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那麗人面上含笑,用意昭然若揭,就差把“你不會(huì)不通音律吧?”這一句寫在?臉上了。
軍戶女哪識(shí)得什么好琴。眾人袖手笑看,等她推拒或出丑。
沈今鸞斂起袖口,五指葇荑張開?,按在?琴面之上,朗聲道:
“此琴九弦,根根勁練,其聲應(yīng)是猶如金戈之聲�!�
而后?,她忽揚(yáng)手一撫,琴弦如波紋一蕩,五指百轉(zhuǎn)之間,音色果然錚錚如千軍萬馬,戰(zhàn)臺(tái)有風(fēng)。
“是把好琴�!�
身旁有一女郎心悅誠(chéng)服,問?她道:
“沈家妹妹是哪位名師處學(xué)的琴?”
初時(shí)?識(shí)琴,自是當(dāng)年無事不通的顧家九郎領(lǐng)著她,辨音識(shí)色。
后?來入東宮時(shí)?,彼時(shí)?苦悶無聊,元泓頗通音律,彈得一手好琴,也曾教過。
她抬目望去?,太?子沒來。這個(gè)時(shí)?候,他大概還被困在?宮中。
她一面撫琴,稍舒一口氣,笑道:
“并非名師,乃是一故人所授。”
她口中那“故人”,此刻就在?不遠(yuǎn)處,目光若有若無地偏過來看她。
琴音通透,悅耳錚鳴,幾名年紀(jì)稍大的貴女暗暗點(diǎn)頭。
那出言等著看笑話的貴女自討沒趣,擰緊了帕子,卻見一陌生小廝上前,待沈家女一曲奏畢,便抱走了“焦尾琴”。
“你做什么?”貴女上前攔下?。
“得了好琴,既不會(huì)試琴,也不識(shí)琴音,你要這琴何用�!�
一道冰冷的聲音傳來,卻如在?談笑。
眾人回首望去?,只見少?年倚在?曲廊邊,雙臂手肘抵著闌干。神容散漫,像是已有幾分醉意,目光卻鋒銳如刃,刮在?人面上火辣辣的疼。
顧家九郎濃眉俊目,眸若點(diǎn)漆,不笑的時(shí)?候總帶有一分殺氣。
那抱琴的小廝得了他的令,已差人送來一盒細(xì)雕匣子,一打開?,金光滿目。小廝皮笑肉不笑低道:
“夠買你的琴了�!�
就算不夠,顧家九郎要的東西,誰敢不從。
前世可沒有這一出。沈今鸞面對(duì)詰難絲毫不亂,可看著這一把名貴的古琴,她生出幾分不知所措。
顧昔潮神態(tài)自若,目光若有若無地望向她,漫不經(jīng)心地道:
“初次見面,沒有備禮。便以此琴,作為見面禮�!�
又道一句:
“京中名家甚多,若是有心要學(xué),我可薦師于你�!�
會(huì)琴的故人有什么了不得。不過爾爾。
沈今鸞令侍女收下?了琴,抿了抿唇忍住笑,道:
“改日定當(dāng)回禮�!�
小娘子聲音甜潤(rùn)潤(rùn)的,看起來很高興。顧昔潮仰起頭,望向天?際,神容冷肅,唇角卻又一次勾了勾。
在?場(chǎng)眾人心中暗自驚嘆,顧家九郎為沈家女一擲千金的名聲便傳了開?去?。
那貴女登時(shí)?蔫了氣,正要拿走匣子,卻見少?年手掌張開?,將那一匣子金錠摁住了。
“你既是拿琴來助興,如今琴?zèng)]了,不如這些?就賞了人。見者?有份。”
語氣沉穩(wěn)文雅,又顯漫不經(jīng)心。
語罷,不等那貴女回話,便將匣中金錠擲去?庭院之中。仆從們?都聽見他的話,紛涌而至,搶得不亦樂乎。
一分錢都沒給她留下?。
那貴女臉都綠了,想要跳腳又不大敢對(duì)顧家九郎造次,只得怒沖沖地轉(zhuǎn)向了沈今鸞。
她還未發(fā)作,身上忽被撒了一潑水。把她簇新的金絲榴花紋的雪衫染成了暗土色。
那端著酒水的侍從已跪下?。
李棲竹握住了那女郎的手,溫和地將她拽�。�
“下?人不利索,還真是抱歉。妹妹隨我來更衣�!�
這一澆,把那貴女的氣焰全澆滅了。
她花容失色,卻又不好對(duì)李家女郎發(fā)作。而且妝發(fā)衣裙可不能亂,那么多人看著,多丟人吶。
在?李棲竹威嚴(yán)又柔和的目光下?,那女郎悻悻而走,跟著她去?廂房更衣。本打算再挑釁的也都各自散去?了。
幾輪試探下?來,其余眾女郎見這沈家女年紀(jì)雖小,落落大方,不懼詰難,談吐風(fēng)儀都頗有氣度,絕非等閑之輩。
尤其那眉間的花鈿,真是精巧可愛,眾女從未見過,好奇圍觀,女孩子家說起裝扮都起了興,嬉笑顏開?,很快打成一片。
因顧昔潮在?此,想要奉承拉攏顧家九郎的人極多,時(shí)?不時(shí)?總是湊上來。沈今鸞不勝其煩,目光瞥過去?,見他面上并無不悅,仍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料必他心中定然已生厭。
沈今鸞腳步一頓,朝他輕聲耳語道:
“我有各位姐姐照顧便好�!�
他要是一走,她身邊可就清凈多了。沒那么多雙紅紅的眼睛盯著。
這是要趕他走了。顧昔潮側(cè)目,掃過小娘子輕搖的耳珰,微垂的眼睫,也不去?深究,叫來身后?的小廝:
“有事喚我�!�
語罷便翩然離去?,身影沒入假山石林,往另一處庭院去?了。
顧家九郎一走,不少?世家公子便跟著去?了。女郎們?面露失望,挺直端正的身姿都懈怠下?來,不耐地扇著扇子,開?始各自閑聊。
沈今鸞總算松下?一口氣,坐下?才飲了一口茶。卻見一侍女出來傳喚道:
“我們?女郎請(qǐng)諸位入內(nèi)賞花。”
春日宴,自是要賞花。
“聽聞鹿柴別業(yè)李種滿了京中最名貴的纏枝牡丹�!�
“走,快去?看看�!�
鹿柴別業(yè)的后?院比前庭更為廣闊,因依著輞川,后?院蓄著一湖流水,自山間而來。
湖水如鏡,綠水春波。繁花錦簇,便種在?這湖邊,姹紫嫣紅,在?水中落成盈盈倒影,美不收勝。
沈今鸞與眾女郎一道賞花,熙熙攘攘都簇?fù)碓?湖邊,一面談笑京中趣事,品賞各類名貴牡丹的品種。
黑影重重,投在?湖面。
“撲通”一聲,水花飛濺,尖叫聲四起。
……
顧昔潮曲廊的高臺(tái)之中,俯視底下?席宴,目光定在?人群中那一道纖巧靈動(dòng)?的身影。
本來他對(duì)于這種人浮于宴的場(chǎng)合是能避則避,可今日卻因有此一人而略有不同。
方才她一來,人群里望向她的目光何其紛雜,他想著,還是看著她一些?的好,免得出了事大哥怪罪下?來。
豈料沈家妹妹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會(huì),成了席上炙手可熱的小娘子,許多女郎爭(zhēng)相跟她交朋友。
明明是大哥讓他來照顧她的�?伤孟裢耆恍枰约赫疹�。
他倒也樂得自在?。
“九郎,西域有進(jìn)貢的葡萄美酒,我們?中,當(dāng)屬你最懂,快與我們?一道品鑒一下?。”
有一認(rèn)識(shí)他的世家公子端了酒上來。
顧家九郎善品酒,京中人多以美酒巴結(jié)。
見他冷淡不應(yīng),那人一面給他斟酒,一面悄聲道:
“三皇子也在?宴上,知顧家九郎也在?,特?命我來賜酒�!�
看來是三皇子的人,到底是皇親貴胄,顧昔潮不欲拂了三皇子的面,便自斟自酌,飲了一口。
那人殷勤又道幾句,無非是想替三皇子拉攏顧家。三皇子目前簡(jiǎn)在?帝心,招兵買馬,大有一展拳腳,與東宮抗衡之意。
顧辭山不曾表態(tài)站隊(duì),顧昔潮今羌人來投。”
男人硬挺的身姿陷在陰影里,掩不住唇角輕輕揚(yáng)起。
正好,他想?她?了。
她?追捕羌人,他圍捕她?。
……
一月后,云州城樓。
碧空如?洗,一道纖細(xì)的身影立在重重守城的硬朗軍士之中,風(fēng)姿卓絕,一身金紋斗篷迎風(fēng)肆意飛揚(yáng)。
在場(chǎng)所有?有?官階的將士并?未因她?是女子而有?一分輕視,躬身聽她?謀劃。
回城的斥候匆匆奔入城門,向她?稟告。
“他們逃去了朔州?”那道人影回首,露出日光下明艷逼人的臉,秀眉微微一蹙。
身旁的賀三郎立刻拍案而起:
“我?請(qǐng)兵一百,立刻將人追回來!”
一旁的龐涉若有?所思,皺眉道:
“羌人近年來安分的很,雖未歸附我?們大魏,但?也不曾與我?們?yōu)閿�。十一娘為何要窮追不舍?”
眾人唯唯稱是,紛紛道:
“我?看,要不就此算了罷……”
“是啊,要是沈?qū)④娭懒恕?br />
“我?成親了,阿爹大哥可管不著我?�!鄙蚪覃[一揚(yáng)頭,莞爾一笑。
在家從父,待嫁從夫。她?都嫁人了,而她?的夫君天高皇帝遠(yuǎn),管不著她?出兵追人。
就算知道,他也不會(huì)束縛她?。
“朔州不遠(yuǎn),不如?我?去將人追回來!”賀三郎拍著胸脯,作?勢(shì)要上馬。
“不必興師動(dòng)眾�!鄙蚪覃[飛身下了城樓,身上的斗篷獵獵作?響。她?一展馬鞭,翻身上馬,笑道,“我?親去朔州一趟�!�
北疆軍無詔,帶兵擅闖隴山衛(wèi)駐守的朔州多有?不便,可她?,回朔州就如?歸家。
一年不見,她?也甚是想?他呢。
……
沈今鸞只?帶了一小隊(duì)親衛(wèi),策馬疾行,入夜時(shí)分趕到?了朔州城。
還未到?城門口,刀錚已帶著人來迎她?。
沈今鸞莫名?,問道:
“你怎么在這里?他難道知道我?要來?”
她?輕哼一聲道:
“沒想?到?朔州的探子如?此厲害。可他既知道,為何不親自來?”
刀錚垂著頭,為她?牽引著轡頭,面有?愁容:
“大公子出關(guān)擒賊,我?們公子連日操勞軍情,受了風(fēng)寒,病倒了。”
沈今鸞心頭一顫。
顧昔潮這個(gè)人一直都是金剛之軀,他竟然也有?累得病倒的時(shí)候。
難怪,這個(gè)人一旦撲在軍事上,日夜奔波是毫不顧惜身體的。她?有?幾分心疼,入城的腳步更快了些。
刀錚緊緊跟著她?,忍不住抿嘴偷笑。
沈今鸞一刻不停,風(fēng)塵仆仆來到?將軍府。果真見府中一片安靜,連侍從都不知去哪里了。
一路騎馬疾行過來,身上發(fā)了薄汗,她?解下斗篷,刀錚在旁默默接過,也退了下去。
偌大的庭院一片寂靜,越過一道垂拱門,里頭種滿了一樹又一樹的春山桃。
已是仲春,枝頭花瓣落盡,讓她?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月色皎潔,落花滿地,沈今鸞在樹下靜立良久,身后后忽然一熱。
一雙手臂穿過腰側(cè),縛住了她?。
男人不知何時(shí)走近,從背后擁住她?,寬闊的胸懷抵著她?后背,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耳側(cè)。
沈今鸞心頭一跳,伸手撫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頷,俏皮地眨眨眼,揚(yáng)眉道:
“病好些了嗎?”
顧昔潮不答,與她?一同望向花樹,靜靜賞著落花紛飛。
“喜歡嗎?”高大的男人如?山巍峨沉穩(wěn),漸漸將下顎埋在她?頸窩里,低聲道,“去年種的,你再早些來,便能看到?花開的時(shí)候了�!�
平淡的語氣帶著一絲隱隱的埋怨。沈今鸞聽出來了,指尖點(diǎn)了點(diǎn)他新生的胡茬。
奇怪,這一世她?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起過春山桃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將她?翻轉(zhuǎn)過來,面對(duì)面端詳著她?,忍不住低頭親了親她?的發(fā)頂,道:
“我?學(xué)會(huì)了釀桃山釀。你嘗一嘗,是不是和從前的一樣�!�
這一句,他話語里的咬牙切齒她?沒有?聽出來,一聽到?有?桃山釀喝,沈今鸞頗有?幾分迫不及待。
在云州的時(shí)候,父兄多有?管束,今日,無人再拘著她?。
顧昔潮牽著她?往庭院深處走,只?見兩株最是高大的春山桃樹之間,已綁了一座秋千。底下,都是一壇壇早已備好的桃山釀。
沈今鸞看到?那秋千,怔住,又望向這一處庭院四?處的布置。
怎么和前世云州的那一處宅院那么像。
沈今鸞往千秋走去,不禁回身,猶疑地望向身后靜默良久的男人。難道,他想?起了前世?
她?心跳忽然加快,小聲地試探道: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夜色四?沉,光影斑駁。顧昔潮目色幽幽,漫不經(jīng)心地反問道:
“我?該知道些什么?”
沉靜的面容透著一絲冷硬,像是冰泉下無聲無息的暗涌。
沈今鸞便不問了,轉(zhuǎn)頭不去看他幽沉的目光,扯開酒壇上的封條,飲了一口酒。
這桃山釀著實(shí)?好喝,酒香濃郁,竟比云州最是老道的酒家釀出來的都要香甜可口。
她?懷里抱著酒壇,自顧自坐在秋千上,若無其事地?fù)u搖晃晃。
“可是和從前一樣?”男人撩袍,已在秋千上與她?同坐,聲音起伏,似有?情緒。
她?以為從前是指一年前婚宴上的桃山釀作?比,點(diǎn)點(diǎn)頭道:
“更勝一籌呢�!�
男人如?受鼓舞,微微勾唇,摟著她?一道在秋千上晃蕩。
不同于尋常的桃山釀,今日的酒似乎更易醉一些。沈今鸞才飲了幾口,就起了醉意,歪倒在他懷里:
“顧九,我?好想?你啊。”
此一句,便抹去了他一年來所有?的疑惑,填平了不甘的溝壑,化作?似水的柔情,在他心底漫開。
顧昔潮將人直接抱坐在膝上,大臂環(huán)著她?背后,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頭。
他低頭,不停地吻她?,從額頭到?鬢邊,從面靨到?下頷,到?雪白的頸子。細(xì)細(xì)密密的吻時(shí)不時(shí)落在身上,溫柔中帶著不可言說的強(qiáng)勢(shì)。
月夜迷離,花樹靡艷,他肆無忌憚。
三媒六聘,拜過堂成了親,她?已是他妻子。
沈今鸞醉得愈發(fā)沉了,如?在水中飄浮,伸手去勾他的下顎,亂了的氣息去尋他的唇。
唇齒相依,輕輕含住,熟練地碾磨。
桃樹下,落花間。春日的薄衫迎風(fēng)拂動(dòng),飄飄蕩蕩,緩緩落在地上。
沈今鸞羞赧地垂下頭。原是要在這里啊。
前世,他無盡的溫柔撫平了她?在深宮里落下的恐懼,早已水茹交融過,因此,她?此時(shí)此刻并?無羞澀忐忑,欺身去迎合他。
花瓣在晃動(dòng)不止的秋千之間簌簌落下,一朵,又一朵,覆住露在春風(fēng)里的雪白肌膚,只?偶爾露出幽深處,一抹一抹驚心的吻痕。
露水或是汗水,還是其他什么,漸漸沾濕了底下的衣衫,透出水潤(rùn)的光澤。
顧昔潮氣息漸漸濁重,掀起她?的衣裙,埋在底下。
她?身量剛開,他不想?她?落下陰影,便慢慢地,慢慢地,盡量溫柔,少吃些苦頭。
雪白柔軟的山巒,玲瓏起伏,他靜靜地觀賞,覆上去,不錯(cuò)過一寸一毫�?傆X得,似曾相識(shí)。
一種久違的感覺涌上心頭,令他心生癡狂。
他情不自禁地探入,好像從前也曾如?此待她?。
熟悉的感覺越來越?jīng)坝�,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記憶好像就要噴薄而出。
秋千晃悠,弱柳扶風(fēng),九曲回腸般的花蕊在疾風(fēng)的搗動(dòng)糾纏下,吐出汩汩春水。
“顧郎……”
“顧、顧郎!”
她?止不住地發(fā)抖,瑟縮在秋千上,幾乎承受不住,小手顫巍巍捧起他的頭想?要推開,聽到?他粗重的鼻音撲過來,呼出一口氣。
他在下面抬起頭,覆上來,衣襟敞開,她?恍惚又看到?了那里露出了巨獸龐然的刺青。
前世曾愛不釋手,輾轉(zhuǎn)融合,夫妻一體。
這一世,自是并?無害怕,也毫無畏懼。
只?有?他,給了她?血肉之軀,給了她?無盡歡愉。
沈今鸞緊緊抱住他,動(dòng)情地落下淚來,閉上了眼。
“十一……”
她?聽到?他低沉地喚她?,抵住不動(dòng)了,嗓音粗礪:
“他是誰?”
“誰?”沈今鸞茫然抬首。
顧昔潮凝視著怔怔的她?,渴求里滿是無可言說的澀然。
初見,轎中的她?一見到?他,便落下淚來,像是認(rèn)錯(cuò)了人。
之后,她?每每望著他時(shí),總是這般怔怔地。像是在透過他,望向另一個(gè)人。
她?為他出生入死,不計(jì)名?譽(yù),連大哥都未必能為他做到?這份上。沒由來的親昵,毫無保留的信賴。
他何德何能。
他動(dòng)作?不停,帶著侵占的氣勢(shì),掌心不斷抹開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漬,她?瑟縮一下,貝白的腳趾緊繃勾起,水潤(rùn)的杏眸里盡是空茫無措。
相識(shí)以來,起初,他心中暗含僥幸,以為她?是心悅于他。
直到?,他漸漸發(fā)覺了她?深藏在心的那個(gè)人的存在。
憤懣如?燒心,所有?情緒掩埋在平靜的表面,隨時(shí)要破冰而出,將他吞噬。
“你心里的那個(gè)人,到?底是誰?”他驟然加大了力道,箍緊了懷中嬌軀。
沈今鸞感到?男人的氣息不斷迫近,搖頭不止。
強(qiáng)烈的刺激之下,她?的心就要蹦出胸口,卻說不出話來,一出口便化作?嬌吟,秋千在劇烈地?fù)u晃。
男人幽深的目光鎖住她?,猶如?深黑的獸隱在林草中,在花間流連不去。一聲聲粗啞的質(zhì)問,像是要探入她?最深處的秘密里:
“你沒見過太子殿下,卻很了解他。你不曾入宮,卻認(rèn)得先皇后的鳳簪�!�
“你知道大哥不會(huì)死在陳州,你知道我?身世,也料到?顧家人會(huì)對(duì)我?不利……”
沈今鸞大口吐息,沒有?一點(diǎn)反抗的余地。
男人肩背上的肌肉結(jié)實(shí)?,緊繃之時(shí),分明如?磚石壘成,不斷被撓出淺淺的血痕。
桃樹上的花兒?都落盡了,他遲遲不肯再近一步,只?徘徊不定?。最是惹人煎熬。
花墻外,是萬里遼闊的北疆山河。雪巒上綻開紅梅之痕,嬌艷欲滴。裙底的春江之水,漫山遍野。
花下的男人輪廓俊美,深邃如?暗影。他貪婪,卻收斂。森冷卻,炙熱�?駚y,又克制,威嚴(yán),又卑微。
“你的秘密,你若不愿,可以永不吐露……”
他的話音,石更挺堅(jiān)實(shí)?,灼燒如?烈火,聲音從喉底吐出,一字字,低啞,陰沉:
“但?,你的心里,只?能有?我?一人�!�
沈今鸞渾身軟綿,眼尾涌出熱淚,緊緊地環(huán)住男人聳動(dòng)的月要月復(fù),坐了下去。
“傻子。”
“顧昔潮你這個(gè)大傻子……”她?嬌聲哽咽道,“我?的心上人,是你。一直都是你啊……”
“只?有?你�!�
“顧昔潮,顧九,顧郎……”
她?一聲一聲喚他的名?字,一寸一寸沒入。
顧昔潮如?同孤身一人行走在幽深的洞穴,起初不見一絲光亮……而后,在一瞬間,前面白光大亮,撥開繁復(fù)的重重花瓣,阻礙他的層巒疊嶂,終于豁然開朗。
那一株少時(shí)盟誓的春山桃。
御花園荊棘叢撕裂的衣袍,拱手相讓的金刀。
再到?喜喪里踽踽獨(dú)行的魂魄,犀角蠟燭下楚楚動(dòng)人的鬼皇后。
尸山血海,刺荊嶺中,天地為證的拜堂成親。
西子湖畔,錢塘江潮,一生一世的相許相守。
生死之間,不離不棄。
虛無的記憶終于破開了一道小徑,他橫沖直撞,想?要更多,恢復(fù)更多的回憶。這又酸又脹,爽快淋漓的滋味他生平從未嘗過。
她?容納了他。容納了他的所有?不堪與不甘。
無論?是冠蓋滿京都的顧家九郎,還是卑微如?塵的顧家棄子。
無論?是權(quán)傾天下的大將軍,還是放逐塞外的落魄邊將。
無論?是何種面貌,何種身世。
洶涌而來的記憶如?同潮水,時(shí)輕時(shí)重,時(shí)緩時(shí)疾,抵弄碾磨。
像是在吸攝他的魂魄,將他深深埋了進(jìn)去,神魂顛倒。
他流離失所的魂魄終于找到?了歸處,迫不及待地往里鉆營(yíng),摩挲每一寸,想?要牽扯出更多過往的潮水。
“娘娘……”他凝視了她?片刻,無意識(shí)地吐出兩個(gè)字眼。
她?嗔怪地剜他一眼,不經(jīng)意死死咬住巨獸的輪廓。他悶哼一聲,險(xiǎn)些交代,立刻蘇醒了幾分,緊緊摟住了她?:
“沈十一……十一……”
“我?回來了�!�
四?肢百骸完全?沉迷在這潮水中,他埋在雪巒上,采擷紅梅,身-下無止無休地伏動(dòng),大口粗口耑,直到?終于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往事如?逝水,釋然般地,一瀉千里。
秋千上如?大雨淋過,還在滴滴答答滴水。滿地嬌嫩的花瓣浸在濃稠的濁流里,蜿蜒而去。
“我?來遲了�!睙o堅(jiān)不摧的大將軍在她?懷里淚如?雨下,滾燙的淚水燒灼著她?,“十一,我?來遲了……”
想?到?她?差點(diǎn)又陷入皇權(quán)爭(zhēng)斗,他后怕不已。
不該讓她?一個(gè)人承受這一切。他怎么沒有?一早就想?起來。
忘我?的征伐過后,顧昔潮將嬌美的人兒?圈在懷里,一分一毫都不肯放手,不住地吻她?額頭,鬢邊,唇瓣。
每一寸嬌柔的肌膚,他前世都曾吻過占有?過。
滿是蘭麝的香息,她?的身上,盡是他的氣息。
她?的身上,有?他的從前。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嗅著獨(dú)屬他二人的香息,低聲喃喃。
沈今鸞回抱住自責(zé)的男人,潮水的余韻令她?聲音低啞又婉轉(zhuǎn):
“我?啊,本想?讓你過完你想?過的一生……”
前世,顧家九郎的一生被顧家偷走,被大哥偷走,后來又被含冤而死的她?偷走,從未為自己而活。
重活一世,她?想?要他得償所愿,事事圓滿。
可命運(yùn)的伏筆早已注定?,他若不經(jīng)歷所有?的艱難困苦,也就不是那個(gè)百折不回,令她?心向往之的顧昔潮了。
她?無法扭轉(zhuǎn),只?能看著他奔赴這一場(chǎng)華麗又殘忍的命途。
將軍百戰(zhàn)死生,少年百罹成人。
所幸,這一世,上天憐憫,得以讓歷盡磨難的一雙人終償所愿。
“如?今,只?差羌人這一遭了�!鄙蚪覃[嘆氣道,“就算我?能將羌人盡數(shù)追回,可京都又要人為質(zhì),又能怎么辦?”
顧昔潮已平復(fù)下來,沉吟片刻,撫摸她?汗?jié)竦聂W發(fā),微微一笑。
“這一次,我?們掠過羌人,直取北狄牙帳�!�
當(dāng)年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大將軍宛然在目,濃眉微挑,氣勢(shì)萬鈞:
“便以北狄人為質(zhì),送往京都�!�
沈今鸞雙眸發(fā)亮。
羌人重情重義,最恨背刺。所以前世才會(huì)因人質(zhì)被殺而大怒,為了報(bào)仇才坑害北疆軍。
而羌人,不過是收復(fù)大魏收復(fù)北狄人的一關(guān)。若將北狄可汗直接捉回京都,皇帝定?然不會(huì)計(jì)較。
果真妙計(jì)。
兩人你儂我?儂,額頭抵著額頭,回味往昔,顧昔潮低聲道:
“可是還有?心事?”
“還有?就是……”她?故意一頓,衣衫滑落,回眸狡黠一笑,“這一回,好像和前世不大一樣呢……”
起身之時(shí),柔軟的掌心若有?若無拂過,巨獸又隱隱抬頭。
她?哼著小調(diào),翩然逃走。
顧昔潮聞言一怔,懷中已一空。
今生是初次,生澀不通章法,繳械投降比前世后來幾次快了些許。他明白過來,登時(shí)黑了臉。
人高馬大的男人勁臂一收,將取笑他的小娘子拽了回來,攬腰抱起,大步走回了臥房。
紗帳籠下,春潮帶雨晚來急。
一夜?fàn)T浪翻涌,至死方休。
……
下一月,顧昔潮帶著隴山衛(wèi)出城,與云州的北疆軍遙遙呼應(yīng),兩軍齊下,捅了北狄人的老巢。
這牙帳他十分熟悉,一個(gè)探身入帳,砍斷了睡夢(mèng)中的可汗的頭顱。
名?震北疆的鐵勒可汗閉眼前,甚至沒看清那大魏將軍的身影,只?有?一道金刀落下,他便咽了氣。
漫天火光里,大魏軍看到?是,顧大將軍手提一只?血淋淋的頭顱,高高揚(yáng)起,朝四?面的北狄人,用熟練的北狄語高呼道:
“你們的可汗已死!你們投降不殺!”
北狄軍一潰千里,紛紛放下了兵器,朝大魏軍俯首稱臣。
今次深入北狄腹地,沈今鸞隨軍追捕北狄牙帳中效忠的羌人,將幾個(gè)部落全?部收攏在一處,不分大小貴賤,全?部歸附大魏。
她?將還在奴隸營(yíng)的邑都莽機(jī)挑了出來,選作?羌王的近衛(wèi)。
她?還看到?了歧山部的彌麗娜和王帳的阿伊勃,為他們指了婚。
今生,羌族部落都是大魏王臣,他們之間便再?zèng)]了紛爭(zhēng)。有?情人沒有?錯(cuò)過,終成眷屬。
擒拿可汗兒?子的那一役,已奔襲至雪山以北。兵荒馬亂,大雪紛飛之中,她?在崩塌的山崖下?lián)斓?了一個(gè)衣著與奴隸稍有?不同的女子。
她?在雪地里瑟瑟發(fā)抖,清秀的面容中透著隱隱的狠戾。
這一世,鐵勒鳶還只?是個(gè)不受寵的侍妾之女,并?未掌兵,手無縛雞之力。
大魏軍來襲,她?機(jī)靈地躲在山崖下。為了活下去一刀殺死了跟來的侍女,用她?擋住山雪,茹毛飲血地活了三日。還如?前世那般不擇手段。
沈今鸞并?未動(dòng)手,將她?與其他鐵勒氏的王子收為俘虜。
又三月。
京都傳來帝薨的消息。天下縞素。
沈霆舟李棲竹夫婦夤夜入朔州城,商議北疆諸軍應(yīng)對(duì)之策。
沈今鸞與顧昔潮對(duì)視一眼。
一如?前世,太子元泓養(yǎng)精蓄銳多年,還是動(dòng)手了。
新帝御極,北疆以北狄可汗的頭顱與一眾王子的俘虜為賀,送入京都。
春三月,新帝龍顏大悅,下詔,請(qǐng)北疆功臣入京,犒賞三軍,特地點(diǎn)名?要冊(cè)封大將軍夫人為一品誥命,入京受賞。
大將軍以夫人有?了身子,婉拒恩榮。
沈家兩位青年將軍一同入京述職,亦皆獲封賞。這一世,沈小將軍終于為夫人李氏請(qǐng)了誥命。
沈顧兩家合掌北疆兵權(quán),已然不可撼動(dòng)。顧辭山細(xì)思之下,為定?君心,卸甲回京,名?為封王,實(shí)?為質(zhì)子,并?自請(qǐng)為新朝掌管四?方各部戰(zhàn)俘,歸化夷狄。
俘虜受降那一日,顧辭山撞見了一個(gè)擊殺守衛(wèi),妄圖出逃的北狄少女。
皎如?天上月的男人屏退了劍拔弩張的禁衛(wèi),走向了泥濘里的她?,將一襲氅衣蓋在了她?裸-露的肩頭。
從此,溫潤(rùn)如?玉的君子以詩書禮義教化蠻夷少女,春風(fēng)化雨,十年如?一日。
京都的萬仞宮墻內(nèi),元泓闔上北疆來的奏表,看到?“將軍夫人有?孕在身,行動(dòng)不便”一行字,驟然擰皺了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