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是烏畢有,木葛生手里的紙飛機投出去,不偏不倚扎在他臉上。
“閨女你來了�!蹦靖鹕姓惺郑伤阏业絺消遣,“過來給爹磕頭,給你發(fā)壓歲錢�!�
烏畢有似乎是來送年貨的,手里大包小包,一聽就炸了,“磕你大爺!”
“怎么跟你爹說話的,沒大沒小,當(dāng)心你今年還長不高�!蹦靖鹕敛潦�,“剛好三九天回來了,晚上留下來吃年夜飯�!�
烏畢有似乎有點忌憚柴束薪,往廚房瞄了一眼,硬邦邦道:“不吃�!闭f著把年貨一扔就要往外走。
下一秒廚房門打開,柴束薪站在門口,“你該吃藥了。”
這回輪到木葛生拒絕:“不吃�!苯又盅a上一句,“上個方子剛吃完,你好歹讓人喘口氣。”
“這幾個月你擅自把藥停了�!辈袷讲粸樗鶆�,“上個方子,你一劑都沒吃�!�
一語拆穿,木葛生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嚼著藕夾含糊不清道:“行吧,等我閨女給我拜完年我就吃。”
柴束薪轉(zhuǎn)頭看向烏畢有。
烏畢有:“……”
這幾人真是形成了奇葩的食物鏈,烏畢有幾乎是捏著鼻子給木葛生拜了年,拜完也不走了,坐在臺階上打游戲,踢了安平的桌子一腳,“過來組隊�!�
安平掏出手機,兩人打了幾場,勝率尚可,烏畢有臉色好看了點。安平想了想,沒話找話道:“你來這里過年?”
“怎地�!睘醍呌行彼谎�,“我不能來?”
“你不是不喜歡你爹嗎�!碧焯烊氯轮喜凰�。
“去你媽的,他才不是我爹。”烏畢有哼道:“我是來看羅剎子的,他和我爹當(dāng)年是兄弟�!�
說得好像木葛生不是烏子虛兄弟一樣,安平心中腹誹,突然意識到烏畢有對柴束薪的稱呼,“你剛剛叫他什么?”
“羅剎子�!睘醍呌锌此谎�,“那老不死的沒和你說?你那晚不是看到房間里的牌位了么�!�
安平住在城隍廟的第一晚,夜半時從夢境中驚醒,在那間被風(fēng)吹開的房間里,看到了一個牌位。
諸子之靈樞子——柴束薪之位。
在安平所見過的記憶里,柴束薪尚且是靈樞子,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牌位從來都是死人用的東西,木葛生上午也說過,柴束薪和他一樣,都是已死之人。
羅剎子——逢亂而生,主兇殺。
雖可鎮(zhèn)亂世,卻暴戾兇惡,歷代羅剎子都是絕大的叛逆,完全不可控,甚至有與其余六家反目者,是個令所有人都頭痛忌憚的變數(shù)。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
安平記憶里的柴束薪雖寡言冷雋,但終究是君子為人。當(dāng)年的藥家公子成為窮兇極惡,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我還以為那老不死的什么都告訴你了�!睘醍呌锌粗财�,一聲冷笑:“也是,有的事情他自己都不記得�!�
烏畢有是個一點就炸的爆竹,安平有心想問烏子虛生前發(fā)生了什么事,張了張嘴,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往事迷霧層層,愈發(fā)顯得撲朔迷離,安平也不知道木葛生是怎么對其他人介紹自己的,好像眾人莫名其妙就接受了他的存在——說到底自己只是個普通人,真能如此輕易地介入諸子七家?
難不成還真像烏畢有說的那樣,木葛生要收自己為徒?
安平打了個寒顫,他還有家業(yè)要繼承,當(dāng)個普通富二代就挺好,沒那么遠大的志向。
木葛生的記憶他都看在眼里,那是何其波瀾壯闊又悲欣交集的半生。
木葛生雖然待他親近些,不過這人都快活成了精,喜怒不于色,見誰都是一副笑臉。安平回憶著之前種種,覺得木葛生未必像眾人說的那樣,他或許有別的打算。
道行高深,非他可以參透。安平胡思亂想片刻,最終還是將紛紜思緒拋在腦后。
來日方長。
廚房里,木葛生苦大仇深地喝了一碗藥,“你的事辦完了?”
“差不多,殘余的三途間基本清理干凈�!辈袷皆谒剡呄赐�,“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孩子?”
“嗯,陰差陽錯嘗了我的血�!蹦靖鹕吭谝慌允冢坝悬c緣分,先放在身邊養(yǎng)著。”說著想起一件事,“前段時間陰陽梯異動,是你把他從三途間救出來的?”
“他帶著玉扣,上面沾過你的血�!�
“虧你看得出來�!�
柴束薪擦干手,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木葛生,“我從陰陽梯里拿出來的�!�
木葛生看著一愣,繼而笑了起來:“你居然找得到。”
那是一枚山鬼花錢。
第35章
入夜。
菜已出鍋,滿桌豐盛。
木葛生不拘什么禮序,自己已經(jīng)不亦樂乎地吃了一下午,事先便說誰餓了就直接上桌。烏畢有似乎就是專程來蹭這頓飯的,剛剛開桌就已經(jīng)動筷,不僅僅是他,黃牛亦是大快朵頤,兩人一通風(fēng)卷殘云,為了搶一塊櫻桃肉甚至開始瞪眼。
香氣在院子里飄了一下午,安平亦是食指大動,誰知他還沒動筷,就被木葛生叫到了廚房,“新年大吉�!�
對方笑瞇瞇地看著他,遞來一只紅包。
安平有些驚訝,張了張嘴,一時語塞。
木葛生將紅包放進他手中,“小孩子過年收壓歲錢天經(jīng)地義,你上年遇到的邪祟不少,更應(yīng)該壓一壓�!�
紅包里是一張記賬卡,卡面上印著天地銀行。
“過段時間鬼集開市,可以跟著我閨女去逛一逛�!蹦靖鹕溃骸肮砑囊�(guī)矩懂吧?除了點著青色燈籠的攤子,隨便刷。”
安平還是頭一回收到這樣的壓歲錢,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木葛生難得大方,他剛準(zhǔn)備說點什么應(yīng)景的吉祥話,一旁的柴束薪開了口:“收著吧�!�
對方正在蒸一只汽鍋,眉眼在燈下煙火中多了幾分溫和,“他這是借花獻佛。”
木葛生振振有詞地反駁:“我這叫耆老有德。”
有德無德另說,一年到頭為老不尊的神棍總算有了幾分長輩模樣,木葛生用鍋盔夾了一塊粉蒸肉,遞給安平,“吃點先墊著,外間那倆餓死鬼投胎,安瓶兒你可未必?fù)尩倪^。”
鍋盔剛剛出鍋,椒鹽酥脆,回味悠長。安平舔著嘴唇走出廚房,當(dāng)初在夢中看得見吃不著,日日對著廚房干瞪眼,如今總算等來了這個年夜。
銀杏書齋的小廚房大概能算半個新東方,當(dāng)初在里面做過飯的人大都有一手好廚藝——木葛生除外。
安平看著滿桌飯菜,比起松問童的重油重辣,柴束薪明顯更清淡養(yǎng)生,光是燉盅就有四五品,他面前擺著一道蜜汁火方,盤底墊著大塊干貝,火腿酥爛,醬色鹵汁上撒著一把松子仁。旁邊的菜似乎是蔥燒海米,不過已經(jīng)被吃的只剩湯汁。
他不清楚烏畢有的口味,發(fā)覺桌上多了不少甜口的菜,印象里木葛生是不挑食的,難道柴束薪是嗜甜的人?
“愣著干什么,你還吃不吃?”烏畢有指著他面前的一盤楊梅圓子,“不吃老子端走了�!�
安平回過神,連忙伸筷。
滿室熱氣升騰,像極了那些年燈下夜飲,是一席舊雨的滋味。
一餐飯罷,已是半夜,木葛生不知從哪扯了電線,數(shù)人圍在院子里看電視——似乎是春晚,安平看著電視里頭戴紅頂?shù)墓偃�,“這是誰?”
“生前好像是個洋務(wù)大臣。”烏畢有坐的離木葛生八丈遠,埋頭打游戲,“這是酆都電視臺�!�
安平聞言一愣,接著打了個噴嚏,“你不冷嗎?”說著看向木葛生,“半仙兒,咱能不能進屋看?”
“屋里信號不好�!蹦靖鹕局献�,“沒事,待會兒就暖和了�!�
“什么意思?”安平?jīng)]聽懂,然而眾人都在各干各的,沒人理他。黃牛在廚房幫柴束薪包餃子,從窗戶里探出個腦袋,“安小少爺,要不要進來暖和一會兒?”
安平看不下去電視里的群魔亂舞,跑去幫廚,話說柴束薪自從回來似乎就沒從廚房里出來過,“靈樞子,”安平邊洗手邊道:“您不吃點東西么?”
柴束薪動作一頓,“無妨�!�
黃牛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咱這院子里除了你和無常子,其他人吃不吃飯都無所謂。主要是天算子嘴饞,等著吧,今兒晚上還有三頓。”
安平聽傻了,三頓?
不過看著廚房里的滿鍋滿灶,確實不像是輕易收攤的架勢。柴束薪將花椒放在鍋鏟上干煸,香氣爆開,光是餡料就有三大盆,安平認(rèn)出了藥芹和韭黃,“這一盆是什么?”
“馬蹄和玉米,甜餡兒�!秉S牛道:“待會兒還有一盆紅糖餃子�!�
紅糖餃子,安平聞所未聞,聽著就像是木葛生自創(chuàng)的暗黑料理,猶豫道:“餃子做甜餡兒?好吃嗎?”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黃牛笑道:“嗜甜者,大有人在�!�
片刻后餃子下鍋,院內(nèi)傳來一陣鼓聲,安平循聲望去,“電視里在放什么?”
“五方獅子舞�!蹦靖鹕溃骸疤瞥囊环N舞樂,本來快失傳了,建國后酆都宣傳部灌制了錄像帶,現(xiàn)在鬼集上賣得很火,還有健身操和廣場舞版�!�
槽點太多不知該從何說起,安平不禁猜想如今的酆都鬼集會是什么樣,鬼還需要健身操嗎?魑魅魍魎又蹦又跳,大唱燃燒我的卡路里?
那可真是群魔亂舞。
窗戶被人敲了敲,烏畢有冒出個腦袋,“給我裝點吃的,快點,媽的老子又要死了�!�
烏畢有打游戲的技術(shù)實在不怎么樣,不是要死就是在要死的路上,安平看了他的屏幕一眼,確定沒救了,“你不能進來拿?”
“羅剎子在里面,我不進�!�
安平奇了,“你就這么怕他?”
烏畢有全副精力都在游戲上,順嘴說了下去,“你和他打一架試試……艸!”接著就被人一槍爆頭,他險些就要摔手機,眼看著少年又要原地爆炸,安平趕緊掏出手機,“這樣,我陪你打一局�!�
“不打了�!睘醍呌袇s搖了搖頭,“正月十五你有沒有空?”
“怎么?”
“老不死的不是給你壓歲錢了么。”烏畢有道:“十五鬼集開市,帶你去蹦迪�!�
安平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你說什么?”
“蹦迪啊。”烏畢有嘖了一聲,“你要不想去就算了,要不是我?guī)悖銈未成年根本進不去。”
安平:“……我成年了,謝謝�!�
“嘁,那你長不高了�!�
安平不知道烏畢有到底對身高有多大的怨念,少年并不矮,可能是被每日被木葛生言語荼毒的緣故,活像個牛奶重度依賴癥。烏子虛的身高不低,按照他的基因,只要他媳婦不是個拇指姑娘,以烏畢有現(xiàn)在的身高,將來肯定能超過一米八。
接著他又想起來,這孩子似乎只有幼兒園畢業(yè),確實不知道遺傳學(xué)。
安平給烏畢有盛了一盤拔絲芋頭,被他嫌棄道:“你怎么喜歡這么娘們兒兮兮的甜東西�!�
“我還以為是你喜歡吃。”安平咬了一塊,“我看靈樞子今晚做的飯不少都是甜的。”
嫌棄歸嫌棄,吃歸吃,烏畢有接過盤子,含糊不清道:“老不死不挑食,他也嗜甜�!�
安平注意到他的用詞:“也?”
“你不知道?”
烏畢有突然反應(yīng)過來,接著換上一副看好戲的神情,“不然你以為這么一大廚房的飯菜誰吃的完?喂豬么?”
安平想了想方才飯桌上風(fēng)卷殘云的兩人,覺得還是不要挑這熊孩子的語病了。
烏畢有和他講了一些酆都鬼集的奇聞異事,兩人正聊著,餃子出鍋,同時門外有敲門聲響起�!八故菚s巧。”烏畢有挑眉道:“年年都趕上第一鍋餃子�!�
木葛生全副注意力都在電視上,兩耳不聞窗外事,柴束薪和黃牛忙著端餃子,最后還是烏畢有推搡著安平去應(yīng)門。剛一打開門,彩花“砰”地爆開,炸了安平一頭一臉,笑聲傳來:“過年好啊過年好!財源廣進!恭喜發(fā)財!”
門外站著個相當(dāng)漂亮的姑娘,紅唇細腰,短裙下露出一雙長腿,高跟鞋一腳踩在門檻上,幾乎比安平還要高出一頭,“你是安平吧?”對方好兄弟似的攬過他,說話帶著點京腔,“爺們兒長的不賴嘛!”
“你他媽怎么又穿高跟鞋?”烏畢有仰頭看著對方,“艸,你還染了個粉毛?”
“頭發(fā)越粉,打人越狠,我現(xiàn)在可是王者,回頭帶你搶人頭晉級。”姑娘從兜里摸出一個紅封,“壓歲錢,拿著吧爺們兒。”
說著又看向安平:“這次來得急,沒準(zhǔn)備什么見面禮,回頭請你去鬼集蹦迪。”
這姑娘簡直潮到爆,說起話來神采飛揚,帶著點說不出的瀟灑風(fēng)情,雖然比他高了一頭,安平還是忍不住生出點旖旎心思,“幸會,請問怎么稱呼?”
烏畢有臉色奇怪地看著他,似乎在憋笑,“老不死的什么都沒給他說。”
“沒事兒沒事兒,相逢即有緣,都是好兄弟。”姑娘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餓死我了,我哥飯做好了沒?”
說著廚房門大開,黃牛端著盤子走了出來,“天算子,您老勞駕,騰個地兒!”
“開飯了!”
院子里開了一張圓桌,紅燈高掛,安平奇異地發(fā)現(xiàn),四周居然不冷了。
他暗自轉(zhuǎn)著心思,方才這姑娘給烏畢有紅包,說不定是個長輩——結(jié)果一旁木葛生開了口,“老規(guī)矩,拜年發(fā)紅包�!�
“得嘞�!惫媚镆淮蝽懼�,“今年您聽哪一段兒?”
“您今晚勞苦功高。”木葛生看著柴束薪,玩笑道:“掌勺功臣想聽什么?”
柴束薪喝了一口茶,“你喜歡就好�!�
“那便還是西廂�!蹦靖鹕笃鹂曜�,一敲杯盞,“來段紅娘吧。”
說來便來,姑娘捏著餐巾一甩,眼波流轉(zhuǎn),“小姐呀,小姐你多風(fēng)采——”
長腔一轉(zhuǎn),又看向柴束薪,“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
“風(fēng)流不用千金買,
月移花影玉人來,
今宵勾卻了相思債,
一雙情侶趁心懷……”
這姑娘眉梢眼底都是戲,安平看得直樂,連帶著烏畢有都笑出聲,黃牛嗆得直咳嗽,“誒呦我的老天!星宿子您趕緊把自己嫁出去吧,別在這兒禍國殃民了!”
安平還在笑,笑了沒兩聲,突然傻掉。
慢著,剛剛黃牛叫她什么?
星宿子?
?��?!
安平整個石化,木葛生仿佛專等著這一幕,院子里隨即響起他和烏畢有喪心病狂的大笑聲。
“老五是老二帶大的。”木葛生一邊咳嗽一邊笑,“老二小時候就泡在關(guān)山月,脂粉堆里長起來,倆人一個德行�!�
安平知道松問童身世,然而還是震驚許久。芙蓉面,楊柳腰,花容月貌人俊俏,風(fēng)流眼底殺人刀——婦女之友養(yǎng)出個女裝大佬?
這玩意兒是成家學(xué)了嗎?
滿桌飯菜都有了解釋,朱飲宵簡直一頭扎進了糖罐里,紅糖餃子蘸蜂蜜。安平看得牙疼,怪不得周圍不冷了,他是朱雀后裔,五行主火,連燈籠都亮堂了不少,滿院子都是暖意。
朱飲宵笑嘻嘻收了木葛生的紅包,“謝謝您嘞�!迸ゎ^看向安平,“對不住啊爺們兒,回頭請你喝酒�!�
他有唱戲的功底,方才一直捏著腔調(diào)和安平交談,靈動嬌俏。這會兒放開了嗓子說話,聲音帶著點沙啞,有種說不出的瀟灑風(fēng)情。
美人在骨,如火如荼。
安平記憶里朱飲宵還是個一身雜色的雞毛撣子,被木葛生戲弄的滿菜地亂爬,他盯著眼前的大姑娘,應(yīng)該是大男人看了半天,實在瞧不出半點當(dāng)年的影子。
歲月可真是一把實實在在的殺雞刀。
朱飲宵應(yīng)該是每年都來拜年,跟木葛生聊的熱絡(luò),一通家長里短,夾雜著兩人的大笑,連柴束薪也和他很親近,神色里帶著關(guān)切。
安平想起銀杏齋主喜昆腔,過年時來兩段兒是銀杏書齋的傳統(tǒng),那年柴束薪第一次留在書齋過年,木葛生唱的也是一段西廂。
電視里傳來不知哪朝哪代的老調(diào),木葛生和朱飲宵開始拼酒,一路從桌邊喝到了房頂上,柴束薪打開大門,滿街人影憧憧。
剛剛?cè)胍沟哪暌故呛芾淝宓�,人們都聚在家中吃團圓飯,而臨近零點時,酒酣飯飽的人們就從家里走到街上,趁著醉意閑談胡侃。除夕當(dāng)晚是沒有月亮的,但滿城都是沸騰的燈光。
黃牛從廚房搬出一只大鍋,抬到城隍廟門口,開始施粥,糯米里摻著桂圓、蓮子、蜜棗和蕓豆,小孩子提著燈籠圍在鍋邊,圓圓的小臉紅潤喜人。
臺階上等粥的隊伍越排越長,烏畢有將一只湯勺扔給安平,“過來幫忙。”
城隍廟雖然香火零落,但每年過年夜時的福粥都備受歡迎,人們總愛來這里討個吉利。安平年幼時和父母一起過年,母親麻將打了一半,一看零點將近,專門開車跑來領(lǐng)粥。
那時他還不明白這一碗粥的寓意,只記得那夜下了雪,空中充盈著蜜棗的香氣。
一鍋粥很快分完了,安平和烏畢有將大鍋抬回廚房,對方突然問他:“你知道銀杏書齋嗎?”
“怎么了?”
“我爹還活著的時候我聽他說過,銀杏書齋建在一所寺廟里,每年過年時都有僧人分發(fā)福粥,零點時寺內(nèi)最德高望重的方丈會敲鐘祈福,人們坐在漫長的階梯上,一邊喝粥一邊聽鐘�!�
安平心說我知道,我親眼見過。
那年的福粥還是柴束薪開的藥膳方子,松問童熬了一下午,結(jié)果被木葛生和朱飲宵偷偷喝了大半鍋,兩人被松問童拿著湯勺滿城追殺,最后還是烏子虛掏錢包了幾家酒樓的后廚,這才趕上當(dāng)晚的施粥。
廚房門被推開,黃牛走了進來,從灶臺下端出一只小鍋,里面是熱氣騰騰的福粥。
對方朝他們擠擠眼,道:“偷偷留的,趁熱喝�!�
“我沒說不能喝。”柴束薪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對方敲了敲窗,“出來吧,馬上就零點了。”
黃牛抖了抖,陪笑道:“果然瞞不過您老火眼金睛……”
話音未落,一縷火光沖天而起,炸開漫天煙花,街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安平從窗戶里探出腦袋,只見朱飲宵站在房頂,手里捏著一只雀羽,羽毛被他一縷縷點燃,如金線般盤旋升空,砰然炸開。
烏畢有把他往旁邊推了推,兩個腦袋擠在一只窗格里,“煮夜宵又在燒他的毛了?”
“星宿子每年都這樣?”安平拿胳膊撞他,“煙花爆竹可是違禁品,城管你就這么看著?”
“城區(qū)禁止放炮,但沒說禁止燒毛�!睘醍呌蟹瓊白眼,“老子管不著�!�
柴束薪站在窗戶邊,抬頭看了許久,對安平道:“灶臺上還有最后一只鍋子,麻煩端一下�!�
安平這才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還有一只單爐,煨著一只銅鍋,“這是什么?”
烏畢有還趴在窗外,聞言哼了一聲,“老不死的小灶�!�
他好奇地打開看了一眼,銅鍋里葷素雜燴,層層疊疊,鍋邊點綴著蛋餃對蝦,最下面鋪著火腿花菇,香氣撲面而來,熟悉又陌生。
是一品鍋。
第36章
機車轟鳴著駛過街道,一個甩尾停在城隍廟前,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
朱飲宵大笑著摘下頭盔,“怎么樣,爽不爽?”
“這里是禁停位,你他媽再停在這兒我就給你開罰單了�!睘醍呌袕能嚭笞拢跋麓温闊┙o你的坐騎換個顏色謝謝,諸子七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安平坐在門檻上,看著朱飲宵和烏畢有一前一后地走來,朱飲宵酷愛兜風(fēng),正月里幾乎天天都要出門飆車,有時還幫著烏畢有送外賣急單,當(dāng)然也沒少因為超速被罰。
前幾天安平回了趟家,半路上親眼看見一道紅光飆過馬路,后面跟著一大串交警摩托和巡邏車,交警拿著喇叭大呼小叫,最奇詭的是一長溜車隊后還跟著一輛電動城管車,在此起彼伏的警笛聲中放著祝你生日快樂。
安平一開始還以為是什么警察抓小偷,甚至拍照發(fā)了朋友圈,回到城隍廟后才發(fā)現(xiàn)只有木葛生一個人在,“老五飆車被抓�!边@人躺在院子里曬太陽,懶怠道:“三九天去局子里撈人了�!�
過了一會兒柴束薪打來電話,“你過來講�!睂Ψ筋D了頓,道:“我解釋不清楚,他們都以為老五是個女孩兒�!�
木葛生的神情仿佛早有預(yù)料,一邊憋笑一邊擠出一副關(guān)切語態(tài):“�。磕悄銢]事兒吧?”
“……”電話里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現(xiàn)在以為我在拐賣人口。”
“現(xiàn)在可能要你過來撈我們倆。”
木葛生笑得半死,最后去警局把人接了回來,進門時柴束薪手里提著個籠子,里面關(guān)著一只花里胡哨的大鳥。安平還好奇怎么又跑了一趟花鳥市場,接著對方就開了口:“哥,我錯了,我下次還敢。”
安平嚇了一跳——那只鳥居然是朱飲宵的原形,還是縮小版,據(jù)說柴束薪在路邊買了個裝倉鼠的籠子,愣是把人塞了進去。
木葛生笑哈哈地把籠子掛到了房檐上,“沒事兒啊,明兒早上放你出來。”
柴束薪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當(dāng)晚做了一桌全雞宴,拎著刀在院子里殺雞拔毛,雞鳴慘叫接二連三地響起。安平和木葛生坐在走廊上下棋,籠子被掛在半空,只見朱飲宵把頭拱在羽毛里,縮得像個鵪鶉。
第二天早上安平被打鳴聲吵醒,下樓時發(fā)現(xiàn)烏畢有正站在籠子底下和朱飲宵吵架,“煮夜宵你要死�。∧闶侵烊赣植皇枪u!”
“你快點放我出來嘛�!敝祜嬒笾ぷ悠鲆欢闻�,“不是公雞,母雞也可以的。”
最后睡懶覺被吵醒的木葛生拎著籠子把他扔出門外,安平和烏畢有出門找時已經(jīng)沒了蹤影,倆人在廟會上逛了一大圈,才在賣兔子的攤位上找著了。
朱飲宵看起來還挺抖擻,伸著脖子雄赳赳氣昂昂,吸引了一大堆小孩。安平看得無語,“都被扔出去了,他就不能自己變回來嗎?”
“羅剎子下的咒,這倒霉玩意解不開。”烏畢有臉色黑得像鍋底,跑去和老板討價還價,“一只雞你賣五百?你他媽怎么不去搶?”
老板振振有詞,“小娃懂什么?我這是雜交雞種,你看這毛色,多氣派!”
安平:“……”
最后烏畢有跑回去拿了城管證,連帶著攤子一齊沒收,兩人拖著一大車兔子金魚雞拉回城隍廟,卻發(fā)現(xiàn)朱飲宵正和木葛生吃早飯,對方看見烏畢有就樂了起來,一把攬過人,“來來來,爺們兒這回把哪只雞認(rèn)成我了?”
烏畢有險些被這家伙氣死。
不過積極認(rèn)錯死不悔改說的大概就是朱飲宵這種,這人是個重度機車患者,天天踩著油門風(fēng)馳電掣,長腿美人配機車,安平的朋友圈最近都是關(guān)于他的抓拍。連同桌都給他發(fā)消息,“外賣會員安排上,你丫我就不信了,老子一天點四頓,坐等小姐姐給我送飯!”
安平不忍心戳穿這人的旖旎幻想,拜托朱飲宵去給他送了一回,當(dāng)晚微信被刷爆,全是同桌的鬼哭狼嚎,活像苦守寒窯十八載終于等來薛平貴的王寶釧。
不過正如烏畢有所說,朱飲宵飆車技術(shù)一流,穿衣搭配一流,然而對于機車的審美大概只有半毛錢——這人將機車漆成了大紅底,配以五花八門的雜色,跑起來仿佛小馬寶莉踩著七彩祥云。安平左看右看覺得這配色十分眼熟,后來突然想起來,像極了當(dāng)年朱雀化形前的雜毛雞。
沒看出來,女裝大佬還挺有童心。
朱飲宵一直待了半個月,如今已是正月十五。
前幾日木葛生有事沒事就招呼人打麻將,幾個老不死的都成了精,沒一個省油的燈。烏畢有和安平輸?shù)玫變旱簦B朱飲宵也吃不消,今天這兩人一大早就跑了出去,一直到下午才回來,“爺們兒今日勝負(fù)如何?”朱飲宵甩著車鑰匙,“回本了嗎?”
“今天不打牌�!卑财阶陂T檻上頭也不抬,“寫作業(yè)�!�
安平從小被母親抱著上牌桌,平時過年也會和七大姑八大姨來幾圈,還是生平第一次輸?shù)眠@么慘。他也實在是沒轍了,只有抱著五三的時候木葛生才會離他遠點。
“那咱倆也別進去了�!敝祜嬒姞钫泻魹醍呌�,“現(xiàn)在里面三缺一,誰去誰倒霉�!�
“今天是上元,羅剎子午后要包元宵,老不死的開不了牌桌�!睘醍呌泻吡艘宦�,自顧自往廟里進,“爺走了,你倆擱這兒涼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