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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賀司嶼放緩車速,在紅燈前剎住車,回過頭,鄭重地看著她眼睛:“慎重考慮�!�

    順著他話中的意思去想,細(xì)思恐極,蘇稚杳頓時頭皮發(fā)麻,雙目微微睜大:“難道他們,是想要我媽媽當(dāng)臨床試驗(yàn)對象嗎?”

    賀司嶼如是道:“不排除他們研制出的新型特效藥有效,但使用新藥,誰都不能保證沒有風(fēng)險�!�

    蘇稚杳高昂的心瞬間就跌回深淵里,甚至比之前沉得更深。

    她還以為幸運(yùn)降臨,有希望了。

    結(jié)果只是空歡喜一場。

    “難怪孟教授表情古怪,原來是我太天真了……”

    蘇稚杳蹙眉苦惱,含著一喉嚨玻璃渣的感覺:“那我是要拒絕嗎?可是拒絕的話,就真的一點(diǎn)希望都沒有了,我媽媽永遠(yuǎn)只能這樣�!�

    眼前出現(xiàn)除夕那夜,喬漪站在落地窗前的畫面,身子消瘦得病服都大了一圈,側(cè)臉半隱在暗里,顯出深深的拓落和惘然。

    蘇稚杳忽然后知后覺到她笑容底下的憂郁。

    盡管對喬漪而言,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她二十四小時的記憶一直在清空重塑,但身心會留下感覺。

    再在籠子里關(guān)下去,她都快要抑郁了。

    綠燈亮起,車子前進(jìn),駛在公路上。

    賀司嶼是理智的,實(shí)事求是告訴她:“去英國治療,確實(shí)是唯一出路�!�

    蘇稚杳低著腦袋,悶悶“嗯”了聲,語氣低甕地說:“但是太冒險,我怕將來后悔�!�

    賀司嶼語氣平靜,聽來有幾分長輩對晚輩的語重心長:“你猶豫不決的時候,就注定了哪個選擇你都會后悔�!�

    蘇稚杳抬起頭,去看他。

    又聽見他道:“做選擇后悔是常態(tài)�!�

    話雖如此,可真要做到坦然接受所有結(jié)果,是另一回事,蘇稚杳嘆息一聲,低落問他:“你有后悔的事嗎?”

    賀司嶼沒有太多遲疑:“當(dāng)然。”

    蘇稚杳還挺意外的,以為他會說沒有,畢竟依他的性情,應(yīng)該沒有“如果”這種幻想。

    沒想到他的回答如此肯定。

    她在心里想,能讓他后悔的事應(yīng)該很少。

    下一瞬就聽見他慢慢說出后半句。

    “很多�!�

    蘇稚杳看著他側(cè)臉,明媚陽光從前窗玻璃照進(jìn)來,將他硬朗的輪廓都虛化得柔和。

    她十分好奇:“比如說呢?”

    賀司嶼目不斜視望著前路,笑了下。

    “威尼斯度假酒店�!彼袂槁唤�(jīng)心,又透著幾分正經(jīng):“惹哭你,還讓你難過好幾個月�!�

    是情話,也是真心話。

    蘇稚杳眼里終于重新融出一絲笑意,輕聲說:“早都原諒你了�!�

    他也笑,彎著薄唇。

    “賀司嶼�!碧K稚杳柔柔叫他名字,心中隱隱動容:“如果是你,你會拒絕還是答應(yīng)?”

    講道理,他不該給出意見,任何向外的觀點(diǎn)都是一把鈍刀子,隨時可能開刃捅自己一身。

    但小姑娘被麻煩困住了,他有責(zé)任開解,就算是因他言語造成不好的結(jié)局,他也應(yīng)該讓她明白,無論遇到什么事,他都在身后。

    賀司嶼客觀道:“站在世界的角度,醫(yī)學(xué)事業(yè)要進(jìn)步,總要有志愿者奉獻(xiàn)�!�

    尤其是罕見病癥。

    這道理蘇稚杳當(dāng)然能懂,但她沒這么偉大,心里裝不下人類理想。

    在她沉默的時候,賀司嶼再開口,聲音輕輕漫出嗓子:“但作為你的男朋友,我不認(rèn)為送你媽媽去英國治療是最好的選擇�!�

    蘇稚杳確實(shí)是在猶豫不決,她一面不想冒風(fēng)險,一面又在為那點(diǎn)“可能”動心。

    不像過去幾年,她遇事只能自己悄悄壓心底,現(xiàn)在他在身邊,她就本能依賴他。

    蘇稚杳在副駕駛座歪過身子,愁眉苦臉地快要哭出來:“那要怎么辦啊賀司嶼?”

    她瞬間變回三年前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

    賀司嶼無聲一笑,沒立刻回答,車子駛?cè)氩蛷d停車庫,停下后,他回頭。

    指節(jié)輕叩了下她額頭,說:“別想了,遵循你媽媽自己的意愿�!�

    女孩子擁有一段好的戀愛,不管到什么年齡,都會被寵成小朋友,小朋友可以任性,可以無理取鬧,可以什么都不想,只要可可愛愛。

    蘇稚杳眼下就是這個腦袋空空的小朋友。

    她把頭耷拉在椅背,委屈巴巴地望著他,不情不愿地“喔”了聲。

    賀司嶼笑著,輕嘆,傾身越過中控,親自為她解安全帶,她就這么懶洋洋窩著,還挺習(xí)慣他伺候。

    她的唇近在臉旁。

    賀司嶼松開她安全帶的時候,耳邊響起她溫溫甜甜的聲音:“男人果然還是年齡大的好�!�

    觸及到他幽幽的目光,蘇稚杳抿唇笑,口吻討好:“有閱歷�!�

    賀司嶼哂笑,由著她說。

    賀司嶼沒有帶她到方便作亂的地方,去的是一間下午茶餐廳,裝修得如老滬城的海派風(fēng)格。

    他們坐在窗邊的位置,兩扇窗向外敞開,從方方正正窗框里望出去,好像是把滬城的風(fēng)光拍進(jìn)了相框里。

    近處是外灘黃浦江,遠(yuǎn)處東方明珠高高佇立。

    蘇稚杳面前擺著三層甜品架,還有溫?zé)岬囊椴�,而賀司嶼只點(diǎn)了一杯巴拿馬紅標(biāo)玫瑰。

    賀司嶼后倚沙發(fā),一只胳膊隨意搭在扶手,另一只手握著瓷杯,淺淺抿了口咖啡。

    他的咖啡沒有糖也沒加奶,在唇齒間濃苦醇厚,杯子握在指間,抬眼,繼續(xù)看對面的女孩子。

    她有著好看的唇形,小巧而飽滿,十分潤澤,吃東西一小口一小口得很認(rèn)真,含住一勺芝士奶豆腐,眼睛瞇起彎彎的弧度,能想象到口感細(xì)膩清甜,很合她口味,江邊的風(fēng)吹來溫而不涼,拂動她幾絲鬢發(fā),她抬手撩了下,嘴角沾到一點(diǎn)乳。

    賀司嶼手撐到腮邊。

    怎么都看不膩,也不覺得悶。

    蘇稚杳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望回去,舔掉嘴角的乳跡,嗓子都被甜點(diǎn)潤得含了糖:“你老看我做什么?”

    他抬唇笑了下,不語。

    蘇稚杳瞅他兩眼,心想這人居然沒動壞心思,還真的正兒八經(jīng)在和她約會。

    她心軟著,沒和他計(jì)較,托住臉看向窗外,眼睛在光線下虛虛瞇起:“這里的夜景一定很漂亮�!�

    賀司嶼掌心覆過去,裹住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果然是涼的。

    “想看,我們晚上再過來。”

    他說著,捏著她手指,拇指指腹按在她的指骨輕緩揉動,其他的指滑到她手心里。

    只是兩只手的皮膚摩擦,蘇稚杳都不由心悸,心跳著,耳朵微微熱起來。

    面前的男人肩身挺闊有型,一只手背壓在臉旁,長眸漆黑,睫毛輕斂,依舊是在瞧她,姿勢慵懶,但眼底隱笑,仿佛融著萬頃柔情。

    蘇稚杳心想,幸虧這人性寡,他要是個風(fēng)流薄情的,不曉得得惹多少情債。

    他們在餐廳坐了很久,等時間差不多了,開車回到圣約斯。

    蘇稚杳偶爾會有午睡的習(xí)慣,原本今天沒有睡意,想要到琴房練琴的,但甜食容易讓人犯困,回醫(yī)院的路上,蘇稚杳靠在車窗邊就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四周安安靜靜,副駕駛座的椅背被放平了,她身上蓋著男人的商務(wù)大衣,車子里開著暖氣,停在一片樹蔭下。

    蘇稚杳打著呵欠,懶洋洋扭過身,看到他雙手閑閑搭在方向盤上,靠在駕駛座閉目養(yǎng)神。

    聽見她動靜,賀司嶼睜開眼回頭。

    見她雙眼朦朧,他輕笑:“醒了?”

    蘇稚杳鼻腔溢出一聲鼻音,迷迷瞪瞪看了眼中控顯示屏,發(fā)現(xiàn)時間都將近要三點(diǎn)鐘了。

    她微微驚醒,立馬坐起來,外套從肩頭滑到腿上:“都這么久了也不叫醒我�!�

    賀司嶼沒有辯解。

    她睡得這么香,他怎么舍得。

    蘇稚杳匆匆忙忙拎上從餐廳外帶的小蛋糕,拉著賀司嶼進(jìn)了住院大樓。

    她在病房前止步,提前同他交代:“我媽媽眼神經(jīng)有受損,畏光,所以屋子里有些暗,不能開燈�!�

    賀司嶼點(diǎn)頭:“好�!�

    他手里有幾盒名貴補(bǔ)品,往�?偸怯腥颂嫠茫巯滤H自提著,蘇稚杳看得不禁一笑:“還不如給她一盒糖果呢�!�

    賀司嶼眉骨略抬:“記住了,下回一定。”

    他言聽計(jì)從,蘇稚杳滿意地握住門把,停頓幾秒,又忽然松開手,回過身去:“等一下,我突然有點(diǎn)緊張�!�

    第一次帶男朋友見家長,沒有經(jīng)驗(yàn)。

    廊道里靜聲片刻。

    賀司嶼似有若無地笑了下:“放輕松。”

    他低著嗓音,慢慢說。

    “該緊張的是我�!�

    似乎是為了顯得正式,他沒穿大衣,一身深色高定西服套裝標(biāo)致熨帖,無論何時,他腰背筆直,人永遠(yuǎn)都是挺拔的。

    肉眼完全看不出他緊張的痕跡。

    蘇稚杳血流涌在心臟,心跳得厲害,聞言感到稀奇:“你還會緊張?”

    “嗯�!辟R司嶼聲線平穩(wěn)含笑,但腔調(diào)不經(jīng)意啞了:“我很在乎你媽媽對我的看法。”

    他不輕易讓人看到自己的真實(shí)情感,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表露心跡,都是在她面前。

    蘇稚杳心一軟,勾住他手指晃了晃:“我媽媽很溫柔的,一點(diǎn)兒都不兇,你不用怕�!�

    她在哄他。

    賀司嶼笑起來。

    圣約斯住院部這間最高層的病房,是套房式,喬漪在房間里已經(jīng)睡醒很長時間,蘇稚杳走進(jìn)時,喬漪正靠在床頭,在床頭柜微弱的臺燈光下看書。

    蘇稚杳扒在門框邊,門開出條縫,她探出半個身子望進(jìn)來。

    喬漪抬頭,見她遲遲不進(jìn)屋,好笑道:“偷偷摸摸的,藏那做什么?”

    蘇稚杳虛虛一笑,去到她床邊,拿起柜臺上的筆記本,翻到最后幾頁,遞到她面前:“媽媽,你看一眼。”

    她指尖暗示性地壓在一句話旁。

    ——不要忘記見女婿。

    自己的女兒,喬漪哪能察覺不出她心思:“你帶我女婿過來了?”

    蘇稚杳下意識瞧了眼虛掩的門,某人肯定聽見了,她羞窘,小聲嘟噥:“還不是……”

    喬漪笑了笑:“人在哪呢?”

    蘇稚杳扭捏幾秒,三兩步到門口,拉開門,賀司嶼耐心等在門外,毫無防備地就被她一把拽了進(jìn)去。

    蘇稚杳扯著他西服的袖子,小碎步跑到床前,賀司嶼在她身后,跟上她速度大步邁開。

    她拎過他手里的禮品盒,擱到床頭柜,然后生疏而正式地介紹,說這就是她男朋友。

    “他叫……”蘇稚杳卡了下殼,擔(dān)心母親萬一知道某人的身份要嚇到,支吾著,隱晦說:“他叫賀歸霽,媽媽可以叫他阿霽�!�

    賀司嶼瞧了她眼,幾不可見地略一彎唇,沒多言,順著她意思。

    頷首,很是謙恭有禮喚道:“阿姨�!�

    臥室里只有一盞臺燈亮著,四下光暈昏黃,半明不暗,只能到看清面容的程度,不能再多。

    喬漪借光細(xì)細(xì)去看他。

    外表沒得說,人不知道如何,但看上去也是靠得住的。

    喬漪應(yīng)了一聲,莞爾:“我這里也沒張沙發(fā)什么的,將就著坐。”

    蘇稚杳殷勤地去搬身后的折疊靠椅,賀司嶼先她接過,展開,按她坐下,自己坐了那張冰冷的醫(yī)護(hù)圓凳。

    喬漪看在眼里,帶著笑,省去了生疏客套這一步,問:“阿霽看著應(yīng)該比杳杳年長挺多的�!�

    “是�!辟R司嶼說:“長她八歲�!�

    “幾月的生日?”

    “這個月�!�

    喬漪在心里算了算,微微沉吟道:“年初生日,那是要比杳杳大得多,她圣誕節(jié),都是年尾巴了,這算起來,毛估估差了十歲呢�!�

    蘇稚杳是一秒都沉不住氣,即刻便開口:“媽媽,三十幾也不老,剛好成熟穩(wěn)重,比那些毛頭小子強(qiáng)多了,你看程覺,成天樂樂呵呵的不干正經(jīng)事兒�!�

    喬漪早記不住程覺是誰,但見她坐不住,她揶揄道:“我也沒說不好,你怎么就急了?”

    蘇稚杳張張唇,頓時啞口無言。

    “我沒急……”她小聲嘴硬,不再吭聲了,捧過臺面那碗車?yán)遄�,埋頭默默咬住一顆。

    賀司嶼垂眸,無聲翹了下唇角。

    喬漪故意和她說道:“怎么自己在吃,去給你男朋友也洗一碗�!�

    “太甜了,他不愛吃�!碧K稚杳嗔怨她偏心,胳膊一抻,把自己那碗捧到某人眼前:“喏。”

    賀司嶼眼底溺著絲笑:“你吃吧�!�

    蘇稚杳頭一歪望向喬漪,有些得意:“您看�!�

    喬漪被她惹得輕一嗤笑,小姑娘真是被慣大的,以后怕是要慣得她更無法無法。

    “阿霽學(xué)的什么?”喬漪隨意和他聊聊。

    賀司嶼應(yīng)道:“商管,經(jīng)濟(jì),金融�!�

    蘇稚杳一顆車?yán)遄觿偤阶炖�,聞言,口齒含糊問:“你修了三門學(xué)科?什么學(xué)位?”

    “碩博�!彼f。

    喬漪眼里夾雜著困惑:“你都還不知道?”

    蘇稚杳錯愕,癟癟唇,聲音理虧地低下去:“我又沒問過……”

    “你們談了多久?”

    蘇稚杳猝不及防被問住:“我們……”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講,要說他們分手三年,還是……

    “第五年了�!辟R司嶼語氣溫沉著回答。

    蘇稚杳微怔,靜靜看他的側(cè)臉。

    顯然喬漪沒有多疑,只是柔聲嘮叨了蘇稚杳兩句,都這么多年了,說她對人家不上心。

    身為母親,哪怕她不能長久記住,也有必要問清楚,喬漪出聲:“阿霽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家里面……”

    提及敏感話題,蘇稚杳忙道:“媽媽,這些我都知道的,就不用問了�!�

    蘇稚杳正要攔著,男人突然啟唇,情緒很平靜,一字一句沉穩(wěn)答道:“港區(qū),經(jīng)商,父親已故,母親……”

    他略作停頓。

    再開口,嗓音低醇:“母親改嫁�!�

    那些過往是他的禁忌,他基本只字不提,蘇稚杳不想他往自己心口剜刀子,踢了他一腳,示意他不用說。

    賀司嶼回眸對上她視線,竟是笑了:“沒關(guān)系,和阿姨沒什么不能說的�!�

    蘇稚杳凝視著他的眼睛,眼眶不知怎的一熱。

    記性受損影響思考,喬漪不能夠正常深思,但憑感覺,她從他眼睛里看出一股韌勁和魄力,以及對待這段感情的堅(jiān)定。

    總歸品性是不錯的。

    雖說是帶男朋友給她過目,但喬漪沒想要阻止,她女兒機(jī)靈得很,眼見高著,看男人的眼光肯定不差,她完全放心。

    “怎么都嚴(yán)肅起來了�!眴啼粜φf:“只要你們好好的,婚事我沒有意見。”

    蘇稚杳前一秒的揪心煙消云散,壓輕聲音:“怎么就說到婚事了,我們還只是談戀愛。”

    知道她在害羞,喬漪柔聲:“阿霽不小了,你這不是也到該結(jié)婚的年紀(jì)了?”

    蘇稚杳欲言又止,不知從何說起。

    還沒見他哪回有過表示,以為就只是雙方見個面,結(jié)果顯得她跟逼婚一樣。

    “我不急……”蘇稚杳溫吞著說。

    身邊的男人跟著她話道:“慢慢來。”

    蘇稚杳睫毛悠悠顫了下,很奇怪,明明自己的話里就是這意思,可聽見他也這么說,她心里就感到空落。

    她眼睫垂下去,指尖有一下沒一下?lián)芘肜锏能嚴(yán)遄�,有點(diǎn)不是滋味。

    耳旁,男人的聲音沉沉緩緩,還在繼續(xù):“我與杳杳之間,要如何,全都由她做主�!�

    蘇稚杳指尖倏地頓住。

    最后一個字音仿佛帶著電流,落進(jìn)耳朵里,聽得她耳底酥麻了一下。

    蘇稚杳仰起臉,雙唇微微張開一條縫隙,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屋子里靜下來。

    時間被拉扯得很漫長。

    喬漪也在他的話里意外了半晌,經(jīng)不住問:“萬一哪天,杳杳突然告訴你說,阿霽我不喜歡你了,你要怎么辦?”

    蘇稚杳想說她不會,又想先聽他的回答。

    賀司嶼輕笑一聲,并不覺得這個刁鉆的問題有多難回答。

    他側(cè)過臉,望向她:“我這人在感情上的思想比較老成,不如他們年輕人想得開,既然和她開始,就是決定要走到最后,沒想過其他�!�

    蘇稚杳和他相視著,止不住屏氣。

    “如果當(dāng)真有一天,杳杳對我的感情淡了,不想再繼續(xù)了……”賀司嶼薄唇間語調(diào)緩慢。

    深凝著她,說:“她隨時可以舍棄我�!�

    蘇稚杳雙眼滿是詫異。

    他略頓,似乎是笑了下,音質(zhì)低沉微磁,裹挾著暖意:“也有隨時回到我身邊的機(jī)會�!�

    “而我不會再有別人�!�

    蘇稚杳聽得鼻酸,眼睛起了層薄薄的霧氣,幸虧屋內(nèi)光線暗,她眼里的濕潤瞧不太清。

    戀愛腦,大情種……

    她在心里罵他,明明自己都是一壇子冰窖,需要取暖。

    病房里的座機(jī)響起鈴聲,是前臺護(hù)士,告知蘇稚杳,英美腦神經(jīng)研究所的專家負(fù)責(zé)人抵達(dá)滬城,正在孟禹辦公室,商討她媽媽的病情,她如果有空可以過去一趟。

    喬漪屬于腦神經(jīng)受損病患,是否治療需要家屬同意,蘇稚杳作為病患女兒,有些事需征求她意見。

    這件事情,喬漪還不知道,蘇稚杳和孟禹有過共識,在情況落定前,先不告訴她。

    蘇稚杳想去,又不想丟他獨(dú)自在這里。

    她一遲疑,賀司嶼就瞧出了她心思:“去吧,我和阿姨隨便聊聊�!�

    與此同時,孟禹辦公室里的情況不容樂觀。

    “夠了!我希望你明白,這是開顱手術(shù),不是你們英國的馬戲團(tuán)演練!”

    一道憤怒的高音在辦公室里擲地有聲。

    坐對面的是一個英國中年男子,金棕長發(fā)后束,唇上留有胡須,眉眼間盡是精明:“你先冷靜,MrMeng,這項(xiàng)動物神經(jīng)信號技術(shù)已經(jīng)獲得FDA批準(zhǔn),完全能夠進(jìn)行人體測試……”

    孟禹猛地拍桌站起,打斷了他,用英語對話。

    “馬爾科姆先生!”孟禹一改往日溫和,白大褂微亂,眼里淬著一股火氣:“你們是想拿我的病人做活體實(shí)驗(yàn),還是想為研究所爭得世界首臺半侵式腦機(jī)植入新型手術(shù)的可恥榮譽(yù)?”

    馬爾科姆舔了下唇,低頭笑了笑。

    “MrMeng,你對我們誤解很深,MrsQiao是蘇薩克氏癥候群患者,你是知道的,我們這些年對該病癥有很多針對性研究,目前為止,只有人工智能手術(shù)是最優(yōu)途徑�!�

    “我們出于人道主義,是真心想為MrsQiao提供幫助�!�

    孟禹身前深深起伏著:“大腦有百億神經(jīng)元,神經(jīng)受損不可能完全修復(fù),你們想要植入新研發(fā)的半侵式腦機(jī),就只能選擇先做顱神經(jīng)病損切除術(shù)!”

    他攥起拳頭,仿佛有火球在胸腔里滾動。

    “你們能保證術(shù)后不會造成患者腦認(rèn)知障礙或者癱瘓嗎?”

    馬爾科姆還是那般靠坐在那里,輕描淡寫:“MrMeng,你也是腦神經(jīng)科醫(yī)生,應(yīng)該明白手術(shù)存在風(fēng)險再正常不過,你要相信,手術(shù)永遠(yuǎn)比藥物治療來得快速有效。”

    話說到這份上,喬漪在他們眼里顯然就只是個新型手術(shù)的測試品,他們多年研制出的醫(yī)療技術(shù),急需在活人身上得到驗(yàn)證。

    而蘇薩克氏癥候群的罕見,讓他們不得不將喬漪視作寶,千里迢迢不計(jì)后果,想要說服她接受治療。

    就是在中午以為只是藥物治療時,孟禹都已意識到其中的不對勁,何況這位所謂研究所的負(fù)責(zé)人,當(dāng)著他面提出做開顱手術(shù)植入腦機(jī)的荒誕言論。

    孟禹怒到了極點(diǎn),用力指著他,一字一句質(zhì)問:“你只需要回答我,你們這臺手術(shù),成功率達(dá)到百分之一了嗎!”

    被精準(zhǔn)地問到關(guān)鍵,馬爾科姆眼神難得有一瞬的虛飄,他故作鎮(zhèn)定攤開手:“你知道的,這種手術(shù),無論在哪里,成功率通常都不會有多高�!�

    他們到底把人命當(dāng)什么?

    孟禹那股怒氣上涌,沸騰到指尖,開始忍不住地抖。

    馬爾科姆接著好聲好氣,說道:“MrMeng,我們知道你是中國腦神經(jīng)科最頂尖的專家,我代表研究所前來中國,就是想與你共享實(shí)驗(yàn)成果,只要這臺手術(shù)能正常進(jìn)行,我們保證,百世后的歷史上會有你的名字�!�

    “瘋子……”

    對這種無醫(yī)德的爛人,沒必要給好臉色。

    孟禹手指移向門的方向,喉間發(fā)出一聲低吼:“Youshutupetout!”

    馬爾科姆靜默片刻,突然扯唇一笑,挑挑眉:“Ok,一段不愉快的交流�!�

    他慢悠悠起身,面上情緒也跟著冷下來,睨向孟禹的眼神透著挑釁:“MrMeng,你是否忘了,你只是MrsQiao的主治醫(yī)師,不是家屬�!�

    孟禹鬢角有幾條青筋跳起。

    馬爾科姆豎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左右搖擺了兩下,嘖嘖道:“你沒有權(quán)利干預(yù)病人對于治療方式的選擇�!�

    孟禹握緊拳頭,強(qiáng)忍住揮過去的沖動。

    “咚咚咚——”

    辦公室的門被叩響起三聲。

    馬爾科姆拍拍外套走過去,準(zhǔn)備離開,恰巧就在敲門聲響時,從里面拉開了門。

    瞬息,和門外的女孩子四目相對。

    眼前出現(xiàn)一張陌生面孔,蘇稚杳愣住,望向里面,看到了雙眼發(fā)紅的孟禹。

    馬爾科姆打量蘇稚杳兩眼,饒有興趣想開口,孟禹先大步邁過來,將蘇稚杳擋到身后。

    厲聲道:“請你離開我的辦公室�!�

    馬爾科姆哼笑,收回目光,走出去。

    蘇稚杳不知情況,不解地問:“孟教授,我剛剛在門口,好像聽到你們吵架……”

    孟禹暗暗吸口氣,竭力保持平和,對她露出一個溫潤的笑:“抱歉,失態(tài)了�!�

    蘇稚杳搖搖頭:“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對英美研究所的治療邀請滿懷期待,孟禹不忍心看她失望,但他當(dāng)時還在情緒上,無法理智同她講明原因。

    “沒事�!泵嫌頉Q定等自己冷靜下來再勸她,說道:“杳杳,送你媽媽去英國治療的事,先不要答應(yīng),我們找個時間,再坐下來好好說,好嗎?”

    蘇稚杳困惑,但還是點(diǎn)頭:“好啊�!�

    她又輕輕笑說:“孟教授,你照顧我媽媽近二十年,我不信誰也不能不信你,假如你認(rèn)為行不通,我絕對不會擅自做決定。”

    孟禹看著面前通情達(dá)理的女孩子。

    他一生無妻無子,其實(shí)這么多年,早在心里將她當(dāng)成了自己女兒。

    “謝謝你�!�

    蘇稚杳離開孟禹辦公室,沒有逗留太久。

    她依稀能猜到,在孟禹辦公室門口撞見的那個金棕長發(fā)的男人,就是那位研究所的專家負(fù)責(zé)人。

    他們當(dāng)時吵得兇,蘇稚杳雖沒有聽清內(nèi)容,但也能想到研究所的不懷好意。

    就像賀司嶼說的,研究經(jīng)驗(yàn)不等于治療經(jīng)驗(yàn),中午在賀司嶼的車?yán)�,她還在左右為難,現(xiàn)在忽然想通了。

    她不想母親成為臨床試驗(yàn)的對象。

    蘇稚杳倚在廊道盡頭的窗前吹了會兒風(fēng),才回到病房里。

    她進(jìn)房間時,賀司嶼還是坐在那張圓凳上,指尖抵著一把小刀,慢慢削完一只蘋果。

    兩人不知道在聊什么,看著很和諧。

    喬漪依舊靠在床頭,微笑接過他遞來的蘋果,隨后便見她回來了。

    “媽媽。”蘇稚杳喚她,再悄悄看某人一眼。

    喬漪應(yīng)聲,笑著趕他們走:“五點(diǎn)多了,都別在我這里待著了,陪我女婿吃晚飯去吧。”

    蘇稚杳聽得心悸臉紅。

    她就離開這么一會兒,稱呼都成女婿了……

    蘇稚杳抱怨地低嗔一聲,反而引來打趣,索性不說了,隨他們?nèi)ィ叩侥橙嗣媲啊?br />
    聲音很�。骸白吡�。”

    賀司嶼望著她,笑而不語,他遲遲沒反應(yīng),蘇稚杳用靴子輕輕去踢他的皮鞋,他才挑著淡淡笑意,站起身,向喬漪告辭后,跟她出去。

    出病房,走在廊道里,落日高飽和度的橙光從玻璃窗那一側(cè)映入,照在他們身上,在瓷磚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獨(dú)處了,但都沒說話。

    賀司嶼不聲不響尋到她垂在身旁的手,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陷入她的指間,交扣住。

    男人總是有著灼燙的體溫,一被他牢牢牽住,獨(dú)屬他的溫度就滲透肌膚。

    蘇稚杳心尖一下子酥軟下來,心猿意馬,腔調(diào)變得綿長:“我媽媽都和你聊什么了?”

    日落深長的廊道里,兩人步子都放得慢。

    賀司嶼雙唇微動,想了想,又抿回去,鼻腔溢出絲笑:“你還是不要聽得好�!�

    蘇稚杳呼吸窒住,當(dāng)他又被她媽媽問各種各樣刁鉆的問題了,比如她在時問的,萬一哪天,她不喜歡他了,他要怎么辦。

    ——她隨時可以舍棄我,也有隨時回到我身邊的機(jī)會。

    ——而我不會再有別人。

    他清沉的聲音在耳底重復(fù)響起,蘇稚杳心里頭被攪得紛亂,突然止步原地,不走了。

    她扯了扯他手指。

    賀司嶼回首,見她垂著頭不動,他摸摸她眉眼,柔聲問她怎么了。

    “我不會……”蘇稚杳心里亂得很,低聲說:“不會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

    賀司嶼眸光幾不可見漾動。

    蘇稚杳慢慢抬起臉,凝視著他,認(rèn)真地說:“我不會舍棄你的�!�

    瞧她片刻,賀司嶼笑了。

    蘇稚杳被他看得難為情,但心覺務(wù)必得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斂著眼睫,往前走近一步。

    抱住他腰,臉壓到他的西服上。

    從沒這么喚過他,第一次親昵中帶著生澀。

    “阿霽……”

    第66章奶鹽

    她的臉貼著西服,胳膊圈在他腰,力度溫和,身上的純色毛衣很軟糯,窩進(jìn)懷里,讓他感覺自己抱著塊嫩豆腐。

    聲音綿綿的,乖順中含著點(diǎn)嬌羞。

    這么細(xì)細(xì)柔柔地喚他,溫情似泉,瞬間浸沒了他的心。

    就如他自己曾說的,他這盆冷水,早被她煮沸了,且是持續(xù)的,永恒的。

    現(xiàn)在她親口說不會舍棄他,一聲“阿霽”,是在他心里再縱一把火。

    世間最動聽的情話也不過如此。

    落日的橙光披身,因心境,都能感受到暖意,賀司嶼輕笑,闔上眼,下巴壓到她頭頂,手指將她的長發(fā)慢慢揉住。

    “嗯,我知道�!�

    他始終記得邱意濃當(dāng)年那句,人家杳杳跟著你是冒了風(fēng)險的……可他舍不下這份情愛。

    已經(jīng)讓一個女孩子深受危險,那起碼在彼此的關(guān)系上,他得給足她安全感。

    他這人就這樣了,講不來多么取悅的話,有時還要惹她惱,但他覺得自己有責(zé)任讓她明白,和他在一起,不是風(fēng)險投資,不是一場博弈。

    這段感情里,她永遠(yuǎn)是自由的阿爾法。

    絕對安全。

    當(dāng)時壓下去的酸澀,頓時因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蘇稚杳的眼睛里再度泛濫。

    過去她不是沒有心疼過他,但這是頭一回,她親身感受到,一個人,居然能心疼另一個人到這般程度。

    蘇稚杳用臉蹭了蹭他質(zhì)感光滑的西服,軟著聲:“以前你還說,只能你提結(jié)束……”

    靜默兩秒,賀司嶼說:“三年前,確實(shí)�!�

    蘇稚杳抵著他胸膛仰起臉,小聲嗔道:“然后呢,膩了就要拋棄我嗎?”

    賀司嶼垂眼,對上女孩子的眼睛,她睫毛上有一點(diǎn)水痕,哀哀怨怨地瞅著他。

    他被她一臉秋后算賬的模樣惹得一笑:“就不能是,怕你拋棄我?”

    蘇稚杳驚怪:“我是這樣的人嗎?”

    “難說。”賀司嶼抬了下眉骨,似笑非笑:“追你的男孩子隊(duì)伍排那么遠(yuǎn),誰知道還有幾個程覺�!�

    她愣住,瞧他片刻,差點(diǎn)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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