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股殺氣從四?面?八方向著這林中?的數(shù)十人撲來?。
此時翻身上馬逃離已來?不及了。邑都暗罵一聲?,后退一步,竟也不敢撤退,和?顧昔潮一道立在原地,按兵不動。
幾聲?駿馬的嘶鳴聲?過后,一隊巡邏的北狄騎兵駭然出現(xiàn),氣勢洶洶,看見陌生的面?孔目露兇光,拔刀相向。
北狄騎兵在馬上掃視一圈地上的眾人,望向邑都,吼了一聲?,刀尖指著他問道:
“邑都,這些都是什?么人?”
邑都心道不妙,右手握拳抵在左肩處,俯身屈膝,朝來?人行禮道:
“是,是俘虜�!�
北狄騎兵從馬上低身,看到顧昔潮等人的服制,起疑道:
“大?魏人?”
邑都低著頭,一滴冷汗從頸后流下來?,打濕了皮毛。他還沒來?記得回話?,卻?見一旁的顧昔潮上前,神色若定,用北狄語回道:
“我是投奔羌族的大?魏人,可汗也知道我的姓氏。我姓顧�!�
“顧”字一出,北狄騎兵神色一變,翻身跳下馬來?,在顧昔潮身邊踱著步子上下打量著他,目色警惕。
沒察覺破綻,北狄人又轉(zhuǎn)向邑都,狐疑地問道:
“之前羌王向可汗稟告,要來?投奔你們的大?魏叛徒,就是他們?”
邑都抬頭,正對上顧昔潮的目光。電光火石之間,二人對視一眼,邑都恍然,示意?部下掏出一卷羊皮紙畫像,遞給了騎兵長:
“正是此人�!�
北狄人不客氣地奪過羌人手里的羊皮紙,將紙上所畫的人與顧昔潮的容貌,來?回對照。
沈今鸞從紙人里探出一個頭來?,看了一眼羊皮紙。
上面?所描畫的,分明是死?在她手里的顧四?叔。
當(dāng)?時,顧四?叔領(lǐng)著逃亡的顧家人各個身著羌人的服制,就是想要逃出關(guān)外,投
弋?
奔羌人和?北狄。怪不得顧昔潮拼了命也要追殺他們。
今日與北狄人狹路相逢,顧昔潮老?謀深算,直接冒充了領(lǐng)頭的顧四?。
二人是同宗,容貌自是相似,寥寥幾筆的畫像看不出分明。
沈今鸞倒有幾分佩服起他臨危不亂的氣勢來?。
一旁的邑都猛拍胸脯,高聲?道:
“我們首領(lǐng)之前向可汗通報過此事,沒有欺瞞!天羊神作證,我們對可汗忠心得很!”
他搬出可汗來?,又有畫像為證,北狄騎兵不再糾纏,將羊皮紙一折,扔回給了羌人,又查驗起顧昔潮身后的行裝來?。
他們?nèi)允菓岩深櫸舫币恍腥说纳矸荩率菨撔械拇?魏軍隊。
一見到熄滅的篝火,北狄人輕蔑一笑。
駐守北疆的大?魏軍隊軍紀(jì)嚴(yán)明,怎會冒險來?到云州還敢點(diǎn)起火堆。這幾人不僅粗布爛服,行軍一點(diǎn)都不謹(jǐn)慎,不可能是大?魏軍。
這一下,北狄人才算放下了戒心。
沈今鸞才松一口氣。方才顧昔潮一反常態(tài),果真有玄機(jī),是算準(zhǔn)了敵人的每一步。
“那是什?么?”一名北狄騎兵指著顧昔潮坐騎的馬背,厲聲?問道。
那里,氅衣蓋住的獸皮袋異樣的凸起,沉甸甸地往下墜。
沈今鸞想起,方才顧昔潮在邑都面?前都護(hù)著那獸皮袋,怕是有什?么重要物什?,若是北狄人翻到了定是不妙。
顧昔潮不動聲?色,拇指摩挲著刀柄的紋路,甚至將刀身微微抽出了一兩寸,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鞘,動刀殺人。
沈今鸞心念一轉(zhuǎn),指尖微挑,魂魄一動,紙人便從馬鞍上的氅衣里滑落下來?,栽倒在雪地上。
詭異的嫁衣紙人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慘白面?靨上的酡紅如酒醉,空洞無物的瞳孔直盯著逼近的北狄兵,血紅的唇線幽然帶笑。
“這是什?么東西?”北狄人沒有防備,面?露驚恐,如臨大?敵,慌亂的刀尖砍向紙人。
沈今鸞一嚇,眼前又一道白光閃過,一道身影擋在了前面?。
顧昔潮拔刀抵住了北狄人的刀尖,勁臂猛然一抬,直將那北狄兵逼得后退幾步。
“你做什?么?敢對我動刀?”
這一下,一旁的北狄騎兵紛紛看過來?,滿面?懷疑地看向顧昔潮和?地上的紙人。
四?野闃靜,駱雄手心捏一把汗,靈機(jī)一動,忽然大?聲?道:
“息怒!地上這位……是我們頭兒剛拜過堂的娘子!”
沈今鸞蹙起了眉頭,“��?”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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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皆是面?有驚色,唯有邑都稍稍一怔,最快反應(yīng)過來?,像是恍然大?悟:
“啊!原來?這就是你那位死?去的娘子?這么多年了,你終于找到她了?”
他搖頭嘆息一聲?,指著紙人,聲?情并茂地對北狄人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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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個人啊,癡情的很,這輩子就這一位心上人,寶貝得不得了。可惜她去得早,他痛不欲生,從此啊,這里就癡傻……”邑都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自己額頭,不再說下去了。
北狄人懵怔之后,看了看紙人,又望向顧昔潮,就像是在看一個怪胎。
見他目光遲滯,兩鬢一綹銀絲,衣袍破舊得不成樣子,懷疑又減弱幾分,甚至看他的目光都帶著一絲憐憫。
紙人里的沈今鸞,朝天翻了一個白眼。
駱雄張口就來?也就罷了,沒想到這新來?的羌人也口若懸河,像是對顧昔潮很是了解,說得跟真的似的。
見顧昔潮一直一言不發(fā),北狄人將信將疑,并未全然信服。
邑都用手肘抵了抵顧昔潮示意?他,壓低聲?音催促道:
“你快說,是不是啊?”
良久,顧昔潮終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
“內(nèi)子早逝,請諸位不要驚擾亡靈�!�
陰風(fēng)拂過他鬢邊的銀絲,幽深的目色緩緩浸入黑夜。
駱雄也沒閑著,故意?壓低聲?音:
“你們別小看了這紙人,這是我們南邊人的禁術(shù),紙人有靈,不得擅動,會招來?鬼魂……”
為了讓這隊人脫險,沈今鸞也只能照著他所說,裝模作樣地拂動起一陣陣陰風(fēng),逼得一眾北狄人后退幾步。
他們不禁打了個寒顫,再看向那個雪地上的紙人。
這紙人邪門得很,只一靠近,便感覺到陰風(fēng)迎面?四?竄,森冷之氣直直鉆入人脊梁骨。
想起男人那句“驚擾亡靈”,北狄人本?就十分懼怕中?原的巫蠱之術(shù),便不再細(xì)查,揮揮手放行,命令邑都趕緊將這隊人馬帶走,自己則往南面?巡視去了。
想起自己的紙人被說成了他什?么早逝的娘子,沈今鸞心中?不快,看著面?色沉郁的顧昔潮,更加無語了。
明明吃虧的是她,為何他倒是比她還難受的樣子?
沈今鸞心頭疑惑未解,趁人不注意?,她低聲?開口質(zhì)問道:
“這些羌人為何會幫你?”
顧昔潮只道:
“他們?nèi)舨粠臀�,北狄人會一并將他們捉拿,�?yán)刑拷問�!�
沈今鸞心道,顧昔潮向羌人隱瞞了身份,若是說擺明是大?魏軍主將,羌人定會殺了他獻(xiàn)給北狄可汗邀功。
他此言雖是有理有據(jù),可是此事疑點(diǎn)頗多,她仍是心中?不定,不再追問,只默不作聲?地繼續(xù)觀察。
邑都追上了顧昔潮,佩刀抱在胸前,道:
“這么多年不見,你一會兒和?我再打一場。這一次,我未必還會輸給你。云州第一勇士的名號,該是我得的�!�
“不過虛名,讓你又何妨�!鳖櫸舫蹦恳暻胺�,語氣輕淺。
邑都拳頭重重拍了拍胸脯,粗聲?粗氣地道:
“不行!你難得來?一趟,我要和?你再切磋一次,這次換我把你打趴下,讓整個部落里的人都看見,我才是第一勇士……”
一路上,邑都和?一眾羌人都對顧昔潮一行人很熟絡(luò),時有寒暄,如道家常,看他的目光很是欽佩,像是認(rèn)識很久了。
行了幾里路,到了羌族部落里,遙遙可見氈帳上的積雪化了大?半,露出潔白的氈頂。
入夜后的部落,一排排火杖熊熊燃著,燈光通明,亮如白晝。木柵欄內(nèi),牛羊馱馬,聽?到人聲?散開來?,駝鈴輕響,一聲?聲?撞進(jìn)了夜色里。
部落里的守衛(wèi)見到邑都帶人回來?,將人迎入了營中?。顧昔潮一行人步入營中?,所到之處,所有人都放在手中?的活計,自動地為他們讓出一條道來?。
“我去稟報首領(lǐng),你先?去帳中?等著。”邑都語罷,大?步走向遠(yuǎn)處部落正中?的那頂最高大?的氈帳。
顧昔潮行至一處大?帳子前,親兵守在帳外,他從馬上抱下紙人,取了那個寶貝的獸皮袋,撩開帳簾,走了進(jìn)去。
帳內(nèi)并未點(diǎn)燈,一片漆黑晦暗。數(shù)尺高的厚重幔帳密密匝匝,將當(dāng)?中?的胡榻帷幄圈起來?。
一條羊毛毯鋪設(shè)在胡榻上,旁邊一對羊角裝飾上放著一把彎刀,中?央的爐火燒得很旺。
顧昔潮將獸皮袋放在一旁,而后轉(zhuǎn)身離開帷幄,在火爐邊卸下了肩甲。
頭頂懸有經(jīng)幡似的五彩布條,橫亙在前,風(fēng)吹簾動,鼓動作響。
此間寂靜。習(xí)慣聽?她評頭論足,而她這一回已沉默很久了。
顧昔潮心下一沉,看向紙人。
呆板的紙人猶在,不過一個死?物,里面?的魂魄已不見了。
下一瞬,一陣陰風(fēng)從簾外猛然襲來?,頭頂?shù)尼Σ颊豢窬泶?作。
床頭羊角上的那柄彎刀嗡鳴不止,驟然出鞘,鋒刃直向他而來?。
顧昔潮一偏頭,那白刃在剎那間拂過他的鬢發(fā),幾乎是貼著他咽喉而去,直到刺入他身后的木樁上。
刀尖入木三分,只距他耳后一寸,殺意?凜冽。
顧昔潮緩緩抬眸,目光掠過幔帳,只見那一縷魂魄正坐榻上,端莊孤傲,冷視他的目光,一如昔日金鑾殿上。
他勁臂一旋,從木樁里拔出刀,緩步走向胡榻。被刀尖刺穿的幡布碎裂翩飛,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淌過,消逝,微微拂動他散落的一綹鬢發(fā)。
他在她面?前立定不動,面?色從容:
“娘娘又要?dú)⑽�?�?br />
魂魄幽幽盯著他,聲?音比刀鋒更冷,如扼咽喉:
“顧昔潮,你好大?膽子,身為大?魏邊將,竟敢私通羌人。”
“之前
依誮
在薊縣,你對羌人圖騰如此了解,我就當(dāng)?你知己知彼,并非懷疑�!�
“從薊縣到云州,路上如此多岔路和?陷阱,你一次不曾走錯,顯然是來?往多次。在林中?特意?用馬糞點(diǎn)燃的篝火,也是與羌人約定好的信號。”
“更不必說,你羌語流利,而且這一路上那些羌人對你的態(tài)度,絕非尋常。此地,你也定不是第一次來?。這氈帳不是現(xiàn)搭的,是羌人早就特意?為你安置的,里面?的擺設(shè),都是你最慣常用的。”
她指著床榻,那把刀原本?放置的位置:
“顧大?將軍的床頭,每每必要放一把刀,才能入睡�!�
“這樁樁件件,你連裝都懶得裝,是真當(dāng)?我愚不可及,察覺不到,還是根本?不擔(dān)心我會看出來??”
顧昔潮看著她,目光淡然,隱帶諷意?,道:
“皇后娘娘觀察入微,我只是沒想到,你竟還記得舊事�!�
沈今鸞一愣。
從前,她熟知他每一個習(xí)慣。
床前要放刀,隨身帶錦帕,衣服得熏香,心愛之物是生母留給他的一把金刀,起殺心時會用指腹摩挲刀柄,他喜歡的擺設(shè),慣用的東西……她十年未忘。
只因,她和?他曾是同病相憐的朋友,相知相伴,推心置腹,無話?不談。
她入宮后,聽?聞他心狠手辣,殺盡親族,只為成為隴山顧氏家主,統(tǒng)領(lǐng)世家,她才發(fā)覺自己好像從來?沒真正認(rèn)識過顧昔潮。這個自小喪母卻?養(yǎng)在錦繡堆里的富貴公子,他骨子里深藏的殺戾之氣。
后來?他遠(yuǎn)去北疆,朝中?曾有后黨請奏,要元泓收了他的兵權(quán),甚至賜死?他,以免他在北疆挾私以報,殃及邊防。
他們擔(dān)心他從極盛之時、極高之處跌落,喪失了從前的權(quán)勢地位和?榮華富貴,天之驕子被活生生折了羽翼,放逐到了邊陲之地,必定從此心生怨懟,會為了爬回高位不擇手段。
而今她死?后與他再逢,發(fā)覺他確實已全然變了一個人了。
沈今鸞聲?色凌厲:
“從前,顧將軍三伐南燕,收復(fù)失地,為大?魏治軍,在兵事上鞠躬盡瘁,是國之肱股,元泓確沒有看錯你。因此,哪怕你我之間仇深似海,我也當(dāng)?你是一個可敬的對手�!�
顧昔潮目光沉沉,唇角扯動,似是嘲諷她,又像是自嘲:
“十年未見,我這個可敬的對手,在你眼中?就成了通敵賣國之人?”
他這樣的神容,像是一觸即碎,她從未在從前不可一世的大?將軍顧昔潮面?上見過。
想起他在崤山九死?一生也要?dú)⒈M叛逃出關(guān)的顧家人,沈今鸞心頭微動,嘆了口氣道:
“我已不認(rèn)識你,也不敢信你。”
執(zhí)掌鳳印以來?,她見過太多蘆葦一般的所謂臣子,頭重腳輕根底淺,見風(fēng)使舵,為了利益可以拋棄所有為人的尊嚴(yán)。
連貴為帝王的元泓,也會為了所謂利弊,忘卻?初衷。
歷朝歷代,多的是邊將暗地里與外敵暗地交易,佯裝進(jìn)攻撤退,設(shè)計大?勝慘敗,以換取朝堂上的利益。
更多的軍餉,更高的官職,更大?的權(quán)勢,無論何種?圖謀,皆為叛國。
若說從前的顧昔潮高傲自持,定是不屑于陰詭之計,如今的她已無法辨別。
沈今鸞尚在猶疑,眼底忽落入一片龐然陰影。
“娘娘既已認(rèn)定我通敵叛國,大?可按大?魏律,殺了我。”
顧昔潮已上前一步,逼近她,再俯下身,整個人暗沉的影子完全將她單薄的魂魄罩住。
“或者,不是還想為你父兄報仇嗎?不必再等毒發(fā),此時此地便可了結(jié)我。罪名就是,勾結(jié)外敵�!�
過往似曾相識的畫面?也在眼底幽幽流過。
淳平十九年,北疆軍覆滅,他孤身一人自北疆歸來?,滂沱大?雨之中?,來?到一身孝服的她面?前,還未走近,一柄刀就橫在他頸側(cè)。
他當(dāng)?時想,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可那柄刀終是滑下,墜落在無盡的雨水里。而她步入雨中?,從此再未回頭。
后來?,是承平五年,她與他朝堂的最后一局,他落敗,萬罪加身,授她以柄,只待凌遲。可她最終放任他孤身匹馬去了北疆。
而今,承平十五年,她死?后的第十年,他再一次親手將生殺之權(quán)遞到了她的手上。
“如何殺顧家人的,也可如何殺我。無論何種?手段,皆由你而定�!�
貼近魂魄的涼意?漸漸滲入體膚,顧昔潮靜待,笑意?森森。
他低垂的眼底,看到她的魂魄飄近了,層層霧氣繚繞盤踞在他身間。她伸出手來?,緩緩攀上他的側(cè)頸,在觸及他咽喉之時,指間猛地收緊。
她倚在他身上,寒氣徹骨,纖纖十指如十道割喉利刃。
纏綿悱惻,驚心動魄。
顧昔潮面?不改色,冷漠地抬起手。
粗礪溫?zé)岬拇?掌覆住她虛無冰冷的手背,兩只手一虛一實,寸寸握緊,宛如十指交扣。
他緩緩地引導(dǎo)著她的手,從喉結(jié)游移向那一條隱隱跳動的青筋,撫過他的命脈,扼住他的咽喉:
“我的命,就等娘娘來?取�!�
第24章
曖昧
作為曾經(jīng)的大?魏朝第一戰(zhàn)將,
這天底下,能殺得了顧昔潮的人寥寥無幾,除非,
是?他自己遞刀,心甘情愿只求一死。
這樣?的人,世上僅沈十一娘沈今鸞一人而已。
時間靜止,魂魄冰寒的手?所抵在男人熱血蓬勃的頸脈,
良久地紋絲不動。
沈今鸞怔忪了片刻。
似是?沒料到他會?如此強(qiáng)硬,
還如此瘋魔地將命遞給了自己。
接著,
在男人壓迫一般的目光里,她?仿佛后悔了一般,
雙手?緩緩地從他頸間撤回。
她?的魂魄像是?失了力氣一般,趔趄著后退幾步,徑直跌坐進(jìn)了之人之中,
逃避一般別過臉去。
顧昔潮也突然背轉(zhuǎn)身去,
額上青筋暴鼓,眼?圈微微泛起血色,道:
“算上今日,
臣此一生,
共給過你三次機(jī)會?,
你都不曾動手?。十年了,
娘娘莫非還是?不忍?”
沈今鸞死死盯著他冷硬如磐石的背影,
雙手?握拳,咬牙道:
“今時不同往日,殺了你,
我如何去尋尸骨?我和你,如今已不是?當(dāng)初你死我活,
而是?同舟而渡。但通敵叛國?,乃是?我的底線�!�
“只要,你親口你不曾通敵,我便再……再信你一回。”
一個相信的“信”字,凝在口中,百轉(zhuǎn)千回才出來。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無甚必要和娘娘解釋。”顧昔潮面色陰沉,一字一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對你這一次�!�
“我確與羌人有交,但絕非通敵賣國?。今次我來此地,只為你父兄尸骨一事,面見羌王�!�
“與羌人有交?”沈今鸞抬首,眉心一蹙,忽笑一聲道,“十年過去,顧將軍若是?淡忘了當(dāng)年之事,我不妨再提醒你一次�!�
“當(dāng)年北疆軍戰(zhàn)敗,大?魏痛失云州,羌人轉(zhuǎn)眼?便投了北狄。我二哥就?算死后化鬼,還要?dú)⒘四敲炊嗵油龃?魏的羌人,定也是?痛恨他們背叛之舉�!�
“羌族早已是?我大?魏的敵人,你怎能與敵人相交?”
顧昔潮將頭偏過一側(cè),不去看她?面容,一字一句道:
“北狄強(qiáng),大?魏弱,怨不得羌族依附更強(qiáng)者。如今,只要能為我所用,別是?羌人,就?算是?北狄人也可?結(jié)交�!�
他的聲音涼薄無比,令她?一時語塞,只道一聲“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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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回憶起,方?才跟著他入羌人營地之時,一路上形貌各異,五大?三粗的羌人都在看著他,神色畢恭畢敬。
顧昔潮光是?立在那里的氣勢,就?把這群蠻人給鎮(zhèn)住了。
連羌王竟也愿意給他提供情報,為他所用,顧大?將軍的鐵腕手?段,真是?不遜當(dāng)年朝堂之上。
“我不知你要羌人何用。但,北疆是?我沈氏經(jīng)營三代,歷經(jīng)數(shù)十載的心血,也是?我父兄埋骨之地……”
她?垂下了眼?,又倏然抬起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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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鏗鏘決然:
“若讓我發(fā)現(xiàn)你真有私通外敵,陷北疆于危局,無論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雖為亡魂,也必追殺于你�!�
顧昔潮靜立不動,目色深不見底。
他深知,北疆和北疆軍,皆是?她?的逆鱗。
為了這逆鱗,當(dāng)年,她?可?以?拋棄初衷,決然入宮,對他痛下殺手?,到了今日,也會?因他稍一觸及這一逆鱗,不惜魂飛魄散,與他一搏。
而他,連撫平這逆鱗的資格都沒有。只要是?他,觸之,即是?兩敗俱傷。
他該是?有恨的,可?他并無立場再有恨。
“好一個‘天涯海角,碧落黃泉’,”顧昔潮低了低頭,唇角似有似無地?fù)P了揚(yáng),道:“下一回,娘娘若是?再想殺我,可?就?難了�!�
沈今鸞斂了斂陰風(fēng)拂動的袖口,輕飄飄地道:
“那倒未必。你又怎知,我利用完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便不會?再殺你一回?”
話音剛落,眼?前驀地罩下一片陰翳。
本在她?一步之外的顧昔潮,忽然向?她?傾身,低低地在她?耳邊道:
“看來,娘娘還沒有忘,是?你要同我一道來云州,找你父兄的尸骨�!�
他的語調(diào)慢了下來,聲色帶著一分壓抑的輕狂,話間的氣息拂過她?鬢邊散開?的發(fā)絲,甚至讓她?冰涼的魂體都感到一絲燒灼之意。
“既然是?你有求于我,便該按我的規(guī)矩來�!�
語罷,他卻并未起身,沉沉的氣息仍在盤桓在紙人四面,明明像是?一貫克制著的,此刻卻有幾分違和的肆無忌憚。
男人英挺的五官在眼前放大,沈今鸞睜大?了眼?,眼?底只剩下他深刻的輪廓。
她?呆坐紙人里,一動不敢動,感到他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拂開?了紙人凌亂的發(fā)絲,又好似要撫上她?的面頰,最后定在她?的頸后不動了。
從她?的視線看去,就?像是被他擁入了懷中一般。
突如其來的曖昧,又像是蓄謀已久的刺探。
“你!……”
沈今鸞大?駭,想要說的話全部滯住,又聽他一頓,話鋒一轉(zhuǎn):
“我記得來之前和娘娘有約在先?,無事不得擅自脫身紙人,你既已違了約定……”
輕描淡寫的一句,令她?預(yù)感不祥,心知不妙,魂魄剛要起身,一張明黃的符紙已從那雙手?的掌心,貼在了紙人后背。
這一下,紙人里的魂魄一時之間被符紙制住了,再難脫身。她?一抬頭,只見顧昔潮已從她?頸側(cè)收了手?,驀地起身,退回她?的一步之外。
他這是?什么聲東擊西?的爛把戲!
男人目光淡淡看著她?,拇指指腹撫平符紙翹起的尾部,貼緊了:
“敬山道人離去前曾萬般告誡于我,你魂魄虛弱,需得在紙人里好好將養(yǎng)�!�
“他去嶗山修習(xí)精進(jìn)道術(shù),萬一來日,道術(shù)大?成,可?為你再塑肉身,但前提得是?,你這魂魄得完好無損。于是?,他贈我了幾張符紙,既有養(yǎng)魂之用,不會?傷你分毫,又可?保你魂魄�!�
所謂的魂魄完好無損,就?是?要將她?困在紙人里唄。
她?沈今鸞暗罵那墻頭草趙羨數(shù)百回,恨得銀牙咬碎,低低道:
“你怎么敢?……”
顧昔潮又有什么不敢,雖口口聲聲稱她?“娘娘”,可?語帶戲謔,何曾當(dāng)她?是?皇后?
她?與他這樣?心狠手?辣的人做交易,本就?與虎謀皮無異。
顧昔潮眼?皮都沒動一下,在紙人一旁踱了幾步,點(diǎn)頭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娘娘既與臣定下交易,就?該以?真心相交,不再有疑。”
“你若擅自離開?紙人魂魄將散,我必不會?遵守約定,再為你尋找尸骨�!�
沈今鸞眉間微動,冷哼道:
“教訓(xùn)當(dāng)今皇后,顧大?將軍你還是?第一個。”
雖覺這符紙不厲,甚至還很溫和,但被困總歸是?難受,她?最恨被困著,想著大?丈夫能屈能伸,便輕咳一聲,態(tài)度軟下來,對男人溫聲道:
“請顧將軍先?把這符咒揭開?,下回,會?和你商量�!�
“再沒有下回。”顧昔潮的目光定在她?面上,“我定的規(guī)矩,也從無商量的余地�!�
頭頂幡布悠揚(yáng)飄動,帳外傳來越來越近的人聲,影影綽綽的火光透過簾布照進(jìn)幽暗的帳中。
羌王帳中來人,傳喚顧昔潮入帳,見他不應(yīng),恭敬地候在帳外。
顧昔潮取下那個獸皮袋撈在手?中,離開?前,又過來,看她?一眼?道:
“羌人信奉羊頭神,羌王帳中有神祇庇護(hù),娘娘如今千金之體,還是?莫要冒險,留在帳中歇息片刻,等我歸來�!�
沈今鸞心下一動。顧昔潮將她?困在帳中,就?是?不讓她?與他一道去羌王帳探查了。
只見他已掀簾出帳,大?步離去。黑暗中孤身一人,往那頭燈火熠熠的大?帳走去。
人走后,沈今鸞留在帳中,登時收了嬉皮笑臉。
燭火搖曳之間,她?的心思比外頭的夜色更為深沉。
十年未見,顧昔潮的身上像是?背負(fù)了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第一回探查,他不讓她?去見羌王,定是?又有玄機(jī)。
可?她?魂魄確實太虛,也不敢貿(mào)然跟著,闖入羌王帳中,萬一真的被神祇所傷,得不償失。
縱使?顧昔潮真的不曾私通羌人,他也不值得完全信任。他這十年,不知究竟背著她?做了什么,又瞞了她?多少事?
沈今鸞輾轉(zhuǎn)不定,心底盡是?顧昔潮離去前那一句“既是?娘娘有求于我,便需得按我的規(guī)矩來”。
她?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再留一手?后路。
心間千頭萬緒,化作帳中靜靜燃燒的燭火,凝成一灘濃墨般化不開?的淚冢。
……
羌王大?帳前。
顧昔潮任由大?帳前的守衛(wèi)收走了他的佩刀,還要接過他的獸皮袋時,他收起了手?。
守衛(wèi)們互相對視了一眼?,沒有強(qiáng)求,為他掀開?帳簾,屈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里頭刺眼?的金光從簾內(nèi)泄下來,地上鋪著一條猙獰獸紋氈毯,從門口直達(dá)內(nèi)室。內(nèi)室最里頭的簾布上高懸著一顆羊頭,一對犄角尖銳前傾,掛滿鎏金符文。
帳外冰天雪地,帳內(nèi)一方?爐火在正中熊熊燃燒,熱氣騰騰。
邑都和一眾羌族戰(zhàn)士環(huán)繞四周,簇?fù)碇纪醢⒚墚?dāng)。
他金刀大?馬地盤腿坐在爐火前,身材健壯,頭戴鑲嵌寶石的額巾,蓄了半面的胡須,一雙褐色的眼?睛從濃密的黑髯里露出來,目光審視,聲音洪亮:
“周圍都是?豺狼虎豹,什么大?事竟然讓你到我這里來?”
“還是?,你終于想清楚了,要來投奔我羌族,這里草原廣闊,你大?可?以?隨時隨地找你要的尸骨,可?比在大?魏當(dāng)個小兵自由輕松多了�!�
顧昔潮一步一步入內(nèi),踩在華貴的氈毯上立定,道:
“我來問你,當(dāng)年的尸骨�!�
年輕的羌王在坐毯上仰了仰身子,道:
“這些年,邑都私自幫你搜遍云州各處,能找到的大?魏軍尸骨都交給你了。你還要什么?”
顧昔潮道:
“當(dāng)年大?魏主將的尸骨�!�
羌王捋了捋胡須,瞇了瞇眼?,只搖了搖頭,不語。
“阿密當(dāng),”顧昔潮直呼羌王大?名,面色極冷,“你敢以?天羊神的名義起誓嗎,你從來不知尸骨一絲一毫的消息�!�
見羌王虛了虛眼?,不答,顧昔潮目光銳如刀割,看著他道:
“這么多年,其他北疆軍的尸骨你都能一一找到,唯獨(dú)主將的遲遲不見蹤跡�!�
“阿密當(dāng),你有事瞞著我,我要的尸骨,定然和你脫不了干系�!�
這些年來,他已漸有懷疑,今次,死去的沈霆舟給出了羌人的線索,他便篤定,尸骨就?算不是?就?在羌人部落之中,羌人也定然知曉下落。
羌王搭在皮毛的手?輕叩著,鷹隼般的目光盯著眼?前的男人,忽一笑道:
“十年了,你果然手?眼?通天,連只有天羊神才知道的秘事都探到了。”
這十年,他放任手?下邑都找尋他要的尸骨,可?不是?白白幫忙,他是?要借此暗地里和大?魏留有一線機(jī)會?,鋪下一條后路。
他深知,這遺失的尸骨是?此人的蛇下七寸,也就?是?他藏在手?中的籌碼。,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今日,大?魏人硬是?要他將這籌碼放到
依譁
明面上來,他騎虎難下,只能將籌碼先?拋出。
“你要找的尸骨,我確實知道一些線索。但……”他頓了頓,“我們羌族已歸附了北狄,你不過大?魏軍中一無名小卒,我們憑什么要幫你?”
顧昔潮聲色不動,掌心握了握刀柄,直截了當(dāng)?shù)氐溃?br />
“大?魏和北狄必有一戰(zhàn),只是?現(xiàn)下,還不是?開?戰(zhàn)的時機(jī)。屆時,阿密當(dāng),你總要選一邊,不可?像如今這般首鼠兩端�!�
羌王眺望帳外平原上的一座座營地,指著莽莽草原,長長地嘆一口氣,道:
“自從我羌人一族歸北狄統(tǒng)治,他們像野外的豺狼一樣?,搶奪我們的牛羊,強(qiáng)占我們的女?人,我們在云州活得是?一日不如一日……”
顧昔潮道:
“你可?有想過,攜全族再歸大?魏?”
阿密當(dāng)沉吟良久,才抬起目光,問道:
“若是?我族愿意,你知不知道,你們的首領(lǐng)有多少兵馬,可?以?助我們整個歸大?魏�!�
顧昔潮只伸出一根手?指。
大?魏邊陲四分五裂,僅他所治下的北疆三州撥不出那么多軍隊,暫時還抵不過兵強(qiáng)馬壯實力強(qiáng)勁的北狄人。
羌王面色一沉,搖了搖頭。
他仍是?想為族人謀求更穩(wěn)的出路、更多的利益。能多一些兵馬,便多一分勝算。
這樣?生死攸關(guān)的籌碼,如何能輕易拱手?讓人。
“太少了。”他目露惋惜之色,道,"大?魏合該養(yǎng)點(diǎn)兵馬,再議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