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顧昔潮冷冷地道：
“阿密當(dāng)，今日，我必要知道尸骨的下落�！�
他緩緩松開?綁在手?里的抽繩。獸皮袋口子一開?，從中滾出兩個人頭。
那人頭大?半腐爛，隱約可?見額上紋有羊頭紋。正是?之前他的人馬在崤山荒墳里挖出的羌人尸骨。
背身離去的羌王停下腳步，回首一望。一旁邑都等羌人戰(zhàn)士一看到那人頭，神色全然變了。
“這是?失蹤的那伽？還有莫茲？……”
邑都快走幾步，腳步緩慢地停在氈毯上，認(rèn)出那人頭來，喘了一口粗氣，目中難掩哀慟，皺緊眉頭問道：
“顧九，這……你是?在大?魏發(fā)現(xiàn)的？”
顧昔潮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點(diǎn)點(diǎn)頭，道：
“不錯，你們還認(rèn)得是?自己人�！�
他鋒銳的目光轉(zhuǎn)向?羌王，緩緩地道：
“過去幾年間，曾有幾批羌人戰(zhàn)士逃往我大?魏邊城，確有此事？”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紛紛垂下頭去，無人作聲。
北狄人連年在北方?征戰(zhàn)，為了強(qiáng)占更鮮美的水草地，掠奪更多的牛羊金銀和女?人，從羌族征兵，攻打其余不肯歸順的部落。如此殘酷的高壓統(tǒng)治下，羌人中不斷有被迫加入北狄軍隊的戰(zhàn)士失蹤。
他們四處找不到人，曾以?為是?戰(zhàn)死了，沒想到他們做了逃兵，竟然跑到大?魏的邊城去了。
這些戰(zhàn)士，有家不能回，更不想背井離鄉(xiāng)為北狄人賣命直至戰(zhàn)死，于是?選擇在離家較近的薊縣茍且偷生。
邑都握緊了拳頭，悲憤地道：
“他們?yōu)槭裁床宦犜�？只要�?dāng)時肯回來，我肯定能救下他們的！”
顧昔潮抱臂在前，反問道：
“暫時救下又如何？北狄人可?會?放過他們？死在大?魏，至少能有全尸�！�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只要北狄人在云州一天，羌人就?得在他們的統(tǒng)治下茍延殘喘。一旦北狄人發(fā)現(xiàn)這些人做了逃兵，定會?捉回去虐殺示眾，殺一儆百。
沉默的當(dāng)口，顧昔潮坦蕩地道：
“這些人既然都是?貴部的族人，我可?以?將尸骨交還給你們，落葉歸根。但我今日來，只為了一事�！�
邑都朝羌王恭恭敬敬地俯身，拳頭拍了拍胸口，低聲試探地道：
“首領(lǐng)，我們一族從不欠人情，顧九既然不辭艱險將那伽他們的尸骨歸還我們，如果知曉尸骨的消息，不如就?告訴他……”
話音未落，阿密當(dāng)鋒利的目光掃視了他一眼?，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頭。邑都后退一步，為難地對著顧昔潮搖了搖頭。
顧昔潮洞悉邑都的示意，卻分毫不退，嘆出一口氣，對阿密當(dāng)?shù)溃?br />
“可?惜今日，你并無和我討價還價的余地�！�
他聲音沉定，徑直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羌王，目光如蜻蜓點(diǎn)水，神色卻勢在必得：
“若是?北狄可?汗知曉，那么多羌人叛逃，還歸附了大?魏，當(dāng)如何作想？到時候，你整個部落，還保得住嗎？”
在場眾人心頭一驚，瞬時明白過來，他此行來不是?為了歸還羌族弟兄們的尸骨，而是?要以?此作為把柄，用整個部落的安危來威脅他們。
見顧昔潮出言不遜，一旁幾個羌族青年握緊了彎刀，上前一步大?聲道：
“顧九，你別不知好歹！這些年，我們敬重你是?勇士，賣你一個情面，除了你要的尸骨，我們首領(lǐng)還把那些大?魏逃犯的消息告訴你，你卻要背叛我們嗎？”
“我們當(dāng)你是?弟兄，你若是?要當(dāng)我們的敵人，那你的命就?必須留在這里！”
滿帳的戰(zhàn)士聞聲而動，人多勢眾，齜牙咧嘴，向?正中孤身獨(dú)立的顧昔潮圍攏過去，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
邑都從中大?邁幾步，掠過人群來到顧昔潮跟前。他故作憤怒地拔出佩刀，一把抵在他頸側(cè)，道：
“顧九，你私自到我們部落來，今日將你一刀殺了也沒人知道。你敢威脅我們首領(lǐng)，難道不怕有命進(jìn)來，沒命出去嗎？”
他高大?魁梧的身姿擋住了其余的戰(zhàn)士，一面給他使?眼?色，壓低聲音道：
“尸骨的事，我再給你想辦法，你還不快走？”
刀光劍影之中，顧昔潮面容鎮(zhèn)定，甚至唇角還揚(yáng)著淡淡的冷笑。
“我自踏入貴部，就?從未打算要全身而退。”
他越過邑都，神色平靜地望著阿密當(dāng)，冷漠之中透著陰戾之氣，“但，我顧某人的命，可?不是?那么好取的�！�
“諸位自然可?以?就?地將我斬殺。但，若我七日未歸，我在朔州的人就?會?將貴部其余叛逃戰(zhàn)士的尸首，直接送去北狄可?汗的牙帳。”
此語一出，情景急轉(zhuǎn)直下，在場所有人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神色凝重如山。
“你這個大?魏人真是?好算計�！卑⒚墚�(dāng)瞇起了眼?，哼了一聲，喝退了拔刀的戰(zhàn)士們。
從這個大?魏人扔出人頭的那一刻，他就?看出了他的用意了。
他以?為自己拿捏了他的七寸，可?同時又何嘗不是?被他握住了自己的命門。
阿密當(dāng)從坐毯上慢悠悠地站起身來，碩大?的皮毛曳至腳底，他擺擺手?，虎視眈眈的眾戰(zhàn)士恭敬地退出了帳子。邑都最后走出去，面露擔(dān)憂之色，嘆一口氣才甩開?帳子，才轉(zhuǎn)身離去。
帳內(nèi)空寂下來，燭火惶惶搖曳，只映出兩個人的身影。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阿密當(dāng)緩步走向?顧昔潮，嘆道：
“不是?我不愿直，而是?我確實(shí)也不算知情。知道大?魏人尸骨的人，是?我阿兄，阿伊勃�！�
聽到這個名字，顧昔潮目色微動。
上一任羌王在世時，阿密當(dāng)?shù)男珠L阿伊勃是?羌族的大?王子，更是?草原中無出其二的勇士，名震北疆。
后來，聽聞阿伊勃不知何故得了重病，再也不露面，就?如同死了一般。
“我阿兄曾游歷過北方?各處，最遠(yuǎn)的雪山之巔也去過。我向?他問起尸骨一事……”阿密當(dāng)回憶起來，“他無意中起曾見過大?魏主將的尸骨，后來卻一直不肯再向?我透露�！�
阿密當(dāng)知道此種法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只得望著顧昔潮銳利的目光，提聲道：
“我愿對天羊神起誓，我的絕無半句虛言�！�
“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一面。但這些年，他一直病著，我曾問過他很多次，他都不肯半個字。你去見他，也是?徒勞�！�
顧昔潮道：
“不試怎知？”
阿密當(dāng)心知此人
弋?
意志極堅，認(rèn)定的事情不會?轉(zhuǎn)圜，十年如一日。此時，他也拗不過他，便決意領(lǐng)他去阿兄的帳前問個清楚，好讓他死心。
顧昔潮走出幾步，忽停了下來，望了望天色，讓阿密當(dāng)?shù)纫坏�，自己則是?回到了原本的帳中。
那個人天性好動，縱使?成了魂魄性子也未有變，一如少時。他在大?帳之中和羌人對峙已是?一個時辰有余，她?也被困了一個時辰有余，定是?已坐不住了。
再不去接她?，又該要發(fā)脾氣了。
顧昔潮步入帳中，只見沈今鸞在紙人中一聲不響地睡著了。他搖搖頭，步履放緩，輕輕攬起紙人，挽在臂下。
待他從帳中出來，阿密當(dāng)一見他臂彎里的紙人，不由多看了幾眼?，猶疑地問道：
“聽邑都，你終于找到你那心上人了？十年了，真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吶……”
紙人里氣得故意裝睡的沈今鸞聽見了，眼?簾微微睜開?一道縫隙。
什么心上人？顧昔潮什么時候有心上人了？
她?不動聲色，豎起了耳朵。
第25章
婚約
沈今鸞回想起來，
很多年前?，顧昔潮好?像確實(shí)有?一個心?上人。
他這個人，自小門?第高家世?好?，
頭頂有?兩個哥哥，輪不到承襲爵位，也無振興家族的使命，一輩子吃穿不愁，
師從大儒讀幾本圣賢書參加恩科，
本來可以從此謀個閑職，
瀟灑度日。
可他十八歲時卻棄文從武，領(lǐng)兵在邙山大破敵軍，
一戰(zhàn)成名，成為大魏朝以儒入將的第一人。
傳聞，他一戰(zhàn)成名，
入宮封賞之時，
婉拒了一切封賞，只?是私下?先帝求了一道賜婚的圣旨。
赫赫戰(zhàn)功，彪炳千秋，
只?為求一心?上人。
后來，
這樁婚事卻無疾而終。
再后來，
他為元泓器重，
權(quán)傾朝野，
多少世?家想攀龍附鳳，要把嫡女嫁他為妻，甚至連元泓也親自要為他再指一道婚�？深櫸舫睆奈袋c(diǎn)頭，
直到最后孑然一身地去了北疆。
當(dāng)時朝中有?人調(diào)笑說，顧大將軍英姿俊朗，
是三千京都女子的夢中情郎，不曾娶妻，定是曾向心?上人求婚被拒。
也有?人說是他的心?上人早就另嫁他人，因而他封藏了先帝的婚書，也拒了圣上的賜婚，只?口不提。
可那么?多年來，無人知道他的心?上人究竟是哪一位世?家貴女。
難道她在死了的這十年間，顧昔潮和羌人廝混在一起，又提起過他的心?上人了？
幽夜寂靜，一路上顧昔潮沉默不語，羌王見他面色極冷，便也不再套近乎了。沈今鸞凝神細(xì)聽了半響，什么?聲音都未聽見。
羌人部?落所建的氈帳群依地勢而建，曲折綿延。
直到遠(yuǎn)處漸漸出?現(xiàn)?了一處僻靜的帳子，阿密當(dāng)停下?腳步，道：
“這么?多年，我?見你一直獨(dú)來獨(dú)往，難道你要一輩子一個人嗎？你這模樣身手都是百里挑一，我?們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都會愿意嫁給你，給你生娃娃�！�
羌王阿密當(dāng)如此說，自然是有?自己的一番如意算盤。沈今鸞在后位上慣于爾虞我?詐，早聽出?來了。
雖然在顧昔潮在羌人面前?隱藏了身份，但是心?智武力，一看?就絕非平平之輩，他身上的鋒芒是掩藏不住的。而羌族人丁稀薄，羌王定是想著，若是能用個部?落里的女人栓住他，讓他成了自己人，必將如虎添翼，何愁不能壯大羌族，在北疆群狼環(huán)伺中更長遠(yuǎn)地存活。
沈今鸞目光微挑，望見一旁有?數(shù)名羌人女子圍在一處鶯鶯燕燕，正看?著顧昔潮嬉笑，有?個大膽的還走近幾步瞧他。
“依我?看?，”她手指勾了勾發(fā)絲，冷諷道，“顧大將軍既一直與羌人交好?，在此地娶親生子不正合你心?意？”
“我?不需要�！鳖櫸舫泵娉寥缢�，疾步走過。
與他并?肩而行的阿密當(dāng)只?當(dāng)時他回答自己，嘆了一口氣。
這個回答十年如一日，他無機(jī)可乘，只?是凝望著面前?密閉的帳簾，搖了搖頭：
“顧九，我?敬你是個勇士，更佩服你的毅力，可你千萬別像我?阿兄一樣……哎……”
“他一直沒有?成親，也不肯繼承羌王，自從不見了心?上人，就病了這么?多年，不曾生下?兒子。唉……這首領(lǐng)的位置，本該是我?阿兄的。”
阿密當(dāng)指著幽暗的帳子，猶豫一下?，聲色難掩悲痛：
“他近日來氣息有?進(jìn)無出?，怕是快不行了，就在這幾日了�！�
“哼，”沈今鸞冷笑一聲，“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捉住他的魂魄，逼問出?尸骨的下?落來。”
顧昔潮無言，撩開帳簾入內(nèi)。
帳子門?簾狹小，里頭才漸漸變得寬敞，擋風(fēng)遮寒。深處晦暗異常，幽靜得好?像多年不曾有?人居住，一絲聲響都聽不到。
兩側(cè)擺著的火盆噼里啪啦燃著，燒得很旺，暖如宮里的地龍。當(dāng)中懸著一道繡紋暗沉的簾布，阻隔最里頭的一方披著獸皮的胡榻。
帳簾一開一合，外頭的寒風(fēng)涌入，簾后響起一陣咳嗽聲。
阿密當(dāng)掀簾走到榻前?，輕聲低喃：
“阿兄……”
榻上的男人動了動，朝天?伸出?了手，在簾上映出?瘦如干柴的剪影。突然間，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變得氣息急促，咳嗽不止，扯著阿密當(dāng)?shù)男淇趩柕溃?br />
“是找到她了嗎？……”
榻上的男人已是行將就木，瘦如黑鐵。沒想到壯碩如山的羌王阿密當(dāng)，竟然有?這么?一個哥哥。
他的骨架仿佛只?剩下?枯瘦的皮囊，像是一只?干癟的麻袋，皮肉褶皺，形容枯槁，神情更是冷峻陰郁。
阿密當(dāng)將哥哥從榻上扶起，略一遲疑，面對?顧昔潮壓迫的目光，才緩緩向阿伊勃訴說來意。
一聽到“大魏人尸骨”這幾個字眼，阿伊勃的雙目閃過似有?似無的光亮，像是兩團(tuán)磷火燒了起來。他看?到了顧昔潮，渾濁的視線仿佛明晰起來，低沉嘶啞的聲音從那皮囊里傳來：
“你是大魏人？”
顧昔潮頷首。
阿伊勃猛然咳了幾聲后，用力地道：
“我?們羌人部?落已經(jīng)歸附了北狄，不會再為大魏人效力。我?不會助你找到那些人的尸骨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阿兄……”阿密當(dāng)撫摸哥哥的嶙峋的脊背。
阿伊勃唇瓣顫動，爪子般干枯的手深深掐入皮毛之中，死死盯著顧昔潮道：
“不管你是誰，不要再打那尸骨的主意。天?羊神不會放過你的，找尋那尸骨只?會帶來災(zāi)厄�！�
顧昔潮道：
“我?的災(zāi)厄，無需閣下憂心。你要如何才肯告之尸骨的下?落�！�
阿伊勃冷笑一聲，別過頭去，望向帳外夜空下?的群嵐：
“要我?告訴你，除非，你能把雪山夷為平地，草原變成汪洋，天?地萬物合為一體?，除非……”
“除非，你能將她帶回我?身邊�！�
他頓了頓，悠遠(yuǎn)的目光緩緩移回帳內(nèi)，失焦在榻前?那一面簾幕中央，輕聲柔語。
“她？”沈今鸞順著阿伊勃的目光望向簾幕，才發(fā)現(xiàn)?幽暗的簾上有?金絲銀線在隱隱閃爍。
顧昔潮點(diǎn)起了火折子，用手護(hù)著火光照向了那幅晦暗的繡畫。
帳子里沒有?風(fēng)。柔和的光從上至下?照亮了整條簾幕，如同風(fēng)一般微微吹動畫幅的邊緣，繡紋的表面如微瀾翻涌。
光線所掠之處，那是鑲繡著一幅半人高的畫像，由?各色的細(xì)線穿梭繡成，花紋如盤踞的蛟龍，正中間勾勒出?一個女子曼妙的輪廓。
那繡畫日久天?長褪了色，磨平的表面，看?不清容貌，只?隱約見一個羌人女子，身材玲瓏嬌小，五官濃艷，顧盼之間，風(fēng)姿卓絕，金絲紗裙翩翩飛揚(yáng)，如同聞風(fēng)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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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她頭上束了一條七彩抹額，抹額之上鑲嵌一顆碩大的明珠。
饒是在大魏后宮里見慣美人的沈今鸞都覺得畫上的女子容顏絕色，真?是當(dāng)?shù)蒙鲜菭N若明珠。
簾幕正對?著胡榻。數(shù)年來，阿伊勃在病榻上，日日夜夜凝視著這一幅繡畫。
顧昔潮問道：
“她是何人？”
阿密當(dāng)面色微變，猶豫片刻，才道：
“歧山部?的彌麗娜，曾是我?阿兄的……心?上人。你們找不
銥驊
到她的，她已經(jīng)……失蹤了很多年了，或許早已……”
“砰——”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床榻被阿伊勃的拳頭砸響一聲，他慘白的眼里涌起血色，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弟弟的話：
“她藏在歧山部?中不肯來見我?，我?要找到她……”
“就算她做了鬼，我?也要依約，娶她為妻！”
說完，他又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聲嘶力竭，傴僂著脊背，聲音如斷弦嘶啞。阿密當(dāng)垂了垂頭，不再出?聲，急忙為哥哥順著氣。
他從懷里摸索出?一條抹額，七彩流蘇早已褪色成了青灰，那一顆珍珠仍然在黑暗中折射萬千光芒。
“當(dāng)年，我?求她嫁給我?時，她說要一朵永遠(yuǎn)不凋零的花做抹額才行。我?費(fèi)勁心?力，才找到一顆最純凈的明珠，她很高興，要我?成親當(dāng)日親手幫她戴上……”
珍珠產(chǎn)自海洋，在草原可謂是千載難尋。這阿伊勃為了心?上人算是有?心?了。
熠熠的珍珠照亮了他沒有?光的瞳仁，他神情變得殷切，攤開了掌心?遞上抹額：
“如果她看?到這條抹額，定能知道是我?。你若真?能找到她來見我?，我?便、便告訴你尸骨的下?落！……”
沈今鸞揚(yáng)了揚(yáng)眉，心?有?顧慮：
“如果我?們幫他找到了心?上人，他卻耍賴不肯說怎么?辦？”
顧昔潮沒有?接過抹額，只?是直視著阿伊勃的眼，道：
“找到彌麗娜來見你，你便告訴我?尸骨的下?落。此為諾言，你是否敢向天?羊神發(fā)誓，絕不違諾？”
阿伊勃抬起右手臂，猛地拍了拍左胸，高聲起誓：
“天?羊神在上，只?要你能找到她，就算我?阿伊勃做了鬼，也定會遵守諾言！”
顧昔潮從他手中取走了抹額，扣入革帶之中，又看?了一眼簾幕，扯去畫上的繩結(jié)，將人像卷起來守好?。
阿伊勃聽到他應(yīng)下?，目光飽含期待，直愣愣地盯著顧昔潮掀簾出?帳，直至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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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走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像一灘爛泥一般倒在榻上，一身腐皮皺起，咳嗽接連不止。
阿密當(dāng)將他臥平，抹去他唇角溢出?的血，痛心?不已地道：
“她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讓他們怎么?找人？還能將她的鬼魂帶來見你不成？”
阿伊勃閉了閉眼，捂著撕裂般的胸口，堅定地道：
“就算死了，我?也要找她的魂魄……”
阿密當(dāng)搖了搖頭，面有?幾分驚恐，嘆氣道：
“這么?多年，我?們派去歧山部?找她的人，活著回來的都沒幾個。那歧山部?整個部?落，分明是中了邪了！阿兄，你讓他去找人，其實(shí)就是不肯說出?尸骨的下?落，是不是？”
“阿弟，你知道的，我?向父王立過誓，這件事永遠(yuǎn)不能說。”阿伊勃低斥道，“我?們羌人如今依附北狄才能活下?來，若是被北狄可汗發(fā)現(xiàn)?，整個羌族都要遭殃……你這些年私自幫助他送那些將士的尸骨回大魏，已是大錯！”
“四面都是我?們的敵人，我?們不能淌進(jìn)渾水里，會把我?們淹沒！”
阿密當(dāng)急切地說：
“阿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北狄人貪婪殘暴，從我?們部?落里連年征兵，青壯年都被帶去做牛做馬，甚至這個冬天?連多余的口糧都不留給我?們，初生的羊犢都要擄走。部?落里口糧不夠，體?弱的嬰兒都要被拋棄。牙帳前?幾日還來了人，說要我?們把適齡生育的女人都送過去，連我?們最小的妹妹都要給那老可汗暖被窩！北狄人根本不給我?們活路……”
阿伊勃看?著恨得咬牙的弟弟，冰冷無神的雙眸里透著一絲悲哀：
“你以為，求助大魏人，他們就會給我?們活路嗎？”
“剛才那個大魏人，為了尸骨已經(jīng)已找上了我?們，就是對?我?們起了疑了。若是讓他找到……”
面對?疑惑不解的弟弟，阿伊勃攥緊了手，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長嘆一聲，道：
“唉，只?怕我?們一族都沒有?活路了……”
幡布獵獵作響，四處寂靜再無人聲。
***
“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阿伊勃說得那么?簡單。他們要找一個失蹤多年的女人，為何偏偏這羌人要讓你去找，恐怕其中有?詐，會不會是那阿密當(dāng)故意引你去陷阱？”
回到帳中，沈今鸞思來想去，仍覺得有?疑。
顧昔潮坐在爐火旁，凝視著爐火，就好?像坐在光暈里，一身黯淡的舊袍都著起了光。
“阿密當(dāng)不知我?真?實(shí)身份，而今他和我?也是一條船上的人�！�
“我?若是死在了歧山部?里，對?他和整個部?落并?無好?處。況且，”他斂了斂發(fā)皺得衣袍，道，“目前?只?剩阿伊勃這一條線索。他年輕時聲震北疆，游歷草原各處，或許真?見過你父兄的遺骨。”
“他時日無多，必要在他死前?趕去歧山部?，無論他的心?上人彌麗娜是生是死，都得帶回來，換取尸骨的下?落。”
沈今鸞心?念一轉(zhuǎn)，想起阿密當(dāng)提起“心?上人”時，對?顧昔潮說“你可別像我?阿兄一樣”那種憐惜的眼神。她想要發(fā)笑還是忍住了。
“阿伊勃這個人，還真?是癡情一片呢。人都像是枯骨一具了，還惦記著他那生死不明的心?上人，無論生死，都要娶她為妻�！�
她裙裾拂動，故作嘆惋道：
“我?倒想起來了，好?像有?一個人當(dāng)年也曾向先帝求了一道婚書，要娶他的心?上人，可這么?多年來，也不見他娶親……”
“難不成真?的和他們說的一樣，心?上人不見了嫁人了，就從此一蹶不振了？”
熄滅的爐火前?，幾道余煙裊裊，隱約映出?顧昔潮靜坐的挺拔身姿。
但無人可見處，他緊緊繃直的手背，覆在膝上，掩于箭袖。
沈今鸞只?自顧自地道：
“我?記得朝中有?人說，你的心?上人嫁人了。當(dāng)初，你若是來宮中求我?，看?在舊情之上，本宮也未必不肯撮合一番你和你心?上人，成就一段佳話�！�
任她如何打趣，顧昔潮不言不語，沉靜得好?似一座石雕。
沈今鸞哼了一聲，道：
“邑都和阿密當(dāng)好?像都知道你心?上人的事，這些年，你可沒少跟他們勾結(jié)罷�！�
顧昔潮終是緩緩睜開了眼，輕嗤道：
“好?的話不聽，倒是會聽人墻角�！�
見他終于有?回音，沈今鸞的魂魄從紙人里微微探出?身去，還未離開幾分，就被背上的符咒一下?子拽了回來。她揉了揉肩頭，沒好?氣地道：
“邑都和阿密當(dāng)都知道的事，為何我?就不能知道？我?和顧大將軍，好?歹也有?多年情誼。我?都做了鬼了，定不會告訴其他人的�！�
“你的心?上人，到底是哪家的高門?貴女？”
這個問題，她當(dāng)年就想問他了�？墒钱�(dāng)年二人除了明爭暗斗，并?無此刻面對?面交談的契機(jī)。
“啪嗒”一聲，帳頂落下?一道毛氈做的垂簾，橫亙一人一鬼之間。
顧昔潮袖口一擺，熄滅最后幾縷燃燒著的爐火：
“夜深了，娘娘自便。明日還得盡早出?發(fā)歧山部?。”
“行，我?可以不問�！鄙蚪覃[習(xí)慣對?他明目張膽地談條件，“但是我?在這紙人里悶得慌，你揭開符紙，放我?出?來松快一會兒。這里有?你在，我?很安全，我?發(fā)誓我?絕對?不出?這個帳子�！�
此間寂靜，俄而，隔在兩人中間的簾幕被撩開，顧昔潮清瘦的身影走過來，揭開了符咒。
一縷魂魄從紙人中裊裊升起，廣袖拂動，舒展開去。
簾幕一起一落，顧昔潮又回到爐火邊閉目養(yǎng)神，將床榻留給了她。
這個人，真?是有?趣，有?榻不臥，反倒在爐火邊閉目養(yǎng)神。
沈今鸞透過斑駁的簾幕望過去。
即便同在一頂帳中，他好?像離她隔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
清朗的月色便從外透了進(jìn)來。裊裊銀光，描摹出?男人半張側(cè)臉，眉骨高聳，眼窩深陷，鼻梁高挺，如山巒起伏，輪廓分明。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下?移。興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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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方才火爐燒得滾燙，他的衣襟微微敞開了些許，邊緣低垂，露出?微微起伏的胸線。
沈今鸞盯著他心?口下?的那一寸肌膚發(fā)愣。
恍惚之間，一段塵封的記憶在幽夜襲來。
那個時候，少年顧九十八歲，剛剛拜別大儒師父，棄文從武，入了顧家的隴山衛(wèi)從校尉做起。有?一日，軍中休沐便回來找她。
“聽我?二哥說，將士們身上都有?刺青，有?的紋虎豹猛獸，能震懾敵人，還有?說是能有?護(hù)身之用。顧九，你打算紋個什么?？”
她戳了戳他拿刀的右臂，好?奇地問，感到他錦袍下?的肌肉一下?子繃緊了。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他搖了搖頭。
想著他到底是朝中大儒教出?來的子弟，滿口之乎者也，她的兄長們都有?刺青，可威風(fēng)了。她不屑地努努嘴，卻聽他又猶疑開口。
“但，若是要刺青，只?在此處……”少年顧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輕聲道，“我?阿爹這里，紋了我?阿娘的閨名。”
沈今鸞回過神來。時隔多年，她才明白少年的意思。
我?的身體?屬于我?的父母，但我?的心?，只?屬于心?上人。
那么?，少時的顧昔潮會不會也效仿他的父親，將心?上人的名字紋在了心?口？
一瞬一念，帳中的簾幕忽被一陣風(fēng)微微吹動。
虛空的魂魄游移，倏然之間已來到了簾幕的另一側(cè)。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顧昔潮閉著眼，似是睡著了。晝夜奔波，他眼下?泛起微微的青黑，連疲態(tài)都是收斂著的。
爐火熄滅，煙氣尚在繚繞，朦朧了他的面容。
風(fēng)吹簾動，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敞開的衣襟隨之顫動，又垂落下?去幾寸。
鬼魂悄無聲息地走近，透光的衣擺如漣漪般散開，拂過他松下?來的臂彎。
一雙透明的手緩緩觸及了衣襟的邊緣。
第26章
新娘
沈今鸞雖為鬼魂，
也莫名羞赧起?來。
只因，此時此地的?顧昔潮和少時那一會兒?全然不一樣了，男人?胸膛結(jié)實(shí)溫?zé)幔?br />
線條起?伏如刀刻，肌肉緊繃如弓弦。
更不必，對于她?冰冷的?魂魄而言還近乎熾燙。
但，對于他那位只在傳聞中聽過的?心上人?，
這份好奇勝過了忐忑之心。
衣襟被陰風(fēng)緩緩拂開，
沈今鸞看到了衣襟底下的?胸膛，
瞳仁一點(diǎn)?點(diǎn)?睜大，伸出的?手竟抖了一抖，
正想要?完全撥開看個清楚。
頭頂冷不丁傳來一聲?：
“娘娘要?做什么?？”
她?一抬眸，便撞入一道暗昧的?目光里?。
男人?已起?身斂了衣襟，兩側(cè)嚴(yán)密攏起?，
在喉間交錯，
全然遮住了胸口，一雙黑眸正定定地看著她?。
顧昔潮竟像是在假寐。
而她?，倒像是做賊被捉個正著似的?。
“沒做什么?�！鄙蚪覃[五指收攏在掌心，
故作?拂了拂袖口，
避開他幽深的?目光，
“我不過擔(dān)心你毒發(fā)身亡。你那四叔可了，
毒發(fā)之時會從全身潰爛開始，
以免誤了我找尸骨�！�
顧昔潮手臂肌肉賁張，鬢邊沁出了細(xì)密的?汗，聲?音依舊沉穩(wěn)有力：
“君臣有別。娘娘如此，
于禮不合�！�
沈今鸞氣笑了，自?己?都做了鬼，
顧昔潮竟還在意所謂的?禮法，還要?拿這禮法來壓她?一頭。
她?旁若無人?，輕挑地看著他，沒頭沒尾地突然問?道：
“我死后十年，北疆可有爭戰(zhàn)？”
顧昔潮閉眼，道：
“除云州未定，未有爭戰(zhàn)�！�
沈今鸞面色微沉，忍不住道：
“那你身上，何來那么?多箭孔刀傷？”
方才她?探他胸口，本想找到一處紋著心上人?名字的?刺青。
卻沒想到，她?看到的?，卻是密密麻麻的?刺青和傷疤。
半袒的?胸前如山河磅礴，起?伏之間，遍布數(shù)道兇厲傷疤，每一道，都像是大地上的?裂壑，深淺縱橫。
從前顧昔潮少年將軍南征北戰(zhàn)，身上常有刀傷，當(dāng)年她?還曾為他上過藥。這些是他來北疆后她?沒見過的?新傷，竟還紋了墨黑的?刺青。
不知是刺青遮掩傷疤，還是傷疤掩蓋了刺青，滿胸猙獰如青龍盤踞，張牙舞爪。
就算曾經(jīng)紋過心上人?的?名字，也被傷疤刺青遮掩，難以得見。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顧昔潮自?小由大儒教導(dǎo)，自?傷屬于大逆不道，他怎會離經(jīng)叛道至如此地步？
“不過就是些傷口，有什么?好遮掩的?？”她?不解，雙手抱臂看了他好一會兒?，從前又不是沒見過。
顧昔潮又緊了緊衣襟。
“怕嚇著你�！彼魺o其事，微闔雙眸，平淡地道，“娘娘是在關(guān)心臣，還是覺得解恨。我今日下場，不正如娘娘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