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層三十二區(qū)如今算是唐崎的地界，該區(qū)污染嚴重，必須依靠監(jiān)視站點的大型凈化設備才能勉強運轉(zhuǎn)。
這也給了西德尼可趁之機，他的權限還能用，廢了些功夫后終于溜進了監(jiān)視站點。
醫(yī)生被關在單獨的房間里，他是“土生土長”的上層人，沒針對惡劣污染調(diào)整過基因，也不像西德尼這樣從小受污染洗禮，臉上套著空氣凈化面具。
西德尼找到醫(yī)生的時候，他倚靠墻不省人事，墻角還堆著幾瓶喝光的營養(yǎng)劑。
“他們定時給醫(yī)生注射麻醉劑，人醒了就送去營養(yǎng)劑，維持醫(yī)生的生命體征，等他喝完再給兩針，保證他哪兒也去不了�！�
系統(tǒng)說，“不過唐崎沒告訴其他人綁架醫(yī)生的原因，看守算松，西德尼這才有機會摸進去。”
才十三天不見，西德尼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明顯變化。
他在家時，大多數(shù)時候給人一種馬虎的感覺。種芒果樹的時候哼哧哼哧刨半天土，滿臉是泥又滿頭大汗，結(jié)果小樹苗也種得歪歪扭扭的，本人還聲稱這是個性的彰顯。
因為年齡不大，倒也算不上笨手笨腳。
但現(xiàn)在男孩檢查起醫(yī)生的動作利落。先檢查呼吸，再翻找身上攜帶物品，應該是早年在尸體堆里練出來的。一雙湛藍色眼睛專注無比，不時還會停下動作，仔細觀察外界情況，以免被發(fā)現(xiàn)。
不管生活在哪里，西德尼總能讓自己活得很好。
楚祖揣著老父親心態(tài)看了半天，門外可視儀發(fā)出提醒，敲門聲緊隨其后。
戴熙安不會敲門，而現(xiàn)在是晚上九點過，會登門的就只有一個人。
“楚祖先生，我能進來嗎？”拉扎爾在門外尋問。
楚祖：“請進。”
“很抱歉在這個時候叨擾，有些事物需要您做決定，我已經(jīng)列好了清單和相應方案備選，您……”
拉扎爾收起傘，猶豫了幾秒鐘，沒有把話說完。
楚祖的眼睛是全世界最冷的地方，讓人聯(lián)想到巨型器械表面凝結(jié)的霧凇，無風無光的深淵，或是死亡。
可現(xiàn)在房間溫度被調(diào)整到舒適，他在溫暖中看著窗外，視線落到暴雨下的芒果樹棚，長久的沉默。
拉扎爾產(chǎn)生了幻覺，那雙紅色眼睛中倒映的不是鋒利的冰，是暖紅的，柔軟的雪。
半晌后，楚祖轉(zhuǎn)頭看向拉扎爾，眼底的雪重新凝結(jié)成冰。
他沒聽拉扎爾之前說了什么，又想說什么，自顧自的決定道：“盧錫的葬禮就定在明晚�！�
*
盧錫安諾葬禮當天，夜幕降臨，埃斯波西托大樓亮了起來。
自楚祖接手后，這棟樓基本不會在晚t上九點后燈火通明。
拉扎爾曾對員工笑瞇瞇說：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各位的能力下發(fā)，既然已經(jīng)完成了今日職責，明天的事就留到明天。
系統(tǒng)比對了現(xiàn)在的工作量和過去的工作量，發(fā)出質(zhì)疑：
這明明是加量不加價，怎么這小狐貍還擺出一副大赦天下的嘴臉。
不用想也知道，系統(tǒng)這些措辭多半又是從哪個論壇里學來的。
“唉，”楚祖無聊嘆氣，“戴熙安怎么還沒來�！�
“她也被加量不加價了，但本人似乎樂在其中。”
系統(tǒng)說，“我看論壇說，女人就是要把事業(yè)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們已經(jīng)開始把戴熙安喊戴總�！�
楚祖：“……那我們戴總什么時候能來關愛下殘疾人，我總不能連小盧的葬禮都耍大牌遲到，而且今晚還是咱們決戰(zhàn)埃斯波西托之巔�！�
系統(tǒng)看了眼戴熙安還沒處理完的事物清單，昧著良心道。
“快了，快了�！�
系統(tǒng)又翻了翻之前被楚祖要求特意關注的唐崎，“唐崎也快了，正在往這兒狂飆呢�！�
說到這個系統(tǒng)還有些難以置信。
雖然宿主完全不在意，也不過問，但它還是很沒出息地被論壇戰(zhàn)力貼勾引走注意，悄悄看了下唐崎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死統(tǒng)。
他讓人去把原先在十八區(qū)給楚祖建的墓地給挖了，又準備了一副休眠倉放進去，還沒通電，但已經(jīng)預設了五十年年限。
唐崎的同伴問他這是在干什么，他說做好事。
當然，原話當然不會像系統(tǒng)這樣通俗，意思差不多。
系統(tǒng)都不敢想他口中的好事指的是什么。
該說不愧是主角嗎？抗壓能力一級強。
對上盧錫安諾的時候還不明顯，對上楚祖這個量級的，一下子實現(xiàn)飛躍式進化。
你變態(tài)，我就比你還變態(tài)。
你往狗屎資本家的道路越走越遠，那我就開啟瘋癲救世主的究極形態(tài)。
把基因缺陷快死的人強行塞進休眠倉，當個冰棍冷凍五十年，這算不算救人一命？
系統(tǒng)不知道，它有些恍惚，這這這這……這還是善良堅毅勇敢向上的主角嗎？
到最后霓光加冕的怕不是個癲王。
可楚祖依舊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系統(tǒng)還聽到他笑說：“狂飆好啊，就怕他遲到�！�
*
晚上十點過，拉扎爾發(fā)現(xiàn)楚祖的辦公室門縫半開，里面燈亮著。
他敲了敲門，等到里面?zhèn)鱽砺暋斑M來”后才將門縫推開。
穿著漆黑正裝的楚祖坐在輪椅上，細碎的額發(fā)松散到眼皮上，膚色被襯得白，在冷色燈光下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拉扎爾拿過沙發(fā)上的薄毯，眼神詢問得到答復后蓋到楚祖膝蓋上。
“戴熙安呢？”楚祖問。
拉扎爾：“下午的時候出去了。”
“推我去頂樓�！�
“是。”
“謝謝�！�
非常簡潔的表述，除了西德尼和戴熙安外，楚祖對誰都是這副態(tài)度。
拉扎爾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的。
在電梯里，楚祖突然問：“幾點了？”
拉扎爾：“22:13，葬禮在22:30開始，35:30結(jié)束，頂樓花園將于零點對外關閉。”
“拉扎爾�！背婧八拿�，“你為什么不怕我？”
拉扎爾有些錯愕，楚祖向來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當然也屬于“別人”一列。
但他還是回答了：“我不知道，感覺是很主觀的東西，我只是認為您沒什么可怕的�！�
楚祖沉默了會兒。
“平時幫我看著點西德尼�！彼f，“戴熙安忙起來顧不上西德尼，他也不怎么和我說心里話�！�
拉扎爾想讓自己嚴肅正經(jīng)點，但嘴角怎么也壓不下笑：“好。”
*
即便在夜幕下，花園依舊燈火通明。
埃斯波西托提前熄滅了周圍所有建筑的霓光，僅有花園是整個夜空不墜的光源，紫白花卉匯聚成流動海洋。
來客都穿著黑色禮服，上衣口袋揣著幾束還帶有露水的紫苑花。
他們中不乏政客和記者，看到楚祖后理了理儀容，踩著皮鞋走進，哪怕客套兩句話也行，留下的照片比今年的政績更有價值。
當葬禮快開始，現(xiàn)場安靜下來，人們在楚祖面前低垂著肩，用手指擦拭眼角的淚水，轉(zhuǎn)過頭便開始低聲詢問同伴，自己的表現(xiàn)是否得體。
黑色皮鞋和黑色高跟鞋停在石質(zhì)地板上，也沒人抱怨環(huán)境不適合盛裝出席，女士們散開的裙裾偶爾將紫苑花撥碎。
虛擬紀念儀式開始。
盧錫安諾有數(shù)不清的全息影像可以播放，手下的人有心選擇了與楚祖相關的部分，但記錄中屬于楚祖的部分永遠只有角落模糊的影子。
盧錫安諾對著影子或是暢懷大笑，或是嘟囔著埋怨，當他伸出手將影子從邊緣拽進畫幅中間，影像也播放結(jié)束，只剩下待機的藍光。
從頭到位，也只有楚祖在認真的看那些影像。
“再放一遍。”楚祖說。
于是盧錫安諾的笑聲又出現(xiàn)在原本只屬于他的花園。
“再放一遍�！背嬗终f。
“……盧錫安諾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人群中，出現(xiàn)了壓低音量的竊竊私語。
“他把楚祖當……使喚了十幾年，埃斯波西托的底層職工還有工資可拿呢，楚祖什么都沒得到吧�！�
“這不是拿到所有遺產(chǎn)了？”
“少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之前給楚祖植入彌托利裝置也是，我聽說現(xiàn)在彌托利的項目終止了，人全被拉扎爾調(diào)走�！�
“不終止能怎么辦，現(xiàn)在沒人能用三大家族的技術�！�
“盧錫安諾火化太快了，再拖會兒說不定能克隆出仿生人。”
“那是唐家的技術，誰放心？而且你看看楚祖，他像是會允許別人翻弄解剖盧錫安諾尸體的樣子嗎？”
“盧錫安諾到底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
議論的聲音被壓在投影聲下。
只是捕捉到單個詞匯，拉扎爾都驚出一身冷汗。
這群蠢人，楚祖先生的聽力本來就不差，撞上賽博格后更是宛如半個機械，他們真不要命嗎，敢在盧錫安諾的葬禮說這個？！
他用余光打量楚祖。
男人的側(cè)臉躍過幾片全息投影的光斑，少部分場景明亮得刺眼，讓他眼底的紅變得很淺。
楚祖突然挪動眼神，將拉扎爾抓了個正著。
拉扎爾心底一震，卻聽他說：“再放一遍�！�
原定在35:30結(jié)束的葬禮，在35:15了還停留在第一階段。沒人敢對他提出異議，原先還能低耳附言，到后來已經(jīng)沒人說話。
拉扎爾朝旁人使了個眼色，默不作聲安排散場。
皮鞋和高跟鞋在石質(zhì)地板上收斂了音量，只有滿地的紫苑花花瓣證明了片刻前的“熱鬧”。
投影還在放，楚祖靠在輪椅上微微仰頭，拉扎爾遠遠地嘆了口氣，也轉(zhuǎn)身離開了頂樓的花園。
“終于走了……再不走我真的要看吐了，這輩子從來沒覺得小盧的臉這么丑陋過�！�
楚祖被投影的光線晃得眼睛模糊，只覺得視野像蒙了一層霧氣，視線半天聚不了焦。
“我本來以為拉扎爾會很有眼色，看第三四遍的時候就該清場讓我獨自緬懷�！�
“結(jié)果他居然拉著所有人一起看了整整三十五遍，主打有苦大家一起吃，沒苦也要硬吃，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暗戀小盧�！�
系統(tǒng)趕緊說：“您先緩慢眨眼，然后遠眺看看！”
“唐崎還在嗎？”楚祖一邊緩解眼部問題，一邊問。
“在�！�
“他怎么不出來？”
“他藏在投影里呢，您一直在盯著他……可能是不好意思打擾您追憶往昔。”
“……現(xiàn)在花園還有沒有其他人？”
“沒有了！”
“戴熙安呢？”
“她今晚一直沒出現(xiàn)……”
系統(tǒng)剛打算定位找找人在哪兒，沒等它有所動作，夜空中一道閃電橫貫，雷聲稍晚于白光，震耳欲聾。
幾絲細雨飄上楚祖面頰。
天氣作為政治和經(jīng)濟工具早被壟斷，沒有自然降雨一說。而污染防治顧問今晚也來了葬禮現(xiàn)場，現(xiàn)在絕對不該有雨才對。
“戴熙安之前用來進行非法貨物運輸?shù)酿赖撞堪l(fā)生了爆炸，下層污染上逸，觸發(fā)了上層區(qū)的自動降雨除污模式！”
系統(tǒng)飛速調(diào)查出了情況，與楚祖同步。
“戴熙安她也——”
“先別管那些�！�
系統(tǒng)噤聲。
楚祖說：“雙方全壓，最后一局開盤了�！�
第25章
第
25
章（1w2營養(yǎng)液加更二合一）^……
細雨逐漸變大，
雨水如尖針刺穿全息投影，盧錫安諾的身影逐漸由原本刺t目的明亮轉(zhuǎn)暗，最后的畫面停留在他朝某人伸出手。
隨著暴雨襲來，
那雙手也終于徹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唐崎的身影。
他一直在投影中，
依靠光影來掩蓋自己位置。
“你恨我殺了他嗎？”唐崎問。
楚祖像是還沉浸在之前的投影中，幾次呼吸后才重新凝聚視線，和唐崎四目相對。
他的臉色依舊白得透明，黑發(fā)被淋濕后貼在額頭和臉側(cè)，反應完唐崎的話后輕微斜過頭。
幾秒后，
唐崎心頭凜然，原本滿腔復雜感情消失了干凈，
因為他看清了楚祖變化的表情。
男人眼睛微微彎起，眼底濃稠的紅像是隨時都會隨著雨水一起溢出來，
但又被牢牢束縛在眼眶中。
他的嘴角也一點一點上揚，最后固定在不知能否被稱為“笑容”的弧度上。
如果戴熙安在的話，或許能辨認出來，此刻楚祖的笑容不知比當初對她露出的淺笑真心了多少。
可唐崎從沒見過，
他甚至不知道，原來楚祖這種人也是會笑的，還如此……詭異。
他只能用詭異來形容了。
楚祖說的話更是超出了唐崎的認知。
“我本來想，
要是你不來墓地，我回去埃斯波西托大樓找你�！�
楚祖說，“我會殺了我見到的每一個人，
不管他們有沒有做錯什么，
我只用知道他們擋了我的路——我會變成我最不想成為的人�！�
唐崎愕然瞠大眼眶，瞳孔驟縮。
楚祖接著說：“真可笑。”
“被我害死的人到死了也在阻止我成為你�！�
唐崎不自覺后退了兩步，驚悚從心底深處幽幽堵上嗓子，
讓他拼命才能找回聲音：“你……”
楚祖還在笑，他掀開被雨水浸濕后邊重的薄毯，隨手扔到地上，撐著輪椅靠手，緩慢站了起來。
在“復活”后，男人不管在什么場合都坐在輪椅上，他的身材比例好，腿長，坐著的時候完全不顯身高。
而當他重新站起來時，一米九幾的高挑身量才重新回到人們認知。
楚祖先活動了關節(jié)，適應許久不動彈的身體，然后邁開步伐向唐崎走去。
男人在他面前站定，由上至下睥睨睨。
他說著令人費解的話。
“你想救艾斯，我給你監(jiān)視站點的位置，艾斯死了�！�
“你想給下層區(qū)平等，我給你機會殺了盧錫安諾，下層區(qū)分崩離析。”
“你還想做什么？想救我？”
兩人在近距離相對，唐崎的瞳孔中倒映著楚祖眼中的猩紅。
他無法移開視線，只能順著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眸看清自己狼狽的不可置信。
楚祖嗤笑說：“唐崎，你從來沒有做到過嘴上說的任何事，一件也沒有�！�
唐崎開始止不住后退，在他眼里笑著的楚祖，比之前失控的殺神還要恐怖。
世界上最令人恐懼的其實不是暴力，也不是權力，是披著人類皮膚戲謔所有人，最終手持兩者的怪物。
唐崎終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楚祖并非被困在名為盧錫安諾的夢魘里，常人對他的憐憫和寬容都是笑話。
男人冷眼旁觀，蔑視一切，他甚至不把生死放在眼里，對別人和他自己一視同仁。
楚祖才是夢魘本身。
“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唐崎聲音嘶啞。
和上次一樣，楚祖依舊喜歡冷不丁發(fā)難，唐崎話音剛落，男人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眼前。
而這次他不再需要武器，被更換的半個身體就是武器。
依舊是近距離纏斗，楚祖的行為模式已經(jīng)徹底改變，他在動手時渾身充滿了戾氣，抓住唐崎衣領直接往石塊地面悍然一撞！
咚——！
唐崎護住了頭，背脊弓起，他的后背劇痛無比，不知道有沒有骨頭斷開，但只顧得閃開迎頭而來的直拳，在地上滾了幾圈才穩(wěn)住身型。
咬牙忍住疼痛，唐崎撐起身體踉蹌站起，抬頭看到原先的地表被一拳砸出皸裂，楚祖緩慢直腰，側(cè)身，斜著眼直勾勾望向他。
閃電在他身后亮起，照出男人立體清晰的五官、勾起的嘴角和森寒的眼神。
“我做了什么？”他繼續(xù)活動關節(jié)，緩聲說，“我做了所有事�！�
“我把監(jiān)視站點告訴你，惹怒盧錫，讓他無差別沖其他人宣泄怒火，由此得到埃斯波西托其他人的支持�！�
“我葬身你面前，讓你狠下心對上層發(fā)起攻勢，盧錫不得不對九死一生的我下手，繼而讓我抽身�！�
“我放任他們的小動作，等你殺了盧錫——”
男人頓了頓。
“說真的，你唯獨不該殺了盧錫，送我報仇的名義。上層區(qū)同情我，支持我，認為我是個哪怕被盧錫折磨得無路可走，依舊忠于他的傻子。”
楚祖聲音異常輕松：“你還想知道什么？”
“下層區(qū)……”唐崎嘶啞說。
下層區(qū)，他們共同的“故鄉(xiāng)”。
唐崎一直覺得楚祖對下層區(qū)是有感情的，不論是厭惡還是懷念，男人在下層區(qū)時總會露出茫然又孤苦的表情，毫無緣由。
他也無法解釋為什么被下層區(qū)折磨過的人會在意那個地方，他很害怕從楚祖口中聽到更多殘酷的解釋，夢魘的想法是人類難以理解的。
無法理解，無法共情，但會做實對方非人的身份，從而使人心懷恐懼。
“下層區(qū)……”楚祖無所謂咀嚼這個稱呼，“我其實很認同你的觀點。”
“上下層是單純的地理垂直關系，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你、我、盧錫安諾，我們沒有區(qū)別�！�
“唐崎，在那個位置之下，所有東西于我而言都沒有區(qū)別�！�
如同被洞穿，唐崎直直凝固在原地，靈魂轟然被砸進冰川之下。
楚祖什么都明白，他甚至踩在自己和盧錫安諾的理念之上，一點點往上爬，就像當初在列車事故現(xiàn)場。
災難只是楚祖的墊腳石。
砰——
槍聲沒能撼動雨幕。
楚祖將機械鎖骨上的子｜彈挖了出來，兩根手指捻著，唐崎蒼白的臉被困在圍成圈的手指間。
“有妨礙瞄準輔助的賽博格，你連我的腦袋也射不中嗎？”
唐崎左眼狂跳。
唐家的賽博格加上埃斯波西托的軍工，現(xiàn)在的楚祖等同于將意識上傳到戰(zhàn)爭機器的機械生物。
別說槍｜械了，就算全副武裝的檢察控制部來了也討不了好！
“所以我才說過很多次，你憑什么可憐我？我做到了想做的一切，而你呢，唐崎？除了自我安慰外你都干了些什么？”
在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接觸中，唐崎才是話多的那個。
這還是第一次，唐崎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有楚祖冷嘲熱諷的譏誚回蕩在雨夜。
楚祖沒有給他太多喘息的時機，單方面的肉搏還在繼續(xù)。
一個有壓倒性的技術和力量，一個在發(fā)了狠的抗爭。裝幀好的花園被巨大的破壞性摧毀成半個廢墟，花瓣殘落得四處都是，被暴雨砸入石塊裂縫。
不知是誰碰到了全息投影，盧錫安諾的身影再度出現(xiàn)在夜色中，音響進了水，勉強發(fā)出聲音：
——有收到我給你的禮物嗎？怎么樣，這次選對了吧！
——解決那些廢物怎么就花了你這么多時間，楚祖，我們約了飯，你是不是忘了。
——背著吉夫斯去議會大樓轉(zhuǎn)一圈，去不去？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
——走吧，我們一起。
年少輕狂的盧錫安諾渾身都在雨幕中，笑容明媚燦爛，讓人想起調(diào)色盤打翻在花朵上，陽光絢麗的春天。
他依舊向楚祖伸出手，楚祖回以冷漠如雷霆萬鈞的肘擊，精準命中藏身于投影中的唐崎。
頸椎被擊中，唐崎只感覺像是整棟樓都砸到了他脖子上，骨骼發(fā)出了恐怖的脆響。
唐崎機械地躲避，他看著楚祖一腳碾碎了投影設備，雨幕中的金發(fā)男人出現(xiàn)頻閃，終于徹底消失于他的花園。
恍惚間，唐崎突然想起了在下層區(qū)的時候。
當時楚祖也是完全壓制著他，他區(qū)分不出那時男人口中的是否也是謊言，但殺意驚人的相似。
兩個楚祖在眼前逐漸重合了，可這次沒有什么“疼痛的意外”，也沒有盧錫安諾的制衡……
死亡的味道是如此清晰，縈繞在雨水的化學藥劑中，又在喘息間淌入嘴角，灌進肺里。
劇痛讓唐崎眼前發(fā)黑，他完全沒料到自己的人生會結(jié)束在這場暴雨里，就和列車事故一樣，堪稱天｜災，人類的意志是那么微不足道，撼動不了注定的結(jié)局。
黑暗中，一道聲音不受控制出現(xiàn)在唐崎腦海。
——其實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他。
就像直刃劈開死局，聲音的內(nèi)容將暴雨連同絕望一起割斷。t
——他的命明明就在你手里握著。
——你不想否定他嗎？
唐崎很熟悉這個聲音，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他腦海中響起過。
每當他必須作出決定，聲音就會出現(xiàn)，不斷蠱惑他。
你要夠狠，你要把事做絕，你要拋棄可笑的憐憫，不管上層區(qū)還是下層區(qū)，沒人看得上你的那點堅持。
唐崎一直將聲音束之高閣，他寧可聽千萬人咒罵，也不愿意搭理內(nèi)心的讒言。
選擇輕松的路太簡單了，真要說，上層區(qū)和下層區(qū)每個人都活得比他輕松。
只要把決定權交出去，懶惰就是最好的回報，大不了任人宰割。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在任人宰割，這并不羞恥，也不差勁。
可唐崎不要。
任何人都能跪得漂亮，他不想跪，也不想看和自己如出一轍的人們下跪。
只有強者向弱者傾瀉資源才能實現(xiàn)弱者的生存嗎？不吧。
抵抗這狗屎一樣的世界不需要意義，抵抗本身就是意義。
齒輪也有齒輪的意氣。
——唐崎原本是這么想的。
但是……但是……
——你不殺了他，整個世界都會被他拽入地獄，他就是地獄。
唐崎已經(jīng)不知道身上有多少傷了。
下層區(qū)的人打架像野獸相互撕咬，上層區(qū)要優(yōu)雅得多，他們稱之為搏擊，家族不會教繼承人怎么用雙手殺人，有大把的人幫他們?nèi)プ觥?br />
唐崎也算是將兩者融會貫通，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是楚祖的對手，這是明擺著的事實。
上次楚祖收手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如果不是那份基因復診報告上清楚寫明，唐崎會認為疼痛也是楚祖的謊言。
現(xiàn)在的楚祖已經(jīng)馴服了疼痛，他不會再失手！
因此，那聲音宛如魔鬼緊貼耳廓的低喃，反復勸誘他。
——如果人們的誕生不是為了痛苦與絕望，那就只有瘋狂了。
唐崎痛苦地扶住脖子，咳出血，他認出了那是自己的聲音。他好像在說話，但已經(jīng)逐漸分不清那些話有沒有被說出口。
鮮血和暴雨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也看不清楚祖是不是依舊在笑。
勝券在握的笑。
他說的對，我其實和盧錫安諾沒有區(qū)別。
恍惚間，唐崎想。
盧錫安諾被逼急了會忽視那么些年的陪伴，他在無路可走的時候也會將堅持拋之腦后。
此刻他忽然明白，楚祖說的每句話都有自己的意思，盧錫安諾沒能弄明白，自己也一樣。
所以盧錫安諾死了，而自己……不必死。
——對，你有密碼。
——控制賽博格的中樞裝置就在你的眼睛里，只要你想，你隨時可以殺了他。
——動手吧，僅此一次，楚祖不值得你堅守任何誓言。
對這個世界而言，違背誓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不論是上層區(qū)還是下層區(qū)，口頭的約束廉價到卑賤。
唐崎終于從名為理想的美夢中驚醒了。
唐崎艱難跪在暴雨中，渾身濕透，雨水將地上的紅反復沖刷開。
他好似靈魂抽離般，像懸浮在半空，得以看清自己的每個動作。
他挖出了自己的右眼，并在楚祖迅速貼近前合上了剩下的那只眼睛，輕聲念出了一串爛熟于心的數(shù)字。
賽博格掃描……就近編號確認。
聲紋掃描通過。
聲波分析通過。
語音圖譜通過。
聲碼追蹤通過。
應急銷毀程序啟動。
來吧，你和我的瘋狂總要有個結(jié)局，這才是「宿敵」，不是嗎？
唐崎想。
一切只發(fā)生在瞬息。
致命的攻擊沒能觸碰到唐崎，重物倒地的聲響居然比雨聲還輕。
唐崎睜開單眼，楚祖躺倒在廢墟上，機械與身體相連的部位滲出血，愈來愈濃，連暴雨也沖不淡。
血從他身下滲透入石峰，將嬌弱的花瓣也染上色。
賽博格失控直接擾亂了與之相連的神經(jīng)，放在普通人身上，或許早就開始了劇烈掙扎，可楚祖的神經(jīng)本來就就脆弱無比，他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他的死亡過程會很緩慢，并遭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
唐崎模模糊糊看到，楚祖的胸腔在劇烈起伏，光是睜開眼都費力，看向他的眼神卻沒有了之前的所有詭譎，被雨洗很干凈。
干凈……？
“我真討厭你的眼神……”楚祖嘶聲說，“你總是……覺得我很可憐……”
唐崎張了張嘴，啞聲。
他不知道楚祖在說什么。
“其實你是覺得自己可憐……可你是唯一的贏家……”
楚祖說，“假惺惺的救世主……你沒必要……沒必要難過，我本來就……活不了多久……基因缺陷……對吧？”
意識被這句話喚回，唐崎的心跳漏了一拍。
因為男人不斷施加的壓力，他撕毀了自己絕不使用密碼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