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鶴先生雙臂側(cè)伸,向著亭旁松樹下的鋪地觀賞石子,掌心真氣一吸,分別抓了兩把,放在石臺邊上正好黑白兩堆。
“寧王一去,余又尋不到棋友了。聽聞先帝乃是圣手,可惜無緣一弈。不知蘇大人棋力如何,能否陪余盡興?”
“……不是單純對弈吧�!�
“自然不是�!柄Q先生微笑道,“這是余賭上性命的一弈。蘇大人若是贏了,余便追隨聞香教主而去。蘇大人若輸了,余便將京城千萬百姓一同帶去真空家鄉(xiāng)�!�
蘇晏下意識地將他七拐八彎的言辭翻譯成大白話:一局定生死。你贏棋,我自行了斷;你輸棋,我就算死也要拉上全城百姓陪葬。
……媽的,你死就死,能不能死得干脆點,不要連累別人!蘇晏怒從心頭起,把臉一沉:“這是拿百姓的性命要挾?你不止縱火,還想做什么?再來一場白紙坊大爆炸?鶴先生,你空有一身好皮囊,品行實在下作到令人不齒!”
鶴先生被罵了也不生氣,溫聲問:“蘇大人要不要也隨余同去?”
朱賀霖忍無可忍地下令:“拿下這邪教頭子!送去北鎮(zhèn)撫司嚴刑拷打,讓他把一切都吐出來!”
鶴先生對此置若罔聞,只是朝著蘇晏微笑:“余的品行如何,自己亦不好評論,但有一點——說到做到,絕無反悔�!�
——千萬百姓的性命!為此陪他下一局棋又何妨?正好可以拖延時間,抓他手下的真空教余孽去拷問出這個威脅的真假。蘇晏深吸口氣,對動手捆縛鶴先生的侍衛(wèi)們說道:“且慢。”
朱賀霖這下也顧不得國體了,縱身躍下馬背,幾步躥進琴亭中,握住其中一名侍衛(wèi)的劍柄向鶴先生刺去。
鶴先生并不躲閃,肩窩處生受了這一劍,頓時鮮血涌出,染紅身上繪著墨字的白衫。他仿佛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地朝朱賀霖拱了拱手:“謝天子賜。余周身還有不少皮肉可供下手,但如此一來,余這張嘴怕是要永遠閉上了。”
蘇晏握住了朱賀霖的手腕:“一個落網(wǎng)之徒,何須勞動皇上玉體,不如交由臣來處置。”
朱賀霖暗罵一聲“這鳥人真是瘋得邪門”,又見蘇晏目光堅定,轉(zhuǎn)念道:“只一局。無論輸贏,朕都要拿下他!”
蘇晏應下,又用眼神示意。朱賀霖心領(lǐng)神會,借著拂袖而去,走到亭外吩咐騰驤衛(wèi)一名指揮僉事,去拷問火場上抓住的真空教徒。
鶴先生給自己點穴,稍微止血后,重又坐回石墩上,向蘇晏比了個“請取子”的手勢,說道:“蘇大人執(zhí)黑?”
黑子先行,這是要讓他。蘇晏冷冷道:“不必,猜子吧�!�
鶴先生無謂地一笑,隨手抓起一把淺色石子:“請猜。”
“單數(shù)�!碧K晏道。
鶴先生松手,石子落在臺面,六粒,是雙數(shù)。
猜輸了的蘇晏將淺色石子攏到自己這邊,臉色冷淡:“請�!�
鶴先生取了一粒深色石子,起手落在右上角小目。
堅實,而且攻守兼?zhèn)�,是不二選點。蘇晏心里毫無意外,應在了左上角小目。第三手黑子,鶴先生拍在了右下角小目,與他第一手黑子正好錯向,既可聯(lián)通圍住右邊,又可分開各自為戰(zhàn)。
——此局,余必傾盡全力,你也全力應戰(zhàn)罷!
蘇晏從這一手中聽見了對方的心聲,頓時起了爭先之心,白子于右上角目外掛角,逼迫對方應對。對方若應,便容易受制于他,稍有不慎失掉先手,黑子優(yōu)勢被消磨。若不應他,則被掛之角岌岌可危,白棋的攻勢也就有了支點,可以由此打開棋路。
鶴先生笑了笑,輕聲道:“看來,你有一位厲害的老師�!�
蘇晏想起養(yǎng)心殿里君臣對弈的時光,想起那本在御書房受贈、即使歸隱也被他時時帶在身邊的棋譜,不假思索地頷首道:“不是‘厲害’,是‘極其厲害’�?上疫B他十分之一的皮毛都學不到,天分不足,如之奈何�!�
“蘇大人過謙了�!柄Q先生嘴上客氣著,下手卻毫不留情,繼續(xù)第三次錯目后,以一招看似平平無奇的小尖化解了白棋掛角之勢,反過來逼迫對手是選擇偷襲黑子后方,還是加強白子自身。
蘇晏有些猶豫:是與黑棋近身纏斗,還是搏取外勢?如若此刻執(zhí)白的是皇爺,又會如何應對?
他開始努力回憶與模擬景隆帝的棋風,以至于每一手都下得格外小心謹慎,思之又思。
反觀鶴先生,卻下得愈發(fā)輕松飄逸,落下的黑子進可攻,退可守,迅速連成黑陣。蘇晏苦思應對,白子如履薄冰。
鶴先生道:“蘇大人,與余對弈之人是你,而非你的老師。你若只能行人之道,而無法行己之道,此局必輸無疑�!�
蘇晏當然知道,但面對鶴先生這般弈道高手,他這半路出家、不上不下的棋力,不極力模仿老師,又如何去贏?
黑棋優(yōu)勢明顯,鶴先生卻有些失望地嘆口氣,似乎覺得食之無味了,一招大飛壓,走出了“大斜”的攻勢。大斜棋型怪異而不安定,可就在這隱隱的不安定里,藏著數(shù)之不盡的變化,故而有“大斜千變”之稱。
這是給蘇晏施壓,叫他捉摸不定無從下手,若是避戰(zhàn)而逃甚至不應,大斜就將張開羽翼形成一張大網(wǎng)將他釘死。同時,這也似給蘇晏機會,看他能否在萬千變化中拋開定式,尋找到自己的一線生機。
蘇晏手捏的白子遲遲不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朱賀霖見他臉色不妙,再次走入琴亭觀察棋勢,可惜他是個臭棋簍子,別說得乃父真?zhèn)鳎綍r連蘇晏也贏不了,這會兒只看出黑棋布局精妙,白棋兇險異常,縱是想幫也幫不了。
沉思之后,蘇晏得出了若避戰(zhàn)而逃,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的結(jié)論,于是將指間白子化作狹路相逢的勇氣,直刺大斜要害而去。
鶴先生露出了贊賞的眼神,不禁道:“好!如此斗志,這才是余之勁敵!”他抖擻精神,在這千變?nèi)f化的大斜之上淋漓施展,蘇晏雖盡力應對,但畢竟積淀不足,面對黑子形成的大模樣,白子不得不疲于奔命地防守。
“……哎呀!”朱賀霖脫口叫了聲。
原來蘇晏判斷失誤,將白子下入黑陣腹地,成了孤棋。這個惡手導致本就不占優(yōu)勢的白棋雪上加霜。
鶴先生琢磨著這枚棄子,覺得就地做不活,逃也逃不掉,要說拿來設(shè)伏也嫌單薄,最后認定是個大失誤。棋過中盤,正是黑白絞殺的關(guān)鍵時刻,他沒必要把重要的幾手浪費在白棋的棄子上,于是選擇不應,繼續(xù)圍攏收口。
黑棋想封鎖,白棋想越獄,雙方卷入對殺,在局部形成了劫爭。鶴先生搶先吃了一子,按規(guī)則就算蘇晏可以同樣吃子也不能立刻下手,因為禁止同形重復,須得在其他地方落子后,方可以回頭再來提。這旁落的一子稱為劫材。
蘇晏把這一手劫材下在了棄子旁。
鶴先生瞥了一眼,覺得威脅不大,繼續(xù)不應直接消劫,打算先把對殺之地吃空。
蘇晏由他吃,仍將后續(xù)幾手落在棄子附近。
鶴先生吃空了右上角,從大勝之勢中驀然驚醒,發(fā)現(xiàn)以蘇晏之前那個棄子為核心,幾手劫材上下連通,竟使那一片白棋沖破黑壁,將黑陣大龍截為兩段!
“棄子造劫……不,不對!”鶴先生喃喃道,“我中計了……”
這幾手下得隱秘而兇險,若是被對方提前察覺真實用意,必然自掘墳墓。蘇晏深吸了口氣,一直緊繃的心弦稍微放松,點了點吃空之地:“不錯,這一片才是真正的棄子。之前的那枚孤棋并非棄子,而是我埋下的伏筆�!�
鶴先生鬢角處淌下大顆汗珠,在那個伏筆旁補了一手。但已經(jīng)遲了,白棋仿佛焦渴瀕死的龍得遇暴雨,瞬間活轉(zhuǎn)過來,在棋盤上騰挪輾轉(zhuǎn),逐漸擴大了自己的優(yōu)勢。
如今之計,只能從另一處圍地下手,盡快扳回局勢,也許還能反殺。鶴先生斷然跳出牽制,轉(zhuǎn)攻白棋薄處。
蘇晏拈起淺色石子,方要落子時,忽然停住手勢,緊接著將石子隨手一丟。他從袖中摸出了一顆乳白色的和田玉棋子,光滑圓潤,觸手生溫,正是從詔獄里帶出的那個幸運棋子。
白玉子“啪”的一聲落在石臺上,落在棋盤的正中央——天元!
屏息觀戰(zhàn)的侍衛(wèi)們中,有略通棋藝的,忍不住嘀咕了句:“四面絞殺,落子天元?怎么是一步莫名其妙的閑棋……”
但鶴先生的臉白了。兩頰蒼白,嘴唇卻咬得殷紅,他死死盯著天元處的白子,從看似脫離全局的表象中,窺見了攻向四面八方的一步妙手——
上方苦于失聯(lián)的白陣,因為這一手而聯(lián)絡(luò)中原,打通了出路!
下方正在攻擊白棋薄處的黑子,被這一手封住了攻勢!
左邊的黑棋看似安穩(wěn),被這一手占據(jù)了攻擊據(jù)點,白棋隨時可以發(fā)起猛攻!
右邊黑陣原本扣住白棋,可以殺向中原,卻被這一手占據(jù)了必經(jīng)之路,牢牢扼住了命門!
這一手天元,既是己方左右逢源的活躍全盤之棋,又是同時進攻四面的克敵制勝之鬼手,看似脫離全局,實則攪動全局,實為驚天逆轉(zhuǎn)!
而為它打造出如今的覆盤之勢的,追本溯源,卻是之前那個毫不起眼的棄子——不,是那個伏筆!
鶴先生手中的黑子頹然落下,在長久的沉默后,長嘆一聲:“余輸了�!�
蘇晏道:“尚未收官,黑棋猶有一爭之力。”
鶴先生搖頭:“余已看到百手之外……縱然窮盡所學去斡旋拼殺,也還是要輸一目半。余收回前言,這不是別人的棋道,是你的棋道。”他抓了一把深色石子,緩緩灑在棋盤,以示認輸。
蘇晏將那枚白玉棋子收回掌心,緊緊攥住,目光掠過亭外松樹梢,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露笑意:“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你的圍棋老師是誰?”鶴先生問。
蘇晏歪了歪頭:“是一位國之圣手。在開局之前,你不是已經(jīng)提起過他了么?”
鶴先生轉(zhuǎn)念后,有些意外,卻又覺得合乎情理:“是景隆帝?難怪都說你蘇清河圣眷非凡,兩朝榮寵不衰。先帝之徒,今上之師,呵呵……”
蘇晏被“呵”得不舒服了,決定再給他個打擊,便將掌心的白玉棋子展示給他看:“治孤之術(shù)是我的老師教的,這枚白子也是老師示范時用過的。來,把你的手給我�!�
鶴先生不解地挑了挑眉,伸出右手掌,蘇晏捏住了他的四個指尖。
朱賀霖回過神,用力咳了一聲。侍衛(wèi)們架在鶴先生脖頸上的刀劍警告般收緊,割出了道道血痕。鶴先生無暇顧及傷口,聚精會神地看著蘇晏的手,感覺他在自己掌心寫字。
蘇晏寫道:就在一個時辰前。
什么一個時辰前?鶴先生有些莫名。但把對方的前后話語聯(lián)系起來后,他仿佛焊在臉上般云淡風輕的神色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治孤之術(shù)是我的老師教的,這枚白子也是老師示范時用過的,就在一個時辰前。
……景隆帝還活著!這怎么可能?!
蘇晏繼續(xù)寫了四個字:金蟬脫殼。
鶴先生的臉白得慘無人色。真相在這四個字里呼之欲出……開顱術(shù)并未帶走景隆帝的性命,反而給了他金蟬脫殼、藏身幕后布局的機會。弈者最終大敗的原因,除了異軍突起、力挽狂瀾的蘇晏蘇清河,恐怕也少不了那位絕世棋手的暗中謀劃罷!
原來弈者與他,早在兩年前就已踏入了對方的陷阱,從來就沒有過勝算。
那么投奔而來的沈柒……
“沈柒……是間者?”鶴先生啞聲問。
蘇晏寫下最后兩個字:孤棋。
沈柒是孤棋,是棄子,卻也是伏筆,是這個扭轉(zhuǎn)乾坤的終局開始的第一步。
鶴先生發(fā)出了一連串的慘笑,最后化為了仰天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角泛出淚花,喘氣道,“多謝告知,使余不至于至死蒙在鼓里。作為回報,余亦有一件事,要告訴蘇大人�!�
他向前傾身,想對蘇晏附耳道來,但御前侍衛(wèi)們哪里容得他靠近,紛紛呵斥阻止。于是鶴先生也長長地伸出手臂,以指為筆,在蘇晏掌心寫下七個字:
他、的、癮、終、生、無、解。
誰?什么癮?蘇晏拒絕去想,更拒絕去信。但鶴先生那么溫柔地凝望他,帶著一點悲天憫人的意味,緩緩搖了搖頭。
鶴先生松開蘇晏的手指,抱琴起身,對侍衛(wèi)們說道:“刀劍可以收了。我教崇尚光明烈火,教宗自有歸處�!�
朱賀霖見蘇晏怔然坐著不動,連嘴唇都失了血色,是心神大亂的模樣,擔心他七情傷復發(fā),又急于知道鶴先生是否真布下了玉石俱焚的后手,一邊從懷中掏出從不離身的藥瓶,將御醫(yī)所配的安魂定心丹塞入蘇晏口中,一邊揚聲下令:“拿下他,留活口!”
意思是打傷也無妨,留口氣就行了,侍衛(wèi)們得了圣意,當即圍攻捉拿。鶴先生縱身掠出琴亭,以真氣灌注琴身,撥弦反擊。
此時奉命去拷問落網(wǎng)教徒余孽的那名指揮僉事匆匆趕來,向朱賀霖稟道:“皇上,臣已拷問出多處藏匿黑油、火藥的密庫,口供交叉核對后,確認無誤�!�
那么大的量,鶴先生一人搬不動,必然需要助手,而一件事再怎么隱秘行事,只要參與的人多,就必然有泄密的可能。朱賀霖心下一定,朝鶴先生喝道:“都聽見了?你的最后一招也失靈了,還不束手就擒?”
鶴先生并未變色,似乎早就料到這個結(jié)果,手指滾動琴弦,一聲長音轟鳴將侍衛(wèi)們震退兩步。他問朱賀霖:“余若早在琴亭之下埋設(shè)火藥,于棋局中引爆,玉石俱焚,你貴為天子又能如何救蘇晏的性命?”
朱賀霖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蘇晏卻已恢復了神智,臉色仍然蒼白,眼里卻有了決意的光。他走下臺階說道:“你舍不得�!�
鶴先生失笑:“舍不得你?”
蘇晏道:“舍不得那局棋。如今除了我,還有誰能陪你下這么一局盡興的棋呢?”
“……你說得對�!柄Q先生發(fā)出長而無力的一聲嘆息,“你冒險舍命與我對弈,而我也將言出必行�!彼樟饲�,迎刃轉(zhuǎn)身,向著大火越燒越烈的地藏寺大門走去。
朱賀霖正要下令捕殺,蘇晏握住了他的手:“一個有勇氣赴死之人,不妨給他最后的體面。烈火焚身,并不比刀劍戮頸來得痛快,皇上以為呢?”
皇上以為蘇閣老只要不紅杏出墻,就說什么都對。
朱賀霖不吭聲,算是默許了。
鶴先生轉(zhuǎn)頭,向蘇晏投去最后一瞥,烈焰將他的白衣映得一片火紅,像盛放的紅蓮。
“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他低聲吟誦著讖謠,身影逐漸被升騰的怒焰吞沒。一支延續(xù)了上百年的教派黯然落幕,只留下末代教宗的最后一聲余響,“也無神佛,也無眾生,回歸真空,我自長存……”
蘇晏腳下一個趔趄,被朱賀霖扶住。
朱賀霖關(guān)切地問:“還是不舒服?可要再服一顆安魂丹?”
蘇晏緊握他的手,面色沉郁,聲音滯澀:“七郎在哪里?我要見他……”
朱賀霖滿心不是滋味,帶著惱意說道:“他在詔獄門口與褚淵打了一場,之后不知去向。怎么,就算他是奉了父皇的命去投敵,你為他討封不夠,還要上門去賀喜么?”
蘇晏側(cè)過臉看他,眼中有一種絕望的平靜:“弈者為了徹底控制他,逼他服了那藥丸。七郎騙我,他怎能騙我�!�
“什么藥丸?是毒藥?”
“比毒藥更可怕�!�
朱賀霖想了想,喜憂參半地問:“他什么時候毒發(fā)身亡?朕可以在詔書里多給他追封幾個榮銜,謚號……忠義,如何?”
蘇晏狠狠地甩開朱賀霖的手,翻身上馬,催鞭而去。
第449章
你的癮我來醫(yī)(上)
“八吉祥”在深夜空曠的街道疾馳如飛,顛簸中蘇晏的冠帽脫落,露出一頭與世人迥異的短發(fā),他無暇去管,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沈柒在哪里?
他去了北鎮(zhèn)撫司。
景隆帝與褚淵已悄然離開詔獄牢房,不知是否回雨后風荷居去了。蘇晏逮住高朔,劈頭就問:“沈柒呢?”
高朔看他臉色不善,忙照實回答:“皇上駕臨時,剛好撞見沈大人與褚統(tǒng)領(lǐng)交手,下令捉拿他。沈大人放話讓皇上去地牢瞻仰先帝遺像,順道把蘇大人您帶出來,便匆匆離開了�!�
蘇晏道:“你讓錦衣衛(wèi)兄弟們先把整個北鎮(zhèn)撫司仔細翻一遍,看他在不在?我就在堂上等你回復,快去�!�
高朔應了聲,正要走。蘇晏忽然想到沈府已被抄沒,七郎沒地方落腳,說不定會去他家,于是又叫:“等等,再派一隊人馬去我府上找�!�
高朔不敢多問,命仆役沏茶上果點后,自去安排人手搜尋不提。
蘇晏哪有心情吃果點,強迫自己坐在椅子上,焦心等待。
過了半個多時辰,在本司搜尋的錦衣衛(wèi)先來報了信,說不僅逐間查看過,連屋頂與地窖都翻遍了也沒發(fā)現(xiàn)。蘇晏把扶手一拍,等不及高朔回稟,出門騎上馬就往自家趕。
他在蘇府前院與高朔撞個正著,高朔道:“找遍大人府上也沒見著……會不會擔心被朝廷緝捕,躲起來了?”
沈柒投敵的內(nèi)情,目前知道的也只有他與皇爺、小爺、褚淵幾人。蘇晏顧不上與高朔解釋清楚,卻也因此想到一個可能——會不會因為那藥丸的癮性發(fā)作,所以才躲起來?如果是,那么七郎不在他家,又能躲去哪里?
蘇晏魂不守舍地出了府門,站在臺階上茫然四顧,目光在鄰宅圍墻的墻頭停住。
粉墻青瓦的上方,探出墻頭的杏枝折斷了兩三根,銅錢大小的青杏掉落不少在墻根處。時值四月底,離青杏成熟上市也還有月余,此時的杏仔酸澀難以入口,就連嘴饞的孩童也不會去偷摘。只有一種可能——有人翻墻而入,但因身手不穩(wěn),把杏枝給壓斷了。
鄰宅……蘇晏驀然想起,鄰宅是豫王的產(chǎn)業(yè),房契都還在他手里呢!
當年調(diào)查白紙坊爆炸案時,為防止真空教的刺殺,豫王斥重金將他左鄰右舍的房子買下,又故意把后門對面那座大院子的房契在打賭中輸給了沈柒。沈柒趁他二去陜西時,將后門大院與他原本的小院打通,重新修葺,才有了眼下規(guī)模的蘇府。
后來豫王脫困出京前,差人把左右空宅的房契與鑰匙交到他手上。他死活不要,豫王卻道:“反正本王也不打算回京了,這兩座宅子你愛要不要。實在不肯收,就當盡鄰居之誼幫忙照看一下,而且本王已雇人定期維護,累不著你�!�
話說到這份上,蘇晏也只好應下照看之事。不過這兩年他也常不在京,幾乎都忘了。
蘇晏望著鄰宅墻頭的折枝青杏,心底有種強烈的預感——那是沈柒留下的痕跡!
不愿被他看見自己最狼狽的模樣,故而離開北鎮(zhèn)撫司,也不肯來蘇府�?捎植辉鸽x他太遠,故而悄悄躲在蘇府鄰宅,隔著墻聽他、念他。這般矛盾,這般執(zhí)拗,除了七郎還能有誰呢?
蘇晏猛地轉(zhuǎn)身往回走,大聲叫道:“小北!小北,去拿左鄰的鑰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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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壁門窗緊閉,門栓換成了鐵制,連窗戶也用硬木全部釘死,房內(nèi)沒有點燈,一片幽黑。
沈柒正用從詔獄里帶出的手銬腳鐐,將自己固定在墻柱上。他的手抖得厲害,鐵鏈幾次掉落在磚石地面,一聲一聲脆響回蕩在黑暗死寂的房間,聽著令人驚心。
好不容易上完鎖,他捏著鑰匙略一猶豫,隨后遠遠地丟了出去。
為了取信弈者,他被迫服用了將近一年的黑藥丸,從開始的十日一顆,逐漸縮短為七日、五日、三日,到如今每日皆服,他知道自己已泥足深陷。
藥丸從來不會多給,即使他外出辦事,弈者也是委托鶴先生定時提供,并且要盯著他當場服下。時至今日,他手上也只存有一顆,在詔獄出示給蘇晏看之后,蘇晏反應激烈地丟棄于地,并告訴他自己絕不允許這東西存在于大銘的任何一處角落。
這是沈柒第一次從蘇晏眼中見到如此純粹的憎惡之色,所以他將這最后一顆藥丸碾碎為鞋底塵泥,盡管心里知道自己下次發(fā)作在即。
他見過那些發(fā)作者的模樣,較之詔獄里受酷刑的兇犯更慘烈,簡直不似人形。那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痛,而是一種摧毀神志的極致渴求,一刻不得滿足便一刻墮入畜生道,永不超生。
沈柒不知道自己到時還能不能保持理智,倘若不能,至少他得找個密室將自己牢牢藏好,以免失控時做出什么傷害蘇晏的事來。
他背靠墻柱,坐在冷硬的磚石地面,渾身上下開始發(fā)顫,痛楚如蛇群在皮肉與骨縫里爬行。他幾乎在瞬間汗?jié)裰匾拢秒p臂緊緊環(huán)抱膝蓋,手指緊攥臂上的衣料,骨節(jié)咯咯振響。
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與推門聲。
門當然推不開,于是推變成敲,又變成砸,此刻他最不愿聽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七郎!是你嗎?我知道你在屋里,開開門,我想見你!”
指尖在手臂上摳出道道血痕,沈柒感覺自己連呼吸間都噴吐著火與毒,狠咬牙關(guān)絕不吭聲。
門外蘇晏砸了半晌,反鎖的門沒有任何動靜,連窗戶都是從內(nèi)封死的,更是肯定沈柒就在屋里,但他進不去。
正在焦急間,他聽見一個冷亮的聲音,前半句似乎還在較遠的上空,后半句已到他身后:“大人,屬下回來了�!�
蘇晏驚喜地轉(zhuǎn)身:“阿追?”
荊紅追一襲灰衣如霧靄,身上只佩一笠、一劍,孤峭而兀然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
“我見京城方向有火光沖天,擔心弈者余孽反撲,實在放不下大人的安危,所以違令提前回來。”
“回來得正好,能否幫我把這扇門打開?”蘇晏求助。
荊紅追望向房門,眉頭微皺:“屋里有個人,勁力失控、氣息狂亂,大人不宜接近……唔,是沈柒?”
蘇晏道:“他是犯病了,阿追你幫忙開個門,我進去看看他。萬一他失控,不是還有你在旁嘛。”
蘇大人用懇求的眼神看他,荊紅追抵不過,并指為劍在門縫處虛虛一切,里面的門栓直接斷為兩截。蘇晏迫不及待地推門沖進去,因屋內(nèi)太黑,險些在門檻處摔了一跤。
荊紅追一手拉住他,一手亮起火折子,彈向桌面的油燈。
蘇晏終于看清了被鎖鏈圍困的沈柒,心痛地失聲喚道:“七郎——”
沈柒自臂彎里抬起臉,雙目赤紅,神態(tài)猙獰,直如畫本中的夜叉羅剎一般,厲聲喝道:“出去!都給我滾!”
蘇晏怎么可能被他嚇退,撲上前去緊緊抱住。沈柒的身體滾燙得像團火,渾身肌肉緊繃仿佛一根抻到極限的牛筋,衣衫全是濕的,蘇晏難以想象他此刻所承受的痛苦,不禁眼眶潮濕,哽咽道:“七郎,我都知道了。你能忍住渴求丟掉那顆藥丸,就一定能熬過發(fā)作期,我陪你……”
沈柒嘶聲道:“荊紅追……帶他走!走遠點!”
荊紅追不太了解蘇晏口中“藥丸”的效力,但見過七殺營用秘藥控制血瞳刺客的情景,直覺沈柒此時正陷入危險境地——不僅自己危險,接近他的人也危險,于是上前握住了蘇晏的手腕:“大人先退后些,以免誤傷,我來看看他的情況�!�
蘇晏不肯走,只挪開了一些,給荊紅追騰出半邊胳膊:“阿追,你用真氣探一探他�!�
荊紅追只得搭上沈柒的脈門,片刻后說道:“他內(nèi)息大亂,血脈如沸,在平復之前想必都將劇痛無比。”
“有多痛?”蘇晏顫聲追問,“他有多痛?”
荊紅追沉默了一下,答:“我說不出。也許我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痛楚,即使在獸巢一樣的七殺營待了那么多年�!�
沈柒仿佛連呼吸都破碎了,身側(cè)地磚濕成了一片深色,全是身上淌下的冷汗。他極力向后仰頭,后腦勺用力抵在墻柱上,聲音嘶啞得可怕:“還、好……也就……比梳洗更疼一點……一點……”
蘇晏的眼淚瞬間涌出來。
沈七郎在受“梳洗”酷刑時,不僅面不改色地笑出聲,還提醒行刑者把鐵刷子拿穩(wěn)——這股子狠勁被詔獄的獄卒們傳為奇談,都說縱使刮骨療毒的關(guān)公也不及他能忍痛。蘇晏聽到那些議論時,心痛又嘆服。
而眼下這般情形,何止是“更疼一點”?他要用多大的忍耐力與自制力,才能不像尋常人發(fā)作那樣哀嚎、慘叫、打滾、咒罵、自殘,把渾身抓得皮開肉綻,在墻壁上撞到鮮血淋漓?
蘇晏心如刀割地抓住了荊紅追的衣袖:“阿追,你幫幫他!能不能打暈他,讓他少受點折磨……”
荊紅追嘆口氣,伸手點了沈柒的重穴。沈柒似乎昏迷了一下,但也僅是短短的幾秒鐘,隨即抽出了一聲長而破碎的喉音,再度睜開了眼。
“他太痛了�!鼻G紅追的話音中透出了無奈,“即便昏過去,也會立刻痛醒�!�
“那怎么辦,就這么硬熬?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荊紅追思來想去,搖頭:“方才我試著輸入真氣看能否平復紊亂,但他體內(nèi)經(jīng)脈痙攣,完全輸不進去。這藥丸的效力極霸道也極詭異,我暫時想不出解決之道�!�
沈柒手腳間的鐵鏈嘩啦啦響,從滿是鮮血的齒縫中艱難擠出幾個字:“走、別、管、我!”蘇晏近乎絕望地嗚咽一聲,緊緊抱著沈柒不肯放手,咬牙道:“你在哪,我在哪,有本事你咬死我,咬不死你就得讓我陪你一起熬!”
“我、怕、我真會傷了你……殺了你……”沈柒的眼角有血淚滾落,仿佛目眥掙裂,他第一次用那么軟弱的語調(diào),訴說最深切的恐懼,“清河……我知道、自己、有問題,我心里……住著嗜血的怪物……對你,我能忍住沖動,但這一次……我怕我忍不住……你走……跟他走,別回頭看我……”
蘇晏淚流得更兇,聲音卻異常地平靜了下來。他無聲地淚流滿面,平靜地說:“我不怕你殺了我,但我怕你之后殺了你自己。七郎,我要你為我而活。”
“阿追,對不起,你先離開屋子,幫我們把門鎖上�!�
荊紅追心頭一驚:“大人,你要做什么?”
“我想與七郎待在一起,就我們兩人。阿追,拜托你了,出去吧�!�
荊紅追不愿服從這樣的命令。沈柒再怎么對大人真心,此刻也被藥力燒成了一團焚滅萬物的烈火、一把不分敵我的利刃,大人與他獨處一室太危險,萬一沈柒神智徹底失控,后果不堪設(shè)想。
蘇晏轉(zhuǎn)頭看著荊紅追,眼神中的堅定決絕之意令人膽寒,但他的語氣卻是柔軟的、誠懇的,他說:“阿追,你有多了解我,就會多么清楚,我的意志與安危之間該選擇哪一個�!�
荊紅追很清楚。正如他們從南京回程時,沈柒為了達成他的意志,最終選擇了單獨護送朱賀霖離開,而沒有阻止他冒險引開追兵——那般清楚。
蘇大人溫情心軟,蘇大人說一不二。
荊紅追肅然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光華湛然若神,仿佛一柄絕世名劍完全出鞘,將平日返璞歸真的感覺一掃而清。他起身道:“我尊重大人的意志,也會守護大人的安危。我在屋外會將真氣外放到極致,倘若感應到大人性命難保,我會在此之前一劍殺了沈柒。就算大人因此恨我,我也在所不惜�!�
他宣誓般說完,提著劍徑自走出屋子,把房門關(guān)緊。
這是荊紅追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蘇晏覺得有些愧對阿追,但此刻他的心神牽掛在沈柒身上,也只能先顧著情況緊急的那個了。
沈柒在掙扎,仿佛在與一頭看不見的猛獸搏斗,但身上貼著個蘇晏,于是就連掙扎也是極力克制的,鐵鏈將他的手腕與足踝勒住道道血痕。
蘇晏看見了角落里的那枚鑰匙,他猶豫一下,走過去撿起它,回來試圖打開沈柒的手銬腳鐐。
沈柒劇烈地掙扎起來,把鐵鏈甩得嘩嘩響,兇狠地哀求:“別、開鎖!滾,你滾!”
蘇晏拼出一身汗,把他的鐐銬卸了:“你想把自己綁起來,可以,但不要用鐵鏈,會傷到筋骨。”
沈柒在脫離桎梏的瞬間,失控般用力撞在蘇晏身上,將他撞得接連后退,后背摔在茶幾上,把杯壺都壓碎了。碎瓷片扎入薄衫與皮肉,蘇晏忍著疼,起身把沈柒拽上床榻,扯落床帳絞成繩索,把他抻開的手腳綁在四根床柱上。
第450章
你的癮我來醫(yī)(下)
沈柒在脫離桎梏的瞬間,失控般用力撞在蘇晏身上,將他撞得接連后退,后背摔在茶幾上,把杯壺都壓碎了。碎瓷片扎入薄衫與皮肉,蘇晏忍著疼,起身把沈柒拽上床榻,扯落床帳絞成繩索,把他抻開的手腳綁在四根床柱上。
幔帳絞成的繩索再結(jié)實,于武功高手而言也不過是一扯即斷的布條,更何況是在劇痛的驅(qū)使下不由自主地掙扎。然而沈柒的這番掙扎并未扯斷繩索,發(fā)作的藥癮將他的勁氣從四肢百骸中抽離,填進去的是如灌漿般沉重的失力感。
感覺他掙扎的力度似乎有所減輕,蘇晏欣喜地問:“七郎,你好些了嗎?”
沈柒卻閉了眼,咬緊牙關(guān)不吭聲。單純的疼痛的確逐漸減輕了些,但更難以忍受的酸、麻、癢猶如巖漿,從骨髓肺腑脈管毛孔深處一同迸發(fā)出來,盡數(shù)化作渴求的咆哮——這份渴求幾乎粉碎了他的心魂,就像燒紅滾燙的鐵鉤子插入顱骨,又從顱骨一路插入胸膛、腹內(nèi),活生生掏走了所有的理智、感情與思考能力。
“啊啊啊啊啊啊——”沈柒像野獸一樣嘶吼起來,雙腿蹬著床板,十指用盡全力地抓撓身下被褥,雙眼怒睜卻看不清任何東西,空蕩蕩地瞪向虛空。他用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死命磨著衣物、繩索、床褥,只恨它們不是銼刀、釘板、鐵爪,不能叫他皮開肉綻、筋斷骨碎,好把骨縫深處的逼人發(fā)瘋的刺癢釋放出來。
蘇晏被這陣爆發(fā)掀翻下去,又爬上來壓住他扭曲成慘烈弧度的身軀,急切喚道:“七郎!七郎!”
“我體內(nèi)……爬滿毒蟲……”沈柒語無倫次,“解開!解開繩子……把我的五臟六腑挖出來!”
蘇晏依稀知道會痛、會癢,會生不如死、精神崩潰,所以他更不能解開繩索,否則發(fā)狂的沈柒怕是會用指甲活活撕爛自己的皮肉。他趴在沈柒身上,用全身的力量壓制著,痛苦而無助地握住了對方抽搐的雙手,十指相扣。
沈柒的身軀用力摩擦著他,像刀鋒磨著一塊礪石,任由衣物上的皮革、金銀帶飾將自己刮出片片血痕,卻仍不解癢。
再這么一刻不停地磨下去,就算是刺繡布料也能把他磨穿一層皮。蘇晏喘著氣,滿臉是汗,滿眼是淚,扯開他的衣襟,將自己的臉,貼在對方滾燙潮紅的胸口上。
他在聽沈柒的心跳,而沈柒在汲取他臉頰的涼意,發(fā)出了一聲垂死呻吟般的嘆息。
這樣,他會好受些嗎……肌膚接觸能否減輕他的痛苦?或者更進一步,可以用別的什么來盡量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蘇晏毫不猶豫地扯開了雙方的腰帶,脫去衣褲,將光滑赤裸的身軀覆蓋在沈柒身上。
是掙扎,是鉗制,是兩具緊緊纏繞的肉體在互相研磨與碾壓,像一場殊死搏斗。嘶啞的嗥叫聲里包裹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撫慰聲,汗水與淌下的鮮血混在一處。
蘇晏背上被瓷片割裂的傷口,血水沿著肩臂蜿蜒流下。血腥味刺激著沈柒,他像頭覓食的狼本能地舔舐鮮血,隨即撲咬上去,用利齒切開皮肉,貪婪吮吸。
這不能解他的癮,但使他混亂潰散的心神稍微清醒了些,聽見蘇晏發(fā)出的抽氣聲。
“清……河……”沈柒松開牙齒,另一種痛苦排山倒海地卷來,令他被藥癮折磨的身心反而生出了一絲詭異而短暫的麻木,“你走……我能傷你,就會殺你……走��!”
肩臂上的皮肉幾乎被咬爛,蘇晏強忍疼痛,低頭堵住了沈柒的嘴。
他吻著他唇間血腥,吻著他緊咬的牙關(guān),也吻著他在極致痛苦下仍不肯屈服于黑暗的靈魂。
他撫摸著他疤痕累累的后背,他汗?jié)竦臐L燙的皮膚、對抗的緊繃的肌肉,撫摸他們曾經(jīng)歡愉的根源——盡管此刻它被鎮(zhèn)壓在重重痛楚之下。
“七郎……”蘇晏貼在沈柒耳畔,沙啞地低喃,“我讓你傷,也由著你殺,但絕不在這個時候離開。相反的,我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讓你顧不上其他,只看著我,渴望我,哪怕僅奏效短短一刻�!�
蘇晏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拋開所有矜持與羞恥,極盡所能地去取悅另一個男人,主動而迫切地祈盼得到對方的回應。
此時的沈柒給不了回應,但他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淵藪中,依稀看見了逃脫的希望。因為前路有人等他,有人始終伸手想要拉住他,他想為了這個人熬過所有痛楚與厄難,在極致的苦之后,能喝到那一碗椴花蜜的甘甜。
他的肉體在藥癮中掙扎沉浮,但靈魂卻在地獄的熔爐中被映照得清清楚楚:他渴求的不是血與哀嚎,更不是黑藥丸,而是——
“你�!鄙蚱鈱ι砩系奶K晏說,“只有你�!�
蘇晏含著他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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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紅追守在門外。在沈柒發(fā)瘋似的嗥叫時,他險些忍不住在劍氣的震顫低鳴中出手,一劍收割沈柒的性命,把蘇大人從這份屢屢受傷的感情中徹底解脫出來。
但蘇大人百轉(zhuǎn)千回地叫著“七郎”,甚至主動放棄自己的羞恥心與臉面,只為給對方帶去短暫的一絲松快。
如此堅決,不給他一點發(fā)落的理由。
荊紅追面無表情地按劍直立,不想聽屋內(nèi)的動靜,但動靜卻徑自往他心里鉆。
與此同時他聽見了另一種動靜——一大隊緹騎隊伍的馬蹄聲,正從街尾飛馳而來。
“清河!”朱賀霖推開虛掩的前院大門,腳步匆匆地沖進后院,驀然看見廊下站立的荊紅追,怔了一下,“你何時回來的。清河呢?他家仆役說他向管事拿了左鄰的鑰匙�!彼麄�(cè)頭望了望房門緊閉的主屋,皺眉,“清河是不是在屋里?沈柒呢,也在里面?”
荊紅追淡淡道:“是�!�
朱賀霖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瞪他:“那你站在門外,把風呢?”
荊紅追道:“也可以這么說。”
朱賀霖覺得這廝已經(jīng)沒藥救了,被蘇清河馴服得徹徹底底,再晉升十個宗師也白搭。他惱火地道:“讓開,朕要把清河帶回去�!�
荊紅追沒有讓步,反而又說道:“大人沒有交代,也沒說可以讓皇帝帶回去�!�
屋內(nèi)又爆發(fā)出一聲嘶吼,混著隱約的泣音,把朱賀霖聽出了滿背驚汗,失聲道:“沈柒這混賬玩意在做什么?!荊紅追你讓開!來人,踹門!”
奉命上前的錦衣衛(wèi)被荊紅追一拂袖,推出了三丈開外。荊紅追一臉冷漠:“大人事先交代過,他想與沈柒待在一起,就他們兩人�!�
朱賀霖恨不得把荊紅追先砍了,咬牙道:“你再不滾開,抗旨論處�!�
荊紅追反問他:“進去了,又如何?倒叫大人與你自己兩下難堪。沈柒斷了弈者給的黑藥丸,這會兒癮頭發(fā)作,人不人鬼不鬼的,少不得要連累大人照顧。你就這么開門進去,大人顏面何存?”
朱賀霖深吸口氣,皺眉道:“癮頭發(fā)作?說來沈柒也算個硬漢,究竟是什么玩意兒,能把他折磨得不人不鬼……”
荊紅追道:“具體情況我沒見過,但我探過沈柒的脈門,這黑藥丸霸道無比,所造成的身體痛苦倒是其次,毀人精神意志才是真正可怕之處。”
朱賀霖半信半疑地望向屋門,聽著屋內(nèi)隱約傳出的咆哮,仿佛重傷垂死的野獸一般,凄厲而慘烈,不由得也生出了一絲寒意:“這究竟是什么藥丸,如此厲害……”
“是魔鬼的藥丸!”
墻頭一個硬朗低沉的男子聲音說道,帶著輕微的異域口音。
朱賀霖聞聲轉(zhuǎn)頭,見竟然是退兵的阿勒坦去而復返,正盤腿坐在墻頭,臉色沉郁。
“阿勒坦,你不遵守盟約,十日后太子城會面,悄悄溜進京城做什么,又有什么陰謀?”
荊紅追倒是不怎么詫異,對阿勒坦說道:“我知道你尾隨我,甩掉了兩次又不死心地跟上來,倒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城東通惠河的水道入口。你所說‘魔鬼的藥丸’是何意?”
阿勒坦躍下墻頭,高大魁梧的身軀步步逼近。錦衣衛(wèi)如臨大敵地拔出兵刃,朱賀霖伸手阻止:“北漠圣汗孤身深入我大銘京城,該緊張的是他。”
走到廊下,阿勒坦盯著緊閉的房門,斷然道:“扛不過的。沒有人能從魔鬼藥丸的控制中逃出生天,縱使我父汗那樣,視戰(zhàn)場負傷如喝水一樣的英雄勇士,最終還是沒能抵抗住。”
虎闊力可汗是被這藥丸所害?朱賀霖有些吃驚,朝廷軍報不是說他死于韃靼兀哈浪之手,所以阿勒坦才一怒而起,率部攻打韃靼王庭,開啟了韃靼衰落的第一步。難道其中另有隱情?
荊紅追問:“那你可知服藥之人該如何戒斷藥癮?”
阿勒坦反問:“他服了多久?”
荊紅追默默算了算:“大概得有一年多�!�
阿勒坦搖頭:“我?guī)煾甘莻深藏不露的薩滿老巫,他最后花了整整十年才徹底擺脫藥丸的影響,而他當初才服了半年不到�!�
“那你師父是如何戒斷的?”荊紅追問。
阿勒坦只答了一個字:“熬�!�
第451章
把我切成六塊
熬。且不止熬得過一次發(fā)作。
成癮越深,戒斷期的發(fā)作次數(shù)就越多,痛苦程度也越大。按照薩滿老巫的說法,戒斷期的前幾日是最難熬的,但若能挺過去,十日后藥癮影響會逐漸減輕,一兩個月后可與常人無異。但比起身體上的癮,更可怕的是心理上的癮。
“誰也看不出來,但我自己知道,我與從前的我再不是同一個人了�!崩衔讚v著神樹果實的汁液,沉聲感嘆,“我的魂靈永遠缺失了一塊,被藥癮腐蝕掉的那塊空洞,無論拿什么也填補不了。十年了,我沒再碰過魔鬼的藥丸,但若是你把它擺在我面前,我很可能……不,我一定會再次服下它�!�
這下不止朱賀霖聽得變了色,荊紅追亦是凜然心驚。
朱賀霖斷然道:“如此惡物,足以毀滅一國!等四皇叔拿住寧王,非得拷問出這藥丸存貨與配方所在,徹底銷毀不可。所有知曉配方的,參與配制的人,全部都要死�!�
阿勒坦頷首:“在這一點上,清和帝倒是與我不謀而合。去年我拿黑朵喂了狼后,焚毀存藥,查抄了他的氏族,將他的徒弟、侍從等一應親近之人全部處死,確保再無遺毒流于北漠境內(nèi),寧可錯殺,絕不留下一點后患�!�
朱賀霖抬臉仔細看了阿勒坦一眼,似乎這時才生出點興趣,去打量這個原本他視之如妖怪的異族男子。他說道:“朕再多砍一批人頭,文官們又該苦苦勸諫朕要寬仁不要殘暴了。而北漠臣民奉可汗之命為神諭,可汗大約沒有這種困擾。”
阿勒坦搖頭笑了笑:“北漠信奉弱肉強食,沒有什么倫理綱常用來約束人心。若我不夠強大,不能帶領(lǐng)臣民過上更好的生活,待到徹底喪失威望的那日,便是他們殺我取而代之的時刻�!�
兩人各懷感觸地沉默了短暫的幾秒鐘。
荊紅追對這兩個君王交流統(tǒng)治心得毫無興趣。他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幾乎沒有了動靜,只兩道低緩的呼吸聲交纏著,正要上前敲敲門,忽然聽見蘇大人極微弱的聲音響起:“……阿追,進來幫幫我�!�
這聲呼喚微弱得像夢囈,但荊紅追立刻聽見并奉行了。在他伸手開門時,朱賀霖與阿勒坦同時看過來,二話不說也要進屋。阿勒坦個頭大,把朱賀霖擠到了門框外。朱賀霖怒從心頭起,登時把之前一點兒微薄的惺惺之意拋到云外,厲聲道:“來人,拿住這個犯上的敵酋!”
庭院中劍拔弩張的錦衣衛(wèi)們呼啦涌過來。荊紅追眼力極好,在幽暗的屋子深處瞥見了什么,當即把剛開了條縫的房門一關(guān),黑著臉道:“讓不相干的人都退出院子。否則,我親手送你們出去!”
劍術(shù)宗師的“送”顯然不是什么溫和手段,只怕一出手便是大場面。但朱賀霖的忌憚并不在此,他仿佛驟然意識到什么,臉色瞬間發(fā)青,咬牙下令親衛(wèi)們:“都退出后院,不準任何人擅闖。”
荊紅追口中“不相干的人”也包括了他和阿勒坦,但后者們顯然并不這么認為,在錦衣衛(wèi)退去后當即撞開門進了屋。
屋內(nèi)光線昏暗,空氣中飄浮著一絲血腥味。三人快步?jīng)_到床榻邊,見蘇晏赤身壓在四肢被縛的沈柒身上,后背因碎瓷片扎入流了不少血,又被汗水沖刷得滿身血跡,肩臂上更是被咬爛一大塊,血肉模糊。
他聽見腳步聲,抬起汗?jié)穸n白的臉,苦笑了一下:“被你們看到了這般狼狽相,實在丟臉得很�!�
其他三人哪里顧得上說話:朱賀霖當即扶他坐起身,解下披風往他身上裹。荊紅追自從劍術(shù)大成,身上就不再帶傷藥,只能先飛快地挑出皮肉間的碎瓷片,然后握住他的脈門,將療傷的真氣柔和輸入。阿勒坦倒是帶了薩滿巫醫(yī)常用的藥膏,眉頭緊皺地給他的傷口抹藥。
蘇晏很配合地任由他們擺弄,轉(zhuǎn)頭看一動不動的沈柒。
“他死了?”朱賀霖問。
蘇晏在皇帝的龍腿上懲罰似的拍了一巴掌,隨即扯過散落的衣物,蓋在沈柒的身上。他俯身撫摸沈柒閉眼一聲不吭的臉,輕聲道:“七郎,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情極壞,就好像這輩子沒有過一件快樂事,唯有沮喪、抑郁甚至覺得萬念俱灰。但這不是你真實的心情,而是因為處于藥癮發(fā)作的最后一程,它影響的不僅是身體,還有精神。你要抵抗住它的影響,想想我,想想我們今后的日子。”
沈柒緩緩睜眼,漠然看著近在咫尺的蘇晏,仿佛他是個陌生人,不值得自己開口說一個字。
朱賀霖又道:“他不認得你了。呵,這樣也好�!�
沈柒一點一點地收攏手指,在覆身的衣料下捏成拳,面無表情地擠出一句話:“兩代君奪臣妻,父子一樣無恥,滾�!�
朱賀霖眼中震怒的寒光化作殺意,拔出防身的袖劍,要給逆臣的喉嚨來個對穿。
一個“妻”字令阿勒坦下意識伸出的手,半途又折回來,歪頭撓了撓自己的斷眉,用北漠語嗤了聲“找死”。就連荊紅追也湊巧地起身,去角落的木架上端沒水的銅臉盆。
蘇晏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抱住朱賀霖,將手死死鉗住他的胳膊:“別!他他他不是故意罵你們的!他是個病患,這下因為藥力所以情志失調(diào),等過會兒就好了!”
朱賀霖把蘇晏的手用力掰開,顯然動了真火:“他心里早就對朕與父皇存著惡意,借由藥癮發(fā)作出來罷了!”
蘇晏哀求道:“皇上!”
“你也知道朕是皇帝!天底下哪個皇帝,可以任由臣子指著鼻子辱罵?不把他凌遲就算是朕的仁慈了!”
蘇晏也知道沈柒當眾詈君,是不赦的死罪,但他怎能看著朱賀霖與沈柒起生死沖突,只能抱緊了朱賀霖再三苦求:“小爺……賀霖,你寬宏大量不與病人計較,他這會兒腦子有如豆渣,根本控制不了情緒,剛才也罵了我來著……”
朱賀霖聞言更惱了:“他還罵你!罵你什么來著?”
蘇晏隨口扯的,這會兒得迅速圓過去,于是道:“他罵我忒的情多,還說我是個成了精的花花骰子,怎么擲都是六個點�!�
朱賀霖微怔,小聲嘀咕:“倒是沒罵錯……”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就沈柒這副死狗樣哪還有心力打比方,只不甘地摟緊了投懷送抱的蘇晏,恨聲道,“看小爺不把你其他幾面給削平了!”
阿勒坦一把刁住朱賀霖的手腕用力扯開,將人從對方懷里掏出來:“你自去治你的逆臣,我的可敦花不花都不勞你來教訓�!�
他仗著人高馬大就要把蘇晏扛走,蘇晏捶著他的后背叫:“我不走!我一出去,你們能一人一刀地把沈柒戳死!我就守著他,看你們誰敢當著我的面動手!”
阿勒坦沉著臉道:“守多久?他明日還會發(fā)作,接下去隔三差五發(fā)作,難道你十幾日不吃不喝守著他?別說我了,其他這兩個要想弄死沈柒,還不是你一個眨眼工夫的事?你怎么防?趁早做個決斷,你想沈柒活,就跟他一刀兩斷�!�
蘇晏知道這不僅是阿勒坦的想法,也是朱賀霖父子的想法,甚至就連看似馴順的阿追,對沈柒也是抱著樂見其禍的心態(tài),認為情敵少一個是一個。他氣苦得不行,因急于說話嗆到口水,猛咳了好一陣,咳得剛抹了藥的傷口又滲出血水來,最后在三雙擔心中帶著愧疚的眼睛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把我切六塊!四條胳膊腿兒,還有一個腦袋和軀干,你們一人拿一份走,老子跟你們把情債平了,誰也不欠!刀來——”
阿勒坦趕忙把他放回床沿,伸手按住腰間刀柄阻止他來拔。朱賀霖臭著臉賭氣道:“刀給他!就拿這一招作要挾,從前慣會扒著父皇大腿尋死覓活,鬧到父皇最后什么都依他,可惜朕不是父皇,不吃他這一套!”
荊紅追也覺得蘇晏在耍賴,但被朱賀霖這么一說,頓時替自家大人感到不快,冷聲道:“你不吃我吃。你們受不了他,那就都走,整好剩下我一個,守著大人過下半輩子�!�
朱賀霖瞪著豬隊友,氣不打一處來:我這是反過來威脅威脅他,誰叫你拆所有人的臺給他兜底?怎么,就凸顯出你一個癡心不悔?卑鄙!無恥!
阿勒坦弓眉緊鎖,似乎很是心煩:“烏尼格身邊盡是糟心的人與事,難怪他在草原上的那段時日才是最無憂無慮的。我看他這銘國閣臣也別當了,隨我去北漠,天高地闊任馳騁,不比整日被人拉來扯去的強?”
朱賀霖與荊紅追同時道:“你這不是拉扯?”“大人自己會拿主意�!�
三人一同望向蘇晏,蘇晏向床榻縮了縮,訥訥道:“我得先幫沈柒把癮戒了……說來十日之后便是兩國會談,你們不如先籌劃正事,不用在我這邊多耗心力,我自己可以的。”
好嘛,到底還是向著沈柒。朱賀霖冷笑一聲:“你這緩兵之計準備用到幾時?總不會就這么牽扯不清一輩子罷?蘇老爺好寬的心懷啊,是打算坐享三份齊人之福?”
蘇晏羞愧又惱火,咬牙道:“放心,我沒有這么厚的臉皮,十日之后便給諸位一個交代!”
——這是要在他們六人間做個決斷的意思?朱賀霖有些后悔把他逼太緊,萬一逼上梁山,把所有情分都斬斷了又該如何是好?但又轉(zhuǎn)念一想,他就算狠得下心,也放不下江山社稷,更舍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新政與天工院。為臣為政,哪一日離得了皇帝?最終出于種種權(quán)衡,很大可能會傾向選擇他們父子。
為此賭一把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