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銥誮
人，一步一步升至中郎將，掌管宮城一半禁軍的？
顧昔潮緩緩地道：
“淳平十九年，羌人質(zhì)子一行?人在京遇刺，無人生還。但有一羌人命大，僥幸不死，出逃途中被?陳家女收留。自陳家女入東宮為?側(cè)妃，此人入宮為?禁衛(wèi)，陛下御極，陳妃有寵，陳家勢大，族中子弟無不平步青云，高官厚祿……”
陳家本沒落士族，十年前在朝中人微言輕，是皇帝一力扶持，用來制衡其他?世家的棋子。
卻?沒想到，棋子也有反噬的一天。
陳戍狂笑一聲，掙脫束縛，猛拍胸膛，大吼道：
“是我一力主張，挾持陳妃和二皇子謀逆，與他?二人無關(guān)！”
“庶人陳戍謀害皇后，逼宮謀逆，罪不容誅！”
“斬首示眾！”“合該五馬分尸！”
朝臣群情激憤，紛紛上前暴喝。
簡直是大魏宮廷的奇恥大辱，一個羌人攪亂了前朝后宮，今日竟差點(diǎn)挾皇子逼宮奪位。
滿殿呼和聲中，陳妃珠釵墮地，儀容全無，凝望著被?軍士摁在地上陳戍，忽癡癡地笑了起來。
這個傻子，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將她摘除么。
他?的陳姓，是她給他?的，還怎么摘除？
只有她知?道，他?今日承認(rèn)羌人身份，當(dāng)場認(rèn)罪謀逆，分明是為?了她和轍兒。
昨夜她看見皇后鬼魂，神?志不清之下在顧昔潮面前承認(rèn)了投毒。清醒過來后，她漏夜去找陳戍求救。
他?安慰她道，自從大將軍放棄兵權(quán)只身入宮之時，他?就已經(jīng)沒命了�；实奂珊薮髮④娨丫茫〞谔烀髦畷r賜死他?，永絕后患。
而?皇帝近日連夜咳血，已是重病纏身，不如?不做二不休，直接宮變扶持二皇子上位，她為?太后，他?做大將軍，如?此百歲無憂。
若是逼宮失敗，他?便以羌人身世作為?借口?。北疆軍舊案本是一場陰謀，皇帝肯定不敢徹查，因此禍水東引，就不會牽連到她和轍兒。
豈料，大將軍沒有被?賜死，反而?以雷霆之勢，帶兵屠盡了他?圍宮的禁軍。
顧昔潮既沒死，又怎會放過要毒殺他?心愛之人的她呢？
陳妃抬手抹去眼淚，華麗的指甲劃破了鬢角，面上浮出一絲認(rèn)命般的笑。
大殿靜得落針可聞，顧昔潮負(fù)手而?立，道：
“皇后當(dāng)日幽禁永樂宮，陳戍根本無法直接入內(nèi)。真?兇，另有其人�！�
百官竊竊私語，莫衷一是。唯有御座上的皇帝眼眸促狹了一瞬。
一道驚天的哭聲，伴隨著慌張的腳步從殿外傳來：
“你們?放開我阿娘，誰敢傷我阿娘，我就殺了誰！”
眾臣看到殿外奔來的小?小?身影，面色越發(fā)驚恐。同是陳家的陳妃娘娘可是大魏朝僅有的皇子的生母啊。
猶疑之間，只見金鑾殿上一直巋然不動的皇帝緩步走下玉階。
大魏朝豈能?無后。幾名御史老臣見狀，紛紛膝行?過去，朝著皇帝磕頭泣訴道：
“幼子無辜啊陛下……”“二皇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無罪！”
眾臣垂首而?立，望著龍袍拂過眼簾，在那道小?小?的身影跟前立定。
“皇后薨逝前，幽禁永樂宮，無人能?入內(nèi)，但是對于二皇子，朕網(wǎng)開一面，允你入內(nèi)探母。”
皇帝的聲線沒有一絲起伏，幽聲道：
“你做了什么？”
二皇子元轍抿唇不語，渾身顫抖，陳妃抱緊了他?，嬌小?的身軀想要護(hù)住唯一的兒子，連連搖頭。
什么都不必說，一切都已明了。本對著龍袍拜倒求情的老臣們?跌坐原地，徹骨的涼意自宮磚傳遍周身。
元泓面上無悲亦無喜，道：
“巫蠱，是你讓他?放入她宮中，陷害皇后。”
“藥，也是你讓他?下在皇后藥中，二皇子毒殺嫡母，是為?弒母�！�
陳妃神?情一震，偏又笑了一笑，頰邊的胭脂哭花了暈開，顯得面容凄艷又狠絕：
“疑心皇后的人是陛下你，害死她的，也是陛下你啊哈哈……這難道，不是報應(yīng)一場？”
她有恃無恐地攏了攏垂落的發(fā)髻，將散發(fā)拂去一邊，輕聲道：
“陛下自北疆歸來，日夜嘔血，我們?的轍兒，可是你唯一的骨血，可不要冤殺獨(dú)子，來日又追悔莫及……”
“她都死了十年了，死無對證，陛下這才想起來要為?皇后查一查這樁冤案？呵，早就來不及了……”
痛哭流涕的老臣們?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的稻草，又紛紛爬過去，磕得頭破血流，哀求道：
“二皇子年幼，陛下并無證據(jù)，如?何?定罪？”
“陛下，捕風(fēng)捉影，并無實(shí)證��！已過去十年了啊陛下……”
元泓俯視著底下苦苦哀求的臣子。
昨日才知?，當(dāng)年皇后留下的“與君絕”乃是二皇子偽造，并非她本意，她從未離開背叛他?，而?是冤死宮中。
他?悲憤難耐又欣喜若狂，為?陳家布下天羅地網(wǎng)，只待查清她的死因，而?后昭告天下，那么，她仍是他?唯一的皇后。
此時真?相揭開，直指他?唯一的子嗣。
這就是她給他?的報應(yīng)嗎。
涼風(fēng)自殿外吹來，元泓面無波瀾，容色幽冷，袖中的手卻?抓緊了御案四角的龍頭，像是要將這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捏碎。
“陛下，先皇后沈氏，死因尚有疑�！�
沉寂之中，女子高揚(yáng)的聲線響起。
眾人回首，只見之前稱病不出的李貴妃步入殿中，身姿高潔清英，玉顏蒼白如?雪，眸瞳深黑，如?同久不見天日。
“爾等?先出去等?候。”
李貴妃位同副后，雖蟄伏多年，在朝中依舊擁躉者眾多。
在她一聲令下，眾臣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了太極殿，如?同將無間地獄留在身后。
殿中空寂，宮燈明明滅滅，劃破一殿黑暗。
李棲竹昂首而?立，聲色凜然，道：
“先皇后蒙冤被?害之前，有一日與眾妃在水榭看戲，曾將二皇子抱于膝上，笑言其長相行?止，皆不類陛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臣妾時時留心，隔日便看見陳妃將一包藥交予二皇子殿下�！�
“陳妃戕害先皇后之動機(jī)，請陛下徹查�！�
“二皇子身世，也請陛下，徹查�！�
她李棲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擊必中，哪怕把自己也徹底搭進(jìn)去。
李棲竹伏身恭拜，叩首，腕間佛珠墮地，瑯瑯作響。
“啪——”
皇帝揮袖，一巴掌打在李貴妃面上。打得她跌坐在地，半邊臉紅腫，發(fā)髻偏作一邊。
“你既知?他?懷□□藥，卻?不阻攔，眼睜睜看著她服毒？”
李棲竹受了一巴掌，神?態(tài)自若，面上毫無一絲怨懟。
她拭去唇角血滴，纖細(xì)的手指一下一下地?fù)軇臃鹬�，長長地深吸一口?氣，終是一字一句地道出：
“當(dāng)時臣妾派人將二皇子殿下撞倒，伺機(jī)將那包毒藥掉包為?迷藥……”
驚雷一個接著一個炸響，局勢千變?nèi)f化，真?相撲朔迷離。所有人一時怔在原地，忽聞一聲冷笑。
茫然之間，匍匐在地的陳戍已驟然站了起來，止不住地笑。那笑聲從喉底發(fā)出，喑啞無比，回蕩在空寂的大殿，令人毛骨悚然。
“你胡說，我親手將她埋在永樂宮的箱籠里了。她明明，明明已經(jīng)……”
陳戍陡然收了聲，想起那一夜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感覺到手心的冷汗……還有皇后侍女不絕于耳的嗚咽。
當(dāng)時，那個被?蒙眼蒙口?的侍女好像一直在說：“她還活著啊……”
回憶至此，陳戍恍惚了一下。
“砰——”一聲巨響，眾人驚覺抬首，只見呆立良久的大將軍忽然拔刀，一刀橫劈，直將太極殿前的巨大香爐劈個粉碎。
煙塵之中，刀光寒芒，刺目閃動，映出大將軍無比沉郁的面色，眼底燃燒著森然的陰火，一步一步朝陳戍走去。
宮燈惶惶，陳妃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雙膝一軟，跪在冰涼的宮磚上。
當(dāng)年，她下毒后驚慌失措，找來了陳戍。陳戍一不做二不休，反正皇后已被?皇帝廢棄幽禁，便帶兵潛入永樂宮，埋尸滅跡。
再將皇后身邊的女官屈打成?招，偽造出皇后出宮與大將軍私奔的證據(jù)，令皇帝信服。
自此以后，皇帝為?了顏面，生生將皇后失蹤一事?壓了下去。
天下人皆以為?，妖后無德，失卻?帝心，無墳無葬，萬人唾罵。
誰曾料到，皇后只是中了李貴妃換下的迷藥，并未死透。
陳妃猛然抬眸，睜大了眼，已被?噴涌而?來的血濺了滿身。
多年深宮相伴的情郎已變成?了一顆頭顱，滾落在他?腳邊，劃開一路的血跡，
銥驊
鼻孔甚至還在呼出熱氣。
陳妃呆滯地看著滿身的血，還來不及尖叫，卻?見大將軍血流如?注的刀尖又指向了她的兒子元轍。
她連滾帶爬地過去，想要摟住，卻?被?顧昔潮的親兵扣下，側(cè)臉被?押至冰涼的宮磚上，面容扭曲。
“他?是唯一的皇子！顧昔潮你要做什么？！他?將來是要做太子，登皇位的�！�
顧昔潮如?若未聞，單手掰著二皇子的下頷，將人提了起來。
他?望著二皇子日光下泛著琥珀色的眼睛，又緩緩?fù)蛴献鞅谏嫌^的皇帝，目有憐憫�；实凼冀K冷眼旁觀，好像事?不關(guān)己。
這皇宮惡臭淤泥太深，皇室骯臟秘辛太多，一人一步，坑害了他?的小?娘子。
而?這些惡臭和秘辛，注定不會公之于眾的。
皇帝不會弒殺“親子”，殺人的罪名只能?由他?來背。
血跡未干的刀尖緩緩地逼近皇子細(xì)嫩的頸側(cè)，耳邊傳來陳妃聲嘶力竭的叫喚：
“顧昔潮，你敢弒我不會讓一個弒母罪人登上皇位�！鳖櫸舫笔制鸬堵�，斬斷了陳妃的癡心妄想。
話音未落，在陳妃扭曲的視線里，兒子的頭頸也扭曲一下，“轱轆”滾落在地，和另一雙琥珀色的眼空茫對視在一處。
千秋君王夢，盡作一抔土。
血流汩汩漫過蟠龍地磚，撕心裂肺的尖叫回蕩在富麗堂皇的宮殿。
顧昔潮最后走向李貴妃。宮燈交錯的影子將她挺拔的身姿映出無數(shù)個碎片。
男人高大的暗影投下來，李棲竹手中佛珠一滯，閉上了眼。
李家出身關(guān)隴，曾是不輸顧家的高門。她自小?由大儒教養(yǎng)，自視高潔，入宮以來，舉止溫柔賢良，孤高如?鶴，帶著世家貴女一貫的傲慢。
不僅貴妃的冠冕，就算是皇后的鳳冠，她也當(dāng)?shù)闷稹?br />
而?這么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卻?做了唯一一件懊悔終生的事?。
為?了家族榮寵，為?了徹底扳倒得了子嗣耀武揚(yáng)威的陳妃，她一念之差，選擇以迷藥替換毒藥。
因?yàn)?光她親眼看見還不夠。她要坐實(shí)，要鬧大，要人贓并獲，要眾目睽睽，等?醒來后的皇后金口?玉言，徹底釘死陳妃和她的兒子。
可皇后卻?因她的私心而?死。她不是真?兇，卻?是幫兇。
刀尖冰涼的觸感與溫?zé)岬难蝗谠谝惶�，李棲竹揚(yáng)起了脖頸，如?同迎接一場晚了十年的解脫。
鮮紅的刀尖卻?只是挑斷了她腕上系了十年的佛珠。
她睜開眼，沉靜的眼里流露出一絲錯愕：
“大將軍，不殺我嗎？”
“念佛救不了你�！鳖櫸舫睊哌^李棲竹身上十五年如?一日的白衣素服，冷冷地道，“來日你到了地下，自己與他?說去罷�！�
聽到那個“他?”，李棲竹沉默良久，喉間涌起腥甜，唇角扯動，伴隨這一抹冷笑緩緩溢出一縷淤血。
她背棄婚約，還害了他?最愛的妹妹，到了九泉之下，他?怎會來見她。
李棲竹望向殿外一重又一重的宮墻，目光一片荒蕪。
這一生，她生是世家女，死是皇家鬼。注定要被?困在這里一生一世。
果?真?還是那個顧昔潮，他?沒有殺她，卻?誅她的心，獨(dú)給了她殘酷的刑罰。
佛珠顆顆墮下，被?碾碎一地。
短暫的心痛過后，李棲竹緩緩站了起來，散亂的頭發(fā)重新用發(fā)簪束起，蒼白如?雪的唇瓣因血浸染鮮紅潤澤，依舊是九重宮闕里最是高傲的鶴。
至少她今日布局的目的，達(dá)到了。這煌煌深宮里，從今只剩下她李家李棲竹了。
可惜，這萬里河山，到底無邊寂寥。
李棲竹居高臨下，不由望向底下匍匐不斷的陳妃。
這個蠢女人，出身低賤，鬼迷心竅，竟以幼子殺人，最后還有個異族男人愿意替她攬下罪責(zé)，最后還保護(hù)她而?死。
陳妃卻?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艱難地爬到了死不瞑目的陳戍身邊，將身上被?血泅染的外衫披在了那無頭的男人身上。
十五年前，陳府門外，大雨傾盆，她撿到一個身受重傷的羌族少年，給他?披了一件衣，喂了一口?飯。
為?了這一飯之恩，他?一輩子都搭進(jìn)去了。
她想要孩子，他?便給了她一個孩子。
當(dāng)年戕害皇后的陰謀敗落，她走投無路，只能?扶孩子上位，他?便不惜一切帶兵圍宮。
如?今，她最后再為?他?披一件衣。這一世，也算是圓滿了。
陳妃身上只剩下薄衫一件，被?宮磚的雕紋磨破，繼續(xù)撐著沒有力氣的身體，不屈地望前爬著，直到伸手扯到了皇帝龍袍一角。
她的陛下雖病弱不堪，卻?是何?等?狠辣心機(jī)。
從看到那一張字跡相同的“與君絕”開始，他?就明白了一切，開始布局。
他?要雙手干凈，又要報仇雪恨，所以只能?利用大將軍出兵平叛。
大將軍為?了心愛的女人，不惜一切，帶兵入宮。
皇帝以自身的安危為?餌，設(shè)下今日這一個彌天大局，引得他?們?所有人入彀。
皇后慘絕的死法終于水落石出，平息一切的謠言，又借大將軍之手，殺臣?xì)⒆樱瑥氐啄胨榱烁饔懈髯锏年惣�，李家，還有顧家。
最后大權(quán)在握的，唯有天子一人。
“陛下機(jī)關(guān)算盡，卻?總有算不到的事?……”陳妃不斷扯動龍袍上紋繡的萬里河山，借力貼過去，定要讓皇帝聽到她備好的遺言：
“陛下，她、她就在永樂宮里。昨夜，我見到她的鬼魂了……”
元泓面上的凝冰開始裂開，波瀾不驚的雙眸一點(diǎn)點(diǎn)睜大。
“陛下聰明過人，不如?猜猜，若她知?曉自己因陛下幽禁，竟被?生生活埋，可還會再見你？”
對皇帝恭敬諂媚了一輩子的陳妃爆發(fā)出一陣狂笑，報復(fù)似地，一字字道：
“我祝陛下，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聲中，陳淑寧摸索到地上的一把刀，在元泓來不及向她求證的當(dāng)口?，毫不猶豫地抹了脖子。
血泊中，她了倒下去，伏在這一世最愛的兒子和情郎的身旁，閉上了眼。
元泓本來只道這女人死前瘋癲之言，可他?突然望向殿外，想起方才顧昔潮直奔永樂宮而?去的背影。
殺伐果?決的大將軍何?曾有過如?此慌張的時候。
原是為?此。
皇帝揚(yáng)臂，召來宮中僅存的禁軍，令道：
“將整個永樂宮圍起來。”
成?婚當(dāng)夜，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曾對她立誓，要一生一世愛護(hù)她，封后儀典，他?握著她的手，許諾這萬里江山有她一半。
怎會讓他?的發(fā)妻，大魏的皇后落得如?此不堪的死亡。到底從哪一步開始，他?做錯了呢？
一旦打開那個箱籠，他?曾許給她的百年好合，無邊江山，千秋大夢，全部化作泡影。
不能?讓她看到。她可千萬不能?看到。
侍從前來御馬，元泓拖著病體，翻身上馬，咽下喉頭不斷上涌的血腥，往永樂宮疾奔而?去。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永樂宮凋敝破敗的門前，匆匆集結(jié)起來的天子親衛(wèi)終于破開永樂宮大門。元泓滾下了馬，踉踉蹌蹌，疾步入內(nèi)。
偏殿門檻上，一塊撕碎的白布在陰風(fēng)中翻涌不止，里頭堆滿一座一座的漆黑箱籠，猶如?一塊一塊的墓碑，豎于幽篁之中。
元泓繞過叢生的墓碑，來到偏殿的最深處，填補(bǔ)過的坑洞里陳年的舊土已被?挖開，底下露出了最后那一座埋在地底的箱籠。
宛若一抬棺槨。
箱籠上的子孫釘已被?一個一個卸下。
翻開的箱蓋上，遍布一道又一道指甲的劃痕，入目三木，深刻如?鏤。
宛若一叢荊棘，落入他?的眼中，刺破他?的心頭，深深扎進(jìn)去，血肉模糊。
元泓趔趄一步，被?親衛(wèi)扶穩(wěn)，不顧眾人阻攔，繼續(xù)往箱籠里頭看去。
十年枯骨，血肉不存，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森森白骨，宛若嬰孩。箱籠角落里甚至還有沒來得及扔掉的羽毛毽子。
寂靜無聲，元泓立在原地，呼吸一凝，喉間那一口?淤血終于吐了出來，袖口?的日月龍升沾滿點(diǎn)點(diǎn)血跡，忽黏上了一
憶樺
片零落的花瓣。
一直在角落靜坐的那人朝他?抬起了眼，額上青筋暴出，眸底血色翻涌。
元泓霎時明白過來，心頭冷笑。
他?能?進(jìn)來看，是大將軍默許的。在這座屬于天子的皇宮里，今日的諸般機(jī)緣巧合之下，他?進(jìn)這個門，還需要大將軍點(diǎn)頭。
顧昔潮讓他?進(jìn)來，是要讓他?親眼看到，他?的發(fā)妻是怎么死的……
是怎么，被?活埋了十年的。
元泓也抬眼看他?。
大將軍身邊空無一人，空無一物?，唯有一身詭譎的桃花瓣，落了滿懷。
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個死人，埋在這一處花冢之中。
本來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事?關(guān)四海，天下之主，天子猶甚。元泓本該掉頭就走的，可他?屏退了四處的親衛(wèi)。
偏殿里只剩君臣二人。
“她在何?處？讓她來見朕。”皇帝忽然出聲道。
在宮中平叛血戰(zhàn)之后，顧昔潮袒露的大臂上猶有刀傷，鮮血斑斕，他?卻?渾然未覺。
方才太極殿上殺伐無情的大將軍好似徹底頹敗下來，神?情疲累，聲色蕭瑟寂寥。
“我花了十年，焚香招魂。”
“她的一縷魂魄，一點(diǎn)一點(diǎn)為?我生出了血肉……”
他?緩緩立了起來，身姿猶如?將傾得山岳，衣袍上重重疊疊的花瓣隨風(fēng)飄落，傷逝無蹤。
“只差一點(diǎn)�！彼�?輕聲道，“只差一點(diǎn)，就能?……”
桃花身不能?壓抑她的戾氣，萬家香火來不及恢復(fù)她的人氣。
一見到自己活埋在箱籠里的尸骨，她又化作了一縷魂魄。
“你讓朕見她�！痹南乱怀粒练�(wěn)的聲線里露出一絲慌亂。
只要能?見到她，他?會陳述一切，將多年誤解說個明白。只要說明白，就好了。元泓心道。
顧昔潮只笑不語，修長有力的手轉(zhuǎn)動刀柄，刀尖將地上的子孫釘碾個粉碎。
元泓感到撲面而?來的殺意，他?雙手緊握成?拳，嘔血后嘶啞的聲音揚(yáng)起，憤然道：
“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發(fā)妻。你敢……”
顧昔潮霍然起身，刀尖直指著那一座開蓋的箱籠，暴喝道：
“你的皇后埋在這箱籠里，枯骨十年無人收殮�！�，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我見她之時，她袖間滿是血跡。陛下英明一世，可知?何?來血跡？”
還能?哪來的，那箱籠的劃痕里，還深嵌著她的甲片。元泓抬袖，輕輕撫過粗糙的箱面，凹凸不平的紋理刺過他?的指腹。他?蜷起刺痛的手指，緊握成?拳，平淡地道：
“她是皇后，當(dāng)?shù)y葬皇陵，與朕死同穴�！�
“在云州，沈十一娘已經(jīng)嫁我為?妻。我的妻子遺骨，我要帶走回北疆安葬，我絕不會讓她再留在這座皇宮里。”
大將軍說話間，雙眸血色泛著一絲沉痛的柔情，一直凝視著身旁的一片虛無。
元泓瞇起眼，想起那日他?擅闖的婚宴，想起忽然消失的新娘子，然后是云州探子紛至沓來的奏報，說大將軍新婦是鬼魂。
她做了鬼，還是回了北疆，去到他?的身邊。
元泓心下冷笑，鋒銳的眸光一抬，無意中掃過大將軍受傷袒露的肩頭。
那一處，肩頸之間的斑斑血跡里，有一處完全不同的紅痕，刺他?的目，驚他?的心。
是一道絳色的齒痕。
元泓的瞳孔猛地收縮，呆立在原地。
昨夜顧昔潮留宿永樂宮的時候，她也在。
來之前，他?曾以為?不過是一縷魂魄，哪怕他?們?拜了天地，也只是一對鬼夫妻。
卻?不成?想，就在昨夜，就在眼皮底下的永樂宮里，他?給了她歡愉。
這一道無意中留下的齒痕，是她動情的證明。
他?認(rèn)得的，因她從前頑劣嬉鬧，有一回不察留下痕跡曾被?他?訓(xùn)斥。因?yàn)?他?當(dāng)時太子，儀容儀表，千萬人矚目，稍有不慎，會為?人指摘。
只那一回，后來，她再也沒有這樣過了。
再不曾鬧他?，也不曾為?他?動過情。
一股難以名狀的澀意和憤意從目之所及的齒痕一直漾開到五臟六腑。
元泓抬袖拂去唇角溢血，將喉底的血不斷咽下，面上恢復(fù)了冷靜的模樣。
“今日，顧大將軍為?朕平叛，手里最后的京畿二衛(wèi)都折在里面，京中顧家嫡系已除，大將軍此后，在宮中并無倚仗。你的生死，自此在朕一人。大將軍以為?，你還能?活著回北疆？”
顧昔潮平靜地聽著，搖了搖頭，內(nèi)心一絲波瀾也無。
“入為?心腹，出為?肱骨。陛下利用我發(fā)兵勤王，我甘愿為?牛馬走，只因我尚存一絲忠心。認(rèn)定我今日所救者，非天子，而?是天下人的君父�！�
他?自小?所受的教養(yǎng)不允他?對君王見死不救。天子可對臣子無情，但臣子不能?對天子無義。
如?此死心塌地十余載，直到所有君臣之義轟然崩塌。
顧昔潮閉了閉眼，淡淡地道：
“自我打開這一座箱籠，窺得真?相，我覺得，將這天下掀了重來，也并無不可�！�
沈家十一娘，大魏皇后，今日慘烈死局，罪魁禍?zhǔn)撞⒎顷愂拗�，元轍之愚孝，陳妃之妒心，貴妃之貪婪，而?是拜帝王常年制衡之術(shù)所賜。
這樣重術(shù)輕道之人，不配為?元泓見他?如?此離經(jīng)叛道，也并無意外，道：
“冒認(rèn)宗族，不守臣節(jié)，覬覦君后，帶兵入宮，弒殺皇子，再加上脅迫君王，舉兵謀逆……樁樁件件，都夠你死罪�！�
“你還癡心妄想，要帶朕的皇后回北疆？”
“十年前，朕對你心慈手軟，放虎歸山，今朝，朕不會再錯一回�！�
顧昔潮卻?微微地笑了起來。
眼前的男人，當(dāng)今天子，九五之尊，卻?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任她在這狹小?的箱籠，活埋十年。
而?他?曾經(jīng)為?臣，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做。他?身如?五內(nèi)俱焚。
也該是他?孤注一擲，放手作為?之時了。
顧昔潮終是將一直攥于袖中的一卷絹帛展開，直逼天子，道：
“陛下且看清楚，沈氏十一娘，當(dāng)年是先帝賜婚于我。”
此間忽然安靜了一瞬。
元泓倏然抬眸，望向那一卷黃絹圣旨，步步湊近，目光如?淬毒一般凌冽。
眼見絹帛上先帝御筆，玉璽親刻，做不得假。
顧昔潮朗聲道：
“先帝以禮義治天下，陛下貴為?天子，十五年前，以吾妻沈氏十一娘冒名頂替沈氏三娘，強(qiáng)奪臣妻�！�
“陛下今日奪我妻子，來日便可奪任何?臣子平民之妻。宗法，禮法，法統(tǒng)，天下悠悠眾口?，可會站在陛下這邊？沈氏舊部，忠臣良將，乃至天下人，可會善罷甘休？陛下從此在天下人面前，還如?何?為?陛下九五之位，來之不易，三思而?行?�！�
字字誅心，尤其尾句。
這便是他?的最后一招了。
大將軍少時一戰(zhàn)成?名，曾以無上軍功求得一紙御賜婚書。
而?今，只為?換回一抔枯骨。
元泓沒有料到他?還有后手，靜立良久，有一種孤家寡人的蕭索之感。
而?今，內(nèi)除世家，外收兵權(quán)，這錦繡江山即將皆為?他?所掌握。
卻?生出了這么一個微小?的變數(shù)，一個足以撼動他?所有布局的變數(shù)。
顧昔潮望著天子發(fā)白的面色，淡淡道：
“陛下將萬千罪名加于臣身，可有想過今日為?此反噬？”
攪弄風(fēng)云之人，終有一日會被?風(fēng)云碾碎。
他?顧昔潮所有叛逆之行?，不過為?了奪回本屬于他?的妻子，被?皇權(quán)奪走的妻子。天下萬民，史書工筆，都會站在他?這一側(cè)。
此番入宮覲見之時，他?就說過，誰為?刀俎，誰為?魚肉，猶未可知?。
元泓微微一怔，卻?緩緩地勾起唇角，一笑置之：
“既是先帝遺詔，必得天下人看到才算作數(shù)，那就要看大將軍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棋局已近收官，君王已行?至此處，那早死的先帝也未必壓得住他?。
“就算京畿二衛(wèi)盡數(shù)折于今日平叛，但陛下莫要忘了，北疆還有臣十萬精兵。臣為?臣妻，師出有名，天下共討之�！�
昔日君臣，針鋒相對，圖窮匕見。
顧昔潮握刀的手，骨節(jié)泛白，青筋暴鼓仿佛就要崩裂，一雙虛無的手?jǐn)埳狭怂?的臂彎。
他?側(cè)首，看到她的魂魄牽起他?的手輕輕摩挲，讓他?平靜下來。
他?心頭一慟，望著她面無血色的魂魄，極力對他?揚(yáng)起了一絲笑：
“顧郎，你就讓我見他?。我沒什么見不得人�！�
生前死后，她不曾辜負(fù)過任何?人。不該是她躲躲藏藏。
那柔弱萬般卻?又堅韌無比的魂魄，如?常俏皮，如?常狡黠，道：
“我，也還有最后一謀呢�！�
正文完
是初見，亦是重逢。
承平十五年春三月的這一日，
天色陰黑，不辨日夜。
皇城的碧瓦朱甍，天宮闕樓，
在晦暗里失了?顏色，靜靜矗立，
如?一座萬年的龐然?死物?。
幽暗的永樂宮只點(diǎn)了?一盞燈。
沈今鸞立在燈下，燭火落在她沉靜的面容，柔光漣漪如?水。
死因有疑的時候，
眼前如?濃霧不散，
止步不前，
那?時的她為?此焦躁，
有過惴惴不安。而現(xiàn)下一切終于水落石出，
她倒是出離地平靜。
因?yàn)?顧昔潮一直在她身旁。
她想起荊棘叢中血戰(zhàn)不屈的身姿，
忘川河畔動人的告白，
云州舊宅那?燃了?十年的香火。
無論往昔如?何，
都已過去。她只知?道，無論生死，
無論何種面貌，
總有一個人一直會陪在她身邊。
從此，萬古黑夜，
尸山血海，碧落黃泉，有他相伴，她也再沒有什么好怕的。
十年前的活埋，又算得了?什么。俱往矣。
她能夠狠狠壓下心中巨大的悲慟，然?而，十年前困在箱籠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一段記憶如?洪水倒灌，勢不可擋地涌入五臟六腑，四肢百骸。
漫無邊際的黑暗里，指尖火辣辣地生疼，胸口如?撕裂一般劇痛。活埋的痛楚無法抑制，就像她這一世，無論如?何掙扎都擺脫不了?的命運(yùn)。
這一具肉身就此撐不住了?。
沈今鸞恢復(fù)了?魂魄之身，凝視著眼前犀角蠟燭暈開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