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也是令人絕望的壓力讓他忘了最重要的事——他只身前來的原因。

    唐崎突然想起來。

    楚祖本來就快死了。

    直覺作祟，一種強烈的恐懼籠罩了他，他講不清楚為什么，或許是楚祖之前的那句話又得到了印證。

    唐崎，你從來沒有做到過嘴上說的任何事，一件也沒有。

    不，不，不，楚祖死了，暴雨停歇，夜晚過去，太陽升起。

    操縱一切的黑色夢魘消失，事情只會變好，哪怕你成了和盧錫安諾一樣的人……你們依舊是不同的，你沒那么壞，沒那么沒有尊嚴(yán)。

    唐崎拼命勸說自己，跌跌撞撞往楚祖的方向挪去。

    男人只是用了然的虛弱目光看著他。

    唐崎心頭的恐懼加深了。

    要命的直覺還在瘋狂提醒他違和之處。

    他會去基因工程管理局，是因為楚祖說：這是你制造的痛苦，唐崎，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痛苦很容易讓他聯(lián)想到楚祖突如其來的痛感。

    于是他去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了楚祖基因缺陷迅速惡化的事實。

    一個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復(fù)仇者會做出什么？

    唐崎不加猶豫就刪掉了數(shù)據(jù)，把相關(guān)醫(yī)生扣押去了下層三十二區(qū)。

    那時他想，其實他和楚祖之間唯一的矛盾只剩下盧錫安諾的死，楚祖不必因為那種人喪命。

    唐崎本來想和他好好聊聊的。

    唐家的基因技術(shù)繼續(xù)鉆研下去未必不能找到基因缺陷的突破口，他們完全可以暫時握手言和，什么痛苦，什么仇恨……都能往后放。

    他準(zhǔn)備好了休眠倉，哪怕楚祖不愿意他也要把人塞進去。

    沒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楚祖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殘忍地撕開了虛偽的假面。

    思緒一旦奔馳就無法停住腳步，唐崎覺得自己的頭痛得快要裂開，各種奇怪的想法順著線索塞滿了他的腦海，得不出結(jié)論后直接在腦中炸開。

    唐崎并不陌生這類不算聯(lián)絡(luò)的聯(lián)絡(luò)方式。

    之前楚祖也是憑一句“你痛嗎”，讓他展開調(diào)查，從而見了面，把監(jiān)視站點透露給了他。

    這次也一樣，楚祖主動掀開了幕布的一角，唐崎負(fù)責(zé)慷慨赴約，走上了悲劇舞臺。

    舞臺有演員，有故事，自然就有編劇，有導(dǎo)演。

    楚祖身兼數(shù)職，把所有人都陸續(xù)請了上來，沒用的尸體被墊在腳底，好幫助他成為舞臺唯一的主角。

    那……那個小孩呢？

    楚祖的孩子呢？

    盧錫安諾還活著的時候，楚祖就把孩子接到了身邊，可他從來不會主動提起。

    他的兒子在所有事情中隱身，安靜得像是不存在。

    唐崎非常害怕自己想要觸碰的真相，他還在不斷尋找論據(jù)來說服自己。

    好像只要證明楚祖真的并非人類，自己就能長長松一口氣。

    可能楚祖壓根不在乎那個小孩，那只是他放在盧錫安諾眼皮子底下的軟肋……

    即使不是又能怎樣？他做的事難道還不能證明他的惡劣之處？

    或許他真的很愛他的孩子，那又能有多愛，比得上他所追求的東西嗎？

    鮮血從楚祖嘴角溢出，他痛到筋攣，好一陣后才咳完嗓子里的余血。

    “你終于做對了一次……又在害怕什么……別幼稚……”

    唐崎扶著膝蓋站起來，踉蹌著想離開楚祖。

    他的臉色比地上失血過多的男人更慘白，但脫力的身體不聽使喚，他摔倒在地上，石礫嵌入掌心傷口里。

    唐崎呆呆地看著鮮血淋漓的手，幾秒后，比眼眶還要錐心的痛感傳到大腦。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試圖逃避的傷口比違背誓言的創(chuàng)面還要痛。

    楚祖發(fā)出了很輕的笑聲。

    唐崎機械扭動脖子，麻木面對著地上的人。

    原來他真的會笑，眼睛微微彎著，沒有令人不適的情緒，像是看到好友出丑后發(fā)出的善意調(diào)侃。

    “聽著，把我做的告訴……所有人，你是擊潰了魔鬼的……救世主……”

    “下層自治……按照你t的方案修改……法案已經(jīng)通過，議會找不出理由……”

    “別急……急不來……你有時間，只需要耐心。除非主動放棄……定義權(quán)一直在你手里……這是你的新世界……”

    唐崎愣愣看著拼命撕開喉嚨的楚祖，不知哪來的力氣，霍然起身，將楚祖上半身扶起。

    所有的事都變得虛無縹緲，他想馬上帶男人去治療，一切都還能挽回……一定能挽回！

    楚祖沒阻攔，也無力阻攔，只是說：“很痛�！�

    他把這兩個字說得格外清楚。

    “我比你想的……要窩囊……很痛，真的很痛……”

    痛到這份上還能繼續(xù)表述，除了回光返照之外再也沒別的形容了。

    兩個人都在顫抖，唐崎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他跪坐在地上，讓楚祖躺在膝蓋，不敢再碰他一毫。

    “也別把我……想太好……我是想殺了你，輸了……那我就必須死在你手里……只能是你。我信你一次……你說的世界……”

    楚祖虛眼看他的眼睛，試圖舉起金屬手臂，錯連的神經(jīng)只是讓他半個身體微弱顫動了一下。

    于是他說，“口袋……唐崎……我的口袋……”

    唐崎從他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個深咖色皮質(zhì)錢包。

    錢包里只裝了幾張來自下層區(qū)的廢紙，皺巴巴的，雨一泡就爛了。

    “現(xiàn)在我……只有這些了。”

    楚祖說，“老好人……幫我個忙……”

    唐崎呆呆說：“什么忙？”

    “西德尼……”

    楚祖的眼神柔軟下來，像隨時都會隨著雨溢出似的。

    “西德尼的……芒果樹……澆水……”

    男人虛弱的話在唐崎腦海中回蕩，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不知該從何說起，評價什么都好累贅。

    楚祖是個這么簡單的人么？簡單的有點傻了。

    他居然把小時候盧錫安諾不要的東西留到現(xiàn)在，還以為能繼續(xù)交易，托付的又是毫無分量的瑣事。

    他那么會算計，到頭來想著的居然還是……有沒有人給小孩的那幾棵樹澆水？

    這算什么？親情？他和西德尼滿打滿算也只相處了那么點時間，尚且沒有與盧錫安諾共存的零頭。

    楚祖從哪里學(xué)來的親情？

    “你自己去�！�

    唐崎像是終于從噩夢中驚醒，他哮喘般大口呼吸，雨水繼續(xù)被吞咽進嗓子，又涼又痛，但他什么也感覺不到，只顧著小心翼翼攬住男人肩頭，將對方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起來，你的這些廢紙根本沒有價值，你兒子的事你自己做！聽到?jīng)]有！”

    男人沒有回答，肩上的胳膊也落回到地面，雨水被濺到唐崎下巴。

    暴雨還在下，比子｜彈還重，這些被光線照亮的尖刺穿透了整個世界，雷聲和閃電響徹云霄，剎那的白晝淌入血泊，反光照亮兩張蒼白的臉。

    上層區(qū)從未有過如此兇狠的雨，簡直不顧人死活。

    唐崎低頭看去，沒能找到那雙或深或淺的紅瞳。

    闔上眼的楚祖很安靜，看起來毫無攻擊性，對外界也沒有任何警惕與戒備。雨水在他睫毛舀起，又沿著眼角滴落。

    唐崎定定看了好久，剩下那只眼睛中又什么微弱的東西漸漸熄滅了，他突然緊緊抱住他，無聲地痛哭起來。

    他本來是想救楚祖的。

    可楚祖死了。

    那句話仿佛成為夢魘的預(yù)言，無解的詛咒——

    唐崎，你從來沒有做到過嘴上說的任何事。

    一件也沒有。

    *

    “您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用「物理學(xué)神獸」呀……”系統(tǒng)哽咽著說。

    它早就哭得稀里嘩啦，又擔(dān)心影響到宿主發(fā)揮，默默給自己開了靜音。

    直到宿主冷不丁告訴他要使用道具，它才打起精神干活。

    楚祖看著系統(tǒng)轉(zhuǎn)播后續(xù)，先深呼吸幾下，緩解因為劇烈疼痛而隱約失聲的聲帶壓力。

    為了實現(xiàn)預(yù)想中的結(jié)局，楚祖沒有讓系統(tǒng)給他來兩針鎮(zhèn)痛，唐崎使用密碼的時候，他差點直接痛暈過去。

    “不用的話我還得痛多久？”

    “大概六個小時……”

    “那不就得了�！背�祖長長吐出一口氣，“打了鎮(zhèn)痛劑我演不出來，但再痛下去我得精神失常�！�

    系統(tǒng)贊同楚祖的說法，三千點賣身換來的道具用在這里完全不虧。

    “要現(xiàn)在脫離《霓光之冕》嗎？脫離之后咱們就可以申請結(jié)算了。”

    系統(tǒng)擦擦眼淚，說，“我預(yù)估您至少能拿個A，如果不給A我就去狠狠抗議，用電子眼淚淹死上司！”

    沒有雙標(biāo)的成分，再中立的判別標(biāo)準(zhǔn)也只會得出系統(tǒng)如今的結(jié)論：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最優(yōu)秀的結(jié)局了。

    邏輯自洽，人設(shè)也立得很穩(wěn)。

    楚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也想著要賭一把，如果能殺了唐崎他還是贏家，殺不了的話，就給西德尼找條退路。

    唐崎最終還是為了理想邁出了那一步，從此他不能再是戴熙安口中偏執(zhí)的理想主義者，他會更實際，也會因楚祖死亡的沖擊變得更緩和。

    換誰來都不可能比宿主做得更好。

    楚祖卻問了一個系統(tǒng)難以理解的問題：“西德尼現(xiàn)在在哪里？”

    系統(tǒng)反應(yīng)了下，還以為宿主在掛念小孩，查了查。

    這一查直接讓它震驚。

    “在……埃斯波西托大樓十五樓！”

    “十六樓……十七樓……他在電梯里，正在往頂樓趕�。�！”

    系統(tǒng)頓時緊張起來，“他不是應(yīng)該在下層區(qū)嗎？他來找唐崎拼命了？他是唐崎的對手嗎？他……”

    楚祖又問了個系統(tǒng)沒料到的問題：“「物理學(xué)神獸」的時效還有多久？”

    使用道具已經(jīng)有段時間，光是緩解疼痛都花了楚祖不少功夫，在此期間，唐崎一直攬著楚祖的尸體沒有離開。

    這么算下來……

    “還有三分鐘不到……”系統(tǒng)說。

    楚祖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作為一個終極大BOSS，我賭的是能不能殺了唐崎？”

    “對……”

    “可殺了他我也活不了多久，我為什么要賭這個？”

    “……”

    “唐崎家里人的死和我脫不了干系，但不是我親自動的手。盧錫安諾對我下死手無疑是受他刺激，但唐崎主觀意愿并不是想我的命。”

    “我和唐崎一直差了一層捅破窗戶紙的關(guān)系，沒有真正撕破臉皮的互相傷害過。”

    “但他必須做，無論如何我也會逼他做，以最極端，最無解的方式。只有唐崎打破他的誓言，親手用密碼摧毀我，他才會真的對我感到愧疚�！�

    或許是因為楚祖真的很滿意如今的發(fā)展，他的語氣也帶上平日罕見的輕狂。

    “可愧疚還是會和利弊抗?fàn)�，他是想救我，但和他的理想相比，我的命又變得不值一提。他就是這么一個人，會逐漸被現(xiàn)實說服。一個感情畸變的瘋子不值得拯救，死了對大家都好……”

    “除非接二連三的事實來勢洶洶，在短時間內(nèi)摧毀他的利弊認(rèn)知。”

    話音剛落，西德尼已經(jīng)從電梯一路狂奔到了花園。

    在看清雨中兩個紅色身影后，男孩的步伐變得沉重。

    他逆著雨拽動灌了鉛的雙腿，差點被自己絆倒，沒等穩(wěn)住平衡就繼續(xù)往前沖，跟瘋了似的。

    “滾開！”西德尼怒吼。

    他撲上前，把唐崎推開，抱住楚祖，拼了命的喊他，“爸爸！爸爸，我是西德尼，爸爸！”

    “他已經(jīng)死了。”唐崎啞聲說。

    西德尼沒理他，把臉頰貼在楚祖?zhèn)饶�，動作輕緩又小心，他很熟悉楚祖渾身無力的模樣，也知道要怎么照顧他。

    所以爸爸會好起來的……

    在醫(yī)生醒來，告訴他楚祖的基因報告后，他不是已經(jīng)馬不停蹄趕回來了嗎？

    哪怕戴熙安沒有聯(lián)絡(luò)他，他也直接用監(jiān)視站點的那些東西引爆了污染區(qū)，雪花似的絮狀污染沉積順著礦洞蒸騰，直到上層區(qū)也受到影響。

    警報被觸發(fā)，戴熙安不得不來接他走。

    他必須來楚祖身邊，他終于懂了男人那番話的意思。

    楚祖說他也有很多不會的東西，在遇到唐崎之前，他從不曾設(shè)想什么新世界，可他知道了，他放在心上了，還告訴給了他的小孩。

    戴熙安總是說楚祖不知道要怎么當(dāng)父親，簡直可笑，世界上還有比楚祖更好的爸爸嗎？

    西德尼已經(jīng)爭分奪秒了，他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到了能做的所有事。

    可為什么會這樣？

    唐崎只能無力聽著孩子一聲一聲喊著楚祖。

    他手里還攥著錢咖色錢包，一句話也吐不出來，沉默著，腦海一片空白。

    大小身影浸沒在雨中，絕望相似得近乎如出一轍，再沒哪個時刻像現(xiàn)在這樣能被稱為“葬禮”，堪稱慘烈。

    可突然，西t德尼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將耳朵貼到楚祖鼻尖。

    “唐崎�！蹦泻①繝柼ь^，直勾勾看向唐崎，湛藍(lán)色的眼睛迸發(fā)出驚濤駭浪的光亮，駭人無比，“爸爸沒死，你要救他。”

    不知是因為那抹區(qū)別于資料的藍(lán)瞳過于熟悉，還是西德尼此刻說的話異常驚世駭俗，唐崎沒能反應(yīng)過來。

    “我是西德尼·埃斯波西托，盧錫安諾·埃斯波西托的私生子，爸爸把我從下層十八區(qū)帶了出來�！�

    唐崎：“什……么？”

    西德尼：“你對付不了戴熙安和拉扎爾，他們不管利益，也沒有理想。你殺了楚祖，他們會對你恨之入骨，只要還有口氣，他們會拼盡所有毀掉你，你在乎的東西，你在乎的人。”

    唐崎悚然。

    這些話絕對是小孩會說出口的，哪怕是盧錫安諾，十二歲的時候也不會成熟老練成這樣！

    “爸爸不要我給他什么，但我能給你很多。你是唐家的人，身上留著唐家的血，不管是賽博格的問題還是基因缺陷，你都有權(quán)限嘗試去解決，是不是�！�

    男孩的聲音在雨夜中異常平穩(wěn)，又冷漠，仔細(xì)聽的話，甚至讓唐崎很輕易聯(lián)想到被他叫做爸爸的男人。

    當(dāng)唐崎將殘缺的視線轉(zhuǎn)向那個男人——楚祖的胸膛居然有了輕微的起伏。

    西德尼冷冷重復(fù)了一遍：“是不是，唐崎�！�

    男孩的頭發(fā)濕透了，雨水順著發(fā)梢往下滴，但他卻并不狼狽，像是渾身毛發(fā)直豎的兇猛幼獸。

    系統(tǒng)已經(jīng)驚呆了，目前的發(fā)展完全不在它的運算范疇內(nèi)。

    他只知道昨晚西德尼找到了醫(yī)生……而它的宿主在那時提出要把葬禮定到今晚。

    系統(tǒng)本以為宿主想的是，要在西德尼回來之前結(jié)束掉一切，結(jié)果完全不是這樣！

    宿主算好了時間，他知道西德尼會趕回來�。�！

    怪不得宿主壓根不怎么過問戴熙安，他知道，不管西德尼通過什么方式回來，戴熙安絕對會去接人。

    戴熙安的缺席恰好證明了，事情正朝著宿主預(yù)計的方向穩(wěn)定發(fā)展。

    那條隱藏設(shè)定……那條設(shè)定壓根不是為了疼痛不疼痛，也不是為了終結(jié)自己。

    基因缺陷問題只有唐崎有解，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楚祖就想好了如今的結(jié)局。

    過程總是可控的，哪怕沒有西德尼，他也會找來別的變量。

    硬幣在天空騰飛，還沒落地，誰能知道哪面朝上呢？

    如果有人能“未卜先知”，那人只會是楚祖。

    創(chuàng)造硬幣的人是他，拋出硬幣的人也是他，他知道風(fēng)往哪里吹，雨朝哪里下，他對所有事態(tài)了如指掌！

    “即使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是盧錫安諾的孩子，沒有感情的楚祖依舊沒有利用他，到死都只想著小孩的芒果樹，希望他能好好生活。”

    “而這個小孩現(xiàn)在承諾了新世界，只要求救他的爸爸�！�

    “是要求不是請求，西德尼在以‘楚祖孩子’以及‘埃斯波西托唯一繼承人’的身份進行逼迫�！�

    “而不管怎樣，沒有人是在為自己奔波，正是唐崎追求的世界中的‘正確’人際關(guān)系。這足以摧毀唐崎的利弊認(rèn)知了�！�

    楚祖帶著笑意說。

    “你瞧，我實在找不出唐崎對我見死不救的理由�！�

    果然，大量的腎上腺素和內(nèi)啡肽讓唐崎迸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他立刻從西德尼手里接過男人，撐起他全身的重量，往電梯快步走去。

    西德尼跟在身后。

    終于覺察到不對的拉扎爾和戴熙安一起沖出了電梯。

    看到唐崎后，殺機從兩人身上乍現(xiàn)，又被西德尼一句“滾開”給定在原地。

    拉扎爾和戴熙安互相對視，默契讓殺機逐漸消弭，一個聯(lián)絡(luò)神經(jīng)義肢工作室和基因工程管理局，另一個對著終端那頭的議員咒罵，讓這該死的雨趕緊停止。

    唐崎則把唐家藏匿了數(shù)年的專家位置報了出來。

    系統(tǒng)有點哆嗦。

    “我送他主觀的勝利，他還我所有。”

    “對我心懷愧疚的救世主將會讓我不再疼痛，不再受基因缺陷威脅�！�

    “他還會竭盡全力創(chuàng)造一個矛盾逐漸被解決的新世界，并衷心期待我在新世界的蘇醒。”

    楚祖滿意說，“三流作者才會滿腦子想要怎么過劇情，用俗套情節(jié)煽情，理所當(dāng)然認(rèn)為全天下的角色都得為主角讓步。我當(dāng)然不是三流作者，這也不是「楚祖」會想的事。”

    “我的楚祖是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怪物�！�

    “我承認(rèn)唐崎描繪的新世界更勝一籌，我也很喜歡西德尼，作為爸爸，我竭盡所能，讓他在我主觀判斷下的新世界活出自由。而在那之前——”

    系統(tǒng)已經(jīng)徹底失語，只能呆滯重復(fù)著宿主的話：“在那之前……”

    楚祖答：“在那之前，作為一個合格的終極大BOSS，我要賭到自己的命�！�

    “你說，還有什么是比這更好的東西？”

    第29章

    第

    29

    章

    “創(chuàng)造了一種信仰，侍奉……

    將楚祖交給專業(yè)人員后，

    西德尼和拉扎爾沒有逗留，除了戴熙安執(zhí)意要見證男人的死活，兩人都回到了埃斯波西托大樓。

    唐崎則是先去處理了傷勢，

    義眼填充進空洞眼眶，

    這是他身上唯一一處賽博格，而他決定將權(quán)限和后門密碼都交給西德尼。

    接著便是黨羽的匯聚。

    不論是唐崎和跟隨唐崎的流亡者，響應(yīng)拉扎爾的權(quán)勢官，所有人齊聚楚祖的辦公室，兩派各居一側(cè)，

    互相仇視，敵對。

    野蠻的一方恨不得茹毛飲血，

    虛偽的一方高抬著下巴，發(fā)出陣陣?yán)湫Α?br />
    西德尼的眼睛已經(jīng)“變回”了紅色，

    瞳色膜是拉扎爾給的。

    哪怕和熟悉的湛藍(lán)色瞳孔對視，青年也只是在最初愣神了片刻，接著便什么也沒問，準(zhǔn)備好了一切。

    西德尼聽著那些陳詞濫調(diào)，

    那些聲音圍繞在耳邊，把整個夜晚都變得嘈雜，唐崎幾次開口都被打斷，

    場面亂成一團。

    西德尼突然發(fā)現(xiàn)楚祖的另一個強悍之處。

    除去偶爾的長篇大論，男人其實不怎么說話。但當(dāng)他開口，好像世界就只能有一個聲音。

    “閉嘴�！蔽鞯履嵴f。

    男孩的那點音量自然被吞沒，

    西德尼掏出了槍——在頂樓撿到的——對準(zhǔn)離自己最近的那張嘴，

    扣動了扳｜機。

    “砰”地一聲巨響，現(xiàn)場鴉雀無聲。

    辦公室的燈光閃爍幾下，最終徹底熄滅，

    應(yīng)急燈在幾秒后自動開啟，照亮了在場人呆若木雞的臉。

    唐崎眼疾手快攥住了西德尼的胳膊往上抬，子｜彈擦過了頂燈，在天花板留下彈坑。

    “我說閉嘴�！蔽鞯履嵩俅沃貜�(fù)了一遍，把細(xì)聲細(xì)語的話刻進每個人心底。

    此時，戴熙安終于姍姍來遲。

    西德尼看向她，他們的目光在半空匯聚，女人的眼神很冷，小孩也一樣。

    戴熙安先移開了視線。

    拉扎爾和戴熙安無條件站在西德尼身后，極有效率整合了他們的人。

    唐崎也對手下的涌動忍無可忍，他也發(fā)現(xiàn)了，原來在這間辦公室，最正確的作法就是西德尼那樣——或者說是楚祖那樣。

    接下來的談判，西德尼全程沒有參與。

    他坐在兩派中間，看著面前升起的巨型投影，上層區(qū)和下層區(qū)的構(gòu)造被描繪得清晰。

    當(dāng)有人揮手，投影開始放大，展示他想看的具體位置，無數(shù)紅綠標(biāo)注落到投影上，密密麻麻。

    這就是權(quán)力嗎？

    好像并不殘暴，并不強權(quán)。

    決定未來走向的這些人大汗淋漓，提出方案又被不斷駁斥。

    下層區(qū)的人對上層區(qū)完全不了解，他們沖著唐崎指明的目標(biāo)沖刺，真到了終點后卻開始茫然，插不上話。

    上層區(qū)的人則對下層區(qū)依舊不在意，只有戴熙安會偶爾蹙眉打斷他們想當(dāng)然的提議。

    這些人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胸脯劇烈起伏，又在事情敲定后劫后余生似的長舒一口氣。

    西德尼一直將權(quán)力和某個人掛鉤，比如盧錫安諾，比如爸爸，又比如唐崎，但好像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簡單。

    西德尼聽了會兒，戴熙安看出他在走神，手指點在他肩膀：“跟我出來。”

    拉扎爾看她的臉色不對，猶豫幾秒后也跟上一起。

    埃斯波西托每層樓都有突出的寬敞陽臺，暴雨剛過，風(fēng)卷殘云，陽臺一片狼藉，負(fù)責(zé)清理的機器人也倒在地上發(fā)出滋滋的故障聲。

    戴熙安先和拉扎爾說：“借個火�！�

    女人點了根煙，西德尼從不知道她還抽煙。

    上層區(qū)的煙草要錢，價格貴得匪夷所思，并且還需要繳納空氣污染稅。

    下層區(qū)的煙草要命，只有戒不t了癮的那類人才會把滿是輻射和污染的煙絲卷在嘴里，也不知道是在享受那一刻的痛快，還是想破罐子破摔，早點死早點解脫。

    戴熙安吐著煙霧，火星在她之間明滅：“你知道剛才答應(yīng)的政策會讓埃斯波西托損失多少嗎？”

    拉扎爾皺著眉，對西德尼被迫吸少量二手煙這件事有些不滿，還是回答：“不重要�！�

    戴熙安笑起來，明艷美麗，看拉扎爾的眼神就像在看瘋子。

    “所以我說楚祖恐怖，看看你的樣子，你還認(rèn)識自己嗎？”她說。

    拉扎爾卻禮貌反問：“難道你會容忍我‘找回’自己？”

    不會，戴熙安會想盡辦法毀了“找回初心”的人。

    其實他們都很清楚這是對彼此的牽制，只要他們能為了楚祖合作，那他們就有路可走。

    哪怕那是楚祖精挑細(xì)選的路，每個人都會與唾手可得的東西失之交臂，他們也沒得選。

    他們說服不了彼此，也說服不了內(nèi)心。

    西德尼在圍欄邊上吹著風(fēng)，他不是很樂意聽這兩人的交談。

    如果爸爸在的話，兩個人半句話都不會多說，該做什么做什么，哪有功夫去想什么“找回自己”。

    話不投機，拉扎爾幫西德尼理了理頭發(fā)，繼續(xù)回去參加議論了，臨走還被順走了火。

    戴熙安那支煙已經(jīng)燃盡，她很沒公德心的隨便扔了煙頭，在濕漉漉的地上抬腳碾平，又把風(fēng)吹開的鬢發(fā)捻到耳后。

    “說說你的想法�！�

    戴熙安說，“把楚祖的東西拱手讓人，換唐崎饒他一命？做出決定前你和誰商量過，你知道自己是誰吧。還是說，你覺得楚祖醒了會高興抱著你，說，‘謝謝我的好兒子’？”

    西德尼奇怪看了她一眼：“戴熙安。”

    他說，“你別裝得像個埃斯波西托，很惡心。”

    戴熙安又開始笑了。

    西德尼：“唐崎不打算把爸爸的事捅出去，你不是也聽到了嗎，他們決定留下爸爸的位置�！�

    男孩喃喃，“拉扎爾看到我眼睛的顏色后猜到了一些事，但他選擇視而不見，這我想得通。他依舊想維護爸爸的地位，絕對不會把我的事說出去�！�

    “但唐崎為什么會這么蠢？我不明白為什么你和爸爸都很看重他，他干的都是蠢事。”

    戴熙安沒說話，只是安靜聽著。

    “爸爸說，唐崎想要的世界很原始，下層區(qū)也有布蕾那樣的女孩……我還是不知道世界會變成什么樣，但我知道布蕾�！�

    “你對她好，她就沖你笑，你送她娃娃，她就覺得你是全世界除了父母之外最好的人。你跟她說對不起，她說沒關(guān)系，你只是不會表達……戴熙安。”

    戴熙安微微轉(zhuǎn)身，看到西德尼正看著自己，猩紅的眼瞳中有些許困惑。

    “唐崎讓所有人都只記得爸爸的好，那還不夠蠢嗎？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做對自己充滿威脅的事。”

    戴熙安又點了支煙。

    “當(dāng)爸爸醒來，他會發(fā)現(xiàn)其實所有事都在按照他預(yù)定的方向發(fā)展，唐崎只是站在他規(guī)劃道路上的一個又蠢又好用的人，就和拉扎爾一樣。”

    西德尼說，“沒有了基因缺陷的威脅，沒有了下層區(qū)和上層區(qū)的矛盾，這個世界會變成他曾向我描述的樣子，而所有人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敬他，覺得他只是不會表達。”

    戴熙安淡淡說：“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楚祖想要的東西�！�

    西德尼晃晃頭，松開圍欄，也打算回辦公室：“我要把最好的東西給爸爸�！�

    “西德尼�！贝魑醢矝_他小小的背影喊。

    西德尼沒理會。

    他走得很快，又很穩(wěn)，背挺得直，完全想不到在不久前還是灰頭土臉的傻小子。

    戴熙安喘了口氣，背倚在邊欄，仰起頭對著夜空。

    她把煙銜在嘴里，手順勢捂住臉，忍不住低低笑個沒完。

    戴熙安回憶起小孩曾對她說的。

    ——原來你才是壓根不了解爸爸的那個呀。

    小屁孩一點也不懂，自以為自己從父親與他人身上學(xué)到了識人的本領(lǐng)。覺得這是楚祖的又一次單純的豪賭，而他則興致勃勃要當(dāng)豪賭中最重的砝碼。

    蠢小孩。

    楚祖這個人只會把自己當(dāng)賭注，其他人從來都沒得選。

    男人的退讓其實只有兩次，第一次他問戴熙安，要不要去唐崎那里，第二次他對西德尼說，你可以自己選。

    西德尼憑什么覺得自己也是男人豪賭的一環(huán)。

    他只是恰好，站在男人為孩子鋪平的岔路口。

    推他一把的人是戴熙安。

    不然西德尼哪兒去知道楚祖的基因復(fù)診結(jié)果？

    戴熙安覺得自己也很蠢。

    在終于從楚祖的行為發(fā)現(xiàn)違和之處后，她理應(yīng)殺了西德尼。

    正如她自己說過的，如果楚祖的決定會反噬他自己，就算事后被算賬，她也會提前處理掉威脅。

    繼續(xù)跟著一個知道自己死期后放棄野心的野心家很蠢。

    見縫插針想要改變男人的死局也很蠢。

    更優(yōu)解也是存在的。

    還有什么比舉著復(fù)仇名義更好的權(quán)力集中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