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蘇晏搖頭:“就是因為對方轉(zhuǎn)眼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才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倘若真是皇爺,久別重逢時不發(fā)一言,轉(zhuǎn)身就離開,說明他不愿在人前現(xiàn)身。亦或者是對我心懷芥蒂,不肯見我……”他長嘆了口氣。無論哪種可能,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對方故意趨避,都令他沮喪萬分。
朱賀霖極力回想昨夜市集上宮燈起火時的情景。他并未看見父皇,且清河口中那個身影竟連荊紅追施展輕功都追不上,十有八九是個錯覺。但面對蘇晏,他仍然安慰道:“父皇若是不想見你我,又何必出現(xiàn)在集市上?這樣吧,回頭我命人在東市附近暗中仔細查探,看有沒有關(guān)于父皇的蛛絲馬跡。只盼父皇安然無恙,倘若他真要惱怒怪罪,也該由我這個做兒子的全盤承受�!�
蘇晏也只能等他的暗查結(jié)果了。極力把兒女私情暫時擱置一旁,他起身下床,問道:“小爺之前說的,命人去催問戚將軍的戰(zhàn)況,可有回話?王氏兄弟的亂軍,如今打到哪里?那些藩王們,具體是什么情況?還有蘇小——自稱信王之子的朱賢,以前就與鶴先生聯(lián)系密切,想來也是弈者手里的一顆棋子。若是能查明他所在,說不定能順藤摸瓜,找到弈者的據(jù)地。”
正月天氣寒冷,屋內(nèi)放著炭盆也還是冷,荊紅追連忙從衣架取下外衣給蘇晏穿好。朱賀霖則親自倒了熱茶,遞到他手上:“戚敬塘那邊,形勢不容樂觀�!�
第410章
是個特殊日子
北直隸廣平府,永年城。
推開雕刻著龍子睚眥的巨大石門,鶴先生與營主走進明堂大殿,弈者正坐在高處的寶座上等候他們的歸來。
“……如何?”從寬檐大帽垂下的煙灰色羅幔后方,弈者的聲音幽幽然傳出。
鶴先生朝對方拱手:“幸不辱命。余已說服北漠圣汗阿勒坦,一同聯(lián)手對付銘廷。只是對方有三個要求。第一,他要我們展現(xiàn)實力,讓他看到中原變天的征兆;第二,他要我們把允諾的土地寫入盟約,白紙黑字雙方簽��;第三,事成后他要活采蘇晏蘇清河的心頭血,煉制薩滿法器,要我們不得事先對其下手�!�
弈者沉默片刻后,嗤笑一聲:“你覺得這三個條件,哪個最容易達成?”
鶴先生微笑道:“依余愚見,應(yīng)是第三點�!�
“哦,為何?”
“當然是因為我身邊的這位七殺營主�!柄Q先生朝離他兩丈遠的紅袍人優(yōu)雅地抬了抬衣袖,“畢竟你我都不會忘了,沈大人投靠我們的初衷,是因為君奪臣妻�!�
而且還是先后兩代君王,不愧是一脈相承的父子,連口味都如此一致。鶴先生原本只懷疑朱槿隚與蘇晏之間不清不楚,直到“守門人”回來稟報時,描述了沈柒與蘇晏在雨夜石橋上決裂的一幕,才聽到沈柒親口指認朱賀霖對蘇晏亦有企圖,令他感覺此生無望,這才下定決心叛出朝廷,只為改朝換代后,能有足夠的權(quán)勢保護所愛不被人染指。
鶴先生口中稱沈柒“既是不擇手段的野心家,又是天下第一癡情人”,心里對他野心家的一面無可挑剔,卻對他癡情人的一面頗不以為然。不過,也多虧沈柒有這樣一個能拿捏的軟肋,才能使其為我所用,弈者的大業(yè)也因此事半功倍。
倘若沈柒能始終效忠弈者,而蘇晏在這場逐鹿中不礙事,鶴先生認為弈者最后也許會放他們一馬……也許不會。大功告成之后,與北漠必然撕破盟約,到時還少不得再利用沈柒對付阿勒坦。而蘇晏則是最好的籌碼,對沈柒與阿勒坦雙方而言都頗具分量。
鶴先生心念百轉(zhuǎn),面上卻是一片淡雅,接著道:“既然我們答應(yīng)了沈大人,不動蘇清河,那么阿勒坦的第三個條件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最容易不過。”
弈者不置可否,轉(zhuǎn)頭又問:“營主以為呢?這三個條件,哪個最容易達成?”
沈柒的聲音從面具下沉悶地傳出:“第二個�!�
“哦,為何?”
“簽一個狗屁不如的盟約,再在必要時撕毀這個盟約,出其不意地給對手背后一刀——這對二位而言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
弈者大笑,似乎將這句話當做了夸贊。笑聲停歇后,他反問:“難道你們都以為,第一條最難?”
偌大一個王朝,要使其風(fēng)云變色,如何不難?鶴先生與沈柒并未吭聲,弈者自顧自地說道:“今日是正月二十……快了,就快到龍?zhí)ь^了。”
二月二,龍?zhí)ь^。沈柒忽然意識到,這是個特殊的日子——
三年前的白紙坊大爆炸就發(fā)生在這一天,當夜各地好幾個州府同時發(fā)生爆炸,用以印證“紅蓮現(xiàn)世”的讖謠。
一年前的新帝登基大典也在二月,緊接著就是妖書案,而關(guān)于朱槿隚父子并非顯祖皇帝血脈的流言,也正是從二月初開始蔓延開來的。
這個日子,對鶴先生、對弈者有什么特殊含義?
今年的二月二,他們又在暗中操作了什么?
沈柒自從投靠以來,一直都是漠不關(guān)心、領(lǐng)命辦事的做派,此刻卻忽然開口道:“今年的龍?zhí)ь^,怕不是要落在蘇小京身上!”
蘇小京自從在弈者與鶴先生那里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便對他們頗懷有感激與敬畏之心。沈柒知道蘇小京得到天潢玉牒后,就以“信王之子”的名頭游走在幾位對朱槿隚、朱賀霖父子心懷不滿的藩王之間,意圖挑唆諸王造反。
他也知道,直至目前,最驕悍的湖廣遼王死得蹊蹺,老謀的陜西衛(wèi)王以靜制動,平庸的山東谷王手足無措,最為君子的河南寧王病入膏肓,其他幾個夾緊尾巴的藩王更是掀不起風(fēng)浪。蘇小京與其指望這些叔父替自己的父親平反,還不如指望王氏兄弟的亂軍呢!
一念至此,猶如醍醐灌頂,沈柒心里一下子就通透了——落難的“真龍?zhí)熳印钡摹白髮⒂蚁唷保刹痪褪峭跏闲值埽?br />
他的雙眼從青銅面具的縫隙里放出幽光,抬頭望向弈者,無所顧忌地看破也說破:“今年的龍?zhí)ь^,怕不是要落在蘇小京身上!”
弈者沒有反駁他的猜測,卻是耐心地糾正起了細節(jié):“是朱賢,不是蘇小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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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朝扶……賢?”
王辰看著秀才軍師石燧在旗幟一面寫下四個墨汁淋漓的大字,不由皺眉問:“‘賢’是哪個,我和我哥?”
石燧年約四旬,是個細眉細眼、普普通通的鄉(xiāng)紳模樣,年輕時還真考中過秀才,后來成了真空教的傳頭,投身在河南廖瘋子麾下做了個軍師。
他雖不太會指揮打仗,卻是個深諳心理戰(zhàn)術(shù)的,并非狗頭軍師。早先就勸過廖瘋子要嚴整軍紀,籠絡(luò)民心,禁止部下在攻陷州縣后焚掠、屠戮,要優(yōu)待投降的官吏與儒生,并說過一句:“軍紀是否嚴明,是流匪與義軍的最大區(qū)別�!�
廖瘋子因常年的戲耍朝廷衛(wèi)所,養(yǎng)出了狂妄性情,對秀才軍師的話聽一半,不聽一半。而“中了戚敬塘的佯敗誘敵之計”正好落在不聽的那一半里,因此丟掉了大好頭顱。還把麾下幾萬人馬平白送與“左膀右臂”王武與王辰,實是為人作嫁衣的典范。
而王氏兄弟不僅具備了廖瘋子的野心、狂妄、草根崛起的氣魄與招徠貧苦的號召力,同時還具備了他所沒有的精明、謹慎、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氣概”與不可或缺的運氣。
石燧哪怕不是身受鶴先生之命,也更加看好這對雙生兄弟,所以在廖瘋子死后順理成章地成了他倆的謀士。
此時,面對王氏義軍多處轉(zhuǎn)戰(zhàn),攻克了幾十個縣,還燒毀近千艘朝廷的漕運糧船,以至于遭到朝廷大軍圍追堵截的局面,石燧認為之前“替天行道”的口號打得太空泛、太沒有明確的目標了,于是提出一個新的口號:立朝扶賢。
這是要明晃晃地告訴全天下——老子們就是要造反,要推翻龍椅上的朱賀霖,建立新朝。但老子們不是自己想當皇帝,而是要匡扶真正賢明的真龍?zhí)熳�。老子們是周公,不是王莽�?br />
面對王辰的疑問,石燧態(tài)度溫和地解答:“非也非也。這個‘賢’,是賢明的賢,亦是信王之子朱賢的賢�!�
王辰一聽,立刻不干了,拍案而起:“為別人做嫁衣的蠢事,老子不干!老子又不是廖瘋子�!�
哥哥王武素來比弟弟有心機,慢慢琢磨道:“這個‘賢’,其實只是個借口,對吧?總得師出有名的好。”
石燧頷首:“的確如此。天下官紳也好,百姓也罷,其實對‘正統(tǒng)’二字頗為看重,除非到了民不聊生的亂世,不會輕易接受整個王朝的改弦更張。所以,我們只能一步步來,徐徐圖之�!�
“正統(tǒng)?”王辰嗤笑,“我的確聽過不少流言,說病死的景隆帝與豫王是他們的娘偷人私生的,并非顯祖血脈,說清和帝父子二人鳩占鵲巢,真正的龍種應(yīng)該是當年的皇長子信王�,F(xiàn)如今,忽然冒出個自稱‘信王之子’的朱賢,也不知是不是個西貝貨,平白就要當這個‘賢’。怎么,這也是教主的意思?他拿我們兄弟當棋子?”
石燧十分耐心地勸解:“要說棋子,也應(yīng)該是那個‘朱賢’才是�!�
王武犀利地問:“鶴先生圖什么?他身為真空教主,出家人不好好念經(jīng),為何愿意與我兄弟倆合作,這么苦心積慮地想把狗皇帝拽下龍椅?還許諾會把我們兄弟倆推上去?”
石燧在朝夕相處中,摸清了兄弟倆意欲效仿太祖的心氣,一針見血地道:“當年,聞香教主助力銘太祖登基,卻被兔死狗烹,使真空教傳遍天下的理想也隨之化為泡影。如今,鶴先生繼承了聞香教主之遺志,卻比祖師爺更有眼力,相中了你們兄弟,認為你們身上有太祖的氣運,卻無太祖的卑劣,故而愿以理想相托付,助力你們奪取大寶。王武兄弟,王辰兄弟,你們就憑良心說一句——日后成了大業(yè),真空教當不當?shù)昧藝�?�?br />
王武與王辰根本無所謂國教,什么佛教、道教,都是念經(jīng)的出家人,就跟護國金剛一樣隨便立一個,有什么不好?只要對上臣服,對下愛怎么傳道怎么傳道,反正百姓們拜的還不都是那些個真君菩薩?
王辰便說道:“當?shù)谩!蓖跷湎肓讼�,也說:“就封真空教為國教,封教主為護國大法師,有何不可?”
石燧笑起來:“這便是了,道同為謀嘛。教主智計無雙,咱們就先把朱賢拱上去,讓他當個傀儡皇帝,過一兩年再來個禪位讓賢,天下人就好接受了�!�
王武對他勾畫的前景并非深信不疑,但如今之勢,這也是他們兄弟阻力最小的一條路子了,思來想去,拿出了做大事的孤注一擲的心態(tài),發(fā)狠道:“行,就打這個旗號!”
那一廂,奉命提督軍務(wù),剿滅王氏亂軍的明威將軍戚敬塘,接到了皇帝命錦衣衛(wèi)急送來的密旨,要他立即呈報軍情。聽傳信的錦衣衛(wèi)說,蘇閣老剛剛回京,準備重回內(nèi)閣主持大局,戚敬塘大喜,拍著胸脯立下軍令狀:“戚某深受皇恩與蘇大人知遇之恩,必粉身碎骨以報,不破賊軍絕不回京!”
言罷,詳細地寫了一份軍情,還附了接下來的作戰(zhàn)計劃,請錦衣衛(wèi)帶回京城。
錦衣衛(wèi)剛走不久,戚敬塘的親兵們就過來告狀了:“將軍,地方衛(wèi)所的兵們實在太不像話了,疏于操練,軍紀懶散不說,還一個比一個膽小,一上陣盡想著怎么保命。這也太難指揮了吧,還不如我們登州的守備隊伍呢!不如奏請皇上,把登州兵調(diào)過來?”
戚敬塘道:“都調(diào)過來也不夠啊。王氏兄弟麾下十三萬人,登州兵才幾千?”
親兵又撇嘴道:“還是豫王好��!他新建的靖北軍,全是從邊軍幾個大軍鎮(zhèn)里挑選出的精騎,盔甲、武器配備也是要多精良有多精良。咱們將軍要是有這樣的兵源與配備,別說王五王六了,就是王五百萬、王六百萬,也能給他砍瓜切菜咯!”
戚敬塘沉下臉,眼神凌厲地瞪他:“說的什么混賬話!練兵練兵,難道只練精兵?都已經(jīng)是精兵了,還要將領(lǐng)練什么!練兵之術(shù),就在化腐朽為神奇。況且豫王殿下是什么身份,我能跟他比?西北是他的舊地盤,天工院是他的火器庫,戶部是他的錢袋子,龍椅上坐的,那是他的親侄子。我有什么?就這一雙持刀手、一顆報國心,一個托賴蘇相才死里逃生的腦袋!哪怕朝廷撥給我的是老弱病殘,我也得把他們操練成無堅不摧的雄兵!”
親兵被罵得不敢抬頭,但仍是不甘又心疼地小聲嘀咕了句:“將軍就不能給蘇閣老私下寫封信,多求一些軍費與武器裝備么……咱們這也忒后娘養(yǎng)了�!�
戚敬塘想抽親兵馬鞭,到底沒舍得打,嘆道:“罷了罷了,我就厚著臉皮去向蘇相乞討……把蓬萊新到的回春丹再拿三瓶過來�!�
第411章
蘇閣老回來了
景隆帝在位的最后半年,將每日雷打不動的朝會改為了每旬的三、六、九日進行,清和帝也便延續(xù)了這個制度。于是上至天子,下至群臣,都從日日二更起床、三更集合、四更上朝的緊繃中松了口氣,可謂皆大歡喜。
清和二年正月二十三,歡騰的春假氣息尚未散盡,奉天門朝會上就以萬眾矚目的架勢,迎來了回閣主事的次輔蘇晏。
——說“主事”其實不太恰當,次輔之上尚有首輔呢。
但接替李乘風(fēng)成為首輔的楊亭本就是個隨和溫吞的性子,在經(jīng)歷了太后為奪權(quán)而謀害太子,謝、江設(shè)局排擠蘇晏等一系列令人心寒的事件后,楊亭對宦海險惡更是心生厭倦,時不時做些“田園將蕪胡不歸”的感嘆,似有急流勇退之意。
皇帝朱賀霖對此有所察覺,心里不愿放楊亭離開,一來此人雖有些優(yōu)柔,但也中正,在內(nèi)閣能牽制一下滿肚子小九九的謝時燕與江春年,不會出現(xiàn)一家獨大的局面;二來他也是景隆帝的托孤重臣之一,曾身懷真正的遺詔,關(guān)鍵時刻力挽狂瀾幫助扳倒太后,立下從龍之功。所以皇帝找他私聊過,旁敲側(cè)擊地表達了“朝廷需要你,朕也需要你”的意思。
楊亭在去意與留意之間猶猶豫豫。每每次輔謝時燕聯(lián)手江春年挑事,而他因為過于厚道,彈壓不住時,就想著不如歸去�?僧斴o臣于徹之再三勸他“公當以朝廷為重,勉力為之,勿負君恩”時,他好不容易下的決心又散了大半。
直到蘇晏回朝,楊亭站在奉天門前,看著那位年輕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一身三品朝服,從容不迫地走過金水橋,兩側(cè)官員躬身拱手,紛紛稱道:“蘇閣老可算是回京了!”
“這幾個月我大銘迎戰(zhàn)北漠屢屢告捷,靖北軍接連打勝仗,全賴蘇相慧眼識人�!�
“慚愧,之前彈劾豫王殿下擅專軍權(quán)、清除異己,也有下官的一份……幸虧蘇閣老明察秋毫,還了豫王殿下清白�!�
“如今王氏賊軍作亂,還得蘇大人出手,多提拔幾個像戚敬塘這樣的能將,才能盡快剿滅賊匪,恢復(fù)社稷安寧�!�
“……”
自己首輔的風(fēng)頭,如今已被蘇晏這個資歷尚淺的次輔搶盡,楊亭心中卻沒有任何不滿,反而生出“李首輔后繼有人”的欣慰感慨。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猶豫不決的心意終于開始明朗,偏向“有道者處之,有德者居之”的一方。
蘇晏遠遠看見楊亭,快步迎上前行禮,笑道:“數(shù)月不見,首輔大人風(fēng)采依舊。下官去往北疆這幾個月,聽聞朝野亦是多事之秋,回來卻見局面平穩(wěn),想是有首輔大人這根中流砥柱坐鎮(zhèn),翻不起什么風(fēng)浪來�!�
“不敢當,是皇上圣明,諸事處置公道�!睏钔づ牧伺奶K晏的胳膊,露出了個如釋重負的微笑,“這個‘首輔大人’,你很快就不必再叫了。”
蘇晏一怔,轉(zhuǎn)念道:“也是,太生分了。我該叫一聲‘師叔’的�!�
楊亭曾是前任首輔、吏部尚書李乘風(fēng)的門生,蘇晏的啟蒙老師卓歧又是李乘風(fēng)的愛徒,故而這個“師叔”在輩分上完全沒叫錯。
這聲“師叔”讓楊亭亦是一怔,失笑:“還真是……難怪討人喜歡。你可知李首輔致仕還鄉(xiāng)的那一日,還對我說起你在會試卷子上用的那句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如今回頭想想,確是真理�。 �
蘇晏被夸得臉皮發(fā)燙,連連擺手。
“嗯哼!”身后有人重重咳嗽了一聲。
蘇晏轉(zhuǎn)頭看,見是個好久不見的熟人。起居注郎令狐正朝他一臉肅然地道:“戒驕戒躁。記得你親口對我說過的,‘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受教受教,”蘇晏笑著拱手,“史官大人巨筆如椽,可千萬對我的一些小毛小病手下留情�。 �
三人一起開懷大笑。
與蘇晏一手提拔的戚敬塘成了忘年交的兵部左侍郎于徹之;新升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楚丘;天工院火器科博士趙世臻;外放地方后因恰逢三年一度的“朝覲考察”而臨時返京的通判崔錦屏……志同道合的官員們逐漸圍攏在蘇晏身邊,寒暄親近,最后足足聚集了四五十人。
從高高的奉天殿臺階望下去,這個以蘇晏為中心的官員群體,仿佛蒼穹上一團嶄新的星云逐漸成型,將在大銘政治舞臺綻放異彩。
這份向心凝聚之力,使得緊接著的朝會上,皇帝對再立功績的蘇次輔的表彰,都不過是錦上添花。
至于原本就對蘇晏憋著一肚子惡氣的次輔謝時燕,如今見斯人更加得勢,簡直要氣出心�!瓫]奈何,內(nèi)閣五人,另兩人包括首輔都已徹底倒向蘇晏,他與輔臣江春年勢單力薄,之前又給蘇晏扶轎桿大大損失了顏面,如今也只能捏著鼻子轉(zhuǎn)過頭去,眼不見為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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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皇帝召內(nèi)閣諸臣于御書房議事。
桌面鋪展開一張巨大的中原輿圖。朱賀霖示意富寶念過一遍戚敬塘上呈的最新軍報,對閣臣們說道:“賊軍燒毀漕船后北進,其轉(zhuǎn)戰(zhàn)范圍北起霸州,南至湯陰,兵鋒直抵近京地區(qū)�!�
“竟離京城這么近了?!”謝時燕聽了臉色作變。
有些口吃的江春年一驚,磕巴得更厲害:“提、提督軍務(wù)的戚、戚敬塘……為何討、討賊失利,當初他、他不是對付廖、廖瘋子很有一、一套……”
于徹之不耐煩聽他甩鍋戚敬塘,直接打斷:“賊軍分兵牽制我方軍力,我方逐個突破時,他們又里外合力突圍,著實不好對付。再說,地方衛(wèi)所戰(zhàn)力不濟,這也是固有的頑疾,軍心渙散不說,軍械配備也不齊全,叫戚將軍短時之內(nèi)如何提升戰(zhàn)力?依我所見,不如調(diào)宣府、大同、遼東等邊軍精銳騎兵,由我親自率領(lǐng),與戚將軍互為犄角�!�
楊亭有些遲疑:“可于侍郎年尾時舊傷發(fā)作,至今未痊愈,勉強領(lǐng)兵上陣,只怕也難以負荷長時間的轉(zhuǎn)戰(zhàn)。不如另謀良將�!�
“廉頗老矣尚善飯,我還沒到卸甲的年紀!”于徹之說得急了,氣息牽動肺腑間的舊箭傷,忍不住彎腰一陣猛咳。楊亭拍撫他的后背,好意勸道:“于侍郎保重,養(yǎng)好身體,再上陣不遲。”
朱賀霖沉聲道:“調(diào)邊軍討賊,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眼下北漠虎視眈眈,朕擔心一旦他們察覺邊防軍力削弱,會趁機入侵。那時我朝腹背受敵,形勢會更加危急。”
說著,他忍不住偷眼去看蘇晏——
阿勒坦的國書他看過了,但他不相信對方真有和談的意向,故而扔進了抽屜里沒有回復(fù),也沒有對朝臣公布,打算再觀望觀望。只是,這事他還沒和清河合議過,不知清河見自己千里迢迢帶回來的國書被束之高閣,會不會不高興?
此時蘇晏正俯身在桌面上研究那張輿圖,似乎并未在意到這一點。
楊亭卻格外關(guān)注蘇晏,斟酌之后開口:“賊軍逼近京師,正是千鈞一發(fā)之際,蘇閣老可有什么好計策?”
蘇晏邊琢磨輿圖上標注的敵我雙方行軍路線,邊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并不認為王氏兄弟能打到京師,他們甚至連京畿防線都攻不破�!�
謝時燕抓住一切機會給他上眼藥:“蘇閣老從未領(lǐng)軍打仗過,就敢下此定論,靠的難道是紙上談兵嗎?”
蘇晏反問:“謝閣老莫不是以為京畿守備力量只有‘五軍、三千、天機’三大營?天子親軍二十六衛(wèi),足足二十萬人,難道戰(zhàn)力不如三大營?”
謝時燕一愣,望向皇帝。
朱賀霖當即開口,聲音里還透著一股躍躍欲試的興奮勁兒:“朕的親軍可以投入戰(zhàn)斗,萬一賊軍攻打京畿,朕還要御駕親——”
“征”字尚未出口,蘇晏扭頭瞪了過來:“二十六衛(wèi)各有指揮使,其中能調(diào)出京城作戰(zhàn)的至少有十四衛(wèi),讓于閣老掛帥即可,何須勞煩皇上御駕親征?莫非皇上是嫌棄我們這些為臣的不能替君分憂嗎?”
御駕親征是所有閣臣的痛點所在,無論彼此分歧再大,此刻都統(tǒng)一了戰(zhàn)線,齊刷刷望向皇帝,臉上神情明晃晃寫著——皇上不收回此言,臣等就要跪門極諫了!
朱賀霖被蘇晏反將一軍,迫切想要領(lǐng)兵打仗、一展雄風(fēng)的沖動頓時萎了,干咳一聲,登時轉(zhuǎn)了話風(fēng):“朕還要御駕親臨京城的城門樓,為大軍提振士氣�!�
蘇晏這才滿意地笑了笑,轉(zhuǎn)向謝時燕:“謝閣老對我的推論有疑惑,我亦不妨為君解一解惑,來來來,坐下聽�!�
他狀似熱情地手按謝時燕的肩膀,用力往下壓。
這種招呼學(xué)生坐下聽講一樣的語氣是什么意思?謝時燕不坐,傲慢地閉眼袖手。
蘇晏轉(zhuǎn)頭問皇帝:“皇上體恤臣等站了許久,可否賜座?”皇帝頷首后,他又道,“哦,謝閣老不想坐,那就他一個人站著,咱們坐�!�
這下不止是聽講,更像罰站了,而且就罰站他一個。謝時燕無奈,只能就近坐在了一張?zhí)珟熞紊稀?br />
謝閣老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人牽著鼻子走了。楊亭微微搖頭,忍笑入座。
蘇晏端起茶杯啜飲一口,正色道:“京師防備森嚴,王氏兄弟草根出身,雖不乏小人物的精明與狡獪,卻缺少成大事者的眼界與魄力。只要他們在京畿碰個壁,就會知難而退,調(diào)頭向南、向東,繼續(xù)游擊作戰(zhàn)的那一套,想從拉長的戰(zhàn)線上把我朝兵力拖垮、國庫耗空�!�
在座閣臣中,于徹之最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曾數(shù)次圍剿過廖瘋子的亂軍,聞言點頭表示認同。
“照清河這么說,賊軍這種拉長戰(zhàn)線的策略,該如何應(yīng)對?”朱賀霖問。
蘇晏道:“于閣老建議的,調(diào)動大同、宣府與遼東的邊軍增援戚敬塘,臣贊同。至于北漠那邊,諸位大人不必太過擔憂——”他望向朱賀霖,眼神里帶著疑惑與催促,“或許另有一條出路�!�
“另外,謝閣老說臣紙上談兵,倒也不算純屬污蔑,臣的確沒有領(lǐng)兵打仗的經(jīng)驗,最多也只監(jiān)過軍�!�
不是“純屬污蔑”,那就是一半屬于污蔑了?謝時燕不忿,正待開口反駁,又被蘇晏打斷。
“但臣對戚敬塘戚將軍在軍報中所提出的‘四面堵截,督兵跟進’的戰(zhàn)術(shù)十分認同。兔子不是很能跑嗎?那就把四周的路都堵死,一窩一窩地推平。最、關(guān)、鍵、的、是——”
蘇晏鏗鏘有力地說完,停頓好幾秒,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方才繼續(xù)道:“絕不能讓亂軍建立起武裝根據(jù)地!”
“武裝根據(jù)地?”
“就是進行軍事指揮的中心地。一旦建立根據(jù)地,就會凝聚人心、獲得資源、保存與發(fā)展戰(zhàn)力。正如一池飄萍,鋪滿整個池塘并不可怕,因為并無根基,多費些氣力就能打撈干凈。倘若生根扎進土壤,從大地汲取到養(yǎng)分,讓它們長成根系龐大的森林,那就真成氣候了!”
“所以臣認為,可以結(jié)合于閣老與戚將軍的提議,增派一名提督,統(tǒng)領(lǐng)調(diào)來剿匪的邊軍,與戚將軍互為接應(yīng),堵截與分割亂軍兵力,一路一路鏟除,不讓亂軍有喘息之機建立基地。另外,增撥錢糧、軍械,把天工院新研制的一批改良火器交給戚敬塘。叫工部和戶部別再舍不得放血了,又要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天底下哪里有這等好事?”
戚敬塘私下飛遞給蘇晏的求助信,如今正躺在他的袖子里,連同那三瓶令他啼笑皆非的回春丹,因為在朝會前剛剛收到,還來不及回府處理。
他這一番分析與對策,快刀斬亂麻似的,不僅理清了思路,還博采眾長,這下就連謝時燕也無話可反駁,埋頭喝茶以示不反對。
江春年想來想去仍是不放心,問道:“所、所以蘇閣老認為京、京師徹底安、安全了?”
“非也�!碧K晏搖頭,“我只是說,王氏兄弟沒有兵臨城下的能力與魄力。京師之危機,或許并不應(yīng)在王武、王辰身上,而是應(yīng)在別的什么上�!�
“應(yīng)、應(yīng)在哪里?”
“目前尚不明朗。但弈者慣下多路棋,一定還有其他后手,要小心。京城與京畿地區(qū)的守備須得進一步加強,絕不能松懈。”
蘇晏說完,想起公開場合禮數(shù)還是要有的,于是起身朝朱賀霖行禮:“臣一點愚見,是否合適,但憑皇上決斷�!�
朱賀霖一錘定音:“既然諸卿都無異議,那就去辦。楊閣老,你擬個具體的詔書,朕過目后再用印,下發(fā)有司。于閣老,調(diào)撥哪些軍鎮(zhèn)的多少兵力,以及新提督的人選都由你來初定,擬幾個名單給朕挑選。謝閣老與江閣老,工部與戶部兩位尚書你二人負責說通,告訴他們再把口袋捂那么緊,朕親自來掏。蘇閣老——”
蘇晏豎起耳朵聽自己的分工。結(jié)果皇帝略作停頓后,意有所指地朝他一笑:“隨朕去奉先殿,另有要事。”
第412章
有什么好看的
“你說的要事,就是帶我來看貓?”蘇晏低頭看繞著他的褲腿撒歡的三只小奶貓,都是貍花。還有一只通體雪白的,體型更小一點兒,團在他的靴面上咬起了氈毛。
宮人服侍皇帝在幔帳后更衣,幔帳是淺黃色的絲羅,影影綽綽地勾勒出青年人肩寬腿長的挺拔身形。朱賀霖的聲音從帳后傳出:“沒認出來?這是咱們的孫子和孫女兒�!�
蘇晏一愣,彎腰把靴面上的小奶貓捧起來,端詳它的雪白長毛與一只金黃、一只碧藍的異色圓瞳。“這是梨花和海棠生的混血兒?怎么其他三只都是花的,只有這只純白?唔,圓臉圓眼像貍花貓,體型和毛色像波斯貓……啊,我想起來了,這叫獅子貓!鴛鴦眼獅子貓,還挺名貴呢,血統(tǒng)純正的能賣一萬八……”
“什么賣!誰敢賣朕的孫女兒!”朱賀霖清喝一聲,掀開幔帳走出來。
蘇晏自知失言,笑著狡賴:“誰說要賣,皇上聽錯啦,臣是說下次買一碗把子肉喂她�!�
他抱著小獅貓轉(zhuǎn)身,看清朱賀霖時微微一怔。
朱賀霖已脫下朝會上穿的赭黃團龍袞服與烏紗翼善冠,換上一身輕便而英武的石榴紅織金龍紋曳撒,腰系玉鉤絳,頭戴一頂毛茸茸的韃帽,赤金鑲紅寶石的帽頂珠和十字形帽花并非中原傳統(tǒng)樣式,使得這頂皮質(zhì)小帽頗具幾分北地風(fēng)情。
蘇晏記得有段時間——大約是被他再三拒絕的那段時間,朱賀霖總是有意識地模仿朱槿隚,穿衣、坐姿、說話的語氣、看他的眼神。蘇晏知道,這其中既蘊含著對父親的追思與敬意,同時也是強烈地想證明自己、爭奪他關(guān)注的心理在作祟。
蘇晏對此感到心酸又心疼,明確地表示:我從未想過把你變成你父皇的樣子。比起去像什么人,我更喜歡你真實的模樣。
朱賀霖因此有所頓悟:如果只是踏著父皇的腳印前行,那么他就永遠開辟不出屬于自己的那片天地。每個人的成長都是自己的陣痛,不能靠依賴誰、效仿誰去實現(xiàn)。
他開始真正從內(nèi)心走出了父皇的庇佑。景隆帝的影子在他身上越來越淡去。御下的手段,治國的策略,他一日千里地成長著,有了自成一派的執(zhí)政風(fēng)格,痞氣、彪悍、天馬行空,又與帝王之氣完美融合。
他是清和帝朱賀霖。
蘇晏抱著小獅貓,怔怔地凝視面前的青年。
從曾經(jīng)飛揚驕縱的小太子,到如今君臨天下的皇帝,朱賀霖改變了許多,但那顆完完整整展示給他的赤子之心,那句“清河,你我在此約定,永不相負”的許諾,從未改變過。
第一次遇到朱賀霖,是景隆十五年二月,春闈會場的大門前,距今已整整五年了。五年來,他像源源不絕的水流一樣滲透與影響著朱賀霖,而朱賀霖又何嘗不是同樣滲透與影響著他呢?
也許再過十年、五十年,當年邁的皇帝與年邁的閣臣隔空相視,依然是今日的這道眼神、這份心情。那么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真正的生死契闊,與子偕老?
“……怎么,朕這身格外英姿颯爽,看呆了?”朱賀霖含笑調(diào)侃。
蘇晏如夢初醒,壓下了莫名生出的一縷心亂,隨口嗤了聲:“有什么好看的!再說,五年了還沒看膩?”
這最后一句,也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對方。
宮人們早已識趣地退出內(nèi)殿。只有不識趣又膽大妄為的梨花從角落躥過來,后面跟著沒脾氣的海棠,兩貓一嘴一個,把滿地撒歡的孩子們叼走。
唯剩一只小獅貓,被蘇晏攏在掌中,梨花夠不著,喵喵叫著撲蘇晏的大腿。又兇巴巴地去咬海棠,似乎催促他幫忙把幺妹兒弄回來。
于是海棠也拿長毛的大尾巴在蘇晏腿上掃來掃去。蘇晏半蹲下身,將小獅貓放在地面,梨花叼了女兒就跑,也不管丈夫了。
海棠親昵地舔了舔蘇晏的手。手心里觸感粗糙、潮濕而溫熱。耳畔有人說道:“不必去討。我送你一只調(diào)教好的西夷貓,長毛碧瞳,通體雪白,漂亮得很。”
找個合適的機會,也送沈柒個貴重的回禮,當時的他想。
……因忙于公事而耽誤了的回禮,如今還有送出的機會么?蘇晏陡然感到了體內(nèi)沉悶的鈍痛,像一層層看不見的鐵枷鎖壓著胸口,喘不過氣。
他向后搖晃了一下,跌坐在地面。海棠發(fā)出一串嗚嚕聲,像個溫柔的道別,然后追著妻兒離開了大殿。
自從記憶恢復(fù)后,就強迫自己不去回想的某些事,此刻被海棠的輕輕一舔,驟然從腦海深處翻卷上來。
“你想嫁給阿勒坦?”
“想不想,關(guān)你什么事?你誰��?”
“也是,我是你什么人,有什么資格問這種話。”
“敢問閣下何人,如何知道紙上圖案?”
“有人曾以指代筆,在我手心畫過。”
“那人是不是跟我有點像?”
“……是很像,但終究不是。”
“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么……不被世人接受的話?”
“有�!�
“奇變偶不變——”
“我心還與君心同�!�
當時有多啼笑皆非,如今就有多錐心刺骨。分明句句契合,卻終究不是同義,像極了最終分道揚鑣的他們。
“……我不是個好人,清河對此不是早有定論?此去大銘路程極為艱辛,犯不著因為與我慪氣,跟著這個草寇餐風(fēng)臥雪。清河從來都是個聰明人,知道物盡其用的道理,如今我就算再令你反感,需要時拿來用一用也未嘗不可�!�
棄他而去,背離他的理想與嘔心匡扶的國家,再次見面時竟還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賣慘的話,簡直是……太沈柒了!
朱賀霖走過來拉蘇晏起身時,見他面色蒼白,連嘴唇也像褪盡了血色似的,不禁嚇一跳,連忙打橫抱起,放在床榻上,隨即要去傳太醫(yī)。
蘇晏一把抓住朱賀霖的手腕:“不必,偶爾血不歸經(jīng),一會兒就順了。倒杯熱茶給我就好�!�
朱賀霖見他堅持不肯叫太醫(yī)來,只得命宮人送進來一杯熱騰騰的紅棗姜茶,坐在榻邊親手喂他喝下。
蘇晏慢慢喝完熱姜茶,長出一口氣,淺笑道:“好了,沒事了�!�
朱賀霖見他面上逐漸恢復(fù)了血色,依然不放心,還想勸他答應(yīng)讓太醫(yī)診個平安脈。蘇晏岔開話題,起身下榻,問道:“單獨召我來奉先殿,可是因為阿勒坦的那封國書?皇上應(yīng)是看過了,作何感想?”
“說實話,我并不相信一個野心勃勃、與我朝多有交手的敵酋,會突然生出和談的念頭。其中必有陰謀,我打算不理他,提防著,先靜觀其變�!�
蘇晏幾乎脫口而出:阿勒坦是真心想與大銘探尋一條結(jié)盟互利之道,賀霖你就給雙方這個機會,至少先嘗試一下?
但朱賀霖緊接著一句“我早已探明,弈者與阿勒坦暗中有所勾結(jié),鶴先生曾帶厚禮去賄賂他”,打消了他的勸說。
蘇晏意識到,倘若要使朱賀霖相信阿勒坦的誠意,那么就得將自己如何獻策北漠,一步步說服阿勒坦的過程,詳細道來。而這過程中的很多具體內(nèi)容,是他難以啟齒的,就算挑挑揀揀地說,恐怕也會被機敏的朱賀霖察覺出端倪。
難道要告訴朱賀霖:從前你懷疑我睡了阿勒坦,那是子虛烏有——不過現(xiàn)在是真的了。
“我是皇帝,天底下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也沒有我殺不了的人,你那個遠在北漠的賊野漢子要是再敢來挑釁,開戰(zhàn)就開戰(zhàn)!我親自帶兵砍了他和他那群蠻夷族人的腦袋,在皇城門口堆‘京觀’!”
言猶在耳。蘇晏打了個激靈,眼前不由浮現(xiàn)出御駕親征的大銘天子與大兵壓境的北漠圣汗,兩軍對壘,彼此叫陣的情形……萬萬不可以!
朱賀霖對北漠、對阿勒坦的敵意頗深,看來他得另找個合適時機,仔細分析兩國目前關(guān)系與結(jié)盟的利弊,好讓年輕的天子更能接受。
眼下蘇晏只能先順著朱賀霖的話頭說:“也是,謹慎些總沒有壞處。不妨再觀望觀望,阿勒坦若是真心有意和談,應(yīng)該還會再寫國書。不過,咱們不回復(fù),似乎有失上邦大國的禮儀,不如也模棱兩可地回幾句,看對方是什么反應(yīng)?釣釣魚?”
他這么說,朱賀霖想想覺得有理,便道:“的確我們不是蠻夷,禮不可廢,而且這份回信不僅可以進一步打探阿勒坦的態(tài)度,也可以釣一釣看他背后是否真藏著弈者這條大魚�;仡^我便叫人去擬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文字,派信使送去北漠。不過,聽說阿勒坦并不住在固定的王庭,這回信要往哪兒送?”
蘇晏的確也不知阿勒坦如今是回到了旗樂和林,還是又在廣闊的原野結(jié)穹帳而居,想了想,說:“不如交給豫王。他自會想辦法把回信送到阿勒坦手上。這是最迅速與便捷的方法�!�
兩人粗粗議定了此事的后續(xù)處置。
朱賀霖想召太醫(yī)的念頭猶存,蘇晏心里的事卻不止國書這一件。
對另一件掛心事,他不再旁敲側(cè)擊,直接問道:“元宵夜的東市,隔著斷桿著火的花燈,我看見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皇爺?你說派人去暗查,可有結(jié)果?”
第413章
把全家都罵了
朱賀霖雖不曾當場看見,但對此事很是上心,派出不少精干的錦衣衛(wèi)密探,在東市附近暗中查訪了好幾日,并未發(fā)現(xiàn)蘇晏口中那個疑似他父皇之人。不過有一條蛛絲馬跡引起了他的注意——有個叫“高朔”的錦衣衛(wèi)探子上報,說某百姓在趕往元宵燈會的半路上,見到一輛有些古怪的馬車往東面行駛。
“古怪在哪里?”高朔問。
那個中年木匠答:“小人家里就是造車的,祖?zhèn)鞯氖炙�,從未見過哪輛馬車能駛得那么平穩(wěn),速度還特別快�!�
“許是哪家達官貴人的車,自然比普通馬車好�!�
木匠想了想,搖頭道:“不一樣。車輪滾動時,發(fā)出的聲音也與普通馬車不同。小人以前見過一輛天工院的車,便是如此又快又穩(wěn),但天工院的車,車身都鏨著‘天工’二字徽記,而那輛車不僅沒有徽記,從外形上也看不出異常。所以小人不敢肯定,那車究竟是不是來自天工院。”
若是尋常百姓,根本不會在意這點細節(jié),就算在意了也不明就里,偏生此人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造車木匠,光從車輪滾動的聲音里就聽出了蹊蹺。
高朔曾經(jīng)從沈柒口中得知,天工院研發(fā)的馬車,車輪使用了滾動軸承和橡膠輪胎來提速避震,這兩個新技術(shù)還是蘇大人的點子。
蘇晏想量產(chǎn)這種車輛供給軍隊后勤使用,目前天工院正在搭建軸承滾珠的生產(chǎn)流水線,即將正式投入使用。也就是說,這種車輪目前市面上幾乎沒有成品。
高朔直覺這個線索里藏著重要信息,于是立即上報。
“朕還記得這個高朔,以前是沈柒的心腹,受其指使整天趴在你家屋頂上監(jiān)視你�!敝熨R霖道,“沈柒叛逃那夜,便是他與其他兩名北鎮(zhèn)撫司千戶放水,讓那廝從朕眼皮子底下跑了。若非你求情,他三人早已人頭落地�!�
蘇晏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當時想對我下黑手的人太多,高朔奉命暗中保護我罷了,皇上不要遷怒他,就讓他將功折罪吧�!�
蘇晏故意對放跑沈柒之事避而不談,而朱賀霖當時沒砍了高朔與石檐霜、韋纓三人,只軟禁他們的親族作為人質(zhì),如今他們聽話辦事不犯錯,自然也不會再起殺心。
于是朱賀霖一臉不予計較地搖了搖手指:“朕看這個高朔沒膽子造假欺君,如今問題在于,這個線索意味著什么?”
蘇晏思索后,說道:“我記得皇爺術(shù)后昏迷時,就是藏身在應(yīng)虛先生的馬車里悄悄運出宮去的?那輛車是天工院為數(shù)不多的首批成品車之一,好像是豫王送給應(yīng)虛先生的�!�
朱賀霖撫掌:“對呀!父皇失蹤時,應(yīng)虛先生連同褚淵等人也一并失蹤了。他們會不會至今仍在一處,又不愿被人察覺出行蹤,于是抹去了馬車上的天工院徽記。”
“很有可能。”蘇晏猶豫了一下,“元宵夜所見的皇爺,倘若并非我腦子不清醒時的幻覺,那就是他并不想露面,所以與我對視了一眼后就匆匆離去……皇爺究竟在謀劃什么?竟連我們都要避著、瞞著�!�
朱賀霖皺眉:“也許父皇必須避開與隱瞞的對象并不是我們,而是……”
一道暗影浮現(xiàn)在心頭,兩人不約而同地道:“弈者!”
“所以皇爺是自己不想露面,至少眼下不想,你還要繼續(xù)找嗎?”
朱賀霖猶豫了一下:“其實我派錦衣衛(wèi)進一步調(diào)查過,但那輛馬車向東出了內(nèi)城門之后就線索全斷了。我命那些便衣的探子在外城東暗中搜尋,不能走露半點風(fēng)聲……清河,我太想父皇了!哪怕只是遠遠見上一面,親眼見他安然無恙也好啊!”
蘇晏感同身受地說:“我見了他一面,可就只是一面。皇爺清減了些,氣色還是好的,頭發(fā)長到肩頭了,看我的眼神……一言難盡�!�
朱賀霖嘆道:“有時我總?cè)滩蛔∠�,若是父皇還在位就好了。那樣是否阿勒坦就不敢大軍南下,王氏兄弟不敢大張旗鼓地作亂,藩王們不敢輕舉妄動,國內(nèi)外形勢也就不會這么亂成一鍋粥……也許江山社稷于我而言,真的是太重了,太重了!”
蘇晏注視他看著長大的少年天子,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朱賀霖的手背:“皇爺是很了不起,但他在你這個年齡時,不一定會比你做得更好。江山社稷是很重,而一個國君越是賢明,就越是更多地感受到這份責任的沉重,而非權(quán)力的放縱。
“但是賀霖,你扛得起,皇爺始終相信這一點,我也相信。如果你走累了,又不能停,那么我會支撐著你;如果我累了,就換你來攙扶我。我們彼此扶持,相濡以沫,一起把這副重擔扛下去,好不好?”
朱賀霖深深地吸著氣。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見清河承諾,但這次的承諾似乎又與之前不太一樣……“相濡以沫”,是否意味著如今清河對他已不僅僅是君臣之義與朋友之情,也不僅僅是一種習(xí)慣與責任,更有著某種羈絆更深的情愫在其中?
年輕的皇帝凝望著他鐘愛的臣子,好一會兒才語帶失望地說:“你又騙我�!�
“我沒騙過你��?以前沒有,這次更沒有。”
“以前你說會終生追隨,結(jié)果出了奉先殿大門就翻臉無情,還一言不合就掛冠。如今又說什么‘相濡以沫’,那你倒是再把沫兒往我身上涂一涂?”
這個“再”字效果顯著,皇帝名義上的老師被一段羞恥的回憶擊中,臉頰頓時飛紅,連耳根都紅透了。蘇晏從床榻邊一躍而起,頗有些惱羞成怒:“說正事呢,做什么又突然耍流氓?”
朱賀霖道:“這一輩子就對你耍流氓了,怎么的,又想拋下我不辭而別?原來親啊愛啊都只舌尖上裹蜜,待褲頭一提就不認賬了,呵,沒心肝的臭男人!”
這又是從市井里哪家賣俏姑娘身上學(xué)來的渾話!蘇晏的伶牙俐齒在此刻莫名失效,吭哧半晌,擠出一句:“不準再說下流話!我是你的——”
他想說“老師”。但朱賀霖搶先一步,且更犀利:“小媽�!�
蘇晏倒抽一口氣,羞恥得快要暈過去,他向后跌坐回榻邊,胡亂抓起旁邊空碗,仰頭喝干碗底的一點姜湯汁兒不算,還把最后一顆棗子也吸進去了。
“我知道,那夜之事,你心里最過不去的一關(guān)是我父皇。但事已成定局,就不能當做沒發(fā)生過。倘若來日我使得父皇松口接受,你是否就能對此釋懷?”
碗口扣在臉上,紅棗連同瓷碗邊一同咬的,險些崩了門牙,蘇晏含淚抿嘴,慢慢嚼著那顆又甜又綿的棗,心里又酸又澀�?伤釢搅藰O致,便詭異地透出了一絲回甘。
朱賀霖伸手奪回掩面的碗,見他一口棗子來回嚼了三四十遍也不吭聲,茫然地沒什么表情,好似魔怔了一般。
五年相伴,朱賀霖對蘇晏臉上每一道微小的神情都熟稔,見狀知道他此刻心亂無措,再施壓恐怕物極必反。于是把話輕輕撇開:“你袖子里的藥瓶掉出來了�!�
蘇晏:“哦�!�
蘇晏:“藥瓶,什么藥瓶……”
蘇晏:“是……那個藥瓶!”
他如夢初醒,掖了掖大袖口,又連忙去搶朱賀霖手里的小瓷瓶。朱賀霖把手一舉,不讓他拿回去,盯著瓶身上小字念到:“回春丹?怎么聽著有點耳熟……啊,我想起來了!謝時燕好像就栽在這回春丹上?好哇,戚敬塘這混賬東西,送春藥送到你頭上來,他就不怕把你也給藥倒了?”
“這不是春藥,是補藥!”蘇晏羞憤地跳起來繼續(xù)搶,“謝時燕自己不遵醫(yī)囑,服藥過量才傷身的。我又不吃這玩意兒!”
朱賀霖舉著藥瓶旋來旋去,就不讓他搶到:“補藥?補什么?”
“補氣血,補元氣。”
“補不補腎水?”
“也補……補個屁!你還我,我拿去物歸原主!”
朱賀霖笑嘻嘻地把藥瓶揣進懷里,死活不還了:“蘇相誠心進獻仙丹,朕心甚慰,笑納了。至于藥效如何,還要等蘇相到時為朕測上一測�!�
蘇晏真心勸道:“是藥三分毒,你可不能亂吃!萬一吃過量,謝時燕可是前車之鑒�!�
朱賀霖問:“那你告訴我,該如何吃?”見蘇晏不肯說,他伸手從懷里掏出藥瓶,拔了瓶塞作勢往嘴里倒。
蘇晏沒奈何,只得道:“最多一天一粒。若是氣血旺盛,三五日一粒就足夠了�?汕f不能多吃,當心弄壞了身體。”
朱賀霖想了想,道:“是上面的吃,還是下面的吃?”
蘇晏怔了怔,反應(yīng)過來,怒道:“都說了不是春藥,分什么上下!”
“那就是兩人都吃,各一粒?”
蘇晏再也不想跟他糾纏這等沒臉沒皮的事,把袖子一甩,就往殿外走。
結(jié)果他忘了,袖管里還有兩瓶呢。兩個小瓷瓶滾落下來,朱賀霖眼疾手快,伸手抄住,一看也是回春丹,頓時變了臉色:“蘇清河,你什么意思?一瓶給我,還有兩瓶呢,給誰?”
蘇晏尷尬又惱火:“我根本沒給你,你自己搶走的!”
“好哇,那就是說,三瓶都是打算給別人了!誰?荊紅追?他是不舉嗎要吃這么多?還有誰?”朱賀霖醋海翻波,隨意攀扯,“去山西見豫王時送了幾瓶?還有那個北漠野漢子,是不是也一并送了?難怪肯和談,看來藥效是太好了�!�
蘇晏被他一通胡說八道,可又陰差陽錯地全中了,這下更是無地自容,低頭就往殿外沖。
朱賀霖一把捉住蘇晏的袍袖,使勁拽回來:“該不會被我說中了?蘇清河,這下你不給我解釋清楚,就休想走出殿門!”
“皇上三思!內(nèi)閣議事后臣奉旨來的奉先殿,其他閣臣們都知道,臣若一夜不出門,他們會怎么想?明日朝堂上又會如何議論紛紛?你我君臣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朱賀霖冷笑:“朕不怕?lián)p名聲,反正在給父皇定廟號時就已經(jīng)不要顏面地鬧過一場了,他們要非議什么,朕不在乎。只是蘇閣老如此要臉面、要名聲的一個人,怕是想想那副情形就要發(fā)毛吧?朕今夜可以放你走,但你必須老實交代�!�
蘇晏被逼無奈,坦白:“這藥我回京后才收到的,準備壓箱底去,沒打算用�!�
朱賀霖不依不饒:“別避重就輕,問的是你去邊塞時,與四皇叔攪沒攪到一起去,同那個阿勒坦有沒有一腿?你不老實交代,朕派錦衣衛(wèi)去查!”
蘇晏自認是個男人,做了就要負責,他并不想對此撒謊,但交代時還是留了個心眼,只把皮糙肉厚且與皇帝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豫王拉出來轉(zhuǎn)移視線,說道:“是,我和槿城在一起了�!�
朱賀霖眼前一陣發(fā)黑,好一會兒視野才重亮起,咬牙切齒地罵道:“朱栩竟這無孔不入老王八,我就擔心他要借機鉆洞,你還不守好籬門,真被他鉆了!”
蘇晏聽他一氣之下就用語粗俗,皺眉阻止:“可罵不得王八,他與你爹一母生的。這不是把自己全家都罵了?”
朱賀霖反唇相譏:“你還把我全家都睡了呢!怎么你睡得,我罵不得?”
蘇晏:“……”
蘇晏:“臣罪孽深重!干脆把這寸頭剃干凈了,當和尚去�!�
朱賀霖怒道:“天底下哪一間寺廟敢收你這個六根不凈的和尚!說什么出家,是想學(xué)武則天,在寺廟里勾搭皇帝呢?不必舍近求遠,朕在這里,你來睡!來!”
蘇晏閉目合十:“阿彌陀佛�!�
破空聲中飛來一個空碗,蘇晏在心弦緊繃時發(fā)揮出聽聲辨位的潛力,側(cè)頭躲了過去。朱賀霖臉色鐵青,左右張望地想找趁手的東西,砸這個只肯在他面前吃素的假和尚。
蘇晏趁對方去床上拿厚枕頭,轉(zhuǎn)身拔腿狂奔,一氣打開殿門沖出去,在廊外宮人們愕然的目光中放慢腳步,整了整衣襟袖口,若無其事地說了句:“皇上這會兒龍心不悅,想獨自靜一靜,你們別進去討嫌�!�
宮人們感激地朝他行禮:“多謝蘇閣老指點�!�
蘇晏微微頷首,袖手走下臺階,出了奉先殿外的宮門,方才抹了把冷汗,無聲道:最終還是放我一馬,沒徹底撕破臉。唉,這還只交代了槿城,要是再知道阿勒坦的事……我怕是要被賀霖提劍砍死!
唯恐朱賀霖反悔,派人來捉他回去,蘇晏在日斜時分匆匆出了宮,坐上馬車直奔自家府邸。見到在老桃樹下打坐練功的荊紅追,他一顆心方才定了,擦著寒冬里的細汗,慚愧地說:“阿追,我對不起槿城。但這事賀霖遲早會知道�!�
荊紅追十分淡定地抬起眼皮看他:“大人體貼坦誠。可豫王此人非凡物,若是知道你對小皇帝挑明了與他的關(guān)系,還不知得意成什么樣。說來,屬下也希望被大人拿出來炫耀一番,不過,說不說還是隨大人的意�!�
蘇晏越發(fā)慚愧,低頭訥訥:“阿勒坦的事我沒說�!�
荊紅追又道:“大人考慮周全。一個是叔父,一個是敵酋,的確得由易到難,慢慢接受�!�
蘇晏得了安慰,心里一點也沒舒服,反正更羞愧了,往石凳上一坐,趴桌嘆氣:“造孽啊,造孽啊……”
荊紅追起身走過來,撫摸著他的后背,說:“大人心緒不寧、精神不濟,許是這幾夜太冷沒睡好,今夜屬下給大人暖床�!�
蘇晏立刻抬起頭:“我沒事,我很好,不需要暖床謝謝!”
荊紅追微微一笑,笑里帶著點涼意:“屬下會讓大人需要的�!�
第414章
不是省油的燈
事實證明,湯漢子暖床的效果的確比湯婆子好得多,就是太費體力。
蘇晏在翌日午后方才懶洋洋地起床,看看天色覺得還來得及出門,于是坐著荊紅追駕駛的馬車,先去千步廊東側(cè)的六部衙門兜了一圈,得知謝、江二人剛走,戶部與工部接旨后正趕著籌備錢糧軍械,準備運往討賊平亂的戚敬塘軍中。
可見所謂官場“效率”,彈性真的很大,高效還是低效基本上只取決于兩點——利益與恐懼。有利可圖自然會加班加點,重壓之下也不得不使盡解數(shù)。前線將士的再三呼吿,對這些官僚而言哪里比得上頂頭上司的一聲吩咐呢,這下圣旨當頭,更是馬不停蹄地去操辦。
蘇晏知道這些是任何一個龐大的官僚體系都不可避免存在的問題,但目前內(nèi)憂外患,他只能先以穩(wěn)定國內(nèi)外形勢為要,抓大放小。
譬如說,前些日子給他接風(fēng)的官吏中那一批拍馬屁拍到連臉皮都不要了的,他面上不露分毫,命小廝將其所送禮品登記在冊,貴重品當場退還。這些人還在因為名字入了閣老的眼而沾沾自喜,孰不知自己上的是行賄名單,這輩子怕是都升遷無望了。回頭蘇晏再拿這份名單,在都察院與考功司備個案,一個個查,若是查出個什么瀆職枉法的實證,管叫他們連烏紗帽都保不住。
“吏治”是一項長久而艱巨的工程,治人心遠難于治河道,但好在,他還很年輕。還有長達五六十年的時間,可以讓他一步步地為這個國家的各個癰疽之處刮毒療傷。
傍晚時分,蘇晏又跑了一趟外城西的天工院,去檢閱趙世臻改良的新銃,順道催促將火器連同技師一并發(fā)往前線。
待到回到內(nèi)城已是萬家燈火,路過阮紅蕉所開的店鋪時,蘇晏在馬車上換了一身便裝,想拐進去與許久不見的義姐說幾句體己話。店內(nèi)掌柜卻說:“東家不在城里,去霸州了�!�
蘇晏有些意外:“霸州?去做什么?”
掌柜的不知他真實身份,只知這位青年書生與女東家關(guān)系親密,東家還私下吩咐過,把他當舅爺看待便對了,于是請他去后堂坐,詳細回答:“先前接了個大單子,有個霸州豪商一氣訂購了兩百石味素,貨送到之后,對方卻說我們的貨是假的,在霸州分店里大吵大鬧,把我們‘至則清’的名聲都搞壞了。東家覺得事有蹊蹺,便親自帶了管事們?nèi)フ{(diào)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