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敵軍先鋒如今已經(jīng)在城中開始穿梭,只是大批軍隊還被阻隔而已。但想來也阻不了多久。韋樹要抓緊時間轉(zhuǎn)移糧草,給己方騎兵留出沖殺的空地。
作為一個后勤人員,他只用保證明日糧草不至于餓死人就行了。
四處戰(zhàn)火燒起,敵我兩軍相戰(zhàn),韋樹看到打斗就繞開,又憑借跟著的兵士保護,一路往糧草營去。
突然,一把長刀從黑刺中向韋樹砸來。悄無聲息,無人反應(yīng)。那刀到了跟前才帶了森寒銳意,逼得韋樹抬了目,怔然看去。刀橫劈而來,持刀的敵人威武十分,操著不熟的大魏話:“快些認輸!”
韋樹抿唇不語:這般要緊關(guān)頭,他若認輸,糧草營誰負責(zé)?
他自然會認輸,但不是現(xiàn)在。
韋樹兀自不語,敵人便也不停刀,刀直接劈了過來。演兵不至于死人,受傷卻是在所難免。韋樹被刀逼得趔趄后退,幾個兵士上來阻攔,卻被更多的敵軍圍住解決。
韋樹摔倒在地,頭頂?shù)兑聲r,他仍不肯開口認輸。刀即將刺上他的胸口,斜刺里,忽有一只手伸出,將韋樹扯了起來。
而那人身子一旋,兩掌相合,抵住了刺來的刀。一聲嬌喝聲后,腰間刀拔出,迎上敵人。
兵器相撞,火花迎目。
敵人咦一聲:“你是女子?好男不和女斗�!�
這女子武力這般好,聲音卻十分嬌脆:“斗不過女子才說這種大話!”
這位突然冒出的女郎,自然是趙靈妃。
趙靈妃一手拉著韋樹,一手迎敵。敵人在她這里得不到好處,火冒三丈之余,只好退走。而趙靈妃回頭,看向韋樹。
韋樹眉目仍冷冷清清的,浮著一層雪光。
二人同時開口——
趙靈妃瞪眼:“怎么不直接認輸?”
韋樹:“你從哪里冒出來的?”
然后二人同時一呆。
趙靈妃鼓起腮:“我一直跟著你��!言二哥讓我保護你,你以為我是那么不負責(zé)的人,丟下你就跑了么?”
韋樹后退一步,將手背后,微側(cè)過臉,抿唇,微有些糾結(jié)地皺眉。
他混亂地想:“一直跟著他”是什么意思?他干什么她都知道?他沒有干什么奇怪的事吧?
號角聲響得更急了。
聽到急促號角聲,趙靈妃和韋樹都抬頭去聽。然后韋樹的手腕再次被趙靈妃拉住,她語速極快:“敵軍又沖城了!跟我走——”
韋樹:“不。我要去糧草營。”
趙靈妃:“什么時候了你還顧糧草?那里敵人肯定特別多,我可應(yīng)付不了�!�
韋樹沒說話。
趙靈妃便以為他認同自己了。
結(jié)果趙靈妃只是松開韋樹的手腕,想把自己的刀換只手握,韋樹轉(zhuǎn)身就走了。看那方向,他就是去糧草營,讓趙靈妃錯愕。
趙靈妃跺腳。
她嚷道:“喂——你能不能說話啊!就算你非要去,你好好跟我說一聲行不行……我們是搭檔不是敵人哎。喂你等等我,你小心直接撞到烏蠻王手里,還不得我救你!
“你說句話呀?言二哥怎么讓我守著你這個悶葫蘆啊,你憋死我了!”
罵罵咧咧,趙靈妃卻還是氣沖沖地追上韋樹了。
-----
立在高山上,烏蠻王所領(lǐng)的軍隊在沖城不到半個時辰,大部隊就破了魏軍城門。
然后城門劈開,烏蠻王軍隊和魏軍騎兵對上。
蒙在石絲毫不懼,一馬當(dāng)先,率先迎戰(zhàn)。
戰(zhàn)火和不斷的投降白旗在地上燒起,雙方殺紅了眼,免不得開始有了死亡,然而雙方都不在意了。大殺四方時,蒙在石得到消息,說己方營陣傳來急報,請烏蠻王回去支援。
蒙在石冷聲:“讓他們撐著�!�
來報的人:“大王,撐不住了……是言二郎親自領(lǐng)人來燒我軍糧草,還找人偽裝成了你,我們一開始都被騙了。我等損失慘重……”
蒙在石:“等我解決了這邊,再回去支援。封鎖消息,除我以外,不許將消息傳給任何人。若敢亂我軍心,我拿你當(dāng)叛徒來耍!”
烏蠻王巋然不動,儼然是要拼著己方陣營損失嚴重,也要將魏軍拿下。來報的人沒辦法,只能聽大王的命令。
這一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兩個時辰,時間過了子夜,已經(jīng)到了演兵的第四日,烏蠻王才讓所有魏軍投降,迎了這場戰(zhàn)。
而毫不留戀,解決大部軍隊后,烏蠻王騎馬掉頭就走,帶領(lǐng)軍隊前去支援自己營地。
兩方軍隊交戰(zhàn),中間有一道口袋型的峽谷,此峽谷朝著使臣軍隊那邊的方向,易守不易攻。而此峽谷又是回陣營的最短路程,蒙在石只短暫思考一瞬,就選擇走了此路。
濃密的云層遮擋住了天上的月光,林中樹木蔭蔭,馬踏塵飛。
數(shù)千騎兵跟隨蒙在石,回援營地。而進了這道峽谷,最前方的蒙在石忽然抬臂,握韁勒住馬�?柘埋R匹一聲長嘶,四蹄高濺,蒙在石穩(wěn)穩(wěn)坐在馬背上,與峽谷另一邊、領(lǐng)著百來人就來堵路的楊嗣楊三郎對上。
蒙在石厲目:“讓路!”
楊嗣騎在馬上,對他這邊的千軍萬馬隨意地笑了一聲:“糧草還沒燒干凈呢,我怎么可能讓路?
“不過烏蠻王,你們動作慢了啊。讓我一頓好等,快等睡著了�!�
蒙在石:“楊三郎,你不過百人騎兵,而我方大部隊千余人,你以為你能攔住我?即使借著地形優(yōu)勢,你也阻攔不了我!不如早些投降,少些損失。這樣向你們首領(lǐng)匯報的時候,面上也能好看些。”
楊嗣垂目,臉上浮起似是而非的笑意。
再緩緩抬頭,楊嗣目光和蒙在石對上。
二人眼中都是殺意,都想起南山那一次沒有結(jié)束的戰(zhàn)斗。
楊嗣一字一句:“可惜我這人不求戰(zhàn)報好看,只求和烏蠻王一戰(zhàn)——來吧!”
話音一落,他率先縱馬奔前,身后的兒郎們緊隨其后。烏蠻王那邊也毫不猶豫,一手揮下,千軍沖出。
兩只軍隊在峽谷中撞上,天上無月,盡是夜戰(zhàn)的好時機!
-----
楊嗣憑借地形和極強的機動性,竟真的在這口袋型的峽谷方位阻攔住了想沖出去的敵軍。
楊嗣也是戰(zhàn)意酣暢,領(lǐng)著隊伍打得淋漓。不斷有人投降,楊嗣這邊的百人也不斷被拉下馬。而楊嗣一往無前,英勇之勢,讓敵軍駭然,竟在敵軍中重開了一個口子。
蒙在石:“圍住他!射他下馬!活捉了楊三郎,對方就不戰(zhàn)而潰了!”
楊嗣大笑。
雙方交戰(zhàn),林中飛鳥惶惶飛出。楊嗣這般少年豪俠,越戰(zhàn)越是精力蓬勃。數(shù)十騎兵圍著他,都不能讓他下馬。然而隨著時間拖延,楊嗣這邊到底是人少些。四方箭只亂射中,終于讓楊嗣座下的寶馬轟然倒地。
敵軍振奮:“他終于下馬了!沖!”
楊嗣從馬上躍下,在地上翻滾,躲開四方踏來的鐵蹄。他才起身,一匹馬就向他揚蹄踩下,將他壓了下去。連蒙在石都臉色一變,心想楊嗣要是被馬踩死了,就難向大魏交代了。
而只是這么一瞬,眾人聽到馬一聲凄慘長嘶,轟地被摔倒。而一個少年人槍上沾著血跡,借馬倒下之勢從地上躍起。那倒在地上的馬,腰腹下被槍捅破,血流如注,看得周圍人都一陣駭然,臉色蒼白。
他們看怪物一般地看向眾馬包圍著的楊三郎。
長發(fā)掠下,沾在臉上一綹,馬血濺上面龐,楊三郎持槍而立,他一人之力,倒讓包圍他的數(shù)人遲疑,不敢迎上,怕自己的馬也受傷。
蒙在石一看就知道這些烏合之眾又在心疼馬了,他神色不變,喝道:“你們又犯糊涂了么!這是大魏提供的馬,不是我們自己的!演兵只要作戰(zhàn),不必考慮外在因素!”
蒙在石刀指向楊嗣,厲喝:“我們千余人,百匹馬,還拿不下一個失了馬的楊三郎么?!”
浪塵掀滾,楊嗣長槍在手,眾馬開始圍著他轉(zhuǎn)。他目中光閃爍,盯著時機,隨時準(zhǔn)備抓住機會沖出馬陣。然而這一次蒙在石親自指揮,那種錯誤顯然不太可能犯。楊嗣很快放棄那種可能,當(dāng)馬上的刀槍揮來時,他開始尋機搶馬。
蒙在石開始煩躁:“楊三郎,現(xiàn)在還不認輸?”
楊嗣朗笑:“大王可是著急了?拿下我,大王才能回援!大王不若另走一路吧!”
蒙在石:“找死!”
-----
蒙在石因一時意氣,被楊嗣等不過百人堵在這里。但是很快蒙在石意識到,意氣用事不可取,這里的地形本就不利攻,楊嗣又這般強硬……真要在這里堵兩個時辰,恐怕營地那里徹底淪陷,自己就要反勝為敗了。
蒙在石咬牙:“收兵!我們走另一道!”
楊嗣笑:“大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dāng)我們這般隨意么——”
楊嗣手中槍擲出,讓人驚駭,沒想到他領(lǐng)著這么少的兵,守也就罷了,還敢攻?!
然而冷靜下來,蒙在石完全不受楊嗣的擊。一邊讓部分人堵住楊嗣等人,一邊開始撤退離開峽谷。楊嗣這邊戰(zhàn)得厲害,然而對方千余人要走,他也是真的留不住。
大批軍隊撤出峽谷,另走一路。
楊嗣一身血跡,立在峽谷前的空地上,倉皇數(shù)人跟著他。有的已經(jīng)投降,有的還堅持著。然而烏蠻軍隊已經(jīng)撤走了。
他們惶惶地想:他們這是……任務(wù)完成了?
幾人看向楊嗣,茫然中幾許激動:“三郎……我們這一路,是勝了么?烏蠻王逃了?”
楊嗣沒回答他們,向后退開三步,跌跪在地。他握著槍的手隱隱發(fā)抖,臉上的血照著眼睛,襯得一雙星眸更加野性難馴。
楊嗣長舒口氣。
向后倒下,躺在了地上喘氣。
他忽然大笑:“老子贏了——!”
眾人愣住,然后紛紛笑起來,三三兩兩地坐下,開始說笑,又調(diào)笑同伴怎么那么快認輸。峽谷中的氣氛變得歡樂起來。不管演兵結(jié)果如何,反正他們這一路是立了功的。
沒有了煩惱,峽谷中少年們笑聲朗朗。楊嗣仰躺在地,喘著氣看頭頂星空。
星辰灌天,云翳遮月,之前被戰(zhàn)斗嚇飛的鳥群,小心翼翼地回歸。
楊嗣閉目,好像仍能感覺到方才熱血沸騰的感覺——
戰(zhàn)斗,戰(zhàn)場。熱血,寶馬……這一切,都讓他迷戀。
-----
蒙在石趕到營地,糧草已被燒光,言尚領(lǐng)著魏軍直接投降。
天蒙蒙亮的時候,魏軍全部戰(zhàn)敗,立在己方烈火燒后的營地上,烏蠻王所領(lǐng)的使臣軍隊,成為了這場演兵的勝利者。
使臣這邊氣氛松懈下,十分高興,只等著演兵結(jié)束。
蒙在石卻臉色不好看。
他問旁邊高興的人:“還有半天時間,我們糧草完全被燒光,你們想過這半天時間,這么多兵馬,吃什么喝什么嗎?”
下屬茫然四顧,道:“……都是言二郎使詐,我們一開始沒顧上糧草�!�
有人樂觀道:“那頂多餓半天,無所謂�!�
蒙在石淡漠地看著這批自己所領(lǐng)的烏合之眾,道:“真正戰(zhàn)場上,斷半天的糧,兵力就要落后一半,魏軍要是再來襲,我們就完了。”
有人不高興道:“反正是演兵嘛……再說,我們是全勝。烏蠻王何必這般苛責(zé)?”
蒙在石抱臂看他們:“魏軍三次兩番來騷擾,就是為了麻痹我們,好到最后一次魏軍真正攻營的時候,我們反而放松了警惕,讓他們贏了。我們大部分贏了這場戰(zhàn),卻連續(xù)在兩個小地方吃了虧。你們管這個叫全勝?”
眾人無話。
蒙在石不再理會他們了,抬步走向營地,查看糧草到底被燒得怎么樣,還有沒有剩下的。然而他若所料無差,言尚不可能給他剩下。
果然沒勝。
站在徹底被燒干凈的糧草營前,眾人興奮之后,開始煩惱要餓肚子的事。蒙在石嘆口氣,默然無言。
這場戰(zhàn)爭雖然己方勝利了,但是得餓半天肚子……總有一種雖勝猶敗的感覺啊。
言尚,楊嗣,甚至包括……主動摧毀己方陣營,給騎兵列陣空地的韋樹。
這幾人若是成長起來,將是勁敵。
然而蒙在石回頭看這些使臣,見他們無一人察覺,都只在煩惱餓肚子的事。蒙在石搖搖頭,不再和這群烏合之眾多說話了。
-----
第四日演兵結(jié)束,眾人向太子和秦王匯報情況。太子和秦王向使臣團道辛苦,對己方的落敗也不以為意。之后二人領(lǐng)著諸人去見陛下。
太子道:“父皇也一直在等著你們演兵的結(jié)果。無論輸贏,今晚犒賞眾將。無論是言二郎等大魏將士,還是烏蠻王所領(lǐng)的使臣軍隊……父皇說爾等都是少年英豪,還為爾等寫了詩寫了文,讓人譜曲,供世人傳唱。”
蒙在石看向那幾個大魏少年,笑道:“如此,我這個異族人,倒是能活在你們大魏人的傳奇里了?”
太子笑:“恐怕如此了。大王可愿意?”
蒙在石半開玩笑的:“自然是愿意的。與諸位大魏少年將軍交手,讓我不覺感慨大魏人才輩出,讓人壓力極大。本王正要以此為動力,回到烏蠻后也得改進兵力了……可不能輸給大魏啊�!�
另一使臣在旁問:“大魏皇帝在哪里?”
太子悠然遠目:“文斗那邊已經(jīng)結(jié)束,也在今日宣布結(jié)果。父皇去看六妹主持的文斗了�!�
-----
于是傍晚之下,眾青年少年一起下樓,共同騎上馬,在太子帶領(lǐng)下,一路馳騁,前去拜見皇帝。
樂游原本是廣闊平原,和長安城中街市樓閣的鱗次櫛比全然不同。不怕傷到尋常百姓,眾人便放開韁繩,信馬而行,縱橫長道!
何等肆意灑脫。
-----
而一處閣樓中,皇帝靜坐,望著自己的幼女。暮晚搖紅裙雪膚,坐于他旁邊,正在評定文斗的結(jié)果。
而皇帝看著她,正如這幾日每日都長久盯著她那樣。暮晚搖初時被皇帝看得心里發(fā)毛,這幾日下來,已經(jīng)習(xí)慣皇帝的眼神。
宣布大魏贏后,暮晚搖正要揮手讓人退下,然而使臣團中的人卻有不服的。
有人說道:“我們真的比大魏文才差那么多么?公主殿下憑什么能做判者呢?難道公主對我們比的所有才藝都是個中高手么?”
皇帝似笑非笑看向他們。
暮晚搖抬目,望向諸人,冷淡道:“不算個中高手,但都略懂。怎么,你們要我下場?”
使臣中一陣騷動,然后推出一人:“這是我們中彈琴彈的最好的,公主殿下評說‘如彈木頭’,我等聽著實在不服氣。想知道那不是木頭的彈琴,是怎樣的。
“我們知道公主殿下箜篌一絕,便也不敢自取其辱。只要殿下在琴上讓我們服氣,殿下的判定,我等絕不質(zhì)疑�!�
皇帝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們,也心中一動:昔日暮晚搖被說“才樂雙絕”。然而這些年不見暮晚搖再折騰這些,她的箜篌彈得還是那般好,只是琴技可有生疏?
暮晚搖看向他們,果斷道:“夏容,取我的琴來�!�
-----
楊花和榆花在空中飛舞,如飄飄飛絮,如片片落雪。
黃昏下,數(shù)馬奔騰,直向閣樓行來。
道上貴族男女們、尋常百姓們聽到馬蹄聲,連忙讓開繞路。他們看到一群年輕男女騎馬而來,飛卷花葉,向皇帝所在的閣樓奔去。
那馬上的青年、少年,郎君、女郎,都是俊美之相。如此豪氣風(fēng)流,青春年華,讓人生起欣羨。
有認出來的道:“這不是烏蠻王么?演兵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誰贏了?”
有人掰著手指頭數(shù)人頭:
“那是烏蠻王蒙在石,那是楊三郎楊嗣,那是言二郎言尚,那邊是韋七郎韋樹……咦,怎么還有女子?是趙五娘趙靈妃啊�!�
“他們都從演兵場上剛剛退下么?”
眾年輕男女騎馬從人前一掠而過,到了皇帝所在的閣樓前,馬一一停了下來。
天地闃寂,他們聽到樓上傳來琴聲,不覺抬頭去看。
看到丹陽公主坐在窗下,手撥動琴弦,汩汩琴聲從她纖纖指下?lián)]出,曲調(diào)悠然中,帶幾分肆意殺氣。
天上層云密密,紅霞滿天,女郎坐于高樓,彈琴之際,低下眼睛向他們看來。
言尚、楊嗣、韋樹、蒙在石,趙靈妃,都怔然而望,聽著悠然琴聲,如同置身高山流水的玄妙世界中。
-----
楊花飛絮滿天飛,霞云切切宛如織,琴音繞梁躍清泉。
有美一人,坐于高樓。望之悅目,見之心喜。
永不能忘。
-----
霞云滿天,天幕暗下。燈籠漸次點燃,燈火搖曳。忽有內(nèi)宦打斷諸人的暢想:“陛下傳膳了——
“諸位隨老奴上樓吧!”
第93章
皇帝在高樓上召見了諸人。暮晚搖坐在琴旁撫弄弦絲,
她看到他們上樓時,
與他們對了一眼,
就垂下眼不再多看了。
樓閣一琴曲,惹人驚艷。而再見到公主本人這般冷淡,眾少年郎都覺得這才是公主該有的樣子。
作為勝者一方,烏蠻王一定是要大力贊賞的;而面對輸了的大魏少將們,皇帝也不生氣,還在烏蠻王得到賞賜后和眾使臣離席去均分后,問他們是如何打仗的。
如此少年人們一說,就突出了言尚和楊嗣的才能。
楊嗣將才之能,自不必說。他憑百人將烏蠻王上千人阻在峽谷,雖有靠地形緣故,
但本身能力顯然更重要。
皇帝看著下方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站姿筆挺的楊家三郎,
點頭:“楊嗣?很好�!�
太子在旁邊聽他們一通論功論賞,一直面無表情。等到聽楊嗣在峽谷危急時候,太子忍不住身子前傾了一些,
皺起了眉;而皇帝夸一聲楊嗣,太子神色仍是淡的,眼中卻忍不住帶上了一絲放松般的笑意,
身子重新坐穩(wěn)了回去。
太子和楊嗣對視一眼,楊嗣對他露出笑,
依然是那般無所謂的、肆意的模樣。
皇帝面向韋樹,道:“韋愛卿只是守后方,有點大材小用。不過愛卿這般沉穩(wěn),
后方交給你,他們也都是放心的�!�
最后皇帝看向言尚,目光變得復(fù)雜。
言尚這個名字,從鄭氏家主死,就一直頻頻被他聽到。哪怕皇帝不刻意留心這個人,這個人的才能也無法被淹沒。小小一個中書省主事,居然能在演兵中將中樞的命令執(zhí)行得如此完美。
這個人……皇帝看一眼旁邊撫琴的幼女,幼女冷冷淡淡地低著頭撥弦,好像對這邊的言尚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皇帝卻不太信她不在意了。
當(dāng)初為二人指婚,暮晚搖還拒絕;但上個月南山之事后,暮晚搖還能如何否認?
皇帝沉默一下,嘆道:“楊三是將才不假,就是恐怕誰都想不到,你竟然有帥才之能�!�
將領(lǐng)兵,帥領(lǐng)將。兵士易得,將帥難求。
大魏新一代的年輕人卻已經(jīng)成長了起來……皇帝不禁想,也許自己百年之后,世家問題徹底被自己解決后,邊關(guān)國土,四方小國,都是這些年輕人發(fā)揮的時候了。
暮晚搖那邊聽得心中緊張。
秦王聽得也是神色一繃。
將才?帥才?
這夸得也太過了。
秦王怕皇帝夸楊嗣和言尚,夸著夸著就把這兩人派到兵部來給自己添堵。這不就便宜太子了?
幸而皇帝就只是夸了一下,并沒有那種興致當(dāng)場派官。不過眾人都心知肚明,楊嗣、言尚、韋樹三人,此后都是要升官的。只是如何升,就需要中書省和吏部研究了。
秦王倒是有心想在吏部卡一卡……只是尚且猶豫。
皇帝給幾人賞賜了良田良宅、珍品財寶,就連趙五娘趙靈妃,都被皇帝問了問,賞了她一通。想來趙靈妃的父親要是知道自己女兒干了什么,又得嚇得暈厥過去。
-----
皇帝賜宴后,內(nèi)宦見皇帝面露疲態(tài),就吩咐幾個少年人下去,說陛下該吃藥了。
暮晚搖便也找借口出去。她看出她要走的時候,皇帝神色頓了一下,似乎有讓她留下的意思。但暮晚搖當(dāng)作沒看懂皇帝的暗示,走得毫不留戀,聽到身后中年男人一聲苦澀的輕嘆。
暮晚搖下了樓,就四處尋人。她在楊柳樹蔭下走動,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侍女夏容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暮晚搖順著侍女的指示,看到了一棵長垂柳下,少年郎君靠樹而站。
見到美少年,她一下子目露笑意。
夏容等侍女等在數(shù)丈外,幫公主放風(fēng)。暮晚搖咳嗽一下,就走向垂柳下。
言尚靠著樹身,仰頭看著頭頂樹葉縫隙。他似在看著虛空出神,不知又在想什么。
如松如竹,潔凈無比,端靜安素,連陽光都不忍心打擾。
暮晚搖卻重重扯一下他的袖子,將他拉得趔趄,差點被她拽倒。
言尚回頭,看到她出現(xiàn),他目中剛浮起絲絲笑意,暮晚搖就板著臉:“又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算計什么人,打算做什么壞事呀?”
言尚輕斥:“又胡說。”
方才她在樓上時不理人,而今下來時她特意來找他,讓他心中生起微微歡喜。又是數(shù)日不見,言尚不覺有些留戀地看她。他想靠近她,但又顧忌著人來人往,不好放肆。
便只是看。
而他只是垂眸俯睫,微微含笑看暮晚搖,目中繾綣溫情,便看得暮晚搖心跳砰砰。小公主側(cè)過臉,臉頰被暈染出了一層薄粉色。
言尚咳嗽。
暮晚搖瞪來:“又咳嗽!見不得人�。俊�
言尚無奈,抱怨了一句:“殿下怎么又說我?”
暮晚搖心想:喜歡你,看你好欺負,才總說你呀。
她面色如常,扯著他袖子就要將他往她身邊扯。她硬是拖拽著言尚躲去了樹后說話,對他上下其手摸了一通,一疊聲問他戰(zhàn)場好不好玩,他有沒有受傷。
而看到他頸下一道小口子,暮晚搖就吊著眉,罵楊嗣不知道護人,罵護衛(wèi)沒用。
言尚:“好了好了,一點兒小傷而已�!�
暮晚搖看回來,見他遮掩著衣領(lǐng),將她揉亂的袍子重新理順。她端詳他,看到他低著頭,面容微繃,眼下耳上透紅一片。
暮晚搖斜目:“你又開始緊張了�!�
言尚嘆氣:“對不起�!�
暮晚搖抿唇:“不要為這種事道歉�!�
她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想向他依偎過去,卻見他繃著身后退了一步,抬目看她一眼。暮晚搖無言片刻,心里暗惱:遲早在外面辦了他,讓他總這樣!
暮晚搖憤憤不平,換平時早就要沉臉罵人了,但是也許是好幾日不見言尚,她心里喜歡,便舍不得罵他矯情。
暮晚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笑問:“你聽到我剛才彈的琴了?”
言尚點頭。
他目露一絲向往,輕聲:“我只知道殿下箜篌奏得好,沒想到殿下琴也彈得好�!�
暮晚搖哼笑:“我不光琴彈得好,我唱小曲也好聽�!�
言尚睫毛顫一下,向她望來,眼如清水。
暮晚搖問:“你會彈琴么?”
言尚搖頭,低聲:“我光是讀書就很艱難了,哪有那般精力去學(xué)琴,熏陶情操?”
暮晚搖便笑盈盈,伸手來拉他手腕。暮晚搖:“那我教你呀?”
言尚笑一下,溫聲:“好呀�!�
暮晚搖道:“今晚來找我�!�
言尚沒適應(yīng)她這突然轉(zhuǎn)變的話題,愣了一下:“啊?”
暮晚搖用美目撩他:“教你彈琴啊�!�
言尚:“……教我彈琴,也不急在一時吧。我今晚約了人……”
暮晚搖不耐煩:“推掉!”
言尚好聲好氣:“殿下,這樣不好。已經(jīng)和人有約……”
她一下子瞪他:“明明是我先和你約好的!要赴約也是先赴我的約!閑雜人等都要靠后�!�
言尚不解:“我何時和殿下有約了?”
暮晚搖白他:“我當(dāng)日和你約好,演兵結(jié)束后送你一份大禮,你忘了?今晚必須來找我,我送你大禮。”
言尚微怔:“……”
一時沉默。
氣氛變得古怪。
暮晚搖以為他這個人這么單純,一定沒聽懂。她不放心地走近他一步,晃了晃抓著他的手腕,再次強調(diào):“今晚必須來找我!過期不候!”
半晌,言尚抬目,輕輕看了她一眼。
暮晚搖火急火燎中,碰上他這一眼,心中一靜。瞬間明白言尚聽懂了。
啊……是。他是很聰明的。
焦躁的氣氛褪去,變得幾分柔媚。暮晚搖也不生氣了,笑吟吟地戳了戳他的手臂:“怎么了?”
言尚有點尷尬,又有點僵硬,還有許多羞赧。他有時真恨自己心思太敏,一下子就懂了暮晚搖是什么意思。原來她說的大禮,就是這個……言尚慢吞吞道:“……必須今晚�。俊�
暮晚搖瞥他:“怎么?言二郎有什么意見?”
言尚:“……我沒有做好準(zhǔn)備……”
暮晚搖匪夷所思:“有什么好準(zhǔn)備的?你還真的要沐浴焚香?或者是研究一下?不用研究,有我在呢。”
言尚:“……”
他半天不說話,暮晚搖強硬地自行決定了時間場合,外頭守著的夏容喊有人來了,暮晚搖當(dāng)即丟開言尚跑了。跑出幾步,暮晚搖回頭,見言尚仍在原地看她,目光溫潤。
-----
言尚、韋樹、楊嗣三人一同去赴晚上的宴,內(nèi)宦自然將他們這些和演兵有關(guān)的人分在一處坐著。
有趣的是,趙靈妃也跟著他們,興奮地、蹦蹦跳跳地跟在幾人身后:“我剛才聽人說,陛下給我們題了記,翰林院那些才子寫了一首《長安英豪錄》,就是為最近的事寫的!聽說他們跑去編曲子唱了,很快這首詩就會傳遍大江南北吧?”
楊嗣不耐煩:“關(guān)你什么事�。磕氵@么興奮干什么?”
趙靈妃幻想道:“我還沒看到‘英豪錄’,但是我聽說了丹陽公主和翰林院的爭執(zhí),我覺得,說不定我也能被寫進詩里去啊�!�
楊嗣嗤笑:“你做夢吧�!�
趙靈妃氣:“你這個混蛋!”
她不理會楊嗣了,追上言尚:“言二哥?言二哥你在發(fā)什么呆?你說呢?”
言尚回神,神色微微縮一下。一旁的韋樹一下子看出言尚是走神了,便低聲解圍:“那個娘子說的是‘長安英豪錄’�!�
趙靈妃看向韋樹,不可置信:“我們好歹相識一場,你居然叫我‘那個娘子’?”
韋樹困惑,抿唇。
言尚笑著解圍:“巨源,這位是趙家五娘,楊三郎的表妹,閨名喚作趙靈妃�!�
趙靈妃捂住心口,有些受傷:……保護了韋小郎君好幾天,那郎君都沒記住她名字?
難道言二哥相交的朋友,都和他一樣沒心沒肺么?
正這般幽怨著,旁邊傳來一聲清婉女聲,為他們幾人解釋:“趙娘子說的‘長安英豪錄’的事是真的。你們幾位都有被寫進去,翰林院那里已經(jīng)去編曲了,我這里有原稿,幾位郎君娘子要看么?”
言尚回身,見是劉若竹領(lǐng)著侍女,正在對他們笑。
言尚和劉若竹互相見禮后,又為幾人互相介紹。趙靈妃對劉若竹口中的詩作很有興趣,楊嗣卻不在意:“吹捧的詩罷了,能有什么文采?倒也不必念給我聽�!�
劉若竹蹙了下眉,楊嗣不屑,她反而生了堅持心,道:“郎君沒有聽,就斷定寫的不好了么?豈不是將翰林院的辛苦視作無用?幾位郎君、娘子且等等,我去尋翰林院的人來為諸位解說。”
旁邊插入一道青年好奇的聲音:“我能聽聽么?”
他們側(cè)頭看去,見是不知何時站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烏蠻王蒙在石。
劉若竹對蒙在石笑了笑,柔聲:“詩中也有寫到大王,大王自然可以聽一聽。”
-----
半個時辰后,數(shù)位演兵中相識的少年青年們露天圍宴,坐在各自幾案前用膳。中間圍出一圈空地,燒著篝火。
而劉若竹忙忙碌碌,特意領(lǐng)來了一位翰林院的年輕郎劉若竹還沒介紹,言尚先行禮:“衍之,怎么是你?”
翰林院的學(xué)士林道本神色冷淡,可有可無地被劉若竹扯過來,對這一桌演兵的人都沒什么興趣。畢竟文士和武士,自古互相看不起。然而林道見到席上的言尚,倒露出笑,連忙拱手:“素臣也在這邊?”
劉若竹詫異:“言二哥,你們認識?”
言尚微笑:“我去翰林院借一些資料時,和林兄認識的�!�
劉若竹似懂非懂地點頭,韋樹則偏頭看來一眼。見言尚和對方客氣交流,又領(lǐng)著對方介紹給他們。但韋樹看了半天,覺得還是自己和言二哥的關(guān)系更好些。韋樹便不在意地繼續(xù)扭過臉,安靜坐著了。
趙靈妃在旁邊憋慌無比,郁悶地看看左邊的韋樹,再看看右座的楊嗣。想了想,趙靈妃還是湊過去和楊嗣聊天了。
而劉若竹不光將翰林院的學(xué)士請來,還請來了宮廷中用的樂師和歌女們。樂師和歌女坐在旁邊,拿著各自的樂器,作出準(zhǔn)備奏樂的模樣。
眾人詫異。
翰林院來的林道看了劉若竹一眼,又看在言尚的面子上,淡笑著和他們解釋:“劉娘子說你們想聽‘長安英豪錄’,正好我們這里剛剛編好了曲。第一次彈唱,你們聽聽,看有沒有什么意見。”
劉若竹柔聲補充:“林郎的才學(xué)極好,曲子必然也是極好的�!�
林道矜淡一笑,負手而立,示意樂師們奏樂。
悠揚曲聲響起,絲竹聲先開。眾郎君們本是給面子地聽一聽,并不在意,然而緊接著,鼓聲加入,編鐘聲加入,曲中瞬間多了鏗鏘決然之意。如楊嗣這樣的人,便當(dāng)即停了自己舉著酒樽的手,側(cè)頭看向那些樂師們。
樂師們旁邊坐著的歌女還未開唱,先由林道聲音冷淡地誦讀陛下的題字:
“佑和二十三年春,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使來朝,賀朕之壽。
頌不輟工,筆無停史,乃歌乃謳……功過千秋,特留三書綴記:女兒行、少年行、英豪錄。愿我大魏,運膺九五,澤垂萬世!”
言尚目光沉靜,輕聲:“果真澎湃,英豪之氣撲面而來。”
之后,歌女還是唱曲。
楊嗣手指搭在案上,低頭聆聽,側(cè)臉冷然無比。歌女聲音不如平日那般柔婉,而是清亮無比,越長音調(diào)越高。音樂越急,歌曲越激昂……所有男女們都停下了觥籌交錯,去聽那曲聲。
曲聲第一段落低下的時候,楊嗣淡淡一聲:“好有氣魄的詩�!�
話音一落,他瞬間站起,抽出腰間白虹一般的長劍,掠入了正中圍出的空地上。
“長安英豪錄”第二段落開始的時候,楊嗣便跟著樂聲,開始舞劍。
少年郎君劍意鋒利,一往無前,配著歌女的聲音,何等颯然!
蒙在石當(dāng)即一聲喝:“好!”
他大笑:“曲是好曲,宴是好宴!本王也來為爾等助興——”
蒙在石抽身而出,腰間劍也被他取出,如雪寒光,刺向楊嗣。楊嗣回身格擋,蒙在石再攻!二人在席間舞劍,且戰(zhàn)且歌,且舞且狂……眾人紛紛喝彩:“好劍舞!難得一見!”
-----
暮晚搖跟在皇帝身邊吃宴,卻聽得樓下喧嘩熱鬧聲。她情不自禁地讓人去問,弄清楚下面在樂什么后,暮晚搖便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