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對面兩枚身影,一個頭發(fā)花白,抱著袋子蜷縮在長椅上,正熟睡,身上披一件大衣。
看見辛愛路居民,徐運墨起身,走到陰影處,沒有出聲。
眾人長舒一口氣,感慨還好人沒事。紅福上前,二話不說就要背倪阿婆回去,被胖阿姨制止——你做事怎么老是毛毛躁躁?她埋怨,蹲下來拍拍老人,輕聲細(xì)語說阿婆,醒醒了,我們回去了好伐。
老人悠悠醒轉(zhuǎn),問她,船來了嗎?
胖阿姨以為她糊涂了,在等觀光船,耐心說沒有啦,都下班了,明天我們再來好不好。
她溫溫柔柔,幫老人取下那袋糕點,當(dāng)是小孩一般哄。倪阿婆卻說不行,我今天就要走。
胖阿姨沒明白,陰影中有人開口:“她在等客輪�!�
眾人一時不知在這里看到徐運墨,以及他居然能讀懂倪阿婆的想法,這兩件事到底哪個更值得驚訝,但到底是他找到的人,最后還是說多虧徐老師發(fā)信息,否則我們這群無頭蒼蠅就這么找下去,講不定要吹上一整晚冷風(fēng)。
“不是我�!�
徐運墨直接道:“是小謝,他不敢來,我代替他跑一趟�!�
眾人腦容量有限,解不出答案。徐運墨也不多解釋,抱著手臂電線桿子似的站在那里。他的大衣給老人當(dāng)被子蓋,眼下只穿一件單衫,夏天梁見了,默默脫下外套,換掉徐運墨的衣服,還給對方。
徐運墨無動于衷,“一件換一件,你這樣不也是挨凍,白費力氣�!�
“你挨的時間長,現(xiàn)在換我挨一會,就當(dāng)交接了。”
強詞奪理。徐運墨扔下四個字,卻拿回衣服,同時解下圍巾丟給夏天梁。
胖阿姨好說歹說,終于哄得倪阿婆放棄等船,她讓紅福攔一輛出租,先帶老人回去。其余居民落下心頭大石,騎上開來的助動或腳踏車,紛紛離開。
送走眾人的保安也得解脫。夏天梁念其辛苦,給他發(fā)根香煙,說謝謝,老人在這種天氣走失,幸虧能在室內(nèi)避避寒風(fēng),否則大馬路上待著,非得病不可。
保安接過中華,也沒舍得抽,放到兜里,眼神瞥向還沒走的徐運墨,說差點要報警的,不過你們有人先來了,就讓我等等。
收到徐運墨的信息,夏天梁重讀兩遍,才確認(rèn)是對方無誤。
深更半夜,以徐運墨的作息他早該睡了,怎么會加入搜索隊伍?返程路上,夏天梁一直想問,礙于找不到合適時機。等回辛愛路,王伯伯已從派出所歸來,他剛?cè)ゲ榭催^倪阿婆情況,奔波一路,幾乎累掉半條命,但還是強撐一口氣,見到夏天梁向他招手,說小夏,還有徐老師,我們?nèi)ヌ焯熳粫�,有事情問你們�?br />
店里有個人還趴在桌上。王伯伯進(jìn)去,恨不得飛踢一腳,“起來,裝什么裝!”
年輕人慢慢坐起,面如死灰,不敢抬頭與王伯伯直視。夏天梁勸王伯伯先坐,給他沖一杯溫開水,王伯伯喝兩口,面色暫緩,說我聽胖阿姨講了,是你讓徐老師去碼頭找倪阿婆,你怎么知道她會去那里。
小謝仍是垂頭不語,只能由另一位知情人開口。自出現(xiàn)以來,徐運墨態(tài)度始終冷淡,似乎尋人不是他的本意,語調(diào)平平說睡前在商戶群看到老人走失的消息,下樓時遇上去14號的小謝,他有把阿婆家里的備用鑰匙。
王伯伯有些吃驚,他沒想到倪阿婆叫不出小謝名字,卻敢將鑰匙交給對方,悶了半晌,又問,然后呢?
他們一同上樓。老人住的單開間只有二十個平方不到,她日常節(jié)儉,私人物品極少,角落卻堆滿各式各樣的保健品與贈送的廉價洗頭膏,很多都未拆封。日常吃飯沒有臺面,只有一個塑料折疊桌,進(jìn)去時,小桌支在床邊,上面擺個打開的餅干盒,四角生銹,應(yīng)該是走時匆匆,忘記合上。
小謝記起,倪阿婆守財,總把從各處搜到的鈔票藏進(jìn)這個餅干盒子。
拿到手上,才發(fā)現(xiàn)餅干盒并非儲蓄罐,而是時間膠囊。里面存有一沓舊照,所有相片一絲不茍地按照年份排列,很難想象是記憶力衰退的老人可以做成的事情,但好幾張照片被摸到打卷,或許一天最清醒的兩三個小時,老太都孜孜不倦將所有力氣花在這一件事上面,一遍遍整理自己的過去。
相片歷史橫跨四十多年,早期只是一個梳羊角辮的少女,打扮樸素。到六零年往后,容貌日趨成熟,五官長開,顯得明媚許多。有一張最為惹眼,她穿大紅舞裙,脖上是那串珍珠項鏈,手執(zhí)麥克風(fēng)高歌,身邊圍繞著各式面孔的奶油小生,神色透露愛慕。
這張照片打卷嚴(yán)重,想來是被反復(fù)摩挲,落款:贈予珊珊,二十五歲生辰快樂,攝于新界五月花。
或許是去找尋這張相片后的記憶?可新界遠(yuǎn)在香港。他們翻過照片,背后有張紙片掉落。
徐運墨暫停,小謝有些扭捏地掏出那枚泛黃紙片,是張單程船票,上海港往廣州港。
王伯伯拍自己腦門,“糊涂!我該想到的,她最早就是這樣出去的呀。”
他回憶,五幾年遇緣邨掀起一波離滬熱潮,倪阿婆也是其中之一,她登船南下,離開時不過雙十年華,王伯伯還是孩童的年紀(jì)。等回來,她已近古稀,王伯伯也人到中年,相見不相識,試探叫出對方名字才敢相認(rèn)。
老太早先還記得一些事情,總與他念叨自己在香江的光輝歲月,說只要她登臺,多少富家子弟擠進(jìn)來開香檳,只為聽她唱一首說不出的快活。一個晚上賺的錢,抵得上做工半年,最奢侈的時候買珠寶首飾,進(jìn)店就是橫掃,眼睛都不眨一下。
過得這么好,又為什么想回來?懷念上海戶口?王伯伯開她玩笑,老太搖頭,說海嘯來了,風(fēng)急浪高,將金銀鈔票全部卷到水里,半毛錢都找不到了。再回首,去時兩口箱子,返時同樣是這兩位戰(zhàn)友,中途那些光鮮恍若南柯一夢。
這些記憶隨著年紀(jì)上升逐步衰退。到近兩年,她腦中的橡皮擦開始加倍勤快地運作起來,幾乎很難完整講出一樁往事,只能記得零星一些片段,拉住人訴說時,總是前言不搭后語,聽來像編了個不入流的故事。
半夜去碼頭徘徊,或許只是潛意識一種執(zhí)念,希望穿梭回登船前,重溫所有輝煌時刻。
“有時她連我都不記得了,我想,總歸有一天,她可能會把自己都忘了,我也鼓勵她,多看看以前的照片,能想起多少是多少,沒辦法,她在遇緣邨一天,我就要照顧一天,這責(zé)任就像濕手搭面粉,想甩也甩不掉的。”
老頭子講完,喝掉杯中的溫開水。徐運墨停兩秒,面無表情將一個塑袋料放到桌上。
“她路上買了一盒,原本要上船吃,但想起你,就分了兩個出來——她叫不上名字,說是給‘誒誒’,應(yīng)該是你吧�!�
小謝怔怔,想接不敢接,王伯伯一把奪過塑料袋,年輕人以為他又要訓(xùn)斥自己,下意識低頭,卻見對方只是翻開袋子,取出兩個雙釀團(tuán)放到他面前。
“人家送禮物給你,你不要,多沒禮貌,拿著�!�
頭埋到胸口,小謝鼻子發(fā)出很響的吸氣聲。等再抬起,他雙眼通紅,剝掉雙釀團(tuán)包裝,塞進(jìn)嘴里。在外面吹了一夜,糕點早已風(fēng)干,他吃得很費力,卻最終全部咽下。
王伯伯看不得這景象,背過身抹臉,隨后回過頭,恢復(fù)往日的氣勢,說滾了滾了,算你今天運道好,人沒事,要再有下一次,看我不剝了你的皮掛到辛愛路的路牌上面。
他指向小謝,命令:“明天八點,準(zhǔn)時來居委,聽到了沒有�!�
小謝兩道眼淚又忍不住往下,他抬手擦掉,重重點頭。
哎,我這把老骨頭,總有一天被你們折磨散架!王伯伯起身,裹緊羽絨服,臨走不忘給夏天梁道謝,瞥到徐運墨,他眼神有些變化,想說什么又吞回去,嘆道,蠻好,總算舍得出門了。
送走最后一波,天天只剩他們兩人。徐運墨一聲不吭,還坐在那里扮演憂郁的假人模特。
夏天梁解下圍巾還給對方,問:“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徐運墨沒拒絕,就當(dāng)他默認(rèn)了。夏天梁去后廚,冰箱還有剩余腌篤鮮,他原先準(zhǔn)備帶回家隔天做泡飯,現(xiàn)在提前拿出來,多煮兩把細(xì)面。
等端出去,徐運墨低著頭,看什么看得格外認(rèn)真。走近發(fā)現(xiàn),他正在研究窗外的辛愛路。冬天室內(nèi)外的溫差大,窗戶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化成水滴流下,紋路曲折,連帶著街景也有些變形。
徐老師。夏天梁放下碗,對方回過神,表情不再那么冷淡,顯露幾分正常人勞累過后的疲憊。
兩人坐下吃面,中間升起裊裊熱氣,互相都看不太真切。吃到一半,夏天梁先停下,“徐老師,我問你個問題可以嗎?”
對面點頭,允許了。
“你好像不挑食啊。”
徐運墨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一口面湯嗆到,直咳嗽。
“難道不是嗎?”夏天梁站起來拍他后背,“你來天天吃飯,基本按照菜單走,不會特別跳過哪道,這很少見的。”
徐運墨自幼嘴刁,他媽都無語的程度,但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總不能回答是因為天天的飯菜太合自己口味。他不想讓夏天梁露出那副得意的“我就知道你喜歡吃”的樣子。扎眼。
“……我懶得選�!�
“那今晚你為什么下樓?其實你不來,沒人怪你的。”
前面是埋伏,現(xiàn)在才是真實用意。徐運墨撫平呼吸,不參與這條路上的大小事端,是他生存的基本法。換做過去,今晚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會閉上眼睛,告訴自己不要理會。
但商戶群跳出一條條信息,全在說這里沒找到,那里也沒有,他忍不住關(guān)注,實在沒有半點睡意。
下午阿婆坐在他對面,絮絮叨叨講話,說你這個生面孔,我怎么從沒見過你。他表面不搭腔,明白對方記憶力欠佳,連夏天梁這個人見人愛的都不記得,對自己更不可能會有印象。
只不過,心里不免還是要想,會不會因為他老是悶在澗松堂,所以才認(rèn)不出?明明他也在辛愛路待了五年那么久。
沒人怪你不來,還是沒人期待你來。夏天梁這個說法相當(dāng)曖昧。退一步,他可以回答自己失眠,實在太無聊,權(quán)當(dāng)出門散步,或者進(jìn)一步,嘲笑居民們頭腦簡單,不懂得從源頭出發(fā),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
以前的徐運墨很快能擇其一,直接地講出來,換對方尷尬。
現(xiàn)在的他卻猶豫了。
好在夏天梁不是那種逼他立刻決定的人,他自顧自往下講:“有時候人近視,看不清楚自己什么樣子,但站在外面的人可以,徐老師,我覺得你沒有那樣不近人情,就像最早聯(lián)合商戶,你也是怕我吃虧,才來提醒我不要硬出頭。”
徐運墨頓一頓,“那件事你不是靠自己解決了?我提不提醒,沒什么差別�!�
“怎么會,差別很大的,至少是份心意�!�
“你還缺這一份心意?”
徐運墨嗆回去,夏天梁倒是笑了,“缺啊,何況是徐老師給的,超級稀有�!�
“……”
徐運墨沒聲音了,這份暫時的拒絕并未讓夏天梁氣餒,他向前靠近,“表達(dá)這種能力不是每個人都擅長,但有心練習(xí),總比拒絕要好。你總是看著這條路上發(fā)生的事情,大概什么都知道,卻不肯參與,只是旁觀。這樣發(fā)生壞事,你可以及時抽身,不惹麻煩,但一樣的,如果有開心的事情,你也沒法加入,沒法和大家分享�!�
“有什么好分享,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過日子嘛,夏天梁又說:“我跟我?guī)煾笇W(xué)藝,第一堂課不是學(xué)刀工顛勺,是認(rèn)味道。味型這種東西很有意思的,你想要突出某個味道,單獨加重沒有用,只會變得難吃,必須靠另外一種味道來吊。好比炒青菜,上海人總是喜歡放點糖進(jìn)去,但加糖不是為了讓它更甜,而是提鮮。”
酸甜苦辣咸,有不同才有比較,夏天梁繼續(xù)道:“如果一輩子只碰上好事情,那么好事情也會變成無聊的事,所以我喜歡不挑食的客人,什么都愿意試一試的人,總是更有口福一點�!�
天天的室內(nèi)太亮,搞得夏天梁眼睛都像兩個小燈泡,發(fā)散著某種光束,靈活到幾乎能看透什么,不宜對視。
徐運墨低下頭,他感覺大腦有點宕機,暫且只能重復(fù)一個動作,不停用筷子攪著碗里面條。
別攪別攪,面要脹開來了。夏天梁攔住他,剛碰到徐運墨,對方躲過去,放下碗說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明天見?”
夏天梁叫住他。徐運墨停下推門的動作。他站在那里不動,似乎正在進(jìn)行一場激烈的心理斗爭。理智與情感分庭抗禮,前者大部分時候在棋盤上擁有絕對的統(tǒng)治權(quán),但擋不住對手高超的行棋,正逐漸讓后者占據(jù)上風(fēng)。
總是要來吃飯的,他回頭,“明天見�!�
第19章
油爆蝦
那個冷夜的走失,在倪阿婆記憶里宛如汪洋中的水滴,一個浪過去,再也見不著了。她照樣依循自己日常的路徑,半夜想起五月花的精彩過往,就嚎一嗓子唱唱歌,下樓買個水果買瓶醬油,全按心情來決定付不付錢。
往常要嫌棄兩句的紅福與胖阿姨,如今包容許多,碰到她總記得打一聲招呼,勸她拿上東西就回家,腿腳不方便,多走路很累的。
我不吃累!老太怪他們小看自己的步行能力,又轉(zhuǎn)眼遺忘,喜滋滋向他們展示自己衣服上的一朵繡章,說是仰慕她的小年輕送來的禮物。
大家笑而不語,心里都知道,那是小謝專門給她做的防走失標(biāo)記,一套二十幾個花色,可以別在衣服上,花案是個二維碼,掃碼跳出來是小謝的聯(lián)系方式。
當(dāng)然嘴上還是說,哎呀,你太受歡迎了,繡章這么好看,一定要多帶帶。
阿婆笑說,是啊,小王也這么說。
開春,萬物復(fù)蘇。
春風(fēng)不止吹來暖意,也會吹出點死灰復(fù)燃的隱患——麒麟小館的騷擾在過節(jié)消停一陣,年后卷土重來,他們在三月份開出新活動,對標(biāo)天天的價格推出特惠,點菜送湯直接抄底,午市套餐算下來只比天天貴了十多塊。
天天的客源除了周邊居民,還有附近辦公樓白領(lǐng),工作日的午市生意相當(dāng)重要。麒麟小館是酒樓定位,大桌大臺,坐下點菜的人均至少兩百。老板根發(fā)有自己的水產(chǎn)生意,現(xiàn)在每日海鮮都折價出售,顯然卯足力氣和天天打價格戰(zhàn)。
部分客人很現(xiàn)實,哪里吃不是吃,總歸薅羊毛先。再說比起去麒麟小館,到天天飯店還要多走兩步路,自然很快被吸引離開。
麒麟入局是惡意競爭,夏天梁明白,一旦上頭開始和對方卷價格,只有死路一條。他重新核算了保本點,對每天營業(yè)額要做到多少才不虧錢心中有數(shù),隨后立即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午市規(guī)則。
降價做套餐沒有優(yōu)勢,那就改變菜量,再效仿香港兩餸飯模式。夏天梁從菜單上精選十二道熱炒,五道全葷、四道半葷半素、三道全素,定價兩種:兩菜十五、三菜二十。菜式自選,白飯無限量供應(yīng),中午限時只賣兩個鐘頭。
童師傅得知后,大怒,說自己在上海餐飲圈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被噱來你這種小廚房服苦役,已是紆尊降貴,現(xiàn)在不得了,當(dāng)我燒大鍋飯的了。
他氣得差點把香煙屁股摁到夏天梁臉上,對方半哄半騙,說天天本來就是社區(qū)食堂,況且有我陪你,你是老法師變食堂師傅,我也從老板變成打飯小哥,再講了,你平時關(guān)在后廚不出來,外頭又不曉得是你金鑊鏟的咯。
聽見自己這個過去響徹上海灘的外號,童師傅痛心疾首,說我就不該相信你師父,這只老甲魚就是看不得我有好日子過。
千年王八萬年龜,他是祝師父健康長壽。
安撫完店里情緒,天天的午市快餐計劃很快提上日程。
夏天梁進(jìn)了兩個保溫臺板,又印了一批傳單和海報。后者尺寸大,貼在兩家店中間,有點過界,他怕徐運墨有微詞,結(jié)果貼完,對方出來看了一眼,沒說話就回去了。
隔天中午,人群中混了一張冷冰冰的面孔,手里拿個不銹鋼飯盒在排隊。
天天所有熱炒都是現(xiàn)做,改快餐,也是上午新鮮出鍋。每天十二道菜,三分之二會在隔天輪換,出品與單點質(zhì)量一式一樣。嚴(yán)青與夏天梁打配合,打飯手勢穩(wěn)定,一勺下去絕不手抖,份量只多不少,加之油水充足,適合辛勤工作的勞動人民,最先吸引來一批開車司機,之后迅速在幾個駕駛?cè)褐袀鞑ラ_來。
中午兩小時,懶得做飯的居民、一人食的辦公室白領(lǐng)還有體力勞動工作者都聚集在99-2號這間小飯店,大家相安無事,只猶豫今天到底是吃蔥烤大排還是梅菜扣肉。
徐運墨比較簡單,他不糾結(jié),每次都是從左邊數(shù)兩道,當(dāng)天菜盆怎么放的就怎么點。幾次碰到夏天梁打飯,發(fā)現(xiàn)他這個規(guī)律后,左起兩道就變成營養(yǎng)搭配的一葷一素。
午市快餐幫天天招攬到一波新客,得知他們晚上是做家常小炒,有時也會過來光顧。一個月結(jié)束,夏天梁算賬,生意比想象中更好,小幅超過保本點。
趙冬生聽聞,得了勁兒,大喇喇建議不然我們晚市也做快餐,還能多掙幾個錢。
童師傅從后面給他一記頭撻*,說這是過渡用的招數(shù),要想做快餐,根本不用請我過來,后廚那些設(shè)備也白買了,這家店現(xiàn)在內(nèi)憂外患,我來算一算,倒閉還需要幾天——噢喲,就今天了。
趙冬生疼得差點流眼淚水,低聲對夏天梁說什么人啊,脾氣那么臭,平時不是在外面抽煙,就是在廚房{wb:哎喲喂媽呀耶}嫌?xùn)|嫌西。天梁哥你做老板的,何必請童師傅這樣不配合的廚子來做事,這不給自己添堵嗎?我在他手下天天挨罵,日子過得苦哈哈的,學(xué)不到一丁點東西。
夏天梁笑,問你最近切絲的誤差能控制在兩毫米之內(nèi)嗎?
小伙拿起菜刀剁剁剁,粗粗細(xì)細(xì)仍是不齊整。
夏天梁讓他好好努力,準(zhǔn)備補充兩道新菜,耳朵突然動動,隱約聽見外面?zhèn)鱽韼茁暊巿?zhí)。
他出去看情況——確實有兩方對壘,嚴(yán)青護(hù)著一個年輕的女客人,吊起眉毛說想好好吃飯就在后面排隊,不要隨便騷擾別人。
怎么了?夏天梁走到她身邊,女孩子有些害怕,躲在嚴(yán)青身后不敢冒頭。她們面對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上衣扎進(jìn)皮帶,胸口掛個玉佛牌,左右手的指頭上都戴了金戒指,一派社會閑散人士打扮,中年版。
“老菜皮兇什么啦,我們來光顧,問問其他客人盒飯好不好吃,很正常的嘛�!�
他們看向嚴(yán)青后面的小姑娘,輕佻道:“妹妹,阿哥就是問問你點了什么菜,你不要搞得好像我們要吃你豆腐一樣,好伐啦�!�
嚴(yán)青平時待人親切,很少說重話,此刻揚起兩道棕色紋眉,飯勺揮動宛如舞劍,俠女一般指向兩人,沉聲道:“嘴巴放干凈點,誰是你妹妹,我們不做你們生意,即刻滾�!�
趕人啦趕人啦!胖瘦頭陀故意叫起來,周圍有人見狀怕惹事,紛紛避開走了。
徐運墨提飯盒進(jìn)門,與幾批匆忙離去的客人撞個正著。進(jìn)到天天,他看清店內(nèi)情況之后,眉頭緊皺。
辛愛路治安一向很好,但凡有流氓路徑此處,想要伸長脖頸打探,都會被王伯伯一掃帚清出去。夏天梁又惹上什么怪東西,鬧到店里耀武揚威。
紀(jì)律隊長眼中容不下沙子,何況兩個大型不可回收垃圾,剛想報警,卻見夏天梁拉住嚴(yán)青,悄聲說了兩句,隨后從柜臺后面拿出兩瓶啤酒,臉上帶笑,說不好意思啊兩位阿哥,我是老板,今天招呼不周到,有什么問題我們出去說,好吧。
作者有話說:
*頭撻:打后腦勺
剛發(fā)完才想起是中秋了,大家中秋快樂。按照故事開頭的時間線,他們認(rèn)識這年的中秋徐老師還在莫干山,天天已經(jīng)在裝修了,所以小夏給辛愛路居民送了月餅,龍華寺全家福素月餅,有苔條果仁、玫瑰豆沙、椒鹽百果、上品果仁四個味道,對老年人比較友好。
第20章
八寶辣醬
軟骨頭!
徐運墨無名火起。和那種人有什么好說,挑釁如此明目張膽,換成澗松堂,他早把人轟出去,夏天梁還有心情賠笑。
他越想越胸悶,扔下飯盒跟出去。夏天梁似乎完全不受影響,正在好聲好氣勸店外客人進(jìn)天天,說今天搞臨時活動,一人補送一個素菜。
客人聽了劃算,趕緊涌進(jìn)去。夏天梁關(guān)上門,嚴(yán)青在里面與他對視一眼,隨即拉緊窗簾。
胖瘦頭陀站在路邊吞云吐霧。夏天梁提著兩瓶啤酒,迎上去說久等了,不知道兩位是從哪里過來。
他們嬉皮笑臉,往夏天梁臉上吐煙,給出答案:巨民路。
麒麟小館?也真夠鍥而不舍,從年前到年后,幾個月了還在搞事情。
明的打不過就來點暗的,這種拉雜手段,徐運墨向來鄙夷,剛要上前代替夏天梁舌戰(zhàn)癟三,卻聽哐啷一聲,夏天梁抬手摔碎啤酒瓶,舉起碎片對準(zhǔn)兩人,動作快得不可思議。
一胖一瘦皆是吃驚,香煙也沒夾牢,哆嗦著差點燙到自己。
沒有笑容,夏天梁這張臉真正冷下來,嚴(yán)寒程度甚至超越徐運墨。他瞇眼,動動手腕,露出碎玻璃最鋒利的一端,直指對方脖頸。
“巨民路離辛愛路,走走也就十來分鐘,都挑中午最忙的時候過來了,怎么也不多叫幾個兄弟幫忙撐撐場面,多點人,我好一起招待�!�
一對二,夏天梁無一絲畏懼,他是真的不怕,氣勢極為懾人。
被指的胖子徹底呆住,瘦子舌頭打結(jié),好不容易捋直了才說話:“你你你你個小棺材,想做什么?威脅我們?法法法治社會,當(dāng)心我叫警察過來。”
好啊,夏天梁表示鼓勵,“現(xiàn)在就打110,你不方便打,我來——徐老師,幫他打電話�!�
突然被點名的徐運墨有點晃神,他腦子還在嘗試消化這個場景,手聽話,先一步拿出手機。
摁下11兩個數(shù)字,他有點遲疑,“真的打?”
夏天梁目不斜視,“這是客人的要求,我們做服務(wù)行業(yè)的
,客人就是上帝,哪有不滿足的道理。打�!�
徐運墨飛快思索,大概領(lǐng)悟出夏天梁的意思,假裝按下數(shù)字鍵,過幾秒,對著手機說你好,我這里是辛愛路99號,有人聚眾鬧事。
原以為夏天梁是來賠禮道歉,誰知要召警察拉人。胖瘦頭陀互相望望,他們是老吃老做,知道碰上尋釁滋事,只要警車開過來,所有人必定要去派出所走一趟。
當(dāng)即做決定,不多加糾纏,轉(zhuǎn)頭就跑。人都奔出辛愛路了,咂摸一下,覺得這樣實在有損氣勢,回頭不好交代,于是遠(yuǎn)遠(yuǎn)向夏天梁撂下兩句狠話,諸如老子今天有事放你一馬,相當(dāng)沒水平。
前后發(fā)展,不過五分鐘。對面居委會辦公室和煙紙店還來不及見證發(fā)生什么,紛紛探頭,問怎么了。
夏天梁與他們打招呼,說沒事,碎了兩個瓶子。
徐運墨低頭一看,半滴液體沒有,教訓(xùn)人用空酒瓶,還挺勤儉持家。
夏天梁回店里拿出畚箕掃帚,麻利收拾地上碎片,表情早已恢復(fù)如初,再無半點發(fā)狠的蹤跡。他余光瞥見徐運墨一動不動,抬頭問:“你還好嗎?”
聽來像安慰小孩,徐運墨不太樂意,沒響。
“剛剛不是故意嚇你,”夏天梁語帶歉意,“對付那種人不在氣勢上壓過去,他們會更加來勁,我那么說都是騙騙他們�!�
道理都明白,只是夏天梁平時那個笑臉膠水固定好一樣,幾乎不會掉下來——老是這么擺著,不會抽筋?有時徐運墨都要替對方累,但剛才有那么一刻,他是真覺得夏天梁會把玻璃碎片隨機扎進(jìn)某人頭頸。
又或者他扎過?裝腔作勢和自然流露是兩種狀態(tài)。夏天梁那個架勢,不可能是臨時佯裝。居家好鄰居實際是無情殺手,邪典片常演,徐運墨大學(xué)和周奉春看過不下百部,朋友次次被嚇得嗷嗷亂叫,他卻早已厭倦,以為自己那顆堅硬似鐵的心臟不會再為類似橋段掀起波瀾。
與誰都處得來的夏天梁是A面,那剛才呢?是對方的B面嗎?
徐運墨琢磨不出,接著意識到,他干嘛琢磨。自己來買飯的,搞半天,飯盒沒了,看場鬧劇,還差點報警。
來天天就沒好事。
“我沒那么容易被嚇到�!�
說完又補一句,“看任何恐怖片我都不怕�!�
這下輪到夏天梁不懂了。做做樣子而已,恐怖片,他就碎個瓶子,有那么夸張嗎?要給徐運墨看見以前自己那套,也不知道他會拿什么形容。
很久不做這種事情,難得重溫舊日,夏天梁并無多少懷念。
他扭頭,從窗戶反光中看見自己的那張臉,張張嘴,露出些許無奈:“不過我長的這對虎牙,老被說就算兇起來,氣勢也減兩分的,一直想去磨平——”
“磨什么�!�
徐運墨脫口而出,“這么特別的東西,磨掉不就沒有了�!�
上天賜予如此有標(biāo)志性的特征,很多時候、很多人都盼望不來,夏天梁卻想丟掉,徐運墨不理解。
這句只有徐運墨這種人才會理所當(dāng)然說出的真心話,成功讓夏天梁安靜下來。隔兩秒,他的笑容回來了,這次不是膠水黏住,咧開嘴,顯得自然許多,說聽你的徐老師,那我就不去磨了。
徐運墨只覺夏天梁的情緒變化十分迅速。今天他是把人趕走了,保不準(zhǔn)明天換批人卷土重來。麒麟小館給天天使絆子,前后這么長時間,夏天梁的策略就一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主動出擊過一次。
不像他作風(fēng)。聯(lián)合商戶那會,小老板們來天天開茶話會的時候,夏天梁早在下棋埋伏了,這次居然摒那么久,他不擔(dān)心往后的生意?
再沒做買賣的天賦,徐運墨也知道危機感三個字怎么寫。澗松堂入不敷出,他會急,夏天梁那個賽車級別的動腦筋速度,怎么反而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松懈下來。
這邊按兵不動,那邊眼見吃了虧,又出陰招。數(shù)日后,市監(jiān)局的熟面孔來了。
短短幾個月,對方常跑這條路線,熟練到閉眼都能摸上門,一進(jìn)店,就對夏天梁說你又觸霉頭了。
夏天梁問這次是什么事。對方答食品安全,我們一天接到五個投訴,都說在你這里買了盒飯,吃完不舒服。一個還好,連續(xù)五個,我們肯定要懷疑是不是食物中毒,需要你配合調(diào)查。
問題升級,沒什么好說的,市監(jiān)局抽調(diào)了樣品回去檢驗,未出結(jié)果之前,天天暫停營業(yè)。
快餐沒做兩天,又搞熄火了,眾人郁悶不已。
夏天梁大方,給員工放假,說最近辛苦,趁著這幾天回去好好休息。
童師傅冷哼,說我看你要無限期休息了,正好,你關(guān)門我解脫,講完拍拍屁股走人,頭也不回。
三天后,市監(jiān)局發(fā)來通知,表示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認(rèn)定該事件與天天無關(guān),準(zhǔn)許重新開業(yè)。
正式開張前,夏天梁給飯店做大掃除,嚴(yán)青和趙冬生回來義務(wù)勞動,問起童師傅,兩人面色猶豫,都還記得那天對方說的話,怕大菜師傅真的跑路。
夏天梁笑笑,說沒事,只要天天開門,他一定會回來的。
三人里外打掃一番,到下午休息,99號外面?zhèn)鱽磬须s聲響。趙冬生嗯一聲,出門觀望,沒一分鐘立即跑回來,大喊不好,天梁哥!外面好多人!
剛說完,店里烏泱泱涌進(jìn)一群人,個個兇神惡煞,進(jìn)店也不出聲,左右分開站好,似乎在等什么重要人物。
片刻之后,這位人物進(jìn)來。經(jīng)過兩邊時,左右沉聲稱呼一聲阿哥好,頗有腔勢。
對方扭扭頭,后脖子幾圈糟頭肉,皮衣領(lǐng)口大敞,露出大拇指粗細(xì)的金項鏈,兩條。
他一眼發(fā)現(xiàn)夏天梁,毫不客氣指他,“小阿弟,我們還是頭一次見面吧�!�
講話嗓門極大,極響亮,震得原本站在最前面的趙冬生立時夾緊尾巴,躲到嚴(yán)青身后。女人倒是不怕,提起拖把想上前問個清楚,卻被夏天梁一把拉住。
“是我喊來的。”
他與店員解釋,將他們擋在身后,直面來者。
“巨民路麒麟的根發(fā)阿哥,麻煩你今天特地跑一趟,我姓夏,叫我小夏就好�!�
第21章
毛血旺
夏天梁讓店員先去后廚待著,等事情解決再出來。嚴(yán)青不放心,硬要和他定個暗號,讓夏天梁遇到危險大喊“珍珠奶茶真好喝”,她聽見立馬報警。
好好,夏天梁答應(yīng),把兩人哄進(jìn)去。又泡一壺茉莉花茶,回頭發(fā)現(xiàn)根發(fā)左右已經(jīng)迅速將兩張四人桌拼到一起,根發(fā)拖把椅子,坐姿悠閑得像在自家客廳。
他將茶放到對方面前,“不好意思,根發(fā)阿哥,開店前事情太多,一直沒空去巨民路拜訪,今天補上�!�
根發(fā)眉毛揚高,當(dāng)是聽見了。他掀開茶蓋,鼻子出氣,做嫌惡狀,哐當(dāng)一聲把蓋子丟回桌上。
“我只喝正山堂金駿眉�!�
下馬威,夏天梁哦一聲,“這里沒有,我進(jìn)不起。”
他答得很輕松,完了同樣拉把椅子,坐到根發(fā)對面,自顧自倒茶。
連喝兩杯,沒有停下的意思。根發(fā)左等右等,見夏天梁摒功了得,到現(xiàn)在還不開口,臉上添幾分不快,伸手重重敲兩下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