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褚淵舉臂格擋,動了真火:“說中了心虛,要動手怎的?去地牢外頭,免得驚了圣駕!”說著手上卻不等換地方,一拳搗向?qū)Ψ窖邸?br />
沈柒剛見面的娘子又要拱手讓與他人獨處,此番更是一肚子邪火無處發(fā)泄,正好把送上門的褚淵拿來撒氣,兩人在狹窄的甬道拳來腿往。
地牢之前被褚淵用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腰牌清了場,此刻沒弄出更大的動靜來,但因地形受限,束手束腳打得不痛快,兩人便一邊打,一邊朝入口去。
詔獄入口外值守的校尉見兩個人影破門而出,半空中寒光閃爍、勁氣驚人,無不緊張變色,叫道:“有人劫獄?!”
于此同時,朱賀霖在北鎮(zhèn)撫司大門外翻身下了赤霞飛,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臺階。指揮使龍泉唯恐圣駕有失,率一隊騰驤衛(wèi)緊緊追在他身后。
原來,順天府府尹帶領(lǐng)著衙役,將沈柒留下的那一大箱證據(jù)匆匆抬到吏部。經(jīng)開箱驗看無危險物品后,吏部官員亦是覺得茲事體大,立即呈報內(nèi)閣。
其時首輔楊亭正被嘴臉陡變的便宜師侄氣得心口疼,聽聞此事后猶如當頭一棒,也顧不上心口疼了,當即把箱內(nèi)證據(jù)一一取出,召來閣臣們逐一審閱。
細看之下,眾人皆是大吃一驚。箱中證據(jù)包括寧王名下不止一處的私采礦井圖紙、與瓦剌韃靼常年的鐵器戰(zhàn)馬交易記錄、七殺營的建立與規(guī)劃詳案、隱劍門與真空教曾經(jīng)在各地的店鋪產(chǎn)業(yè)與利潤輸送賬本、還有寧王以弈者身份寫的親筆信……林林總總堆成整整一箱,十分詳盡。
這些證據(jù)并未分類羅列,而是隨意堆在里面,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暗語密函。似乎提供者是在臨時搜羅了寧王的密室之后,把能找到的東西都丟進去了一樣。
“這、這些東西來、來歷不明,真的可、可信?”江春年質(zhì)疑。
楊亭皺眉:“這些證據(jù)直指寧王便是逆賊首領(lǐng)——弈者!事關(guān)重大,必須交予皇上定奪。來,帶上箱子,都隨我去奉先殿求見皇上!”
結(jié)果朱賀霖不在奉先殿。他進入京城后,先是一路被正陽門大街兩側(cè)圍觀的百姓頂禮膜拜,繼而在奉天門廣場接受百官朝拜,安定人心。好不容易抽出身來,連內(nèi)廷的宮門都沒進,就動身直奔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去了。
此時此刻,新帝策馬疾馳來到北鎮(zhèn)撫司,前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與前任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正在詔獄前打成一團,而“先帝”與兩朝元老蘇大人正在鐵門緊閉的牢房里。
第444章
一山難容二虎
牢門在沈柒與褚淵的身后沉重地關(guān)閉。
蘇晏轉(zhuǎn)身,臉色凝重地走近景隆帝:“只剩你我二人了,皇爺有什么不方便當眾說的話,只管對我說。”
景隆帝目光深沉地注視著他,微微搖頭,表示并無話說。
“怎么會無話可說?”蘇晏皺眉,因?qū)Ψ介L久的杳無音信而催生出的憂慮與不安,在他肺腑間堵成一團沉甸甸的離怨。他再次逼近,不自覺地提高了些音量,“既然無話可說,何必來詔獄尋我?”
“你說話,說句話啊……朱槿隚!”
景隆帝被逼得后退半步,伸手按在了方桌的桌角�?粗阱氤叩倪@張臉,他張了張嘴,似乎什么話即將沖口而出,卻只吐出了一聲沉默的嘆息。
蘇晏心中的離怨逐漸化作了惶急,伸手摸他的嘴唇,摸他的下頜與喉結(jié):“皇爺,你說說話,說一個字也好……是不是一時沒想好該說什么?我?guī)湍阆搿瓕α�,就問我是不是已�?jīng)原諒了沈柒,是不是記恨你對他的脅迫、對我的隱瞞,你問我呀!”
景隆帝握住他的手腕,輕輕拉開,朝他溫和地搖了搖頭。
“你真不問?不問那就我來說!我的確對你——對你們心生怨氣!這么大的一件事,你與沈柒暗中策劃,無論是脅迫還是合謀,卻自始至終沒打算告訴我真相。
“你們一個殫精竭慮,唯恐棋差一招導致滿盤皆輸;一個命懸刀叢,不顧踏錯一步就將萬劫不復。而我呢?我算什么?是你運籌帷幄的棋子,還是他逢場作戲的道具?
“沈柒在雨夜橋頭把我推開,說‘你我終究要走到今日這一步’時,是否連我的心情與反應都精心計算過,好呈現(xiàn)出最逼真的效果取信弈者?
“我用最后一個提問的機會,問的是‘皇爺不在別院,在哪里’,那時的你是否如愿地隱身于暗中,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
“是我蘇清河軟弱無能,不堪共謀一事;還是我蘇清河輕浮魯莽,必將泄露內(nèi)情?要使得你們這般苦心積慮地瞞我!”
蘇晏眼眶泛紅,語聲哽塞,說到最后甚至破了聲,嘶啞道:“我不想原諒沈柒,可又心疼他吃的苦、受的罪。同樣的,我也不想原諒朱槿隚,那么你又準備用什么忍辱負重的說辭,來拿捏我這個容易心軟的缺陷?你說吧,盡管說——”
景隆帝伸手攬住他的腰身,緊緊抱在懷中。
蘇晏在這個令他感到痛楚與情熱的懷抱中用力掙扎,無論怎么拳打腳踢,都無法撼動對方的決心。最后他疲憊地喘著氣,低聲道:“其實我也知道……沈柒瞞著我,是因為料準了我絕不會同意用他的性命安危去換這一場天下太平,更別提換什么我的自由了。而你瞞著我,是想將我推離旋渦的中心,推到相對安全的賀霖身邊。可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保護,我并不想要。
“我蘇清河,此生能站到多高的位置,就能擔得起多重的擔子。你們?nèi)羰侵幌胱屛疑砭痈呶欢幌胱屛壹缲撝厝�,那我就只能回到市井鄉(xiāng)野中,去過怡然自樂的小日子。
“朱槿隚,沈柒,要怎樣你們才會明白,我蘇清河從來就不甘做個局外人?
“我比你們,甚至比弈者都更有野心,也做好了為實現(xiàn)這份野心而獻祭一生的準備�!�
蘇晏長舒了口氣,緩慢而清晰地說:“我有我的‘道’,誰也休想撼動它!”
景隆帝松了手。蘇晏把自己推離一些,抬眼看他,只見他張嘴無聲地說了幾個字。蘇晏聽見了那句話——是朕錯了。清河,我錯了。
蘇晏此刻陡然淚濕眼眶,哽咽道:“你……真的說不出話了?”
景隆帝頷首,淡淡一笑。
“為什么?應虛先生給你動開顱術(shù)時,誤傷了腦子?還是術(shù)后沒恢復好?”
景隆帝搖搖頭,拉起他的手,在掌心中寫下幾個字:他說不像腦傷,喉舌也無異常。
蘇晏吸了吸鼻子,思索片刻,說道:“那就可能是心因性的了,就是心病還需心藥醫(yī)……皇爺當初是如何醒來的,或許也會如何恢復說話。”
景隆帝明顯的一個震動,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了痛悔與郁怒交錯的、難以言喻的神情。
蘇晏看呆了——能在這個八風不動的老男人臉上看到如此表情,簡直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還稀罕。
霍然反應過來,蘇晏的臉半紅半白,大致猜到朱賀霖那個小王八蛋往他爹枕邊說了什么,直恨不得牢房里裂開一條地縫鉆進去。
他羞慚到無以復加,腦中倏地飄過前世所看小黃書里的零碎字眼,什么“母女”“小姨子”“雙飛”,實在是齷齪下流至極。上輩子那點兒低俗小癖好翻滾著碾過他的腦神經(jīng),在耳膜里嗡嗡直響……他一把揪住面前的布料,處刑般低著頭把腦門噗噗噗地往上磕。
景隆帝垂目看蘇晏揪住他的衣襟,以頭怒撞胸膛,忍不住嘴角抽動,喉嚨里梗著一句:那小兔崽子說的都是真的,并非假言刺激用以喚醒他爹!
蘇晏自愧當了一回小黃書主角——只除了對象們都是性轉(zhuǎn)的——并沒有如書中男主般感覺享盡艷福,而是莫名地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他哭得淚灑別人衣襟,頗有一發(fā)不可收拾之態(tài),讓景隆帝想起自己被熱淚熨過的膝蓋與肩頭,想起他哭到直抽抽之后還會打嗝,無語又無奈地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捧起他的臉,朝著滿是淚痕的濕漉漉的嘴唇吻下去。
蘇晏被堵了嘴,哭不出聲,又兼心虛腿軟,雙手仍死死揪著景隆帝的衣襟,脫力般攀在對方胸口,任其擺布。
景隆帝本只想給個撫慰,讓他止了哭好好說話,怎知完全低估了與“自薦枕席”那次時隔兩年多的欲.望,更因暌違太久而低估了懷中人的誘惑力,以至于只沾上一點兒卿卿氣息就驟然落入洶涌情.潮,連個自救的念頭都來不及生出,就直接沒頂了。
蘇晏被吻得渾身癱軟,像支點燃了火焰的紅燭,一顆顆淚珠從眼角處止不住地無聲滾落。他閉著眼,想就這么融化了,化作一灘水,一團蠟,隨便被沸到蒸發(fā),被揉成任何模樣。他像渴水的荷葉,遠遠不滿足于“終年唯一期”,他要這一期、下一期,這一季、下一季,春夏秋冬,暮暮朝朝。
“槿隚,”他摟著景隆帝的脖頸,哽咽道,“你出個聲。求你了,喚我一聲……今后的日子還有那么長,你不能永遠都不開口�!�
“……”
“再不吭聲我走了。老男人,大了我十八歲,再變成個啞巴,誰要你?誰要你?我走了,你不出聲留我我真走了!”
“……”
“算了,不說話就不說話吧,我已經(jīng)夠能說會道了,不稀罕你這條舌——唔、嗯、嗯啊……”
棋奩被掃下了榻沿,收拾好的黑子白子再次灑落一地。珠落玉盤的脆響伴隨著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以及一聲透門而入的呼喚:“——清河!”
蘇晏打了個哆嗦,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挨著榻沿,跨坐在景隆帝腿上。
“清河,你自己開門,別讓朕進去拉你出來。”
毫無疑問,牢門外是當朝皇帝朱賀霖的聲音。蘇晏心下一慌,匆匆舉袖擦臉,就要從榻沿翻下去。景隆帝喘息未定,面色微沉,伸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他的腕子,示意他不必驚慌,且讓對方開門進來。
蘇晏實在沒臉坐在當?shù)耐壬辖右娙思覂鹤�,硬是起了身,還沒來得及撇到一旁,牢門便被打開,朱賀霖年輕挺拔的身影赫然出現(xiàn)在門口。
且說回小朱這邊,快步進了北鎮(zhèn)撫司后直奔詔獄,老遠就見地牢入口處兩個人影打斗,他耳聰目明,一下就認出其中膚色黝黑的男子是失蹤多時的御前侍衛(wèi)褚淵,另一個人……是沈柒?!
這個叛臣,竟敢這般肆無忌憚地現(xiàn)身北鎮(zhèn)撫司!朱賀霖怒而下令:“拿下逆賊沈柒,死活不論!”
沈柒在半空中收了刀勢,掠到墻頭瓦脊,語帶譏誚地對褚淵道:“一山難容二虎,不知一個詔獄里裝不裝得下兩條龍?”又望向朱賀霖:“皇上與其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不如早點去地牢里瞻仰先帝遺像,順道把蘇閣老帶出來�!�
“臣先告退�!彼炖镎f著告退,身形卻是飛掠進了北鎮(zhèn)撫司的層樓疊院內(nèi)。
詔獄哪來的先帝畫像?朱賀霖看向被騰驤衛(wèi)包圍的褚淵,當即明白了沈柒的言下之意——自己在梧桐水榭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的親爹,如今想必就在詔獄里,被蘇晏一招愿者上鉤給釣了出來。
這下朱賀霖也顧不上抓捕沈柒了,高聲道:“褚淵,你隨朕進入地牢。其他人守在這里,不準任何人入內(nèi)!”
龍泉聞言急道:“皇上不可,詔獄乃晦暗不祥之地,怕沖撞了龍氣。實在要進,請讓微臣帶一隊人馬護駕。”
朱賀霖略一思索,覺得龍泉此人對兩代帝王都忠心,還是頗為可信的,便頷首道:“你也隨朕入內(nèi)。其他人,誰敢擅入半步,殺無赦!”
褚淵擔心新帝腳程太快,撞見了不該見的,便叫著“臣帶路”,率先往里沖,想著去通風報信,不料被龍泉一把扣住肩頭。龍泉警惕道:“褚統(tǒng)領(lǐng)何以如此急于入內(nèi),不如與我一同隨君護駕�!�
朱賀霖聞言,愈發(fā)加快了腳步,吩咐褚淵:“你跟在朕身后三丈外�!�
褚淵不想犯上,只得依言跟隨。一路上龍泉見甬道兩側(cè)空空蕩蕩,狐疑地問:“獄卒與犯人呢?”
“清場了�!瘪覝Y說。
這下朱賀霖更是篤定,父皇就在里面,十之八九進了清河所在的那間牢房,于是問褚淵:“哪一間?”
褚淵無奈答:“最深處那一間�!�
朱賀霖疾步走到七拐八彎的甬道盡頭,見前方一間石室的牢門緊閉,門縫內(nèi)隱約傳出慟哭聲。他心下一緊,揚聲喚道:“——清河!”
趕到牢門前,哭聲似乎停了。朱賀霖伸手一拽,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栓住了,于是皺眉又叫了聲:“清河,你自己開門,別讓朕進去拉你出來�!�
幾息之后,他不耐煩再等,便運勁于掌,用力拽開了牢門。
第445章
是父子亦情敵
朱賀霖在牢房門口怔了兩秒鐘,旋即掩門,轉(zhuǎn)頭對身后的褚淵與龍泉說:“你們后退。再退遠些……行了,就站那里,不準任何人靠近,也不準聽動靜。”
直到身后二人退出十丈之外,他才深吸口氣,重又拉開門邁進去,反手將牢門緊緊關(guān)上。
方才瞥見的一幕還烙在他的眼簾,驚鴻照影似的,倏忽又鮮明——朱賀霖就著那股沖擊力,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會兒交疊的身影已然分開,一個恬淡泰然地坐在床沿,一個眉眼濕潤地站在墻邊,看身上衣衫還是齊楚的,但保不齊如果他遲來片刻,也許衣衫就不在原處了。
朱賀霖步步走近。蘇晏第一次從對方的臉色中看不出端倪,一時有些心慌意亂,覺得應該對小朱解釋清楚,又覺得既然都看見了,也就沒什么好解釋。
但不吭聲也不好。他思來想去,覺得當著景隆帝的面,無論叫他兒子“皇上”還是“賀霖”都不妥,最后訕訕地喚了聲:“小爺。”
“小爺”二字,承載著他們曾經(jīng)所有相伴成長的時光,親近而又不失敬。
朱賀霖斜乜他一眼,嘴角威脅似的往下壓了壓。
蘇晏對這個熟悉的微表情心領(lǐng)神會——“小爺回頭再收拾你,給我等著”。不知為何,他的心弦一松,緊繃的肩頭也慢慢放平了。
朱賀霖的視線掠過蘇晏,停留在端坐的景隆帝身上。他在床前三尺處站定,忽然一撩衣擺,雙膝下跪,行了個端端正正的叩拜禮:“兒臣恭賀父皇痼疾痊愈,圣體安康�!�
牢房地磚色作深黑,仿佛凝固著陳年的血色,而年輕的天子毫不顧惜身上的龍袍,任由寬大的百褶下擺鋪在臟污地面,膝襕上織金的喜相逢龍紋在燭光中反射微光。
“父皇動完開顱術(shù)后昏迷,兒臣日夜牽掛,只恨茲事隱秘,無法時時于父皇榻前侍奉盡孝,深感疚愧。
“之后沈柒叛逃,父皇所在的別院也人去樓空,兒臣唯恐有失,派出騰驤衛(wèi)人馬四下搜尋,又擔心被弈者得知父皇假死之計,不敢大張旗鼓,前后尋覓數(shù)月仍無音訊,憂心如焚。
“如今見父皇安然無恙,兒臣心中欣喜至極。父皇還朝,是我大銘萬幸,亦是兒臣萬幸,還請父皇隨兒臣回宮,主持大局�!�
蘇晏一開始擔心小朱炸毛,見他從容應對,心弦稍松,隨后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并非朱賀霖說得不好——這番話入情入理,堪稱模板。可就是因為說得太好了,反倒顯得不真實,像一紙父慈子孝的戲本。
……這對父子經(jīng)歷了重重劫波,又經(jīng)年分離,難道真的已疏離至此?蘇晏不由得皺眉,感到揪心。再一想,哪怕原本不疏離,被他這么不明不白地夾在中間,難道還能其樂融融嗎?一念至此,他心頭越發(fā)苦澀了。
朱賀霖伏身不起,似在等待父皇的旨意。然而景隆帝只是注視著他頭頂?shù)氖l(fā)金冠,不發(fā)一詞。
想到景隆帝失語,需要有人代為發(fā)聲,蘇晏只好強打精神,開口道:“小爺,你先起身吧�;薁敩F(xiàn)在說不出話,我去叫人拿紙筆進來�!�
朱賀霖抬起頭,面帶疑惑之色:“‘說不出話’是何意,父皇可是染了風寒,咽喉腫痛不好發(fā)聲?等回宮后,召太醫(yī)來開個消腫開嗓的方子。”
景隆帝微微搖頭。蘇晏嘆了口氣:“不是風寒�;薁斪詮男g(shù)后醒來,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應虛先生檢查過,說找不出任何問題,也許是心病�!�
“心��?莫非受了什么刺激……”朱賀霖皺眉低喃,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了自己當初在父皇病榻前說過的一番話。
那時奉先殿燃了一夜的紅燭剛剛熄滅,他因為得償所愿的興奮之情難以排解,跑去雨后風荷居看望仍在昏迷的景隆帝,難掩激動地說出“清河是我的人了”“父皇會為我驕傲么”之類的話。
當時他是真情流露,希望這段感情能得到父親的認可�?扇缃裣雭恚切┰捖犜趯Ψ蕉�,分明是挑釁與激怒——莫非他的父皇就是這么被活生生氣醒,又活生生氣到失語的?
朱賀霖心情復雜地用手掌扣住了臉。用力抹了一把臉后,他下定決心,干脆就著這個勢頭,把所有話攤開說,把該定的名分定下來。
“父皇,我與清河的確已結(jié)秦晉之好,還請父皇成全我們。”
景隆帝霍然起身的同時,蘇晏的臉綠了,恨不得撲過去捂住朱賀霖的嘴�!靶敚 彼邜澜患拥匾а赖�,“那次是為了給你治病,說好了只此一夜,不復再提!”
朱賀霖反問:“若其他人也求你治病,譬如外頭的褚淵與龍泉,你肯不肯?”
蘇晏噎住了。
“你打死也不肯的,對罷。愿意為我以身為藥,甚至忍著羞恥穿紗衣、系金鈴,難道不是因為心中有情?你可以嘴硬說對我只是道義、是責任,可我從不知哪種道義與責任能讓一個老師自我犧牲到把學生教上床�!�
蘇晏眼前一陣發(fā)黑,幾乎要昏過去,他搖晃著不知扶住了什么,不停吸著氣,覺得這會兒手邊要是有把刀,他能干出弒君的壯舉來。
黑暗退去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扶住的是景隆帝的胳膊,而對方的手正堅定地攬在他腰側(cè),像對他的安慰,也像宣告主權(quán)。
朱賀霖看著面前把臂相倚的兩人,并未露出任何惱怒之色,反而嘴角含笑:“我知道父皇與清河情深意重,卻并不因此而心生嫉恨。我想殺沈柒,殺荊紅追、阿勒坦,甚至連對四皇叔都曾生出過殺心,但父皇不一樣。我的骨是父皇的骨,肉是父皇的肉,脈管里流淌著父皇的血,那么會與父皇愛上同一個人,也就沒那么難以接受了。父皇呢,難道就不能與兒臣父子連心、愛同所愛?”
景隆帝咬著后槽牙,兩腮肌肉微微抽動,額際隱隱冒出了一根青筋。蘇晏用力握住他發(fā)顫的手指,一臉絕望地對朱賀霖道:“你可閉嘴吧小朱!再把你爹氣出個三長兩短來,不等他親自動手,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朱賀霖垮下了一張臉,失望道:“父皇若是真的容不下我,我也只好豁出去,與父皇爭一爭清河了�!�
豁出去?怎么豁?蘇晏嚇一跳,急忙道:“別犯傻!有話好好說——”
朱賀霖深吸口氣,動手解身上的腰帶與龍袍,平靜地說道:“父皇回朝,我這個臨危受命的新君就可以功成身退了。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如同黃金牢籠,一言一行皆不得自由,兒臣實在不想坐了,還請父皇繼續(xù)自囚,為天下蒼生殫精竭慮。兒臣也好空出時間精力與清河相處,必要時帶著人遠走高飛,想來父皇政務(wù)纏身,到時也顧不上抓捕我們。父皇,這身龍袍你收回去罷!”
景隆帝眼底厲光閃過,蘇晏暗道一聲“不好”,還沒來得及出手阻止,只見他霍然一巴掌,狠狠甩在親兒臉上,力道之大,把無意抵抗的朱賀霖打得側(cè)翻在地,從口鼻處瞬間滲出血來。
“……”
景隆帝面色鐵青,急促地呼吸著,眼神中失望大過于憤怒。此刻他就像天底下任何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在與混賬兒子的對決中心力交瘁,兩敗俱傷。
“朕……為……你……”他的嘴唇開合,從喉嚨深處擠出澀不成聲的字眼,逐漸連成了完整的話語,“所做……一切……終成空!”
短短十個字,仿佛耗盡他十八年的養(yǎng)育時光,用一腔苦心籌謀的精魂研磨而成,字字皆是血。
蘇晏聽出了其中的酸楚沉痛,淚水瞬間奪眶而出。他一步跨到朱賀霖身邊,伏地而拜,哽咽道:“皇爺!是臣辜負了皇爺?shù)囊磺恍难〕疾坏珱]把小爺教好,還累他被私情所誤,對不起皇爺病榻前托孤的心意,對不起與皇爺并肩相看的江山。都是臣的錯……事到如今,臣無論應了你們中的哪一個,都是使父子失和的罪魁禍首。臣無地自容,只能斬情,從此與皇爺、小爺只做君臣,再無逾越。若是連君臣都做不成,臣……我便隱退江湖,永不踏入朝堂半步!”
“他開口了�!敝熨R霖說。
蘇晏正傷心,沒來得及反應,直到朱賀霖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帶著一種十分微妙的神情重復道:“我是說,父皇能開口說話了�!�
“……?!”蘇晏驀然抬頭,目光撞進朱賀霖隱隱帶著笑意的眼神里,又轉(zhuǎn)去看景隆帝。
景隆帝也意識到,自己是被逼到極處,一股逆氣方才沖出喉嚨,打開了閉塞的通道。
朱賀霖安撫地用袖口擦了擦蘇晏的眼淚,又朝景隆帝拜了一拜:“父皇切莫為我方才的混賬話傷神。我知道父皇一直對我用心良苦,便想以此刺激一下父皇,看能不能成為醫(yī)治心病的心藥�!�
景隆帝長長地嘆了口氣,將面前兩人一手扶起一個,久未使用的嗓音猶帶沙�。骸澳愕脑挕嬲婕偌佟幢囟际撬��!�
朱賀霖眼底掠過心虛與愧疚之色,卻并無悔意:“父皇說得對。我衷愛清河,此生只認準他一個是真的;想要迎父皇重登大寶,而我退居東宮繼續(xù)當我的太子,也是真的。
“我想還位于父皇,并非不愿擔責,而是覺得父皇比我更適合做大銘天子。我對清河絕不放手,也并非要與父皇爭奪摯愛,而是希望父皇與我誰也不要割舍,誰也不要辜負。
“父皇,你說這世上之事,真的就不能兩全其美嗎?”
景隆帝沉默了。
蘇晏也沉默了。想起沈柒、荊紅追、朱槿城與阿勒坦,他的靈魂受到了良知倫理與“情鐘我輩”的雙重拷問,發(fā)出了垂死般的哀鳴:誰也不辜負,六全齊美行不行……
景隆帝抬手,按住了朱賀霖的肩膀,沉聲道:“朕不會再回朝,也不會再以景隆帝的身份出現(xiàn)在臣民面前�!奥 暌讶贿^去,如今是‘清和’年,朕相信這個年號會很漫長。
“朕被‘天下’二字綁在那張御座上,嘔心瀝血十八年,如今終于可以卸下肩頭重擔,悠閑地過自己想要的日子。至于你,接住你爹移交的擔子,好好挑著罷!”
“我怕我走歪了,挑灑了,總不如爹做得好�!敝熨R霖苦笑。
“賀霖,你做得很好。朕之前敢把你架上火堆,就是相信真金不怕火煉�!本奥〉鄣谝淮魏翢o保留地夸獎他,“記住,你是大銘天子,更是我朱槿隚的兒子。我大銘開國一百一十七年,歷經(jīng)四代帝王,有創(chuàng)業(yè)之祖,有守成之君,今后就由你、由輔佐你的清河,一同去開創(chuàng)新的盛世�!�
牢門外,褚淵與龍泉面色沉毅,耐心地等待圣駕出門。詔獄外,夜色中列隊而立的錦衣衛(wèi)與騰驤衛(wèi)被沖天而起的火光吸引,紛紛轉(zhuǎn)頭望向東南方向——
“……走水了!”
“那一處燒起來了……又一處,快看!”
“這不是尋常走水,是有人在京城各坊放火!”
喧嘩聲逐漸傳進褚淵與龍泉的耳中,兩人臉色乍變,對視一眼,一人掠出甬道探看究竟,片刻后返回說道:“火勢甚烈,快去稟報皇上!”
沈柒背靠檐牙,坐在屋脊的陰影處。
四月底夜風溫暖,他的手卻在顫抖,寒意從四肢涼進肺腑,旋又化作烈火在焚燒、蟲豸在撕咬。他用顫抖的手指捏住一枚“心太硬”,試圖放進嘴里,半途就失手掉落了。
于是他捧著紙包,直接壓在了臉上,從紙張邊緣露出一雙困獸般絕望又狂厲的眼睛來。
奶的香、棗的甜、杏仁的苦,在他唇齒間爆發(fā)。他狠狠咀嚼,用力吞咽,抵抗著從骨縫里滲出的、越發(fā)強烈的渴望與痛苦,心底反復默念著一個名字:清河……清河!
同一道月色下,寧王正在靖北軍的追擊下倉皇奔逃。
與此同時,離京二十里的荊紅追回望遠處的亮光,心念一動,縱身躍上樹梢,朝著京城所在的方向極力眺望。阿勒坦策馬停住,問他:“你干什么?”
“……我要走了�!鼻G紅追生硬地說道。
“不打算繼續(xù)監(jiān)視我了?不怕我殺個回馬槍?”
“你繼續(xù)前往太子城,準備兩國會談之事,我回京看看情況�!币唤z懊惱之色從荊紅追眼底閃過,“我不該答應大人送你一程�!�
言罷他猝然施展輕功,像只林中夜梟掠過樹梢,眨眼間消失了身影。
阿勒坦略一沉吟,用手指打了個響亮的唿哨。夜空中盤旋的海東青俯沖下來,落在他的肩頭,聞聲而來的還有王帳侍衛(wèi)長斡丹。
“斡丹,你率軍先走一步,我回頭趕上�!�
“怎么了阿勒坦,出了什么事?”
“目前還不清楚,但我有些在意,打算尾隨荊紅追去看個究竟�!�
阿勒坦說著,揚鞭催馬,如射出的箭矢一般飛馳而去。
斡丹望著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不見的圣汗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額發(fā):“行吧,反正離太子城之約還有十日,來得及�!�
第446章
你敢用他敢做
詔獄牢房內(nèi),油燈昏黃的光暈映著方桌上的一盤殘局,與灑落滿地的黑白棋子。
朱賀霖用袖口擦拭干凈鼻孔與唇邊血跡,有些沮喪地道:“父皇就算不想再主政,也可以回宮啊,作甚連家與兒子都不要了�!�
景隆帝從這句帶些孩子氣的牢騷中,依稀又找回了當初那個恃寵而驕的幼子,注視他的目光更柔和了幾分,但決意并未動搖。他收回了按在朱賀霖肩頭的手掌,說道:“死而復生,這般驚世駭俗之事,其中隱情未必能向天下人說明,只會徒增人心動蕩、陰謀叢生。就讓已‘駕崩’的景隆帝繼續(xù)躺在皇陵里罷。至于無事一身輕的朱槿隚,雨后風荷居才是更適合的住處�!�
朱賀霖還是一臉依依不舍:“那兒臣想念父皇時,就微服去風荷居探望盡孝,總可以罷?”
“若是又來炫耀,大可不必上門�!敝扉入G淡淡道,“今后離你的小媽遠點,與他只談國事再無私情,便是你最大的孝順�!�
朱賀霖仿佛整個人化石龜裂,沖口而出一聲哀嚎:“父皇�。�!”
就連蘇晏也是一臉羞憤,咬牙道:“皇爺想卸任就卸任,如何把風度也一并卸了?竟當著……你兒子的面說出這種不上臺盤的話!你們繼續(xù)胡說八道,我走了!”
他氣得拂袖而去。朱賀霖眼疾手快,擦肩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也覺得父皇這話太過分對吧!憑什么就容不下我?那要這么說,我還想叫他離他兒媳遠一點呢!”
“你再說!還要不要臉了?”蘇晏惡狠狠瞪向兩代皇帝,“我離你們父子倆遠點,我滾,行了吧!”
這下他的另一只手腕也被握住了。景隆帝的目光從他氣鼓鼓的臉移到旁邊的方桌,朝桌面的殘棋抬了抬下頜:“朕來時,你正與沈柒對弈?”
“是啊!”蘇晏沒好聲氣地答。
“你執(zhí)白?”
“不錯。”
景隆帝松開他的手腕,點了點棋盤圍地中的一粒白子:“這中盤一手自掘墳墓,不似你的水準。這局棋你若非因為下得心不在焉,早在三十六手前就大獲全勝了,當時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還不是想你這老男人究竟會不會來!蘇晏冷哼一聲:“在想沈柒當年若不是受命于皇爺,何以今日會落到舉國通緝、眾叛親離的地步。如今他功也立了,人也全胳膊全腿兒地回來了,也不知皇爺當初的承諾還作不作數(shù)�!�
“——什么!”朱賀霖吃驚道,“沈柒……是在父皇授意下叛國投敵的?他是個間者?”
蘇晏斜眼看他:“看來被蒙在鼓里的不止我一個。深入敵營的臥底,要吃多少苦、擔多大險,時刻命懸一線的壓力有多煎熬人,自不必我說�;薁斉c小爺就給個準話,金口玉言的‘袁斌第二’,作數(shù)還是不作數(shù)吧�!�
朱賀霖一時還不能接受這個出乎意料的真相,皺著眉不說話,望向他的父皇。
景隆帝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連提白棋數(shù)子。棋盤上白方局勢果然急轉(zhuǎn)直下,眼見回天乏術(shù)了。景隆帝微微一笑,道:“你若能重活白子而取勝,朕便讓沈柒官復原職,加賞榮銜,同時向天下公告他的功勞。若贏不了,朕不在其位也做不了主,你向今上討這個恩典去�!�
朱賀霖齜牙一笑:“什么恩典?朕可沒許諾過沈柒任何事�!�
蘇晏看著這對一唱一和的父子,氣得牙根癢。他知道父子倆打心眼里不甘愿放過沈柒,沒奈何只能低頭沉思,良久后一臉苦澀地搖頭:“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我之前那個惡手斷了自己的生路,如今確無回天之術(shù)�;薁斉c小爺換個條件吧,我能做的盡力去做便是了�!�
朱賀霖心中暗喜,正要趁機提個非分要求,景隆帝卻用一個眼神阻止了兒子,說道:“白子還有活路。”
“——��?哪里?”蘇晏睜大了眼仔細找,卻始終找不到所謂的活路。
景隆帝見他乍喜之后又逐漸失落,將指尖一枚白子捏得快要碎掉,仍不甘心放棄。微嘆口氣,景隆帝伸手握住了蘇晏的手背,引導著他的手指,將白子移至黑子陣地內(nèi),斷然落下。
蘇晏低呼一聲:“不就地做活,或是逃棋,反而要棄子?這不是自殺?”
景隆帝道:“你那一子下入對方彀中,已是孤棋。與其想著如何救它,不如物盡其用,讓它發(fā)揮更大的用處。今日,朕教你如何治孤——”
“治理孤棋,當利用己方孤棋打入敵營的機會,徹底破壞對手的圍空地域,手段兇狠,風險極大,但相應的收益也極大,以期最后達到翻盤的目的。
“治孤的要領(lǐng),是保留變化,并充分利用一切,包括己方的棄子。行棋應輕靈飄逸,可棄可取,瞄準對方的破綻后施展手段,方能化險為夷。
“可施展的手段不一而足,你說的做活與逃棋,亦是手段之一。但在這局里,還有更高明的治孤之法,那便是棄子而獲利。
“打入的孤棋,并非一定要活,只要取得相應的利益就夠了。強行求活,反而使己方處處受制于對手,越死越多。這時,不如棄子,你看——”
景隆帝接連交替下了十幾手黑白子,蘇晏看出門道來了,脫口而出:“棄子設(shè)伏?”
“不錯。等對手發(fā)現(xiàn)設(shè)伏,已被拖入其中,黑子薄弱處被一擊命中,白子反而奪得了主動權(quán)。”
最后一手白棋,蘇晏鬼使神差地下在了右上角小目——卻不曾發(fā)覺,景隆帝引導他落子的手,在半途已經(jīng)收回。這一手,是他自己下出的定局之子,成功轉(zhuǎn)身,反敗為勝!
蘇晏屏息望著盤上的黑白棋勢,驀然長長地吐了口氣:“皇爺果然是……”他想說國手、圣手,但又覺得不足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最后嘆息道,“天底下最會下棋之人。沈柒,就是你打入設(shè)伏的那枚棄子吧!
“皇爺可以做活棄子,也可以故意走死,以冒險求取更大利益。但沈柒最后還是活了下來……”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弈者最終還是中了伏�?缮蚱鈪s不是一枚合格的棄子,他別有心機、膽大包天。有時朕懷疑,他既是朕的間者,也是弈者的間者�!本奥〉蹖⑻崞鸬暮谧訛⒃谄灞P上,“很多時候,朕覺得他在觀望形勢,在權(quán)衡利弊,不到真正做下抉擇的那一刻,朕看不透這個人的心。說真的,朕敢用他做棄子,才是這盤棋最大的風險所在�!�
蘇晏凝神思索片刻,緩緩笑了:“皇爺敢用,沈柒敢做,而我——我敢信。我信他不會叛國,也信皇爺不會食言�!�
景隆帝嘆口氣,轉(zhuǎn)臉對朱賀霖說道:“朕言盡于此,如何處置沈柒,你自己看著辦罷�!�
又叫我自己看著辦?當初選擇放不放豫王,父皇你也是這么說的,這不是把難題全拋給我……朱賀霖聽得頭皮有些發(fā)麻,但還是點了點頭。
蘇晏拈起棋盤上那一枚棄子設(shè)伏的白棋,收入袖中,打算留作紀念,同時也作為自己的幸運棋子。
他想見沈柒。
然而此時牢門外傳來龍泉的聲音:“皇上,京城里有人縱火,已燒了好幾處。今夜風大,火勢洶洶,恐殃及城中萬千百姓!”
蘇晏吃了一驚,脫口道:“難道寧王又回來了?”旋即又搖頭,“京城戒嚴,九門緊閉,寧王想要率部回攻,不可能不驚動守軍,悄然潛入放火�!�
“那又會是誰?”朱賀霖問。
蘇晏道:“先出去看看情況。讓五城兵馬司指揮軍民,盡快滅火。”
二人邊說邊往外走,景隆帝則拉起風帽重新罩回頭上,說道:“此事交由你們處理,朕不露面�!�
朱賀霖回頭看他:“父皇真的不回朝了么?”
“那些大臣煩了朕十八年,還沒煩夠?讓朕清凈清凈罷!”景隆帝說著,擺擺手指,示意他們趕緊走。
朱賀霖無奈地嘆口氣,拉著蘇晏的手腕,推門走出了牢房。蘇晏在出門的一刻忍不住回望,見景隆帝始終注視著他,迎著他的目光安撫似的微微一笑,又仿佛在說:去罷,朕等你。
蘇晏亂哄哄的心頓時沉靜下來,剛回了個撥云見月的笑意,就被朱賀霖拉出房門。
出了詔獄,見東南、西南方向火光沖天,把黑夜都暈出了一層金紅。蘇晏急忙道:“找一處制高點,我們上去看看,先判斷火勢,以及縱火者的身份與目的�!�
朱賀霖想了想,說:“我們?nèi)ゴ竺鏖T的城樓上看�!�
大明門在京城中軸線的北端,是通往皇城的第一道入口,門上城樓足足有十丈高。天氣晴好時,站在城樓往南看,中央的正陽門大街與兩側(cè)的各坊一覽無余。
于是兩人分別上了坐騎,在騰驤衛(wèi)的護送下趕往大明門。蘇晏下了馬又被朱賀霖拉著,氣喘吁吁地登上城樓,取了窺筩來眺望。
著火點有兩處,分別在東南偏南與西南偏南�;鸸鉀_天,夾雜著軍民奮力撲火的喧嘩聲,從夜風中隱隱傳來。
蘇晏把窺筩遞給朱賀霖,皺眉道:“這火勢燒得兇猛,應是澆了黑油之類的易燃物。還有起火位置也古怪,左右兩處與正中大街之間的間隔幾乎等距,像是精心計算好的�!�
朱賀霖用窺筩邊看邊說:“……又有兩處燒起來了,在東南偏東、西南偏西方向。”
蘇晏覺得不對勁,琢磨片刻,忽然一拍城垛上的磚石:“是八瓣紅蓮!”
“什么?”
“著火點的選擇��!從中間往兩側(cè)燒開去,若是半空中望下來,可不就是一朵從中間一瓣瓣打開的巨型紅蓮?”
朱賀霖霍然反應過來:“縱火者是真空教……鶴先生!他這是狗急跳墻了!”
“他這是要把京城變成紅蓮遍地的‘真空家鄉(xiāng)’!媽的,果然教宗們不是神棍,就是瘋子!”蘇晏轉(zhuǎn)身蹬蹬地下了城樓。朱賀霖幾步追上他,叫道:“你去哪里?”
蘇晏邊上馬,邊說:“正東與正西方向!下一瓣紅蓮就開在那兩處。要趕在縱火者點火前,阻止他們!”
朱賀霖道:“別著急,朕讓騰驤衛(wèi)兵分兩路,即刻趕過去�!�
第447章
月下琴月下血
龍泉奉命另帶一隊,按照蘇晏指點的位置去了正東坊。
其余騰驤衛(wèi)護著圣駕趕往正西坊。騰驤衛(wèi)的坐騎腳程快,蘇晏的汗血寶馬“八吉祥”更快,甚至還比大部隊更早了近一刻鐘抵達。朱賀霖不放心,將“赤霞飛”的馬力驅(qū)使到十分,緊緊追在蘇晏身后。
一路上都是急匆匆奔行救火的鋪兵與驚慌張望的百姓,蘇晏默默計算著著火點與中軸線之間的距離,轉(zhuǎn)頭對朱賀霖叫道:“前方右拐,在地藏寺街!”
趕到街口,果然見道路兩側(cè)民房后有濃煙升起,不遠處的地藏寺更是烈焰升騰。朱賀霖下令:“包圍整條街,封鎖出入口,不得走脫了一個縱火賊子!”
數(shù)千騰驤衛(wèi)緹騎與聞訊率隊趕來的西城兵馬司指揮,當即將狹長街巷的兩頭堵了個嚴實,連民居之間的小胡同與渡橋都攔滿了兵丁,一面組織百姓取水撲火,一面嚴防死守,許進不許出。
蘇晏依稀聽見了一縷琴音。他側(cè)耳聆聽,驅(qū)馬循聲而去。朱賀霖示意侍衛(wèi)們跟上,沒走多遠,一行人便看見地藏寺門外的古松琴亭里,坐著個白衣散發(fā)的男子。
蘇晏一眼就認出鶴先生的身影。對方似乎并沒有躲藏之意,在一片燃燒的嗶剝聲與救火的喧嘩聲中,依然自顧自地彈著他的《風雷引》,琴聲蒼郁險峻,氣勢雄渾,直如天地間起烈風、滾迅雷、陣雨如注,倒是與周圍這片混亂有些應景。
“裝腔作勢!”朱賀霖不屑地擺擺手,示意騰驤衛(wèi)上前圍捕。蘇晏卻提醒他:“或許對方真有后手。”
“鶴先生此人,我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就算是窮途末路,他也要走出十二分的逼格。眼下擺出這個架勢,我猜他是想與人談條件,想必手里攥著幾個籌碼�!碧K晏想了想,又道,“剛好我也有不少問題,想向他問個究竟�!�
鶴先生與錦衣衛(wèi)交過手,朱賀霖知道此人身手普通,但內(nèi)力過人。不過就算是所謂“普通”身手,也能在一招之間輕易取走幾十個蘇晏的性命。故而一把抓住蘇晏的手腕,下令道:“你不準過去!要訊問什么內(nèi)容,你寫下來,朕派人去對付。”
琴聲停了下來,鶴先生語聲平靜地招呼道:“蘇大人,久違了。難得月下重逢,不如過來坐坐,一敘別情�!庇制沉艘谎壑熨R霖,“若是心懷忌憚,讓侍衛(wèi)們將刀劍架在余脖頸上便是。”
“且看他葫蘆里賣什么藥�!碧K晏低聲說著,扭動被鉗制的手腕,反握住了朱賀霖的手,“我覺得鶴先生的建議不錯。他用激將法誘我獨自上前,我偏不遂他的意,來,上個五六七八柄刀刃,給他壓壓肩。”
朱賀霖被當眾牽了手,簡直心花怒放,忍笑道:“沒聽見蘇閣老的話?”
御前侍衛(wèi)們當即涌入琴亭中,將刀鋒劍刃架在鶴先生脖頸上,因著刀劍中間的雪衣烏發(fā)黑白分明,乍一看好似被許多銀筷叉住的一個爆肚芝麻湯圓。
鶴先生深吸了一口郁氣,朝蘇晏道:“這下蘇大人總可以放心了罷�!�
蘇晏當然放心多了,松開朱賀霖的手翻身下了馬,拾步走上幾層石階,坐在石臺對面的石墩上。朱賀霖貴為天子,自然不能隨意與叛賊坐談,以免失了國體,于是便在眾多侍從的拱衛(wèi)下驅(qū)馬近前,在亭外幾丈處停駐,取雕弓在手,將箭矢在指間蓄勢待發(fā)地把玩著。
鶴先生從石臺取下七弦琴,橫在膝頭,聽見蘇晏問:“你是如何進了京城的?又如何帶進來這么多的黑油?”
他隨手撥了一下琴弦,說道:“一座城再怎么固若金湯,也有不為人知的罅隙,譬如……水道。至于黑油,無需另帶,早就已經(jīng)在京城里了。去年朝廷不是還大肆搜查我真空教留下的密道,你以為就沒有一處疏漏?”
蘇晏暗中抽了口氣——不知真空教的地道里還留有多少遺毒!之前因逢帝位更迭、外憂內(nèi)患,無暇徹底搜查,如今看來真該把整個京城犁庭掃穴,徹底清理一番了。
“為何要告訴我?”
“因為想讓你知道,即使弈者輸了,真空教也依然有它的生存之道。想要根除一個教派,比根除一股勢力要難得多,因為我們以信仰為滋養(yǎng)。只要人心中的苦難與求告、欲望與貪惰還在,教派就永不會消亡�!�
蘇晏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但這個道理不該從鶴先生口中吐出:“別把真空教與其他教派混為一談,你們是邪教。邪教必須根除,也一定能根除�!�
鶴先生笑了:“這么說來,我們之間連一點和談的余地都沒有了?如此心胸狹隘的話,大銘又如何與北漠和談的呢?”
聽他牽扯阿勒坦,蘇晏有些暗惱,冷笑一聲:“鶴先生也太抬舉自己了!國之邦交,各有所圖,所圖無太大矛盾,便能協(xié)商解決。你們真空教算什么,蠹蟲而已�!�
“可就是你口中的蠹蟲,助太祖皇帝建立了大銘。”鶴先生抬手,遙遙指向東南方向,“那里,便是當年聞香教主殉道之地。太祖將他的尸首示眾三日之后,方才焚毀,并將骨灰埋在這地藏寺的塔下,永世鎮(zhèn)壓�!�
蘇晏這才明白,鶴先生為何選擇了這處地藏寺作為最后一搏之地。
當年太祖皇帝或許辜負了聞香教主,卻沒有辜負天下百姓。蘇晏不為所動地說道:“聞香與太祖相互借勢,成大事后,若真空教愿受朝廷管束,做個勸人向善的正教,太祖皇帝未必容不下他。我已向……知曉當年內(nèi)情的人打聽過,聞香想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使國內(nèi)人人信教,誰若不信便要打成異端。他想統(tǒng)一國人的思想,用狂熱的信仰去武裝全國,太祖皇帝自然不會認同。兩人政見相去愈遠,最終化為你死我活的矛盾。
“這種從戰(zhàn)友變?yōu)閿橙说墓适�,說起來總令人唏噓,但我認同太祖皇帝的做法。所以鶴先生你再如何口燦蓮花,放在我蘇清河里這里都不奏效�!�
鶴先生嘆口氣:“若余愿意放棄聞香教主的宏愿,僅僅是想把真空教變?yōu)槌⒄J可的教派,使民眾自愿信仰呢?我教宗旨本意并不壞,有些錯誤的解讀,余也愿意親自修改經(jīng)書寶卷。而朝廷也將從中獲利。蘇大人如此敏慧非凡,應該知道信仰的力量,能讓民眾于苦難中倍加忍耐,也會讓民眾于嚴峻中倍加馴服。”
這是赤裸裸的投誠了,就差沒說——以后真空教就是朝廷手中的一管麻醉劑。
蘇晏卻也笑了:“大錯特錯!我要讓大銘的百姓免于苦難,而非忍受困難;以公義之法治國,而非使民眾馴服于苛暴之政。你與我的理念,從根子上就是相左的,更沒有任何相融的余地。鶴先生,你徹底死了這條心吧!坦白交代你所留的危險物、所布置的后手,或許還能為自己爭取減刑�!�
鶴先生長嘆一口,搖頭道:“遺憾哪,大遺憾……余本以為,至少還有你蘇清河能明白�!�
“我明白,”蘇晏沉聲道,“但我不接受!因我不想走飲鴆解渴的捷徑。治國之路再難,我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與我一同上下求索,這其中并不包含你。鶴先生,束手就擒吧,輸也至少要輸?shù)皿w面�!�
鶴先生垂目注視面前的石臺。石臺是一塊完整的青石打磨而成,上面不知被哪個僧人刻了副棋盤,縱橫交錯的凹痕,猶如天地經(jīng)緯,黑白棋子運行其間,猶如陰陽輪轉(zhuǎn)。
“……余愛手談,嘗以為世間無能與之盡興者,直至遇上了寧王朱檀絡(luò)。
“寧王下的一手絕妙好棋,布局之力猶在余之上。與他手談,余輸多贏少。
“一開始,我們只是棋友。后來某日,他喝醉了,對我吐露了個被掩蓋三十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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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殘之夜,月光如水如銀,籠罩著大戰(zhàn)后的一片曠野。
寧王拄著長劍俯身半跪于地,呼吸困難地喘著氣,身邊是耗盡馬力、口吐白沫倒斃的坐騎。他的十五萬秘軍,幾乎完敗于七萬靖北軍的鐵騎之下,再無回天之力。
而他如今之所以還活著,也是因為與靖北軍的統(tǒng)領(lǐng)——豫王朱槿城流著一半相同的血。
他依稀想起,在他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在他們的母親莫氏與秦氏還未為了爭奪正妃之位徹底翻臉的時候,朱槿城也是喚過他一聲哥哥的。
如今,他們延續(xù)著這份仇恨,走上母親的老路,成了生死之敵。
……不,延續(xù)這份仇恨的人只有他。朱槿城望向他的眼里,沒有私怨,甚至還帶了幾分不解與惋惜。
“我是真沒想到,弈者竟然是你�!痹ネ醯固嶂L槊,一步步走近,“你一個身懷暗疾之人,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個錦衣玉食的親王,卻要苦心積慮謀劃多年,勾結(jié)邪教、亂軍與北蠻造反,究竟圖什么?圖那張龍椅?你能坐幾日?屁股沒坐熱又要換個奶娃娃,何必。平白禍害了祖宗打下的基業(yè),禍害了天下百姓�!�
寧王接連咳出了幾口血沫:“那么你不肯被圈在京城做個錦衣玉食的親王,非要重回戰(zhàn)場,又是圖什么?”
豫王不屑地嗤一聲:“休得拿我與你相提并論!”
“的確,你是百姓口中的英雄戰(zhàn)神,而今夜之后,我將成為千夫所指、百姓唾罵的逆賊,被記入史書,淪為后世人的笑柄�!睂幫鯌K笑道,“可史書所記載的,真的就是真相么?你應該也翻看過我們的父親——顯祖皇帝的本紀,你可記得我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豫王回憶了一下,說道:“父皇還是秦王時,側(cè)妃莫氏為圖謀正位而陷害我母親秦王妃,導致我的三哥朱槿軒夭折,因此觸怒父皇,在幽囚中抑郁而終�!�
“哈,哈哈哈……”寧王狂笑起來,邊笑邊咳喘,嘴角溢出的血沫越擦越多,“我說了,史書上記載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真相,在我心里藏了整整三十年的真相是什么,如今我不妨告訴你——
“你三哥,是你那個有武后遺風的親娘聽醫(yī)官說他即使病愈也會留下后遺癥,故意停了藥,才死的。我母親的確害朱槿軒生病,可沒殺他。
“我母親也不是因為幽囚抑郁而終,她是被你母親秦氏用一尺白綾,活生生的、一點點勒死的。秦氏親自下的手,而五歲的我躲在衣柜里,親眼看完了全程。
“秦氏將喪子之痛與愧悔之心,完完全全遷怒于我母親身上,可她有沒有想過,天底下并非只她一人有孩子?那時的我看著母親的臉逐漸變成紫紅,臉皮腫脹、眼球突出,我死死捂著嘴,不敢哭、不敢喊……因為母親望著我,她透過衣柜的縫隙看見我了,她像鬼一樣可怖的臉對我做出無聲的遺言——‘別哭,別出聲,忘掉這一切’。
“怎么可能忘?這一幕三十年來夜夜入夢,從未在我眼前消失過�!�
豫王皺眉聽完,長出一口氣:“所以你對我母親恨之入骨,連帶也深恨她的兒子們與孫子。”
“連……帶?”寧王冷笑,“說得好像朱槿隚有多無辜似的,我唯一的胞兄信王難道不是他親口下令抄家滅門的?”他以劍支地,身軀緩緩滑落在枯木亂石上,“我并不認為朱槿隚有多卑劣,換作是我,也一樣會鏟草除根。說來說去,還是那八個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天下至理,無不出自其中�!�
豫王道:“世間不僅有勝敗,更有是非對錯,有可為與不可為。即使將來有一日我戰(zhàn)敗于疆場,馬革裹尸還,心中亦無怨恨,因為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而你呢,朱檀絡(luò),你這一生可有什么事,不是為了自己去做的?”
寧王仔細想了很久,搖頭道:“沒有。為了報仇,為了顛覆朱槿隚父子的江山,我可以利用任何人、犧牲任何人,也包括我兄長信王留下的唯一血脈�!�
“你說的是蘇小京?他真是信王的遺腹子?”
“……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這輩子熱衷下棋,或許原本可以做個不世的棋手,著書立說,自成一派,在史書上留下一筆丹痕。如今走到這一步,都是我自己的取舍與選擇,沒什么好后悔的。”
豫王道:“你還真是死到臨頭不悔改。也罷,無論走了什么路,能死而無悔無懼,亦是一種體面。我不勸你回頭�!�
寧王道:“我不會自行了斷,更不想被押解回京受審。我要你在這里殺了我�!�
“想賴上我?”豫王朗笑幾聲,“我槊下鬼魂無數(shù),多你一個也不會睡不著覺�!�
“那正好,你的槊還沒飲過手足同胞的血吧?我來為你開鋒。若干年后,當朱賀霖容不下你的那一天,你要記得今夜槊上的血跡。”
寧王背對他,整了整衣冠,端正坐好。
豫王舉起槊尖,銳刃在月光下反射寒光。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只是一臉早已看淡人命的漠然。
第448章
七郎怎能騙我
這個三十年前的真相,把周圍侍衛(wèi)們聽出了一身冷汗,唯恐知曉了皇室秘聞,要被滅口。
蘇晏卻是一臉的淡定:“莫氏是權(quán)勢爭奪戰(zhàn)的犧牲品,如今的太皇太后亦然。說來,兩個老娘們兒之間的仇怨撕逼,放在尋常百姓家可能只是互吐口水、扯頭花,擱在高位者身上那就是一場災難了,沒得牽連了大批人,真是遺害不淺�!�
他的大膽敢言叫侍衛(wèi)們震驚,紛紛轉(zhuǎn)頭去看皇帝的臉色。誰料更令他們的震驚的是,皇帝對這番訕議國母、堪稱大逆的言論,竟然沒有絲毫動怒,反倒露出了心有戚戚然的神色。
侍衛(wèi)們再一想——太皇太后前半生大獲全勝,后半生又敗在了誰手上?頓時明悟……這下更擔心自己活不成了!
鶴先生又撥了一聲琴弦,失笑道:“蘇清河當真是個妙人。敗在你手上不冤,但萬物皆求生,余還是想為自己掙一掙活路�!�
“如何掙?”蘇晏警惕地問,同時用眼神示意侍衛(wèi)們把刀劍架牢點、抵緊點,萬一對方暴起殺人,他連是用仰天鐵板橋還是向旁懶驢打滾的招數(shù)都預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