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嗯�!碧K稚杳低低應(yīng)了一聲,掛斷電話。
車窗外,雪中的萬家燈火從眼前一幕幕閃過,沒有一盞是為她亮的。
蘇稚杳靜靜說:“楊叔,我回家。”
“好嘞!”楊叔換道,開往御章府。
御章府獨棟別墅,新中式宅門風格建筑,高墻大院,青階黛瓦,是京市名副其實的富人區(qū)。
不到烏江心不死,這么些年了也不差這一回,蘇稚杳走過掃了雪的青石階,進了房子。
“哎喲我的心肝兒啊,胃炎剛不難受,咖啡這么刺激就別喝了�!�
“媽,我沒事,晚上得處理幾個文件�!�
“你這孩子,都病得住院了,下午還往公司跑,操心操心自己吧……老柏,你倒是說說她……”
“漫露,公司的活兒先擱擱,在家養(yǎng)幾天,別讓你媽擔心�!�
“我真的沒問題了爸……”
蘇稚杳一開門,就聽見客廳里父慈子孝的對話,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得不是時候。
“杳杳回來啦!”楊姨端著果盤走出廚房,第一個注意到正默默在玄關(guān)換鞋的她。
蘇稚杳彎彎唇,穿上拖鞋走過去。
“小杳�!睖刂褚粞暳ⅠR從沙發(fā)站起,攏攏披肩,望著她殷勤笑說:“外面很冷吧,快過來坐,喝杯咖啡�!�
蘇稚杳皮笑肉不笑:“真是謝謝阿姨了,你的心肝女兒喝不了的,還記得留給我�!�
溫竹音瞬間啞口無言。
蘇柏肅聲:“杳杳,怎么跟你溫阿姨說話的!”
“沒事沒事,是我只想著小杳暖暖身子,考慮不周了�!睖刂褚粜▲B依人地挽住蘇柏胳膊,柔聲調(diào)解。
顯然蘇稚杳不領(lǐng)情。
楊姨忙放下果盤打圓場,記得她喜好,含笑問:“我給杳杳另外做一杯,海鹽椰乳好不好?”
蘇稚杳點頭,沒拒絕。
“天氣冷,稍微溫一點昂,待會兒我給你送上去�!睏钜虦芈�,把她當小孩兒哄著。
蘇稚杳總算又笑了:“好�!�
“爸別生氣,您沒答應(yīng)解約,杳杳有小情緒很正常,想開就好了�!碧K漫露這時接了話。
蘇柏仍沉著臉,怪自己把人慣得太驕縱。
蘇漫露端起茶幾上那盞骨瓷杯,起身:“咖啡我自己喝,爸媽,我先上樓工作了。”
“早些睡,別熬太晚。”蘇柏提醒。
蘇漫露應(yīng)聲回了房間后,蘇柏吸口氣,好聲好氣勸道:“杳杳,除了解約的事,爸爸什么都答應(yīng)你,你在程娛傳媒,還是可以繼續(xù)彈你喜歡的鋼琴,爸爸不會逼你接管公司……”
“到底誰才是您親生的?”蘇稚杳淡淡問了句。
蘇柏一愣,見她眼神直勾勾地盯過來,他竟下意識閃躲開了,沒和她對視。
“小杳啊……”
溫竹音張嘴剛想說話,就被蘇稚杳平靜打斷:“沒問你�!�
“鬧夠了沒有?”蘇柏口吻略重,話落又慢慢放柔語氣,像極了先扇一巴掌再給顆糖,語重心長:“都是一家人,你也學學漫露,懂事點,不要吵吵鬧鬧。”
蘇稚杳看著父親的臉,感到陌生。
這十幾年來日漸彌散的父愛親情仿佛在今天,在這一刻,終于消失殆盡。
她也終于死心了。
蘇稚杳不再做無用的掙扎,徑直走上旋轉(zhuǎn)樓梯,回自己房間。
冤家路窄,和剛出書房的蘇漫露遇見。
蘇稚杳本不想搭理,奈何蘇漫露先開口挑釁:“別犟了,你現(xiàn)在身上哪樣?xùn)|西是你自己的,還不都是爸給你的錢,如果斷了程氏的生意鏈,蘇氏可承擔不起你千千萬的開銷�!�
蘇漫露還穿著白日的紅西裝裙,完美的高貴俏佳人形象,她倚門抱著胳膊,帶著得志的笑意:“當然了,程覺那么疼你,華越的廣告權(quán)都愿意為你求到,你想辦法把他哄好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聞言,蘇稚杳覺得可笑。
哄程覺有什么用,她充其量不過是他們利益置換中,最關(guān)鍵的籌碼,依舊逃不過蘇家吸血般的掌控。
沒來由地,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臉。
男人握著雪茄,和白貓一起在雪夜里,還有晚宴上,程氏所有人都對他恭恭敬敬,程覺也得自認晚輩。
賀司嶼……
蘇稚杳遠沒有表面的豁達,這夜,她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地睡不著,沒感情,沒自由,只有捆綁她的利益和處心積慮的利用,她怎么活得這么悲哀。
臥室黑燈瞎火,窗簾半敞,庭院里有微弱的亮光,玻璃窗外的雪還在靜悄悄飄著。
蘇稚杳裹著被子坐起來,反復(fù)想著那句話。
把他哄好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剎那間,蘇稚杳動了個荒謬的心思。
如果她能有賀司嶼的關(guān)系,那所有問題肯定就都不成問題了。
夜晚總是多思,翌日一覺睡醒,蘇稚杳又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異想天開。
那些曾斥責賀司嶼是賀家逆子的姑伯老輩,如今都被他的手段壓得有口不敢言,至親之情都不念的男人,她是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的……
之后,蘇稚杳沒再見過賀司嶼。
京市那么大,哪有那么多的偶遇,雖然要找他很容易,這么搶眼的一個人,他的動態(tài),圈子里從不乏姑娘討論。
譬如元旦前夕,賀司嶼回了港區(qū)。
他現(xiàn)身賀氏總部年會,金絲眼鏡架在鼻梁,白襯衫配冷調(diào)灰英式西服馬甲,一張現(xiàn)場抓拍照在名媛圈里廣傳,骨灰級顏控的大小姐們幾乎都拋卻矜持,在群里肆意表達迷戀。
蘇稚杳當然在群里看到了這張照片。
鏡頭前,他依舊沒一個正眼,長腿之上窄腰略彎,襯衫袖口挽著,露出結(jié)實好看的小臂,手掌張開,壓在臺面,一個閑閑過目報表的姿勢,便讓他渾身散發(fā)出雅貴又混不吝的魅力,人海中永遠是最顯眼的存在。
群里甚至有姑娘開起半真半假的玩笑,說好想魂穿那張報表,被他這么壓在身.下。
蘇稚杳托著腮,盯著照片看了很久。
突然有一個短暫的瞬間,荒誕的念頭再次充盈了她整個大腦。
她不禁想,怎么和他有點什么……
臨近年關(guān),圈子里聚宴頻繁,蘇稚杳不感興趣,但礙于人情世故無法一一回絕,心里頭逐漸厭煩,這段時日唯一值得喜悅的事,就是收到了港區(qū)藝術(shù)節(jié)主辦方寄來的幾張池座預(yù)留票。
這天,蘇柏在和平大院設(shè)宴,與程家人相約晚餐,雙方子女無一缺席。
蘇稚杳原本不想去,但蘇柏不許她拒絕。
這頓飯不出所料,是她的鴻門宴,或許是她之前鬧解約給了警醒,蘇柏急于促成她和程覺的婚事,蘇漫露跟著唱和圓滑,倒是溫竹音在一旁稍顯安靜。
程家父母對她也頗為滿意。
她像個商品似的,被他們在口中來回品評。
蘇稚杳聽得心煩,一桌豐盛的宮廷菜全無胃口,干脆起身,出于涵養(yǎng)扯出一個笑容:“有點悶,伯伯伯母,我出去透透氣�!�
“我陪你。”程覺撈過椅背的外套站起來。
程母見狀笑說:“對,杳杳想去哪兒,讓阿覺陪著�!�
“不用了,謝謝伯母。”蘇稚杳戴上圍巾,不等他們再言,攏著羊絨大衣果斷走出包廂。
京市難得晴朗幾天,今夜又下起了小雪粒,蘇稚杳不愿吹冷風,徑直去了地下停車庫。
她想先回家,一邊走,一邊低頭給楊叔發(fā)地址,讓他過來接自己。
地下車庫當時幾乎沒有人,場地很大,走路都能清楚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
冬天耗電意想不到得快,還沒發(fā)送成功,手機就因低電量熄了屏,蘇稚杳無語,手機收回口袋,作罷準備回包廂。
身后一聲很輕的砰響。
她下意識回首,車庫白光暗沉,除了車輛空空如也,一眼望不盡底。
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卻在回頭時,突然瞟見幾米開外那輛越野車的輪胎后,露出半只棕皮男士馬丁靴。
有人藏在那里。
蘇稚杳屏息,試探性地走了幾步,細細分辨出后面的聲音,確定那人是在跟蹤她。
心咯噔咯噔跳不停,她加快步子,感覺到身后的人越跟越近,她幾乎小跑起來。
“老大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遠處有說話的聲響,似乎有不少人在,蘇稚杳立刻朝著聲音的方向跑,最后跑到的是一個角落的空車位,她急忙剎步,被眼前的情景驚住。
男子衣服皺亂,鼻青臉腫,張口都是血,被幾個魁梧的保鏢扣著胳膊和脖子,死死押跪在地。
這幫人顯然更危險。
蘇稚杳虛喘著氣,意識到自己出了虎口又進狼窩,想也不想地后退兩步想逃。
一轉(zhuǎn)身,一張熟悉的面孔落入她的視野里。
輪廓利落,骨相優(yōu)越,眼窩深邃而有神。
……賀司嶼。
撞見他的那剎,蘇稚杳倏地止步,仰著臉,難以置信他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賀司嶼眼里沒什么情緒,和她對望頃刻,視線移開,眼神近乎冷漠,睨向被扣在地上的男子。
沒多余言語,他越過她,走向那處。
可能是奔跑過或是受到驚嚇的緣故,蘇稚杳有些缺氧,她用力呼吸,心跳如雷。
在賀司嶼就要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忙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他西裝的袖子。
“賀司嶼……”蘇稚杳脫口叫出他名字。
她不能說自己完全沒有私心,畢竟對他的心思,她動過不止一次,但當時更多的是求生欲。
賀司嶼被迫停下腳步。
微頓兩秒,他慢悠悠回眸,用那雙漆黑的眸子,瞧住她。
女孩子小心翼翼抬起臉,睫毛輕輕在顫,頭發(fā)亂了,圍巾也亂了,雙頰微微泛白,略顯可憐地望進他的眼睛。
看樣子是在害怕。
“好像有人跟著我,我有點兒怕……你……”能不能先別走。
很小聲,帶著怯意和一點點鼻音,最后一個字拖出柔柔弱弱的尾調(diào),有那么一瞬,和當年在紐約別墅被他嚇哭時的模樣重合。
賀司嶼站在原地沒動。
二十歲年紀的女孩子用這種近乎哀求的眼神望過來,即使沒有Zane的托付,他大概也會動幾分惻隱。
賀司嶼垂著眼,古井無波地凝了她好一會兒,蘇稚杳以為他懶于管她閑事,指尖被泛濫起的羞恥心往下拽,一點點松開他衣袖。
就在她的手要垂落之際,他徐徐沉沉開了口:“耳朵捂上�!�
蘇稚杳怔了一怔,抬起頭,想從他眼里琢磨出這話的意思,但他的目光已經(jīng)重新望向了她的身后。
“別回頭。”賀司嶼嗓音一貫低沉冷淡,話里仿佛是有另一層含義。
要么聽話,要么滾蛋。
蘇稚杳不敢多想,抬手,乖乖捂住雙耳。
“老大,饒了我,我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想害你的……”
隔著手掌心,蘇稚杳也依稀能聽到些聲響。
身后那個跪地的男子說的是粵語,似乎正在一遍遍地向他求饒。
這個人,是犯了他什么忌諱嗎?
蘇稚杳揚起眼睫,去看他。
他薄唇抿著,不見動容,眼鏡是他氣場的封印,不戴的時候,眸中全是絕情和漠然,從眼底冷到眉梢。
蘇稚杳見他冷冰冰地使了個眼色,隨后耳朵被捂著的嗡鳴聲中,隱約夾帶了幾聲痛苦哀叫。
應(yīng)該是保鏢領(lǐng)會到他意思,開始收拾人了。
他身形高挺,立在她面前,臉色陰沉,手掌慢慢撐到腰骨,不知是在欣賞清理門戶的場面,還是不耐煩,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
蘇稚杳一瞬不瞬望著他,正面離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右眼尾下有一點極淡的淚痣。
連陰鷙都染上幾分勾人的韻味。
她聽著自己難以平靜的呼吸和心跳,手心滲出一層薄汗。
不會出人命吧……
蘇稚杳突然不可思議自己竟然在求他陪同,明明他才是最可怕的那個。
留意到這姑娘一直看他,賀司嶼斂了眼睫,眸光由遠及近,緩緩聚焦到她臉上。
四目相撞。
蘇稚杳心怦著,人還懵懵的,背后猛地響起一聲重擊和慘叫,嚇得她慌了神,本能打了個顫抖。
她用力捂緊耳朵,低著腦袋,目光落在男人啞光黑的皮鞋上,與她的靴子一步之隔。
內(nèi)心突然有個聲音在對她說,他就在你眼前了,時不可失。
接著無形中又有一股力,一個勁兒地推搡著她快出點子,怎么和他有點什么,怎么和他有點什么……
蘇稚杳盯著他皮鞋,心律越來越快。
腳尖不受控地動了動,她遲滯而忐忑地,慢慢往前挪了一點。
沒有被他拎開。
她再挪一點。
他沒反應(yīng),她就再挪一點……
悄悄地挨過去,不知不覺,鼻尖快要蹭到男人襯衫第二顆紐扣的位置。
賀司嶼從始至終垂著眼眸,就這么看著她偷偷摸摸一寸寸靠近自己。
女人在他這動心思都是有來無回,他面不改色不作任何反應(yīng),就想瞧瞧這姑娘打的什么主意,或者,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誰知差點就能靠到他胸膛,她卻站著不動了,低埋著臉,安安靜靜窩在他身前。
好像已經(jīng)躲進了他懷里,又好像沒有。
她身子柔軟纖薄,這般姿勢,如同一只嬌弱的垂耳兔,受驚后,溫順又服帖地去蹭自己的主人,想要得到擁抱和安撫。
前一秒,賀司嶼還不以為意。
小姑娘就這么點能耐,還學人做這種事。
結(jié)果女孩子一呼吸,細喘帶出的鼻息就直往他輕薄的襯衫面料里透。
下一秒。
他鎖骨處瞬間一片溫熱,那感覺,就好像是毛茸茸的兔耳朵滑入他領(lǐng)口,故意在里面掃來掃去……
賀司嶼點動的食指不經(jīng)意停頓住了。
第5章
奶鹽
距離拉近,蘇稚杳的呼吸被絲絲沉郁的烏木香侵襲,香調(diào)如那晚一樣,這回湊得近,她發(fā)現(xiàn)味道是來自他的衣服。
與香水不同,他身上的木質(zhì)調(diào)干凈深沉,能壓住自身凌冽的冷感,恍惚有凝神靜心的效果。
也許是他的衣服清洗后,都會經(jīng)過烏木熏香這一道護理。
其實一靠近他,蘇稚杳心里就打起退堂鼓,想立刻后退開了,但他獨特的烏木香迎面入鼻,讓她驟不及防出了下神。
也就是這出神的瞬息,腦中那反復(fù)橫生的妄想愈發(fā)變本加厲地往心上襲,毫無預(yù)兆地,開始徹底剝奪她良知。
她很清楚,如今的處境,除了眼前這個人,誰都幫不了、也不會幫她。
蘇稚杳額穴猛地跳了跳,失控又清醒地知道,希望就在面前。
往簡單了想,這就是一場賭博。
賭贏了,潮平兩岸闊,就算不成,情況還能比現(xiàn)在的鳥盡弓藏更糟糕嗎?
不能了。
所以為什么不試試看。
蘇稚杳窩在他身前沒有動,緊張得蜷起手指,所有感官都被無限放大。
幸虧這人還算紳士,沒有當即拎開她。
一個能果斷送自己父親去吃貪污受賄的牢飯,手起刀落肅清內(nèi)部羽翼,又在短短兩年間用強硬無情的手段收拾得賀氏高層那群老狐貍無計可施的人,他的手腕輕易掰不動。
賀司嶼這樣的資本家,情緒失控的時候幾乎沒有,有也不會失了分寸。
所以蘇稚杳知道,背后那男子再聲嘶力竭,都用不著、也輪不到她廢話求情。
時間過去一兩分鐘,也許更久,久到幾乎沒任何聲響了,蘇稚杳壓在耳邊的手才慢慢滑下去,捏住一點他外套的下擺,很輕地扯了兩下。
抬頭時,賀司嶼正低眸看下來,黑沉沉的眼睛攫住她,不冷不熱的,倒也不含剛才要收拾人時的那股狠勁。
“結(jié)束了嗎……”蘇稚杳對上他的目光,這副受到驚嚇后的柔弱樣子一半真一半虛。
賀司嶼細了細眸。
她有一雙極漂亮的桃花眼,內(nèi)勾外翹的眼型好似勾著欲,雙瞳卻又接近淺奶栗色,很水潤,矛盾地泛著不諳世事的純凈。
乍一看是故作心機,再回品又會感覺是誤會,她的眼神好像再尋常不過。
兩年時間,容貌長開了,褪去部分少女青澀,多出了纖麗的氣質(zhì),但審時度勢的機靈勁一成沒變。
尤其這扮乖的本事,見長。
不過賀司嶼還算受用。
他最討厭愚蠢的菩薩心腸,特別是本就自身難保的人。
賀司嶼輕一揮手,保鏢撤去桎梏,男子筋骨連跪直的支力都沒有,一下往前趴摔在地。
“老大……”他顫巍巍地伸手,想去抓他的褲腿,卻分明隔著老遠。
而賀司嶼只是冷眼俯視:“省著力氣爬去醫(yī)院,你這胳膊興許還能接上�!�
話落,他薄情轉(zhuǎn)身。
背后男子虛弱的聲音,竟是染上幾分悔恨的哭腔:“我該死……我是個忘恩負義的混賬……老大,我對不住你……”
“信任只有一次。”賀司嶼嗓音壓得很低,眼底積滿戾氣:“羅祈,你清楚�!�
他氣息陰沉,每一個字都發(fā)了狠。
“我最恨被人利用!”
再無轉(zhuǎn)圜余地,賀司嶼徑自邁開長腿,恩斷義絕的背影讓人絕望。
可惜最后那句話,蘇稚杳當時不明白。
因為他們習慣性說的是粵語。
賀司嶼不一會兒就走遠了,蘇稚杳來不及思考,忙不迭追上去。
那輛黑曜布加迪商務(wù)正好駛到面前。
保鏢替他拉開后座車門,賀司嶼剛要坐進去,微頓之下想起什么。
一回眸,就見那姑娘跟在他后面兩步遠。
雙手纖白,揪著一寸身前的淺藕色圍巾,下巴陷在毛絨領(lǐng)子里,站得拘謹,瞧著乖乖的。
可能是答應(yīng)過Zane要關(guān)照她,也可能有其他道不明的原因,賀司嶼停住,回過身面向她,等她自己說出目的。
見他沒丟下她一走了之,蘇稚杳舒口氣,緊攥的指尖微微放松,眉眼舒展開,蕩漾著她百試百靈的笑容:“御章府,你順路嗎?”
她一笑,桃花眼就彎了起來,帶出下眼的臥蠶,格外好看。
賀司嶼多端詳了她兩眼。
“我想回家……”
蘇稚杳聲音逐漸放低,眨巴兩下眼睛,就差合上兩只小爪子,學貓咪朝他拜托拜托了。
賀司嶼依舊面無表情,等她使完招,他一言不發(fā)繞過車身,坐進了后座另一邊。
而她面前的車門還開著。
這是同意捎她一程了?
蘇稚杳出乎意料愣一下,怕他反悔,想也不想跟著坐上了他的車。
她感覺自己當時就是古西方神話里,出賣靈魂,和撒旦完成交易的浮士德。
布加迪駛出地下車庫,涌入茫茫車流。
果然又下起雪了,銀色雪粒細細碎碎,夜色中,和平大院漸漸遠去,直到望不見了,蘇稚杳才收回窗外的視線,坐端正。
她不聲不響就走了,要不要報平安呢……
蘇稚杳是十足的路盲,蘇柏雖有私心但疼她也是真的,不吝開銷,出行專機接送,行程都有助理負責,出門上車,落地下車,她連駕照都沒考的必要。
所以車子一路開上高架橋,她都不認得是不是開往御章府的方向。
不過蘇稚杳倒沒什么怕的,畢竟賀司嶼也不缺賣她的錢。
就是他心情陰翳,座椅之間隔著扶手,蘇稚杳還是能感受到他周身的低氣壓,冷冽得把空氣都凍住。
全球限量的高定商務(wù)車空間寬敞,內(nèi)飾豪華,坐著很舒服,可偏偏收音機都不開,寂靜得可怕,蘇稚杳都找不到套近乎的機會。
她往左邊偷看一眼。
男人雙手交疊,搭著腿,闔目靠在椅背,臉色自停車場起就不太好。
蘇稚杳不敢妄自打擾。
西幻故事里說,想和魔鬼簽訂契約,就絕對不能惹魔鬼生氣。
她深以為然,小心翼翼。
好在沒持續(xù)太久,副駕駛座的徐特助出聲打破了這涼颼颼的氛圍:“先生。”
某人吐出一個字:“講�!�
“盛先生今晚來過電話,說是您有空的話,替他出席一下周四的慈善拍賣�!毙焯刂鐚嵉�。
賀司嶼依舊閉著目,語氣淡然:“有想要的拍品,他還能拿不下?需要我出面?”
徐特助回答:“這……我不太清楚�!�
這邊,蘇稚杳在心里犯嘀咕。
承認他的粵語很好聽,讓人怦然心動,可就不能說普通話嗎?
插不上話,她還怎么搭訕。
何況從前都是人家往她身上貼,主動勾搭男人這種事,她一點兒也做不來。
“……咳,可以聽音樂嗎?”
一個溫柔清潤的聲音很輕地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試探,湊進他們的對話。
徐特助下意識回頭觀察賀司嶼的神情,沒見他不耐煩,才問:“蘇小姐想聽什么?”
蘇稚杳沉吟,思索道:“《Alice》吧,就是那個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
說著說著,還虛頭巴腦地嘆了口氣。
徐特助懵住。
這一聲頗為無奈的嘆息,讓他感覺到這姑娘好像是在內(nèi)涵什么,但不得要領(lǐng)。
賀司嶼緩緩掀開眼皮,側(cè)過去一眼。
留意到他在看自己,蘇稚杳抿唇笑笑,稍顯稚拙地和他搭話:“你們平時聊天也這樣嗎,不習慣說普通話?”
賀司嶼側(cè)著左窗的光,陰影里的側(cè)臉輪廓更顯立體,他始終不語,就只是淡淡斜視她。
“我不太懂粵語,聽得有點兒暈……”
蘇稚杳瞧著他,向他傳達眼色,你看看我迷茫的樣子,像不像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
車子下高架,駛過紅綠燈口,外面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滅變幻,照亮的那瞬,蘇稚杳看清了他的眼神。
毫無情緒,也因此更怵人,他目光仿佛是有實質(zhì),一投過來,抽得人皮開肉綻。
警告似的,再廢話就丟她下車。
四面嘟嘟的喇叭聲打斷思緒,蘇稚杳心悸了下,嘴邊的話倏地一個拐彎:“暈可能是我困了�!�
她笑著躲開視線,不敢再和他對視。
這人這么帥,卻又這么可怕。
早知道不如直白說,現(xiàn)在好了,他都沒懂她什么意思,顯得她很憨。
蘇稚杳心怦怦跳,好像經(jīng)歷了一波力量懸殊的交手,車內(nèi)暖氣又開得特別足,她感覺自己的臉蛋熱烘烘的,手心都冒了層細細的汗。
扯松圍巾,不見效,鼻息暖得她逐漸缺氧。
蘇稚杳捏著呢大衣的厚領(lǐng)子,受家教原因,她躊躇不定,悄悄瞅他一眼,扭回去,過幾秒又瞅他一眼。
“看上癮了?”賀司嶼突然出聲,本就冷淡的音色勾著點不悅。
被抓包,蘇稚杳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下,甕聲甕氣地說:“我、我想脫衣服�!�
“熱……”她特別小聲,聽著還挺可憐。
賀司嶼微蹙了下眉。
脫個外套還要征求他意見,不知道的以為她是要在這里獻身,脫給他看。
賀司嶼雙手交疊搭在腿上,視線轉(zhuǎn)向窗外,嗓音淡淡的,面上幾乎沒有情緒。
“脫。”
這個字,氛圍莫名微妙起來,明明一清二白,空氣卻一下被暖燙出幾分曖昧。
蘇稚杳也多此一舉地背過去,把厚重的外套脫了下來,抱在懷里,頓時舒服多了。
事到臨頭,她忽然怯場,于是故作隨意岔開話,朝副駕駛問了句:“請問有濕巾嗎?”
徐特助回神,向她確認:“您是要濕巾嗎?”
蘇稚杳輕聲:“嗯,鞋子臟了�!�
“噢,有的。”徐特助不怠慢,立刻從中央儲物箱取出一包濕紙巾,遞給后座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小姐:“給您�!�
蘇稚杳接過來,溫聲:“怎么稱呼你�!�
“我叫徐界,是賀先生的行政特助�!毙旖缱晕医榻B。
蘇稚杳笑起來:“謝謝你徐特助�!�
“您太客氣了�!毙旖缁亓藗笑,心想傳聞不假,這位蘇小姐還真是上流圈里少見的漂亮有教養(yǎng),但沒架子。
蘇稚杳彎下腰,用疊起的濕巾輕拭過小羊皮長靴,很耐心地擦了四五遍,仔細到一點污垢都不能有,完事后起身,又抽出張新的,精致地將手指一根根從指縫到甲蓋都擦干凈。
這雙彈鋼琴的手骨瓷肉勻,白嫩得好像再稍微用力一點就會擦破皮。
最后,蘇稚杳用干凈的那面紙朝外,把用過的濕巾都整齊包住。
徐界很有眼力見,反身去接她手里預(yù)備下車再扔的紙團:“您給我吧。”
“麻煩了。”蘇稚杳禮貌笑,沒客氣。
“應(yīng)該的。”
賀司嶼不太走心地觀察了她一會兒,只覺得女孩子小事情真多。
沒再管她,他取出手機,親自回了通電話。
“賀老板,跟人妹妹在一塊兒,還舍得回我電話,這么不解風情呢?”對面的人促狹,一口京片子懶腔懶調(diào)。
“妹妹?”賀司嶼漫不經(jīng)心應(yīng)著,隨意瞥了眼身側(cè)。
一聽他說的是普通話,電話那端的聲音也若有若無,蘇稚杳頓時提神,悄悄豎起耳朵聽。
“剛在和平大院陪老婆吃飯,看見你車了。”電話里盛三調(diào)侃,靜兩秒,再耐人尋味問他:“沒事兒吧?”
知道他是在問羅祈的事,賀司嶼睫毛半遮著黑沉沉的眼睛:“無名小卒,不值得當回事�!�
盛三笑了聲,沒再問。
對方大約是在抽煙,呼出一口氣,懶洋洋說道:“周四大劇院,那對粉鉆你可得幫我拍下了�!�
賀司嶼輕哂:“我很閑?”
“賀老板這不是還欠著我人情么?”盛三有恃無恐,徐徐笑道:“小姑娘歡心給你討到了,你幫我討討老婆歡心,不過分吧?”
他說自己那天沒空,得陪老婆度假去,又說,情趣這玩意兒你這種萬年單身的老男人不懂。
賀司嶼舌尖抵牙,直接給他掛了。
“你要去大劇院的拍賣會嗎?”
耳畔有個很輕的聲音,語氣小心打探,揉在夜色里,像枕邊人的呢喃。
賀司嶼頓了下,回視她。
那晚她妝容很淡,夜里更柔和,耳鬢一縷括弧碎發(fā)垂到下巴,扮巧賣乖時,很顯單純稚氣。
“怎么?”賀司嶼還算有耐心。
短短兩字卻讓蘇稚杳覺得他語氣不善,小幅度地搖了好幾下頭,輕輕訕笑:“不小心聽到你的電話,猜的�!�
看她沒什么要再說的,賀司嶼靠回去,閉目養(yǎng)神,當她不存在。
蘇稚杳抿抿唇,略感受挫。
裝乖這招怎么不好使了,他可別是個愛無能吧……
蘇稚杳腹誹,托腮倚到窗邊,見車子駛進一條陌生又荒涼的胡同,她怔愣片刻,小聲疑問:“這是去御章府的路嗎?”
只聽男人涼涼道:“現(xiàn)在才問,晚了。”
蘇稚杳驚詫回頭,他倒還在慵然小憩。
后知后覺到情況不太對勁,幾秒間蘇稚杳已在腦中浮想出千萬種可能性,就只是撞見他收拾下屬,至于殺人滅口嗎?
想了想,他好像也不是干不出這事兒。
蘇稚杳心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