!”

    “那倒不至于�!鼻G紅追想了想,又補(bǔ)充,“不過,那小皇帝也確實(shí)不太像個皇帝。”

    蘇彥聽了有點(diǎn)心涼,不禁摸了摸行李中裝北漠國書的金匣子,有點(diǎn)擔(dān)心接下來與十七歲的少年皇帝的會面。萬一他嘔心瀝血獻(xiàn)了半天策,對方直接來一句“何不食肉糜”,那就徹底歇菜了!

    夾道歡迎的官吏們散去后,護(hù)送的錦衣衛(wèi)稟報蘇彥說可以直接進(jìn)城門,無需在驛丞那里辦理勘合,皇帝早已收到他回京的消息,并在奉先殿立時召見。

    蘇彥本想先回府沐浴休息一番,聞言只好在車廂里匆匆洗把臉,由荊紅追服侍著更換好二品常服,準(zhǔn)備即刻入宮。

    馬車停在午門外,有幾名內(nèi)侍抬著一頂青羅軟轎在此等候,蘇彥堅持要帶貼身侍衛(wèi)入宮,御林軍頭目倒也沒有強(qiáng)行阻攔,把荊紅追放了進(jìn)去。

    到了奉先殿外的宮門,蘇彥依然要拉著荊紅追進(jìn)去,宮人們通報完出來回話,說皇帝恩準(zhǔn)了。

    蘇彥一面疑惑小皇帝何以如此遷就他,一面想起豫王曾經(jīng)對他提過的醒:

    “皇帝眼下還少不了你輔佐朝政,自然會對你做出各種親厚舉動,好賺取先帝遺臣們的效忠之心。況且你生得這般好容貌,皇帝自幼愛美色,在你青春未盡之前大抵也不會下狠手的�!�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荊紅追附耳道:“大人放心,有我在旁護(hù)衛(wèi),一根汗毛也少不了。”

    富寶有事不在,來迎他進(jìn)殿的是個當(dāng)值的小內(nèi)侍。當(dāng)然就算富寶在,如今的蘇彥也不認(rèn)得。他懷揣糅雜著緊張、擔(dān)憂、好奇等等的復(fù)雜心情,剛踏入奉先殿的正殿,殿門就在身后關(guān)閉。

    荊紅追未奉傳召,最多只能候在殿門外的走廊。蘇彥不想隨意抗旨,以免惹怒皇帝導(dǎo)致獻(xiàn)策功敗垂成,便要求荊紅追留在殿外,同時安慰自己:一門之隔而已,萬一有什么不測,我喊一嗓子阿追就能聽見。

    殿門關(guān)閉后,蘇彥在大殿中左等右等不見皇帝,便朝深處望了望,依稀窺見穿堂內(nèi)似有人影晃動,便舉步過去探看究竟。

    結(jié)果他走過穿堂剛進(jìn)入內(nèi)殿,就被人從背后撲住,往前打了好幾個趔趄,險些把額頭撞在羅漢榻的扶手上。

    身后之人就著這個背后環(huán)抱的姿勢,把他壓在榻面上,咬牙切齒道:“舍得回京了?豫王一肚子花花腸子把你迷得,連當(dāng)初對我的承諾都忘了!保證不超過兩個月,結(jié)果前后整整三個月,還一封信都不寫,蘇清河,你是不是想死?!”

    蘇彥嚇得肝兒顫。身后這位要不是小皇帝,敢在皇宮對他這個內(nèi)閣大臣放肆,背景得有多恐怖。要真是小皇帝……更恐怖!這是坐實(shí)了豫王“一路睡上去”的戲言��!

    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身后之人更加惱火了,一手將他翻了過來,喝道:“梨花,上刑!”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貍花貓,從羅漢榻的靠背蹦下來,猛一下踩在蘇彥的胸口。如同大錘砸胸,蘇彥眼前一黑險些吐血,“嗷”的一聲大叫:“阿追——”

    貍花貓被這聲大喝嚇到,躥走了。掌心壓在他肩膀的朱賀霖卻紅著眼眶,疾言厲色地道:“你敢喊荊紅追進(jìn)來,朕立刻砍了他腦袋!”

    蘇彥連忙改口:“——別進(jìn)來!”

    年輕的皇帝俯身,仔細(xì)端詳被壓在榻面上的內(nèi)閣重臣,態(tài)度軟化的眉梢眼角猶自帶著余怒,恨聲道:“你始終沒把我放在心上。嘴里說著‘比起去像什么人,我更喜歡你真實(shí)的模樣’,實(shí)際上呢,一出京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倒與豫王打得火熱,還不忘處處帶著你那寶貝侍衛(wèi)。”

    每個字眼似乎都很尋常,可這些尋常字眼連起來,把蘇彥聽出了滿背雞皮疙瘩——原主這是什么奏性,連皇帝都敢撩?!還什么“我更喜歡你真實(shí)的模樣”,一股綠茶味直沖云霄了好嗎!

    “皇、皇上……”他望著咫尺上方,皇帝年輕英氣而充滿銳意的臉龐,磕磕巴巴地開了口,“臣惶恐,并非有心冒犯君威……皇上先放臣起來,臣立刻賠禮謝罪�!�

    朱賀霖危險地瞇起了眼,審視道:“少來這套!裝腔作勢想惹怒我怎的?好好說話�!�

    蘇彥意識到自己走岔了,得趕緊換條正確的路子,才不會令皇帝起疑,心念急轉(zhuǎn)之下,決定順著對方的語氣放肆一把:“關(guān)豫王什么事,別扯些不相干的。塞外行軍,實(shí)在沒找到合適的寫信與寄信時機(jī),這不一回到沙井,見到皇上派來的錦衣衛(wèi),就奉召回京了嘛�!�

    朱賀霖這才收起狐疑與審視的目光,逼問:“豫王不可能不趁機(jī)撩撥你。你消受了?同他鬼混了?”

    “真沒有�!�

    “你之前叫我什么?”

    “皇上……”

    朱賀霖冷笑:“你再叫一聲。”

    蘇彥再次心道不好,這小皇帝喜怒無常,究竟要怎么稱呼才對,圣上?陛下?萬歲爺?他急得額角滲出細(xì)汗,見對方面色越發(fā)難看,忽然福至心靈地叫了聲:“賀霖。”

    皇帝哼了一聲。蘇彥知道誤打誤撞叫對了,也不管會不會成將來禍端,過得一關(guān)是一關(guān),便擠出笑容:“沒按時寫信是臣……”對方眼神不對,他立刻改口,“是我的錯,我食言而肥。”

    朱賀霖捏了捏他的腰間肉:“一點(diǎn)都沒肥,好似又瘦了點(diǎn)�!�

    蘇彥被他捏得受不了,忍不住扭身試圖逃開:“別,我怕癢�!�

    朱賀霖皺起眉,松手放開他,卻在他喘氣坐起身時,冷不丁冒出一句:“肯定有貓膩,這次山西與北漠一行,你背著我做了什么虧心事?”

    蘇彥正想顧左右而言他,轉(zhuǎn)頭見那只幼豹似的大貍花貓在桌腿后方探頭探腦,與他目光對視后,陡然弓起背,齜著牙,似乎想撲過來狠狠撓他幾下。

    他暗自一驚,脫口道:“那貓想咬我!”

    朱賀霖臉色漸漸變了,起身站在榻前,負(fù)手注視他,沉聲道:“梨花半年多不見你,一下子不敢親近也正常,可你不認(rèn)得梨花,那就不正常了。清河,你是受傷還是患病,要這樣瞞著我?”

    蘇彥吃驚于這個“沉迷美色”小皇帝的驚人直覺,對方卻已一臉凝重地走出內(nèi)殿,打開殿門。

    抱劍待命的荊紅追與朱賀霖生硬地對視一眼,便聽他下令道:“來人,宣太醫(yī)!叫汪院使帶兩個院判來會診!”

    第407章

    不能信不能信

    荊紅追聽皇帝開口就宣太醫(yī),唯恐蘇大人有失,不待傳喚就閃身進(jìn)了奉先殿。

    在場的宮人們只覺余光中殘影晃過,面前一個大活人就不見了蹤影,直駭?shù)媚樕髯�。殿外金吾衛(wèi)當(dāng)即稟道:“皇上,此人犯上,臣等入殿擒他!”

    朱賀霖轉(zhuǎn)念道:“不必了,朕自會處置他,正好也要向他問話�!�

    說著轉(zhuǎn)身返回內(nèi)殿,聽見蘇晏正對荊紅追說道:“……皇上只是不放心,召太醫(yī)來把個平安脈而已。我真沒事,你瞧,好好的。”

    朱賀霖掀開珠簾,沉著臉近前,對荊紅追道:“你是清河的侍衛(wèi),這三個月發(fā)生了何事,他的身體到底什么狀況,你應(yīng)該很清楚。你給朕老實(shí)交代�!�

    荊紅追直視他,面色平靜:“大人說沒事就是沒事,皇上不信,就讓太醫(yī)來瞧吧�!�

    朱賀霖還是太子時,就對荊紅追蔑視權(quán)貴的一身江湖氣頗為不滿,曾威脅過要砍他上下兩個頭。怎奈荊紅追武功過人,朱賀霖又是個好動尚武的性子,惱火之余又不免有些羨慕,甚至偶爾還閃過一絲向他學(xué)武的念頭。待到自己被孝陵衛(wèi)護(hù)送著,從南京星夜火急奔返京師,在眾人幫助下挫敗太后的奪權(quán)陰謀得以繼位大寶,荊紅追從中出了不少力,又已晉升宗師境界,叫朱賀霖也說不清對他這一身絕世武功究竟是羨慕還是忌憚了。

    按說,作為一國之君,不該容忍這種一劍便能從大內(nèi)深宮中取人首級的武學(xué)宗師存活于世。但荊紅追偏偏是蘇晏十分在意的貼身侍衛(wèi),又看他護(hù)駕有功的份上,朱賀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地容忍到了現(xiàn)在。

    昔日當(dāng)面頂撞太子時沒砍了他的腦袋,后來得知他不要臉地爬了清河的床時沒砍了他的腦袋,如今他劍道大成,更是不好砍了。

    朱賀霖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內(nèi)殿入口,示意荊紅追滾遠(yuǎn)點(diǎn),自己與蘇彥同坐一張羅漢榻上,問起了這三個月的詳細(xì)經(jīng)歷。

    蘇彥哪里知道原主在云內(nèi)城一戰(zhàn)之前的經(jīng)歷?之后與阿勒坦同去了旗樂和林也不能說。于是邊構(gòu)思,邊挑挑揀揀地說了些不打緊的事,被盤問得多了,難免會露出些許破綻。朱賀霖覺察出蹊蹺,故意拿從前的事試探他,這下更是連春秋筆法都不管用了,蘇彥干脆緘口不答,好似個閉目打坐的高僧,眼不見不尷尬。

    梨花之前被叫聲嚇跑,這會兒又探頭探腦地湊過來,似乎終于認(rèn)出了原主人,在榻前昂著腦袋叫了聲“喵”。

    蘇彥把眼皮撩開條縫,偷看了它一眼。

    貓。傲嬌,脾氣大,薄情寡義愛撓人,沒興趣。

    梨花抬起兩只前爪扒拉他垂下榻沿的衣擺,嬌滴滴地叫:“喵喵�!�

    蘇彥忍不住又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這貓好大的一只,皮毛深栗與淺金相間,層層暈染似的,圓臉白嘴琉璃眼,說良心話還挺漂亮。

    “喵喵,喵�!�

    貓撒嬌個不停,蘇彥被傳染似的,鬼使神差地朝它張嘴:“喵?”

    梨花像得了個允許親近的信號,猛地一躥,撲進(jìn)他懷里。蘇彥被撲得險些倒仰,卻沒將這只頗有分量的貓扔出去,反而雙手摟住,心想:手感還是那么好啊……等等,‘還是’?我以前什么時候擼過?

    朱賀霖嘴角翹起,輕聲吟道:“只緣春欲盡——”

    “留著伴梨花�!碧K彥下意識地接了后半句。

    朱賀霖微笑地看他:“這是我們的貓。”停頓一下,又道,“也是我們的女兒。還有,你當(dāng)外公了,三個孫子,一個孫女�!�

    蘇彥抱著女兒貓,傻眼了。

    太醫(yī)院院使汪春甫帶著兩名院判入殿,向皇帝行禮。朱賀霖擺手道:“免了免了,來給清河把個脈,看他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蘇閣老回京了,”汪院使寒暄道,“這寒冬臘月的,長途跋涉,可得注意保養(yǎng)身體。”

    蘇彥嗯嗯唔唔地應(yīng)付兩聲,由著他給自己把脈,心里十分懷疑光從脈象里能診斷出他腦子里有淤血塊?要是中醫(yī)把脈這么靈驗(yàn),后世還要那些CT、造影做什么?

    果然汪院使仔細(xì)把過脈,捏著長須琢磨片刻,最后稟道:“回皇上,蘇大人體內(nèi)氣血順暢,元?dú)獬渑�,身體并無大礙�!�

    蘇彥暗自松口氣,瞥了一眼荊紅追。

    荊紅追心里有數(shù):大人腦中那塊淤血因?yàn)槊咳照鏆馔ńj(luò)與服用湯藥,已經(jīng)化散殆盡,恢復(fù)記憶或許就是下一刻的事,亦或許只差一個契機(jī)了。

    “可朕瞧他不對勁,似乎忘了不少舊事。說話古里古怪,連朕都當(dāng)成陌生人了似的。”朱賀霖皺眉道。

    汪院使聞言又把了一輪脈,還叫兩個院判也上前診脈,仍未發(fā)現(xiàn)異常,只好說道:“許是坐久了馬車,精力上有些疲乏……哦對了,前兩年蘇大人曾因被地道爆炸波及,腦髓震動導(dǎo)致氣機(jī)逆亂,當(dāng)時就有過頭暈、惡心與短時失憶。如今再次出現(xiàn)前事遺忘的癥狀,莫非蘇大人近期又傷了腦袋?”

    “傷了腦袋?”朱賀霖聞言傾身去摘蘇彥頭上的烏紗帽。

    冬日的烏紗帽上綴著皮毛暖耳,把兩鬢與后頸都遮住了,這下被他陡然一摘,暴露出內(nèi)中一頭兩三寸長的短發(fā),頓時叫除荊紅追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臉愕然。

    朱賀霖率先反應(yīng)過來,勃然大怒:“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斷發(fā)如斷首,誰敢削你的發(fā)!難道是那些北蠻子?”

    蘇彥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這短發(fā)是我自己——”

    “不是蠻人削的,難道還是你自己剃發(fā)出家不成?”朱賀霖越想越生氣,咬牙道,“出了一趟塞,被豫王裹挾著上陣,與北漠大軍打了幾場仗,結(jié)果把頭發(fā)都打丟了!朕非狠狠懲治一番這個肆無忌憚的靖北將軍不可!”

    蘇彥從他手中搶回烏紗帽,扣在頭頂,說道:“不關(guān)豫王的事。是我自己撞傷了后腦,為圖治療方便才削成短發(fā)。再說削了就削了,有什么打緊,大不了重新養(yǎng)起便是。”

    朱賀霖聞言既惱火又心疼:“還真?zhèn)四X袋!傷口給我瞧瞧�!�

    “早就養(yǎng)好了,傷口看不分明……哎呀,別到處亂摸,三位老太醫(yī)看著呢!”

    三位老太醫(yī)各自背過身去,開藥箱的開藥箱,收拾號脈枕的收拾號脈枕,實(shí)在沒得收拾了就去書桌取紙筆,同時告退去大殿合議藥方,總之什么也沒看見、沒聽見。

    一顆腦袋被朱賀霖?fù)г趹牙锩藗遍,又要去檢查他全身,懷里的貓都被擠跑了,蘇彥無奈地提醒皇帝注意影響。朱賀霖道:“方才問你,你硬說沒事,死活瞞著——你是真失憶了?想不起我們之間的事,卻還記得豫王與荊紅追?蘇清河啊蘇清河,你這憶失得可真挑人!”

    蘇彥十分尷尬,訥訥道:“他倆的事我也不記得了……其實(shí)是所有人,真沒有針對性。”

    朱賀霖覺得心理平衡了些,卻又聽荊紅追語氣冷靜:“也不是所有人,至少還記著一個阿勒坦。”頓時一股惡氣直沖天靈蓋——與其惦記敵酋,還不如惦記豫王與荊紅追呢!朱賀霖冷聲道:“好哇,原來不止挑人,還遠(yuǎn)香近臭!”

    “阿追,你這個叛徒!”蘇彥狠狠瞪荊紅追,“平白扯阿勒坦做什么?”

    荊紅追不為所動,繼續(xù)道:“大人不僅記得阿勒坦,還深知他的需求與軟肋。從北漠回國之前,恰逢胡古雁叛亂,大人與阿勒坦密談良久,最后帶回一個黃金匣子,說此要緊之物關(guān)系兩國百年國運(yùn),要面呈皇帝�!�

    蘇彥這才意識到荊紅追的目的,哭笑不得地看他。

    朱賀霖的好奇心果然被這話吸引去,轉(zhuǎn)而問蘇彥:“你與阿勒坦密談何事?匣子里又是什么,你可帶入宮了?”

    蘇彥伸手入懷,指尖剛觸到匣子邊緣,富寶恰好在此刻碎步小跑入殿,氣喘吁吁地對朱賀霖稟道:“皇上,提塘官抵京,有緊急軍情上報!”

    朱賀霖轉(zhuǎn)頭看他:“什么軍情?”

    “王氏兄弟亂軍打出重開混沌、替天行道的旗號,說要奉……”

    “奉什么?”

    “奉信王之子朱賢為正朔龍種,擁護(hù)他回歸紫禁城,撥亂反正,取回被先帝……”

    朱賀霖起身逼近他:“說!”

    “鳩占鵲巢的皇位!”富寶一股腦說完,伏地屏息不敢喘氣。

    朱賀霖面色鐵青,抓起桌面的黃釉茶杯猛地一擲,脆響聲中茶杯在金磚地面摔得四分五裂�!昂脗撥亂反正!”他怒極反笑,“一個卑賤的看門小廝,也敢妄稱帝裔,背后不是弈者那伙人在興風(fēng)作浪,又是什么!污蔑父皇與朕并非正朔,當(dāng)去年的全國公祭是白辦的?”

    茶杯就在身旁爆裂,飛濺的碎片劃過額角,富寶嚇得不敢再吭聲。

    蘇彥于茫然中莫名地焦急起來,腦海里仿佛有股強(qiáng)烈念頭想沖破屏障,躍然欲出,而茫然的空白感就像一道攔不住洪流的堤壩,被沖刷得越來越薄弱。他張了張嘴,沒能發(fā)出聲音,臉色也隨之明昧不定。

    荊紅追卻是知道內(nèi)情的,皺眉問:“蘇小京手中可是另有倚仗?是什么?”

    富寶答:“是太廟中失蹤的那本天潢玉牒!他以此證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聯(lián)絡(luò)諸位藩王,以期助其奪位�!�

    “藩王們是什么態(tài)度?”荊紅追追問。

    富寶搖頭。

    朱賀霖道:“朕早命錦衣衛(wèi)暗探盯著那些個藩王了,倘若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會立時上報�!�

    “也就是說,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藩王有異動?”

    “異心難保沒有,但異動想是還不敢�!�

    沉默了好一會兒的蘇彥,此刻喃喃地開了口:“弈者是個野心家。他既然能一手操縱王氏兄弟作亂,一手指使真空教鶴先生蠱惑人心,一手捧個所謂的‘真龍種’出來好師出有名,另一手還意圖拉攏北漠為其盟友。從這些手段來看,此人擅下多路棋,說不定還有什么后手隱藏在藩王之中。不可掉以輕心�!�

    朱賀霖沉思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而眼睛一亮,問蘇彥:“你想起來了?”

    蘇彥搖頭:“我在北漠見過鶴先生一行人,替弈者來籠絡(luò)阿勒坦的。后來從阿追口中得知了他與弈者的關(guān)系,大致知曉他們以前的所作所為,實(shí)乃國賊!可惜我仍想不起過往,不然的話,也許能從細(xì)節(jié)中推測出什么來�!�

    朱賀霖上前握住蘇彥的肩頭:“清河,你千里迢迢才剛回京,先好好調(diào)理身體,不必急著謀劃對策。此事朕會處理,你放心�!�

    又轉(zhuǎn)頭對富寶道:“戚將軍奉命去剿滅王氏亂軍,如今戰(zhàn)況如何,派人去催問,六百里加急呈報。另外傳召內(nèi)閣諸位輔臣、兵部尚書與左右侍郎、錦衣衛(wèi)代指揮使立即來御書房議事�!�

    富寶領(lǐng)命而去。蘇彥正待再開口,那廂太醫(yī)們已將調(diào)理溫補(bǔ)的藥方開好。朱賀霖命內(nèi)侍去皇宮藥庫取上好藥材,按方包裹送來,又對荊紅追道:“朕這幾日想是沒空了,你送清河回府休養(yǎng),他臉色方才不太好�!�

    荊紅追頷首,勸蘇彥道:“大人回府休息一下罷,旅途疲勞亦會影響思緒,先緩過來再說�!�

    蘇彥只得從懷中掏出那個黃金匣子,遞給朱賀霖:“這是北漠圣汗阿勒坦給大銘皇帝的國書,還望皇上抽空過目,考慮與北漠結(jié)盟的可能性�!�

    朱賀霖收了,催他回去休息、服藥。

    蘇彥與荊紅追走后,朱賀霖打開匣子,取出一卷彩色帛紙展開瀏覽,不多時將之往御案上一丟,冷笑道:“好個‘探討平和相處之道’!他阿勒坦要真有心與大銘建交,何以首鼠兩端,又與弈者暗中勾連?五百輛大車的過冬物資,以為能掩人耳目,當(dāng)朕的夜不收暗探是吃素的不成!”

    富寶斗膽問:“國書中的談和之意,莫不是在誆騙蘇大人?”

    朱賀霖想了想,說:“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目前各方形勢混亂,朕不能信這個北蠻子。”

    蘇彥走出奉先殿,下臺階時忽然站住,悻悻然道:“豫王騙我!媽的什么‘根基不穩(wěn)’‘沉迷美色’,誤導(dǎo)我以為朱賀霖是個見疑忠臣、荒淫無恥的昏君,結(jié)果人家腦子清醒得很,正事上比鬼還精……我就知道這個流氓將軍的話不能信!”

    “至少有句話,豫王沒撒謊�!鼻G紅追冷不丁道。

    “什么?”

    “小皇帝打小就想睡你。”

    “……阿追!”

    第408章

    是大海的重量

    蘇彥回到了位于黃華坊的蘇府。

    在他去年六月掛冠離京時,蘇小北就奉命留守看家,閉門謝客,深居簡出。十月他被朱賀霖尋回,起復(fù)原職,結(jié)果也只在京城短暫地待了十余日,又因豫王遭彈劾而匆匆趕往山西擔(dān)任靖北軍監(jiān)軍,蘇府中又只剩蘇小北一人打理各項事務(wù)。

    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蘇彥即使知曉這些前情,也只是從阿追口中聽說,尚未有共情。

    蘇小北過了個滿懷牽掛的孤獨(dú)的大年,終于在正月盼來了回京的大人,幾乎要喜極而泣,卻見大人回府時只與他隨口寒暄幾句,就回主屋歇息了。

    對此蘇小北既失望又難過,倒也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其實(shí)大人對他的態(tài)度依然和藹,但與以前比,總覺得少了那股子家人般的親熱勁,令他驟然難以接受,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日他打起精神去伺候大人梳洗時,仍被大人客氣地支開,只留下荊紅追貼身伺候。蘇小北心里堵得慌,強(qiáng)忍眼淚去向荊紅追私下打聽,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以至被大人嫌棄。

    荊紅追安慰地拍了拍小北的肩膀,讓他別胡思亂想,大人只是因?yàn)殚L途勞累,精力不濟(jì),歇息一陣子就好了。

    蘇小北還是覺得不對勁。他對蘇晏太熟悉了,熟悉到能憑借本能,感應(yīng)到大人與追哥有什么事瞞著他。但他與蘇小京不同,知道有時不能刨根究底,更不會由著性子惹是生非,于是默默接受了現(xiàn)狀,期待追哥口中的“歇息一陣子就好”盡快到來,好再回到親如一家的幸福日子里。

    因?yàn)樯袼蓟秀�,小北在煎藥時往藥罐里多倒了一把搗碎的藥材,又在驚忙挽救時,失手將一包干花瓣打翻在地。

    無奈之下,他只好拿著藥方出門,去集市上的藥鋪尋了個郎中,將藥方與一些糟蹋掉的藥渣給對方看。

    “是延胡索與紅花。”郎中安慰道,“小哥莫擔(dān)心,我這鋪?zhàn)永锼幉娜煤�,缺什么都能給你補(bǔ)上�!�

    蘇小北這才放了心,站在藥柜邊上看伙計給藥材稱重。

    待藥材打包完畢,他付錢時赫然發(fā)現(xiàn),放在手邊柜臺上的藥方不見了。他在地面與周圍找了一圈,沒找著,又急又惱:“這年頭,連藥方也有人偷?偷去給他全家照方抓藥吃一年!”

    郎中見鋪?zhàn)永锍隽耸Ц`案,連忙向客人賠不是,又說方才見方子開得精妙,有心記住,這下正好可以謄一份奉還。蘇小北見這郎中態(tài)度誠懇,自己又趕著取藥材回去重新煎,便只能作罷,拿著對方默出來的藥方匆匆回府。

    另一廂,大帽與領(lǐng)巾遮著臉的褚淵走出藥鋪,懷里揣著從蘇府小廝手邊摸走的藥方,準(zhǔn)備拿回去給主人過目之后,再覷個空隙悄悄還回去。

    他架了一輛不起眼的運(yùn)柴車,來到外城東的梧桐山腳,很快就消失在密林中。

    褚淵穿過密林深處,進(jìn)入架設(shè)于山頂湖泊之上的梧桐水榭,在廊下除去鞋履,步入茶室,朝盤腿坐在矮幾之后的男子下跪行禮。

    男子穿了身蒼青色道袍,外罩御寒的銀貂皮氅衣,半長不短的垂肩發(fā)難以束冠,便將額發(fā)向后梳了個光滑的背頭,用細(xì)繩扎了一小束壓在后腦烏發(fā)上,兩鬢的發(fā)縷固定不住,任其隨風(fēng)輕拂肩頭,更顯得面容清俊,氣質(zhì)儒雅。乍一看好似隱士高人,再仔細(xì)觀其眉宇與神色,一股凌云威儀渾然天成,又仿佛是個不世的君王。

    正是借著開顱術(shù)設(shè)局假死,蘇醒后隱身幕后的景隆帝朱槿隚。

    褚淵呈上藥方,恭敬地道:“皇爺,這是微臣從外出抓藥的蘇府小廝手里弄來的。臣打探到昨日蘇大人進(jìn)宮覲見,小爺不多時便召了太醫(yī)。”

    景隆帝接過藥方仔細(xì)看過,眉頭微皺,執(zhí)筆快速寫道:

    確是汪春甫手筆。請應(yīng)虛先生過來。

    褚淵接旨后告退,須臾陳實(shí)毓隨之從藥室過來。景隆帝示意老大夫免禮,將藥方遞給他。

    陳實(shí)毓瀏覽過方子上的十幾味藥——郁金、蘇梗、青皮、乳香、茜草、澤蘭、香附、延胡索、木香、紅花、當(dāng)歸尾,頗為肯定地答:“老朽對內(nèi)科只是粗通,但還是能看出這開方的手法出自太醫(yī)院。此方具有行氣祛淤的功效,適用于腦外傷所導(dǎo)致的氣滯血瘀�!�

    “腦外傷?”褚淵吃驚道,“我在宮門外遠(yuǎn)遠(yuǎn)見了一眼蘇大人,感覺無傷無恙啊,難道這藥并非他自己在服?”

    陳實(shí)毓捋須想了想:“有些腦傷從外是看不出來的,還有些癥狀并非當(dāng)下顯現(xiàn),但可能會遺禍將來�!�

    景隆帝一推面前矮幾,霍然起身,大步往室外走。

    褚淵忙快步跟上,低聲喚道:“皇爺?皇爺!”景隆帝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示意他準(zhǔn)備車馬。褚淵略為猶豫,還是開口問,“皇爺曾教導(dǎo)過微臣,敵明我暗是在混亂形勢中破局的關(guān)鍵。臣斗膽上諫,目前絕非現(xiàn)身的好時機(jī),萬一被弈者發(fā)現(xiàn)皇爺仍然在世,定會懷疑那……那么之前所有布局就前功盡棄了!請皇爺三思!”

    景隆帝腳步停滯,閉目不語,似乎內(nèi)心也陷入權(quán)衡與掙扎,片刻后睜眼,指尖在褚淵抱拳的手背上寫了兩個字:暗中。

    褚淵頓時明白,這是不讓他想見之人看見他的意思,松了口氣之余又有些心酸,嘆道:“臣翻遍史書,未見皇爺這般多謀又重情的帝王�!�

    景隆帝自嘲地?fù)u了搖頭,無聲地道:天子無情。

    倘若有情,又怎忍心為大局瞞了清河這么久,明知他會因此傷苦,卻仍按兵不動?說來還是這一顆被皇權(quán)帝業(yè)錘煉多年的心太過冷硬,縱已卸下肩頭重任,仍無法放下所有,只求一個情字。

    或許終有一日,他會放下所有,但不在此時,不在此處。

    -

    除了去花廳用膳之外,蘇彥在寢室內(nèi)窩了整整兩天,不是睡覺,就是躺在床上翻看原主的藏書、信件,啥正事也不干,慵懶得像一只冬眠的蟲子。

    入夜荊紅追來給他真氣通絡(luò),也不勸他起床,反而說:“大人若是乏得厲害,明日我把三餐端進(jìn)來?用完我拿煮沸的橘皮水熏一熏屋子,也就沒味道了�!�

    蘇彥笑問:“我要是懶在床上一輩子,你也不勸我振作?”

    荊紅追答:“大人想懶散就懶散,想振作就振作,哪怕躺久了筋骨松懈,也有我給大人按摩,有什么關(guān)系。”

    阿追真是個大寶貝!忽然有些嫉妒原主。閃念過后,蘇彥哂笑著丟下書冊,伸了個懶腰跳下床:“緩過勁來,我好了,我又可以大干一場了……不是那個‘干’!你反應(yīng)這么快做什么,把腰帶給我系回去!今夜元宵,我們?nèi)ソ质猩狭镞_(dá)溜達(dá),算是過好春假最后一天。明日開始,我蘇十二要重回大銘朝堂�!�

    荊紅追已不是當(dāng)初動不動就臉紅羞澀的吳下阿蒙,聞言若無其事地系好腰帶:“蘇十二?大人莫非想起來了?”

    蘇彥拍了拍滿被面的書信與冊子:“想不想得起來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經(jīng)摸透了這個蘇清河的底細(xì),怎么說呢……同道中人,吾輩不孤,哈哈哈!得,就沖這四年來他的勇氣與舉措,哪怕這具皮囊再彎,我也認(rèn)了�!�

    荊紅追從未見過他的大人笑得如此豪邁,但不知為何卻覺得這副面目亦是其真實(shí)的一部分,與或風(fēng)流、或睿智、或婉轉(zhuǎn)的姿態(tài)同樣令他傾倒——當(dāng)然最后那一面基本只能在床笫間見識,而他已許久未摸到過大人的枕邊。他忍得住,但也渴得緊。

    蘇彥穿好了外出的衣物,一把拉住荊紅追的手腕:“阿追,走,我們?nèi)タ礋�。�?br />
    京城的燈沒有前兩年好看了。前年的鰲山燈會盛況空前,京城百姓至今仍津津樂道那場“海晏河清”的盛大煙火。去年因?yàn)閲鴨剩瑹魰∠�,省下的銀子被蘇大人拿去填補(bǔ)天工院的無底洞。蘇大人嘗到了甜頭,上書提議朝廷節(jié)省非必須的用度,少搞些門面工程。今年新帝下旨,開源節(jié)流,先保證基礎(chǔ)建設(shè)、民生工程與軍費(fèi),把元宵燈會的總用度控制在五萬兩銀子以內(nèi)。

    所以燈會不比從前輝煌,蘇彥更覺得欣慰,興致勃勃地拉著荊紅追滿集市亂逛,還買了兩副今年時興的面具來戴。他自己戴了張紅眉尖嘴的白狐貍,歪斜地扣在腦門上,又給阿追挑了個古樸詭異的鬼神儺面。

    兩人邊逛,邊買了酒水小吃與不少雜什物件,全給荊紅追提著。

    他二人玩得開心,好容易微服出宮的朱賀霖親自往蘇府送來一車節(jié)禮,結(jié)果撲了個空,一肚子不高興,帶著侍衛(wèi)去東市逮人。

    結(jié)果滿街都是戴著面具游玩的百姓,哪能一個個分辨過去?年輕天子郁悶地想起前年父皇在城樓前放的那一場煙火,直接把清河放成了一尾被兜進(jìn)斗篷里的魚,不得不承認(rèn)還是老姜更辣人�。�

    所幸朱賀霖的運(yùn)氣還是不錯的,半個時辰后,在一家小吃攤子上發(fā)現(xiàn)了正在吃肉圓子餛飩雞蛋頭腦湯的蘇彥。

    他故意沉著臉走過去,往桌對面長凳上一坐,說道:“好哇,給小爺吃閉門羹,自己倒開開心心吃起了嘎飯,這像話嗎?”

    筷尖的肉圓子剛送到唇間,蘇彥愕然抬臉:“皇……小爺?”

    朱賀霖故意作態(tài)給旁邊的荊紅追看,握住他的手背把筷頭拗過來,就著他的手,將那顆肉圓子送進(jìn)自己嘴里,邊嚼邊說:“這家肉丸子不錯,給小爺也上一碗頭腦湯�!�

    又對荊紅追斜眼道:“你吃夠了沒有?吃夠了就自便,還想霸著主人家一晚上不成?”

    荊紅追只當(dāng)他的話是秋風(fēng)吹過耳,淡定地喝著碗底的湯。微服的御前侍衛(wèi)們臉色卻變了,殺氣從推開的刀鋒間彌漫上來。其中一人低聲道:“抗旨不從,格殺勿論!”

    蘇彥見勢不妙,連忙打圓場:“老板——再來碗一樣的頭腦湯!”轉(zhuǎn)頭對荊紅追軟聲道,“阿追,我忽然想起忘記買給同僚的節(jié)禮了,單子在這里,你幫我去買一下好不好?”

    他在袖里摸來摸去,摸出一張紙,折成四折遞過去。

    荊紅追把碗底往桌面一撴,接過蘇彥遞來的折紙,指尖挑開邊沿一瞥,哪里是采購單,分明是方才猜中的燈謎。大人的面子無論如何要給足,于是他擦了擦嘴,道:“屬下去買。但屬下沒錢�!�

    屁!我荷包在你懷里,剛才不都是你結(jié)的賬?

    蘇彥把眉一挑,卻沒立時反駁,看荊紅追什么用意。果不其然,朱賀霖財大氣粗地示意侍衛(wèi)掏出一沓寶鈔,并一袋沉甸甸的金銀丟在桌面,問荊紅追:“可以買下半條街了,夠不夠?”

    荊紅追滿意地收了金銀寶鈔:“草民替大人謝皇上賞賜�!边@是白拿,不打算還了。

    他拎著劍起身,對蘇彥叮囑了聲:“有危險事,大人大聲喊我,再遠(yuǎn)我都能聽到。”

    天子作陪,侍衛(wèi)在側(cè),能有什么危險?朱賀霖怒道:“荊紅追,我忍你很久了!宗師又如何,三千火器營槍炮齊發(fā),照樣灰飛煙滅!”

    “哎喲喂,快走吧我的哥!”蘇彥推了荊紅追一把,轉(zhuǎn)頭朝龍顏不悅的天子笑道,“小爺先用夜宵,完了我們?nèi)ベI花燈?”

    朱賀霖怔�。骸澳氵記得,我年年要給母后買宮燈……你忘了所有人,竟還記得這件事……”

    蘇彥也是一怔,心道:我隨口說的啊弟弟,元宵節(jié)買幾盞燈不是常規(guī)操作么?

    朱賀霖憋了兩日的郁火散去大半,面上雨霽天青地泛出了晴色。他動情地握住了蘇彥的手:“前年我們一起挑花燈,沒挑完最后一盞,你就被父皇傳喚走了。今年,誰也打擾不了我們。清河,記住你曾對我的許諾,‘一生一世永不相負(fù),一生一世白首不離’�!�

    侍衛(wèi)們聽麻了,蘇彥的臉綠了。

    去他媽的“同道”!去他媽的“吾輩”!蘇十二你不僅彎,你還九曲十八彎,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你一個不放過,我就算穿著你這身浪皮子,也打死也不認(rèn)賬!

    蘇彥深吸口氣,擠出一個冷漠的微笑:“小爺,湯來了,趁、熱、吃�!�

    用完夜宵,蘇彥還是陪著朱賀霖買齊了十二盞花燈。侍衛(wèi)們把花燈拿去集市外的馬車安置。朱賀霖打發(fā)走了不相干的,借著并肩而行,把手伸進(jìn)氅衣內(nèi),仿佛很自然地攬住了蘇彥的腰身。

    蘇彥僵了一下,下意識想掙開,朱賀霖貼著他的耳郭低語:“老師,你還記得那一夜是如何教導(dǎo)學(xué)生的么?不記得也無妨,學(xué)生可是刻骨銘心呢。學(xué)生這就把老師傳授的口訣背一遍,請老師點(diǎn)評對錯……‘沖破玉壺開妙竅,潛游金谷覓花心’�!�

    ——蘇彥足足愣了三秒,反應(yīng)過來這口訣的含義。

    草……草草草!他面無表情,一片空白的腦海里,刷屏般飄過了無數(shù)個情緒激烈的紅字。

    “老師誨人不倦,還為學(xué)生耐心釋義,說那妙竅‘可大可小、收放自如’,還說潛游時當(dāng)‘如蛟龍,如大鯤,重輕深淺,攪海翻波。不可橫沖直撞,毫無章法’�!敝熨R霖嘴角掛著一絲玄妙的笑意,“可惜當(dāng)時學(xué)生年紀(jì)尚輕、定力尚淺,在此之前從無經(jīng)驗(yàn),故而對于老師所教授之學(xué)識,吃得還不夠深——”

    他的手指在蘇彥腰間驀然收緊,蘇彥如烙燙般抖了抖,“不夠透——”手指隔著布料,深深陷入腰窩,蘇彥長吸口氣,覺得自己快要淹死在洶涌的羞恥感里。

    “不夠精益求精�!�

    “不夠歷久彌新!”

    “但今日不同往日了,學(xué)生發(fā)憤圖強(qiáng),一心想讓老師從邊塞回來之后,再來考校學(xué)業(yè),看學(xué)生能否令老師……”他呻吟般吐出最后四個字,“刮目相看�!�

    蘇彥足底陡然發(fā)虛,腳踝一崴,人失衡往下跌的同時,一把拽住朱賀霖的氅衣,方才穩(wěn)住了身形。

    朱賀霖扶住他:“好好走著平路,怎么腳軟了呢。是不是之前喝了酒,此番酒氣上涌?來,靠著小爺……唔,如今小爺個頭比你高了。過完年小爺還能繼續(xù)長,而你這個身高嘛……正正合適�!�

    “閉嘴,小朱同志�!碧K彥虛脫似的喃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大海的重量�!�

    -

    耳鬢廝磨,綿聲細(xì)語。相扶相攜,一路同行。

    這樣的光景,在許久以前曾屬于他,伴隨著一句深情而鄭重的承諾:“前路再崎嶇,我陪你走到底。”

    御案之后衣袂交疊,布料間露出的半截臂與腿,是重重烈焰下的雪色。醉翁椅上,結(jié)著梅花絡(luò)子的玉印掛在扶手處來回?fù)u晃,聲聲慢,步步嬌。

    一切畫面都?xì)v歷在目。

    而一句句穿透迷障的傾訴,將這些畫面如鏡片般擊碎——

    “父皇,清河是我的人了……你會為我驕傲么,父皇?”

    不愧是、朕的、親生兒子、朕可真為你、感到、驕、傲!

    “咔嚓”一聲,直立路邊的一支樹形宮燈,手臂粗的長燈桿從半人高的地方折斷。木桿子連帶著“樹冠”上的串串宮燈,斜斜地朝路中倒下去,壓塌了一個賣字畫的路邊攤子,雖未砸到人,也引發(fā)了路人的一片驚呼聲。

    不遠(yuǎn)處的蘇彥與朱賀霖緣著驚呼聲抬眼望過去,只見桿折燈墜,燈油潑灑而出,在地面燃起火苗簇簇,兩旁店里的伙計連忙打水出來撲滅小火。

    蘇彥的視線越過一地狼藉與慌亂的行人,正正投入一雙狹長深邃的眼睛里。

    那是個身披銀貂皮長斗篷的中年男子,斗篷連帶著風(fēng)帽。身旁跑過的行人衣袖帶風(fēng),將他的風(fēng)帽向后掀動,露出一張清俊端華的面容,與一頭半長不短的齊肩發(fā)。

    蘇彥仿佛被撲面而來的風(fēng)霜迷了一下眼睛,淚水毫無預(yù)兆地奪眶而出。他甚至還沒有生出任何心酸痛楚、悲傷難過之意,只是空茫茫地望著對方,眼淚便徑自流個不停。

    那人似乎看到了他的淚水,不禁向前邁出半步,旋即迅速轉(zhuǎn)身,走入元宵燈火照不亮的闌珊處。

    蘇彥五臟六腑沉重地向深淵中墜去,失聲叫道:“等等——”

    朱賀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意圖拔腿狂奔的蘇彥的胳膊,擔(dān)心道:“那邊起火了,先別過去,等撲滅了再說�!�

    蘇彥使勁扒開他的手未果,一急之下高聲喝:“阿追,送我過去!”

    荊紅追本在長街的另一頭,聽見“燈桿斷了”“起火了”的驚呼聲,便已擱下手上采買之物,朝這邊過來探看究竟。接著聽見蘇彥呼叫,顧不得驚世駭俗了,直接施展輕功疾掠過人群頭頂,眨眼而至,從朱賀霖手中卷走自家大人,朝著他手指的方向追去。

    蘇彥追到偏僻的幽暗處,哪里還有那個男人的身影,恍惚做了個迷夢一般。

    “大人,你看見了什么,竟這般著急?”荊紅追問,轉(zhuǎn)頭見蘇彥面上淚痕斑駁,驚痛地抬指一抹,“大人你……你哭了?”

    “……我沒哭�!碧K彥搖頭,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想哭,是眼淚它自己要流出來。那個人,同我一樣的短發(fā)……不,比我更長些,他肯定也看見我了……我想不起來……”

    “大人究竟看見了誰?”荊紅追用掌心輕撫他后背,緩緩輸入真氣,平復(fù)他翻涌的心血,“慢慢想,慢慢說,不著急�!�

    蘇彥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著急,就好像眼皮多眨一下,那個身影就如云煙消散,再也不能凝固成型了似的。他急促地呼吸著,抓住荊紅追的手臂:“阿追,我胸悶,喘不過氣……我還頭疼,疼得要炸開!”

    他握拳用力捶向自己的腦側(cè),拳頭被荊紅追的掌心輕巧包裹。“大人,冷靜下來,你曾受過七情傷,萬不可再傷了情志!什么也別想,放空腦子,好好睡一覺……”

    一縷細(xì)微的真氣滲入穴位,蘇彥在陷入沉睡的一瞬間,腦海里仿佛巨浪席卷,發(fā)出了海潮轟鳴的回音。那回音縈繞在他體內(nèi)無垠又窄小的天地間,是呼嘯的風(fēng),也是纏綿的雨。風(fēng)和雨交織成了一個名字:

    朱槿隚。

    第409章

    一只手?jǐn)?shù)不完

    蘇晏從并不安穩(wěn)的睡夢中醒來。

    仿佛歷盡劫波,醒來的瞬間卻回想不起夢中動蕩的世界,他茫然地望著熟悉的帳頂,心道:我不是隨豫王的靖北軍去云內(nèi)城阻擊阿勒坦大軍,怎么又突然回到了京城的家中?

    短暫的空白之后,記憶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了沙灘。他想起那場滅世般猛烈的暴風(fēng)雪,想起救了自己一命的阿勒坦,想起在旗樂和林的時光,想起老嚴(yán)、老霍與赫司,想起潛入王宮帶他飛出城的阿追,想起隨鶴先生車隊出現(xiàn)的沈柒,想起豫王與阿勒坦的那場被他打斷的戰(zhàn)役,想起殫精竭慮的獻(xiàn)策與真心誠意的國書。

    想起至今仍藏在懷中的定情發(fā)帶,親手安頓在馬廄里的汗血馬“八吉祥”,與夜深人靜時縈繞耳畔的情歌:“愿將這舉世無雙的寶馬,送給我舉世無雙的愛人,載他緩緩離開我的目光,接他飛一樣回到我的身旁。”

    當(dāng)然也想起了與阿勒坦?fàn)渴肿哌^神明祝福的婚禮火門,熊熊篝火包圍著的穹帳中風(fēng)狂雨橫的一夜。

    蘇晏猛地坐起身——

    我真把北漠圣汗給睡了?!

    睡完后,還對阿勒坦說,“實(shí)話告訴你,我從沒喜歡過男人,一直以為自己是直的”“我沒想與別個男人做這種事”……這可太他媽不要臉了啊!

    失憶后的自己,竟然回到了剛穿越來的狀態(tài),把失憶前的自己當(dāng)做被投舍的原身,在腹誹中一口一個“海王”“端水大師”,每一句對“蘇清河”的評價,如今都像拿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蘇晏雙手掩面,羞愧到恨不得人道毀滅。

    休得浪言調(diào)戲!我乃良家好兒郎,一身不事二妻,要為將過門的草原夫人守身如玉哩——他對豫王如是說。

    第六個了,大人!該收心了——阿追對他如是說。

    六個!一只手都數(shù)不完!

    “啊啊啊啊啊——”蘇晏抱著頭,把臉埋進(jìn)被面,羞慚而絕望地哀嚎起來。

    主屋房門被勁氣震開,荊紅追的身影飛掠而入,閃現(xiàn)至床邊喚道:“大人!大人哪里疼,竟疼成這樣?”說著伸手搭上蘇晏的脈門。

    蘇晏避開他的手掌,退向壁里,拿前額一下一下地磕著墻壁,篤篤有聲。

    在蘇晏被點(diǎn)了穴昏睡后一直守在蘇府,此刻聞聲沖進(jìn)屋的朱賀霖見狀,驚道:“清河,這是做什么?荊紅追你還不快攔住他!”

    荊紅追注視著自家大人緊繃的后背,似乎反應(yīng)過來,默默嘆口氣,抄起個羽毛軟枕塞進(jìn)對方腦門與墻壁之間,然后伸手阻止爬上床去拽人的朱賀霖,低聲道:“我早說過,大人清醒后會撞墻的……”

    “撞墻?為何?”

    “為失憶期間的事感到懊惱吧。”

    “那你就由著他撞?!”朱賀霖用力甩開荊紅追的手,惱火又心疼,“既然是‘失憶期間’,就算做出什么離譜的事,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

    荊紅追道:“那倒也是。當(dāng)時大人連自己究竟是誰都忘了�!�

    “這不得了,不知者無罪。再說能有什么懊惱事,能比他身體要緊。”朱賀霖硬把蘇晏從壁里拖出來,緊緊抱住,“好啦,沒事了沒事了,不會有人責(zé)怪你,你也別責(zé)怪自己�!�

    翻滾在馬勒戈壁的一顆心仍未平復(fù)下來,蘇晏額頭紅腫,抱膝蜷著,恥于同任何人說話。

    荊紅追知道他心結(jié)所在,于是坐在床沿,伸手覆住蘇晏的手背,拇指指腹安慰似的輕輕揉摩�!扒搴�,”他輕聲說道,“你沒做錯任何事。有些事,本就無法用對與錯、是與否去界定。”

    “這到底是怎么了……你們打的什么啞謎?”朱賀霖莫名有些心慌,瞪向荊紅追,“究竟是什么事,你交代清楚!”

    荊紅追一張冷漠臉:“這是大人的事,他想說時自己會說,不用我越俎代庖�!�

    朱賀霖只恨不得命人拿下這個桀驁不馴的江湖草莽,卻在即將發(fā)難時,被蘇晏握住了胳膊。蘇晏夢囈般說道:“小爺,方才我在東市燈會上,似乎看見了皇爺�!�

    這句話猶如石破天驚,把朱賀霖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他難以抑制激動,連聲問道:“真的?真的是父皇么?你沒看錯?”

    蘇晏的語氣不太肯定:“也許不是皇爺,是我的錯覺。那時我的記憶將醒未醒,集市上又那么多人戴著面具,恍惚之下,把其中一張面具看做了皇爺?shù)哪�,也是有可能的。�?br />
    朱賀霖不甘心:“你叫荊紅追帶你追過去,之后呢,有沒有看清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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