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片刻后,池雪焰收回目光,腳步緩慢地越過了他透明的身體,去拿掃把。
他格外耐心地收拾掉了濺落滿地的玻璃碎片。
第二天起,池雪焰不再逼著自己看書了,他沒有再拿起過書柜里的任何一本書。
電視倒依然開著,但也不再按照頻道順序輪流更換,而是始終不變地停在新聞頻道。
家里太靜,有背景音還熱鬧些。
賀橋覺得這種改變是件好事。
至少池雪焰擺脫了那些刻板無意義的行為。
日子很快到了他失約的那一天。
賀橋提心吊膽了一整天,直到夜晚降臨,望著窗外發(fā)呆的池雪焰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他才放松下來。
一年后的這一天,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他希望是自己的話在冥冥中起了作用,是池雪焰決定開始遺忘他,開始告別傷痛。
他注視了枕在自己懷里的人一整夜。
這是池雪焰陷入長期失眠以來,睡過最長的一覺。
第二天清晨醒來時,連神采都明亮了幾分。
賀橋看見他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明媚的晨光,嘴角微微上揚。
像是做了一個美夢。
賀橋很久沒見到他臉上流露出這樣輕松的神情。
他也跟著輕松起來。
池雪焰從沙發(fā)上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漱。
他刷完牙,洗了臉,然后抬頭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
賀橋聽見他輕聲說:“瘦了這么多。”
這是他第一次聽池雪焰自言自語。
賀橋有些惶然地盯著鏡子里倒映出的那個孤零零的人。
池雪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黑發(fā),又對著鏡子問:“你會認(rèn)不出我嗎?”
他想了想,隨即頗為干脆地轉(zhuǎn)身向屋外走去。
家門關(guān)上時,賀橋還沒能從那句低語中回過神來。
他茫然地停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看見漫進窗子的日色穿透茶幾上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幾道刺眼的亮光。
被突然放下的童話集始終停留在那一頁,已隨著時間流逝染上細細的塵埃,紙頁上擱著大塊晶瑩幻彩的玻璃碎片。
輕微泛黃的紙頁里,寫著一個童話故事的尾聲。
在風(fēng)里飛翔尋覓的漂亮小鳥,望著陸地上早已消失無蹤的干涸水痕,悄悄想念偶然相遇的落水小狗。
它渾身濕漉漉的,不愿談起水的冰冷,只是照著小鳥的指引,報復(fù)似地用爪子毀壞著岸邊的植物。
它已經(jīng)變壞了,卻依然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可現(xiàn)在只剩下小鳥孤零零的獨白。
[我曾經(jīng)覺得生命中有無數(shù)的快樂,快樂得連愛情都不太必要。我不需要另一只小鳥。]
[但你離開后,我忽然找不到哪怕一絲快樂了。]
[再也找不到了。]
[和你一起冒險的日子,好像才是真正的快樂。]
……
一小時后,池雪焰回到了家,兩只手各提著一個塑料袋。
全新的紅色染發(fā)劑,和熱乎乎的糖炒栗子。
其實他早就不想吃栗子了。
但這個家里似乎缺少了一種栗子的香味。
一年前就該有的香味。
他將盛滿栗子的紙袋放在餐桌上,并不打算吃,正要走進浴室的時候,卻被電視機里的新聞吸引了注意力。
“……跨海大橋的規(guī)劃已在推進中,將為這片美麗的熱土帶來嶄新的未來,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正是當(dāng)初那座吸引了大量關(guān)注的簡易人工橋……”
外景主持人手持話筒,不停地念著橋,很多很多個橋。
池雪焰聽了一會兒,從日漸僵化的記憶里找出了一些熟悉的碎片。
他看過同樣發(fā)生在這個地方的新聞。
大概也是一年前。
那時賀橋就坐在他身邊。
他們偶然看到這則新聞,還聊了幾句什么。
聊了什么?
他有點想不起來了。
池雪焰便不再想了,他看著那張如今空蕩蕩的沙發(fā),聞見屋子里彌散開的栗子香味,忽然笑了起來。
他彷佛越過時光見到了曾經(jīng)坐在那里對自己說話的人。
時間像大雪般飄落。
那差一點就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那個有輕盈雪花,最終卻沒等到芬芳栗子的黃昏。
如果人生能重新來過。
他想更早遇見賀橋。
在一切無可挽回地墜落之前。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
而他沒能過好這一生。
在不看電視也不看書的日子里,無事可做的池雪焰總是望著窗外,反覆想著日漸褪色的往事。
如果他沒有去追逐縹緲的幻夢。
如果在被誤解的時刻,他說:不是我。
那個從來都很固執(zhí)的人會相信的,因為他的確知道池雪焰不說謊,他不會想到對方是賭氣默認(rèn)。
如果沒有誤解,他依然會為出了意外的阿姨付手術(shù)費,卻不會再對陸斯翊有絲毫感覺。
他也相信陸斯翊會記得回報這份幫助,在那之后,他們就是兩條徹底的并行線,恢復(fù)最開始時的狀態(tài)。
他仍然擁有快樂完滿的人生,或許還會遇到一個真正愛的人。
已過去的單方面追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錯誤,短暫的彎路,只要及時回頭,不會對未來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
人生來一片雪白,要在世上獨行那么長的年歲,沾染上那么多的色彩,怎么會從不犯錯呢?
活在自己的視角里,不免帶著或多或少、各式各樣的偏執(zhí)。
自由的人會走錯路,固執(zhí)的人會走錯路,痛苦的人會走錯路,善良的人會走錯路,天真的人也會。
只是有的錯誤太長,太久。
他走在錯誤的道路上,每一天都離目的地更遠了一點。
從很久以前開始,池雪焰就羨慕小朋友,因為他們犯的錯誤往往幼稚可愛,靈魂也剔透干凈,最容易被正確的道理說服。
人生之初,萬物潔凈似雪,好像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他早就遺忘了那些做牙醫(yī)的遙遠日子,此刻卻異常清晰地記起了那一張張?zhí)煺娴哪橗嫞谠\室的百葉窗前,無需掩飾的歡笑與淚水。
而他已經(jīng)失去這些情緒很久了。
從打通那個由警察接起的電話開始,池雪焰就失去了分辨快樂與悲傷的能力。
就像他也失去過坦然表達愛和恨的能力。
他現(xiàn)在只覺得很累,每一次呼吸里都透著疲憊。
每天都有日夜交替的二十四個小時,味道卻是始終不變的麻木和苦澀。
他想好好睡一覺。
所以池雪焰帶著染發(fā)劑,經(jīng)過了廚房,再走向浴室。
以前他總是想不通,這個世界里有無數(shù)的未知與精彩,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要靠安眠藥才能換取新一天的到來?
如今,他終于明白了。
他有了一個與他們相似的視角。
關(guān)于難捱的生活。
可他不喜歡吃藥。
只喜歡吃糖。
他想起大學(xué)時,曾經(jīng)有老教授訓(xùn)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亂來!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來的!
那天他用很認(rèn)真的語氣說:有,比如放棄在這個世界上亂來。
現(xiàn)在,是放棄的時候了。
他不再愛自己了,不再迷戀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不再追逐那些充滿驚奇的神秘未知。
他等了一年,四季蒼白無趣。
他不再等了。
客廳里的電視機還在響著,池雪焰獨自站在鏡子前,仔仔細細地用深紅覆蓋每一縷天生的黑,然后等待上色,再用水沖洗。
這次結(jié)束染發(fā)后,他仍然待在浴室里。
今天他沒有漂發(fā),染完的紅發(fā)顏色很暗,不再耀眼。
比驟然大量涌出的鮮血更暗一些。
濃郁的液體淌過蒼白的皮膚,流進霧氣裊裊的熱水,在蓄滿水的浴缸里暈開,成了清澈的紅,像被稀釋過的甜蜜糖漿。
刺鼻的染發(fā)劑氣味與鮮血的鐵銹味交融在一起。
他放棄了這個世界。
在那個透明無措的懷抱里,在看不見的雪里。
指尖漸漸無力地松開,刀尖跌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原來冰冷的刀鋒那么痛。
在那個下雪天,賀橋也是一樣的感覺嗎?
如果可以有來生,他希望父母一直是幸福的,不會為了兒子的一意孤行而感到絲毫痛苦。
他希望賀橋能度過沒有恨意,純粹美麗的四季。
他希望他的一生始終都是幸運的,美滿無瑕的幸運。
即使那樣會讓他們不再相遇。
窗外一片晴朗,可池雪焰迷迷糊糊地想,好大的雪啊。
生命冰涼地流逝著,恍惚中,竟像一個溫暖的懷抱。
幻覺中,風(fēng)景飛逝,四季流轉(zhuǎn),孤獨的冬天倒退回曾爛漫過的溫暖,又或許是邁入了下一個冬。
他最后的心愿好像實現(xiàn)了。
不再有痛苦和壓抑的四季。
可以被擁抱的四季。
在懷里的呼吸徹底消失的瞬間,那個游蕩了一整年的靈魂忽然開始遺忘。
可賀橋不想忘記。
不想忘記母親,父親……
還有那個在相親結(jié)束后再重逢時,笑著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希望自己是個更強大的人。
他希望自己不要忘記彼此的命運。
也希望自己能在既近又遠的地方注視著池雪焰。
如果他們產(chǎn)生羈絆的前提是雙雙墜入深淵,那賀橋?qū)幵覆辉賽凵纤�,只要能看見這個生性肆意的人還好好生活著。
所以他想,如果,他不喜歡男人。
這是唯一一種他不會愛上池雪焰的如果。
雖然這個念頭很天真。
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天真的人,也許從來沒有變過。
在最天真的希望里,一切風(fēng)景都在變幻,腐爛的梨子躍上樹梢,凋零的花瓣重新綻放,消融的水珠凝結(jié)成冰,記憶與愿望模糊了界限。
公園角落里的小黃花點燃了即將枯萎的生命。
像是時光倒流,又像是邁進下一個嶄新的輪回。
覆水驀地收回,收攏到再次完整的墨綠玻璃杯中。
賀橋最后的愿望好像也實現(xiàn)了。
他沒有忘記任何一個人。
唯獨忘了自己是誰。
可在茫茫人海里流浪的靈魂畢竟需要一個身份。
流動的生命里,游蕩的靈魂追逐著那抹飄然而逝的風(fēng),而風(fēng)用光僅剩的力氣,留住了一片臟兮兮的雪花。
賀橋的記憶回到了那個下著雪的寂寞黃昏,定格在那袋沒能帶回家的糖炒栗子上。
后面那段飄零如幻覺的記憶,被噪點覆蓋,成了埋藏在冬天的秘密。
那些模糊斑駁的噪點里,只飄出一些沒能被抹去的零落碎片。
池雪焰的死亡,不知來歷的新聞,還有那些如果,充滿希冀的如果。
他是個冷靜理智、嚴(yán)謹(jǐn)縝密,以至于過分一絲不茍的人,他喜歡看新聞,對金融有天賦,又有與沉穩(wěn)個性不太相襯的天真理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點。
而他腦海里的絕大部分記憶與自己無關(guān),都屬于別人。
他像一個外來者,忽然走進了一個有著完整脈絡(luò)的故事。
他記得這個故事,卻不知道作者是誰。
這個故事,像漂浮在虛空中的一場舊夢,像本太過悲傷慘烈的。
開始了新生活的賀橋想,他應(yīng)該是穿書了,來到一個擁有主角和反派的世界。
主角是陸斯翊和段若,反派是池雪焰和賀霄。
還有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配角,賀橋,恰好與他同名,也有相同的生日。
他成了賀橋。
但又跟另一個賀橋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
比如他不喜歡男人。
比如他的心里沒有恨,只有隱隱約約的遺憾。
似乎一切都可以變得更好一些。
只要能及時修正錯誤。
他非常順利地適應(yīng)了這個身份,日子眨眼間就到了“賀橋”與主線故事最初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那一天。
笑容溫暖的母親問他想不想去相親,就當(dāng)是認(rèn)識一個新朋友。
賀橋看著相親對象的照片,嘗試與記憶里的畫面映射。
他沒有拒絕這個提議。
母親讓他穿得正式一些。
他也照做了。
并且提前到達了約定的地點,看上去很重視這場相親。
他坐在窗邊的位置等待,看見一輛漂亮的寶石藍跑車逐漸駛近。
片刻后,氣質(zhì)張揚的紅發(fā)青年走進咖啡廳,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
親眼見到池雪焰,賀橋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耳畔細小卻耀眼的黑色雪花。
這應(yīng)該是原書里沒有過的細節(jié)。
動蕩交錯的世界與有些混亂的記憶。
也許這是和現(xiàn)實之間的微小區(qū)別。
賀橋很快放下了心頭的疑惑,單純地為反派未來的命運感到可惜。
“你等了多久?”
“沒有等很久,我也剛到�!�
再標(biāo)準(zhǔn)不過的問答,接下來該談?wù)摯丝痰奶鞖�、來時的路況,再試著延伸到彼此的愛好、職業(yè)、家庭。
可語出驚人的池雪焰,突然開了一個有關(guān)領(lǐng)證結(jié)婚的玩笑。
他笑著描述出一種很壞的自己。
賀橋想了一會兒。
這恰好與他的打算不謀而合。
桌上的咖啡冒著熱氣,一旁的玻璃窗外,玫瑰色的黃昏那樣美。
所以他認(rèn)真地回答了對方的玩笑。
“好�!�
第六十九章
番外五味道(玫瑰的名字)
深邃的夜空中閃爍著時隱時現(xiàn)的紅色光點,飛機越過下方燈火斑斕的城市,抵達旅程的終點。
航班落地后不久,一輛外觀低調(diào)的黑色豪車駛出機場,雪花輕輕飄落在車頂。
寬敞的后座上,池雪焰正側(cè)眸看著窗外流動的夜景。
長街靜謐安寧,月光像甜蜜的奶油,在玻璃車窗上開出了皎潔的花,花瓣間盈滿明凈的細雪。
前兩年的冬天一直沒有下雪,今年過了春節(jié),才下起了久違的雪,像是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浪漫節(jié)日。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明天也是。
幾個小時前,池雪焰還呼吸著凜冽咸澀的空氣,連此刻的圍巾上也殘留著似有若無的海風(fēng)氣味。
今天是跨海大橋奠基的日子,他和賀橋一起出席了這場盛大的剪彩儀式。
而明天是不與除夕重疊,不需要再和家人共同度過的情人節(jié)。
從偏遠海島回到繁華城市,他一時間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以往每次結(jié)束旅程回家的時候,滿身疲憊的池雪焰總是會在車上睡著,醒來時往往倚在賀橋肩頭,這會兒卻沒有絲毫困意。
他在想像明天會怎么度過。
這是第一個將以情人節(jié)的方式度過的生日。
也是第一個全權(quán)交給別人安排的生日。
過去的池雪焰不曾想過,未來的自己會如此期待這樣一個交付到別人手中的日子。
他從來都覺得與自己相處最快樂,而現(xiàn)在,他終于從另一個人身上找到了同樣多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