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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袁陳氏原本安排了兩日后讓今夏去見見易家長輩,還咬咬牙給她做套像樣的海棠紅大袖衫子,好歹讓她看起來有點文靜娟秀的模樣。未料到今夏馬上要動身去揚州,加上路上功夫,怎么也得去個一兩個月。

    “這如何是好?要不我和楊捕頭說一聲,讓他這趟就莫帶你去了。”袁陳氏急道。

    今夏連連擺手:“娘,這可使不得,此案非同小可,十萬兩修河款下落不明,我不去就是瀆職。再說,若能找到修河款,肯定會有嘉獎。”

    對公門中事一知半解,袁陳氏反駁不了她,只得叨叨道:“易家老三你見過的吧?”

    “不記得了�!苯裣拿Φ�。

    “怎么會不記得呢?你上個月才送了筐炭去他家中�!�

    “我就記得那筐炭挺貴的。”

    袁陳氏無奈地盯了她看一會兒,直看得今夏全身發(fā)毛:“你這孩子,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吧?”

    “娘……”今夏忙好言好語勸她,“我真不記得他什么樣�!�

    “不記得就算了,這事反正有我替你做主�!痹愂线豆局�,“易家是讀書人,斯斯文文的,嫁過去也不會委屈了你……”

    “娘,娘!這事不急啊,等我回來咱們再說!您千萬別急��!”今夏連忙道,同時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行裝,又從懷中掏出四兩銀子遞給袁陳氏,“這趟出門時候久,我先從衙門預(yù)支了這兩月俸祿,您先留著用�!�

    袁陳氏收好銀子,送今夏至門口,交代道:“路上自己小心,凡事不可逞強�!�

    “放心吧,沒事。”

    今夏拎著包裹往衙門走,想著懷里所剩無幾的銅板,默默嘆了又嘆。

    從京城到揚州,有南北大運河,坐船自然是最方便的,又快又可省卻一路顛簸。河道內(nèi)有官府的官船,被稱為站船,取驛中之驛站的意思。楊程萬等人隨著劉相左上了站船,得知錦衣衛(wèi)經(jīng)歷陸繹早已上船,且已等了他們半個時辰。

    “陸大人已在艙內(nèi)歇息,命我等不可打擾�!贝は騽⑾嘧笤囂絾柕�,“是否要小人通報一聲?”

    大理寺左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兒,自是比從七品錦衣衛(wèi)經(jīng)歷要高,不過劉相左卻是氣短得很,更不敢讓陸繹前來參見,訕訕笑道:“不急不急,過會兒再說吧�!�

    官船上的人,常年與各級官員打交道,看人下菜碟的自然占多數(shù)。楊程萬等人不過是沒品沒階的官役,自是不會有人把他們當回事。當下船工只是告訴他們各自船艙位置,便忙著引劉相左去船艙。

    官船有官船的規(guī)則,有品階的官兒所住船艙在上層,寬敞明亮整潔;而像今夏等不入流的小吏只能住下邊的船艙,狹小陰暗且潮濕。至于船工所住之處更差,只能幾個人擠一間窄小船艙。

    楊岳先陪著楊程萬進船艙,替他煮上家中帶出來的茶沫子,待茶香驅(qū)走室內(nèi)霉味,才請爹爹歇息。今夏不習慣船艙狹小,那股經(jīng)年不散的霉味更讓人覺得憋氣得很,便獨自到甲板上透氣。

    南北大運河水道修于永樂年間,自此南北漕運暢通無阻,南方的糧食源源不斷地運往北方,供應(yīng)北方城市與駐軍。河面上,漕運的船只絡(luò)繹不絕,成群結(jié)隊的野鴨子出沒波濤之中。南方稻米漕運北上,無數(shù)糧食遺漏河內(nèi),養(yǎng)得水道內(nèi)魚肥鴨壯。

    今夏俯在船欄上,盯著野鴨子,眼神有點發(fā)直。

    楊岳上甲板來尋她,循著她的目光望去,情不自禁地贊嘆道:“真肥��!”

    “是吧,”今夏連連點點表示贊同,雙手握拳痛惜道,“早知道平日無事就該來這邊逮野鴨子,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呢�!�

    “賣了多可惜,好吃著呢。這野鴨子肉緊,和家鴨不同,想好吃就得用刀切厚片,放溫油里滑一滑,”說起烹調(diào),楊岳就有些剎不住,“雪梨洗干凈也切片,兩片雪梨夾一片鴨肉,放入油中反復(fù)炸,炸到鴨肉酥爛,那味道……”

    “別招我,正餓著呢!”

    今夏痛苦地制止他,她身上缺錢,本想到衙門里蹭頓飯,可為了趕船,連飯都沒蹭上。站船上沒到飯點是沒東西吃的,現(xiàn)下是餓得前胸貼后背。

    似早知她會餓,楊岳自懷中取出樣物件遞過去。

    低首一看,是用層層油紙包好的蔥油餅,今夏感激嘆道:“知我者也!”顧不得多說,她先解開油紙,連咬了幾口,大嚼起來。

    “又沒吃飯?”

    今夏瞥了他一眼,邊嚼邊答道:“小爺……忙……”

    “缺錢也不能不吃飯啊你!我聽說你預(yù)支了這兩月的月俸�!睏钤腊欀碱^看她,“你到底得攢多少嫁妝才能嫁出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彼斈暌彩墙裣牡氖窒聰⒅�。

    蔥油餅不大,今夏再接再厲咬幾口,便吃光了。

    “別提了,這次不光是錢兩的問題,比這還麻煩�!苯裣挠眯渥幽ㄗ�,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告訴他,“……看我娘的架勢,這回的親事她是志在必得�!�

    話音剛落,楊岳就笑開了:“這是好事啊,哪家的倒霉孩子被你娘看上了?”

    今夏惱怒地瞪著他:“滾!”

    楊岳盡量忍住笑,溫和道:“夏爺息怒,我不笑就是了,你說說,到底是哪家的倒霉……不不不,哪家有這么大福氣?”

    今夏狠狠剜了他一眼,才道:“易家老三�!�

    “易家……哦,我記得,是你弟弟的夫子吧�!睏钤傈c頭贊嘆道,“還是你娘想得長遠,把你嫁過去,以后的束脩可就全都省了。”

    “何止啊,還有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逢年過節(jié)花樣八門的禮,就全省了。”今夏補充道,“一年劃拉下來,能省不少銀子呢。”

    “這么好的事!你還不趕緊嫁了�!�

    楊岳嘿嘿直笑,躲開今夏踹過來的兩腳。

    “小爺我現(xiàn)在過得是憋屈了點,可好歹落個自在。易家那幾個兒子,整日里滿口只會‘之乎者也’,身子骨弱得風吹吹就倒了,我憑什么嫁過去給他家當牛做馬。”今夏很是不忿,“真嫁過去還不得把我憋屈死!”

    “你沖我嚷嚷有什么用,跟你娘說去。”楊岳還是笑。

    “我娘就認錢,沒錢怎么跟她說……唉,不提這些糟心事了!”今夏看著楊岳,忽然計上心頭,“要不,我跟我娘說,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

    楊岳差點一頭栽下河去。

    “我就委屈點,跟你湊合湊合過算了?”今夏思考地看著他。

    楊岳頭搖地脖子都快抽筋了:“千萬別,我高攀不起,你可不能這么委屈自己!真的!”

    今夏瞇眼探究地盯著他。

    楊岳一臉肅穆,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真誠些。

    過了半晌,今夏才悠悠嘆了口氣:“是不行,你睡覺還打呼嚕呢,誰受得了�!�

    她悵然轉(zhuǎn)過身,陡然發(fā)現(xiàn)身后不遠不知何時站著一人,醒目的大紅飛魚蟒袍,腰束鸞帶,配繡春刀……

    陸繹!

    ☆、第五章

    陸繹似乎沒留意到他們,他手上端著一蓋杯,賞著江景,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裊裊,氤氳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隱。

    依著今夏的想法,橫豎他沒瞧見,自己也犯不上去見禮,偷偷溜開才是方便。沒準陸繹還記得那晚新豐橋頭的事,若是認出他們倆來,想起那二兩銀子,很難說對她會有什么好印象;心眼再小些,存心找她晦氣也說不定。

    而楊岳遲疑一瞬,想著官階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禮,已忙上前一步施禮道:“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

    今夏來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上施禮:“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

    陸繹抬起眼簾,淡淡嗯了一聲。

    這般近的距離,今夏瞧他面上并無異色,想是沒認出來,便暗暗松了口氣。

    “楊程萬楊捕頭何在?”陸繹問道。

    “我爹爹腿腳不便,正在艙內(nèi)休息。”楊岳答道。

    陸繹手略一抬,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帶路,端著的茶碗順手往旁邊一遞,正是今夏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這動作著實過于順手,自然而流暢,至于于今夏在腦子還未轉(zhuǎn)過彎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自動自覺地接過茶碗,替他捧著。

    楊岳帶著陸繹往楊程萬歇息的船艙去。

    今夏在其后,木愣愣地看了眼手中茶碗,這才回過神來,為瞬間從捕快變成小廝的遭遇默了默,然后快步跟上,心中暗暗詫異:他為何不先去見劉相左,而是要先見楊頭兒?

    行至楊程萬船艙前,楊岳輕叩艙門,喚道:“爹,經(jīng)歷陸大人來了�!�

    里面沒有任何聲響,也聽不到任何回應(yīng)。

    “我爹他年紀大了,耳朵也有點背,可能沒聽見……”楊岳忙向陸繹解釋道,“陸大人千萬別見怪,要不回頭等他醒了,我再告訴他?”

    陸繹不答話,面如冰雕,靜靜地立在艙門前,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

    “經(jīng)歷大人……”

    今夏擔憂這位錦衣衛(wèi)經(jīng)歷是故意想找楊程萬的麻煩,也開口打圓場。她剛張口,艙門就吱嘎一聲被打開,楊程萬披衣立在門口:“經(jīng)歷大人,楊程萬天殘之人,還請恕禮數(shù)不周之罪�!�

    “楊前輩客氣�!标懤[的語氣甚是溫和。

    楊程萬淡淡一笑,往里讓去,將陸繹請進了船艙。

    楊岳和今夏兩人當仁不讓地跟進來。陸繹本已落座,正待與楊程萬交談,見他二人一左一右門神般杵在眼跟前,神情淡淡的,只是不說話。

    “你們倆,出去�!睏畛倘f朝左右道。

    楊岳與今夏不敢違逆,乖乖出去,把艙門復(fù)關(guān)好。

    “楊前輩……”陸繹剛開口。

    “經(jīng)歷大人稍候片刻。”

    楊程萬行至門口,一把拉開艙門,各自拿著皮制小聽甕貼在艙門上偷聽的今夏和楊岳差點跌進來。將小聽甕盡數(shù)收繳,楊程萬瞪了他們倆一眼:“天黑之前,關(guān)于這艘船,還有船上的人,我要你們都做到心中有數(shù)�!�

    “爹……”

    “頭兒……”

    兩人同時哀號出聲。

    “我隨時抽查�!睏畛倘f簡要道,隨之將門關(guān)上,轉(zhuǎn)身朝陸繹笑道,“犬子徒兒頑劣,讓您見笑了�!�

    陸繹此時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經(jīng)提過,當年在錦衣衛(wèi)中,您的追蹤術(shù)無人能及,堪稱一絕,現(xiàn)下后繼有人,也是件好事�!�

    楊程萬不置可否,只問道:“令尊身體可還好?”

    “還是老毛病,一累就易犯心口疼�!标懤[不動聲色地察看楊程萬,“我常勸他將養(yǎng)著,可他也聽不進,閑下來常想起從前的許多事兒。家父多次提起過你,心里是很盼望你能回去幫他。”

    “多謝他還記掛著我這把老骨頭�!睏畛倘f淡淡笑著,疏離而客套。

    “家父讓我?guī)Ь湓捊o您——”陸繹注視著他,“——死者已矣�!�

    聞言,楊程萬靜靜而坐,良久才緩緩道:“以前,我也認得一位從七品錦衣衛(wèi)經(jīng)歷,官階職位都與大人一樣,他姓沈�!�

    陸繹靜默著,這位沈姓從七品錦衣衛(wèi)經(jīng)歷,他知道。

    沈鍊,字純甫,江西會稽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后任錦衣衛(wèi)經(jīng)歷。秉性剛直,因親眼目睹“庚戌之變”,百姓家破人亡慘劇,沈鍊忍無可忍上疏歷數(shù)嚴嵩十大罪狀,結(jié)果被處以杖刑,發(fā)配居庸關(guān)外。而后,沈鍊被殺害于宣府,兒子沈袞、沈褒被關(guān)入監(jiān)牢活活打死。

    楊程萬澀然苦笑道:“當年,令尊雖然身為錦衣衛(wèi)最高指揮使,但對我和沈鍊卻另眼相待,甚至與兄弟相稱。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報答不了了。如今的楊程萬已不中用,既老且殘,只能在衙門里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面前的人不過四十多歲,卻是半鬢花白,疲態(tài)備顯,與爹爹描述中那位屢破奇案的錦衣衛(wèi)鎮(zhèn)撫相距甚遠。究竟這是表相還是他當真心如枯槁?陸繹注視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輩不必現(xiàn)在就匆匆決定。此番揚州之行,言淵年少,還要仰仗前輩多多指點教導才是。”

    “經(jīng)歷大人客氣,豈敢豈敢�!睏畛倘f忙道。

    陸繹再不多話,起身拱手,告辭而出。

    艙房內(nèi)僅余楊程萬一人,復(fù)坐回椅子上,靜靜看著對面那杯茶水,目光復(fù)雜。

    站船夜泊,半宿無事,到了天蒙蒙亮時,卻鬧起了大動靜。

    今夏睡得迷迷瞪瞪,只聽見艙門被敲得震天響,還以為是走了水的大事,忙披衣起來開門。門一開便被兩名頭戴墨色折檐氈帽身穿青衣束黃戰(zhàn)裙的官兵強行闖入,話也不多說,徑直將艙內(nèi)物件翻了個底朝天,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又轉(zhuǎn)向今夏……

    “搜她的身!”其中一人道。

    “慢著!”這幫人無禮至極,今夏已是氣不可遏,“大家都是吃公中飯,你們丟了東西與我有何相干,憑什么來搜?!”

    “好大膽子,小小一名賤吏,膽敢這般說話!”高個官兵疾言厲色道,“眼下丟失的可是仇大將軍為母賀壽的生辰綱,別說搜你的身,就是拿你的命來也不夠抵�!�

    原來是仇鸞的手下,難怪如此囂張,今夏冷哼道:“雖說你家將軍現(xiàn)在圣恩寵眷,可小爺我勸你們一句,公門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凡事莫做絕了!”

    高個官兵壓根不理會,上前就要搜她的身。今夏急退兩步,飛腿踢出,干脆利落地將那官兵踢得踉蹌后跌。

    “以為小爺好欺負么?哼!”

    “你個小娘皮兒,”高個官兵扶著艙壁站起身,拔出腰際佩刀,惱怒道,“老子剁了你!”

    今夏冷眼看著那刀劈過來,不避不讓,待那刀險險到了眼前才飛快一偏頭,樸刀砍入門板之中。

    “嗤……久聞仇大將軍帶兵有方,捷報頻傳,連殺五名蒙古人都敢上折子請功,難怪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話真是沒錯。”

    今夏笑著嘲諷道。

    兩名官兵怒氣更甚,正欲再砍殺過來。正巧楊岳趕了過來,看見今夏無恙才松了口氣,忙打圓場道:“大家都是公門中人,為國效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傷了和氣就不好了�!�

    邊說著,他邊把今夏往外拽,在她耳邊低聲道:“這幫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爹在外頭等著呢�!�

    今夏被他直拽到甲板上,看見甲板上數(shù)十支火把,將船照得亮如白晝。船頭密密麻麻全是人,不僅船工都被趕了出來,連楊程萬、劉相左還有陸繹等人也都在。一人頭戴紅纓花尖頂明鐵盔身穿魚鱗葉齊腰明甲皮毛緣邊,按理說該是威風凜凜才是,但此人卻是一副禍事臨頭垂頭喪氣的模樣,他身旁緊跟著一名旗牌官,身后還有眾多軍士。

    “頭兒�!苯裣目康綏畛倘f旁邊,忿忿不平低聲道,“這幫人忒囂張了。”

    之前那兩名官兵也從艙內(nèi)沖出來,指著今夏朝為首那人嚷嚷道:“這小娘皮兒不讓我們搜,還敢動手,出口侮辱大將軍,肯定就是她……”

    “廢話!屋子里翻了個遍就算了,還想搜小爺身。當小爺是軟柿子啊,你捏一個試試,看我不炸了你的手!”今夏中氣十足地嚷回去。

    “搜身?”楊程萬詫異地一本正經(jīng),“參將大人不是說生辰綱有七、八大箱,難不成我這小徒兒身上裝得下?”

    王方興,仇鸞帳下參將,見屬下如此不檢點,還是在錦衣衛(wèi)經(jīng)歷和大理寺左寺丞面前,頓覺顏面盡失,狠狠扇了高個官兵一巴掌:“沒出息的東西!滾!”

    劉相左作為此間官階最高的人,卻也是個脾氣最溫吞的老實人,深知仇大將軍的人是須給三分薄面的。被人半夜吵醒,他倒也不氣惱,溫和問道:“王參將,我等還有公務(wù)在身,若是已經(jīng)搜查完畢,我等就要回去休息了�!�

    王方興連忙施禮道:“卑職管束不周,手下魯莽行事,驚擾了大人休息,請大人千萬恕罪,改日一定登門賠罪�!�

    “小事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劉相左施施然行回船艙,背影很快消失。

    “陸經(jīng)歷……”

    王方興轉(zhuǎn)向陸繹,正要說話,便聽陸繹冷冷道:“王大人,這生辰綱是何時丟的?”

    “丑時二刻過后,因為丑時二刻交班時,箱子都還在�!蓖醴脚d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們說話的檔兒,今夏歪靠在楊岳身上,困得直打哈欠,預(yù)備著若沒自己啥事就回去接著睡回籠覺。她對這位仇鸞大將軍著實無甚好感,他的生辰綱丟了,倒是很想拍手叫好。

    “楊捕頭,”陸繹轉(zhuǎn)向楊程萬道,“素聞您的追蹤術(shù)不凡,不如去案發(fā)現(xiàn)場看看,或許能找到線索,有助于王參將追查生辰綱下落�!�

    “這,還請大人恕罪。”楊程萬佝僂著身子,道,“經(jīng)歷大人抬舉原不應(yīng)推遲,但我這眼睛到了夜里頭倒有一大半東西都是雙影,實在是不好使。”

    王方興見他佝僂著身子,腿又是瘸的,也未將他放在眼中,只是礙于陸繹的面子不好開口推卻。

    “如此……”陸繹盯了他片刻,目光看不出絲毫情緒,轉(zhuǎn)而道,“那不如讓你徒兒去看看吧�!�

    他這般說來,楊程萬自然不好再推辭,轉(zhuǎn)頭朝楊岳今夏吩咐道:“你倆就上船去,要仔細……”

    “頭兒,我何時不仔細了?”今夏奇道。

    楊程萬狠瞪她一眼,仍叮囑道:“仇大將軍的生辰綱非同一般,你二人細細留意,且不可胡亂說話,明白么?”

    今夏楞了一瞬,不能盡明其意,只得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畢竟是父子倆,楊岳已隱隱意識到此事有蹊蹺之處,與爹爹對視一眼,方與今夏登上鄰船。

    ☆、第六章

    押送生辰綱的這只站船與今夏她們所乘之船要大許多,生辰綱的那批箱子就存放在軍士們艙房的下面,且有軍士把守門外。據(jù)王方興所說,兩個時辰便換一次崗,船艙內(nèi)外皆有軍士守著。

    “里頭的軍士莫不成被殺了?”今夏邊行邊隨口問。

    “那倒沒有,他們?nèi)蓟璧乖诘�。�?br />
    “中了迷香?還是蒙汗藥?船上負責飲食是誰?還在嗎?”她習慣性地連珠問道。

    答話的旗牌官瞥了她一眼,瞧她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娃兒,生得一派天真浪漫模樣,問起話來卻是老成得很,當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船上大伙兒的吃食都是一樣的,且晚飯后才換得班,之后他們并未吃過別的東西。

    有軍士在前頭引著他們往存放生辰綱的船艙去,今夏行得甚慢,一路東看西瞅,剛彎腰入艙口,便剎住腳步,連著嗅了好幾下,笑瞇瞇道:

    “大楊,你聞,這迷香真不錯,還是韭菜味的。”

    楊岳也跟著嗅,道:“這船上晚上準吃韭菜炒雞卵了�!�

    “我說呢,怎么我一聞就餓了呢。”

    今夏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餓的時候嗎?”楊岳順口調(diào)侃道,探身到艙內(nèi),看見三、四名軍士歪歪斜斜地癱坐在地上,確是一副中了迷香的模樣。

    陸繹隨后進來,淡淡地打量倉內(nèi),此倉長兩丈不到,寬約丈許,僅有一門一窗,與尋常船艙無異。

    “生辰綱一共有幾大箱?”他問王方興。

    “共有八箱,不光是金銀首飾等等,其中還有字畫與絲帛�!蓖醴脚d唉聲嘆氣,“臨行前仇大將軍是再三叮囑,我也是小心謹慎,這船只運生辰綱,不敢讓其他人等上船來,免得人多手雜�?烧l想得到這賊人這般狡猾……”

    陸繹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王方興訴苦,看見今夏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輕刮了下,放到鼻端輕嗅。

    地上隨處可見點點滴滴的蠟油!其上腳印縱橫!

    “這么多蠟油?”她自言自語。

    “哦……這個是……”旗牌官忙解釋道,“我因怕字畫、絲帛等物受船上的潮氣,所以特地用蠟將接口處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參將大人回稟過的�!�

    王方興聞言點頭:“是這么回事,那些字畫名貴得很,生了霉斑就不好了�!�

    “看不出你們還是個精細人�!苯裣乃菩Ψ切Φ�,也不看他,又從懷中掏出一枚通透小巧的水晶圓片,在火光下細細端詳蠟油。

    楊岳在昏迷的軍士前蹲下來,靠近口鼻處聞了聞,嫌惡地皺皺眉頭。

    陸繹執(zhí)起另一軍士的手腕,修長手指搭到軍士脈搏之上,仔細把脈。王方興滿面焦灼地在旁望著,忍不住問:“……如何?”

    直過了半晌,陸繹才放下軍士手腕,朝王方興淡淡道:“性命無憂,再等一、兩個時辰,待藥效一過便可醒�!�

    “那就好,那就好�!蓖醴脚d焦急地握著拳,道,“說不定他們見過賊人,醒了之后能說出線索來�!�

    此時今夏丟了蠟脂碎屑,手持火燭,繞著這間艙室慢慢而行,時而偏頭細看艙壁上的劃痕,時而低頭伸手丈量地板,最后停在窗前,又拿水晶圓片照著窗框細看……

    王方興不知道這兩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么鬼,見他們不緊不慢地晃悠著,又不說有什么線索,心下已經(jīng)是極不耐煩,若非礙于陸繹的面子,早就將他二人轟將出去。

    自那夜在新豐橋頭,聽今夏出言點出算命先生衣著上的破綻,現(xiàn)下又曉得她跟隨楊程萬,陸繹倒是十分想見識一下父親口中所說的追蹤術(shù),故而不急不躁,慢慢等他二人在室內(nèi)勘查。

    所看到的細節(jié)越多,今夏目中的疑惑也漸增,與楊岳對視片刻之后,便有些明白之前楊程萬所叮囑的話——“且不可胡亂說話”。只是若案情果真如此,那著實無趣得很,她直起腰暗自撇嘴,想著還是早些回船睡個回籠覺是正經(jīng)。

    “兩位可是有線索了?”沒有漏過她的細微表情,陸繹立時問道。

    “這個……”今夏先看了眼楊岳,才慢吞吞道,“賊人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線索,我等只怕是無能為力�!�

    楊岳在旁連連點頭,看不出是在贊同她的話,還是在贊許她說的好。

    王方興擺擺手,一臉早就料到的模樣:“這又不是尋常偷雞摸狗,你等查不出來也不奇怪,行了行了,本來也就不指望你們,下船去吧。”

    倦倦打了個呵欠,今夏也不打算與他一般見識,拖上楊岳便打算走了,卻又聽見王方興還在背后朝陸繹感慨……

    “其實我知道,現(xiàn)在京城里頭的案子幾乎都是錦衣衛(wèi)在辦,六扇門不過是虛有其名,養(yǎng)著一幫子閑人,常常案子查不出來又推給你們……”

    聽到此處,今夏剎住腳步,轉(zhuǎn)頭看向王方興道:“我等雖不才,但也不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只是我擔心說了出來,參將大人也未必拿得住他們�!�

    王方興完全未將她放在眼中,干笑道:“笑話,我等守衛(wèi)邊關(guān),斬殺胡人,豈有拿不住毛賊的道理。你這小捕快不必說這些唬人的話,究竟有何線索倒是說說�!�

    “你這些箱子是黑漆樟木箱,長兩尺八,寬一尺六,高兩尺一,沒錯吧?”今夏微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王方興連同手下旗牌官一下子愣住。

    “你,你見過這些箱子?”

    “不過是循痕推測而已,地上這么多蠟油的痕跡,想裝著不知道都難。”今夏接著道,“我方才說參將大人未必拿得住他們,是因為這伙賊人人數(shù)眾多,有恃無恐,十分囂張,壓根未把王方興一眾軍士放在眼中�!�

    “何以見得?”陸繹盯著她追問道。

    今夏指指艙壁上好幾處劃痕:“墻都劃成這樣,搬箱子時的動靜可想而知,鬧這么大動靜,只能說明這幫賊人有恃無恐�!�

    “你怎么知道這些劃痕是賊人所劃,說不定是軍士們搬箱子進來時劃到的�!�

    今夏將手中的水晶圓片遞過去,示意他自己看,然后道:“方向不一樣,刮出來的痕跡也不同,你仔細看劃痕細微處�!�

    水晶圓片接在手中,尚帶著些許她的手溫,光滑潤澤,陸繹低頭看去,水晶精致小巧,中凹邊凸,隔著水晶片望去,可將物體放大數(shù)倍。劃痕細微處,木屑卷邊,方向果然與她所比劃的一樣是朝上,自然是將箱子抬起時劃到的。

    楊岳重重地咳嗽幾聲,示意今夏不可再說下去,他才方道:“雖然能看出些許線索,但此案復(fù)雜,我等只是一應(yīng)小捕快,經(jīng)驗尚淺,只知是一伙江洋大盜所為,人數(shù)應(yīng)在四至六人之間,作案手法嫻熟,顯然是慣犯,此刻只怕已經(jīng)順水而下,遠在幾里之外,追蹤不易。”

    今夏斜眼睇他,總算勉強忍住不說話。

    王方興呆呆聽了半日,直至此時方才插得上口,連連點頭道:“這河道分支甚多,若賊人已經(jīng)順水而下,如何追蹤得到?王某身受大將軍厚恩,如今生辰綱被劫,賊人無蹤,實在無顏回去見大將軍。”

    絲毫沒有照顧王方興情緒的認知,今夏戲謔道:“王大人千萬想開些,莫做輕生之舉,否則豈不可惜了眼下這套富貴……”

    “你……這是何意?”王方興猛地盯住今夏,目光中有著明顯的怒意。

    “她的意思是說,王大人能在仇大將軍麾下做事,這套富貴不易,我等著實羨慕得很,羨慕得很�!睏钤罁屧诮裣拈_口前打圓場,朝王方興拱手道:“我等不才,無法幫上忙,還請大人見諒�!毖韵轮獗闶谴蛩愀孓o了。

    對于他們,王方興似乎也已用盡耐心,頗不滿地打了個請便的手勢,眼見著今夏與楊岳出了艙室,才朝陸繹干笑道:“你瞧瞧,這些六扇門的人,要么推脫雙目有疾,要么就只會說得天花亂墜,半點事情也做不來�!�

    陸繹輕咳兩聲,也朝王方興拱手告辭道:“大人也不必過憂,待軍士醒后,也許尚有轉(zhuǎn)機也不一定�!�

    王方興只作愁眉苦臉狀,還禮后請旗牌官將陸繹送下了船。

    復(fù)回到站船上,天蒙蒙泛著魚肚白,河面晨霧蒙蒙,寒意沁人。

    “哼!小爺放他一馬,他倒當我們是吃素的!”今夏在寒氣中縮著脖子惱怒道,“不識抬舉!”

    楊岳回首望了眼王方興的站船,才朝她道:“爹爹再三交代莫要胡說,你方才說些什么?幸好我把話兜回來,否則又是麻煩。”

    “就是看不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德行,”今夏不滿道,“別的都不提,無端地攪了我的好覺,鬧得雞犬不寧,不過是為了拖這一船人為他做個見證罷了�!�

    楊岳豈能不知王方興的用意,只是他們身為小小捕快,莫說翻江倒海,便是連個水花兒都濺不起來,遇著官兒,也只能忍氣吞聲裝聾作啞。

    “夏爺,等您有朝一日高升首輔的時候再逞能行不行……衙門俸祿不多,好歹也是筆銀子啊。”

    楊岳戳戳她額頭。

    “知道了知道了,看在銀子的份上,下次我會再忍忍�!苯裣臎]奈何道。

    兩人回到楊程萬船艙,將王方興船上的情況向他復(fù)述。

    “守生辰綱的軍士不是中迷香,而是因為喝了蒙汗藥而陷入昏迷�!睏钤老虻A報道。

    今夏也不說廢話,直接道:“艙室內(nèi)所有的腳印都是軍士的腳印,根本沒有外人進入過——王方興擺明是想自己吞了生辰綱,賊喊抓賊�!�

    楊程萬聽罷,并無詫異之色,淡淡道:“那倒未必,我瞧他那副著急的模樣,不像裝出來的。倒是他身旁的旗牌官有些問題?”

    “旗牌官……”

    “你們沒有留意過他嗎?”

    “我是覺得他有點怪,留意到他衣袍下擺上有很多蠟油,靴面也有蠟油……當時我還覺得奇怪,后來看到艙室里的蠟油就明白了�!苯裣南胫�,“好像就沒別的了�!�

    “爹爹,你的意思是他偷了生辰綱?可他放哪里?”楊岳問道。

    “應(yīng)該還在船上。”楊程萬有點不滿地看向他們倆,“你們回來之后沒有留意過這條船的吃水線嗎?這條船,從�?康浆F(xiàn)在,吃水線沒有變化過�!�

    今夏吐了吐舌頭,繼而恍然大悟道:“那些蠟油!不是為了防止潮氣,而是為了防水,我明白了!他是把箱子放到水下了。他肯定是覺得這批貨放眼皮底下才安心。”

    聽出她語氣中的躍躍欲試,楊程萬警告意味地盯了她一眼:“仇鸞的家事與我們無關(guān),丟了就丟了,不許插手�!�

    “哦……”

    今夏與楊岳應(yīng)了,諾諾地退了出來。

    ☆、第七章

    折騰了半宿,楊岳也困得很,打了個呵欠就預(yù)備回艙歇息,前腳剛想踏進去就被身后的今夏一把拽住。

    “你又怎么了?”他一回頭就看見今夏一反方才困倦模樣,雙目炯炯有神。

    “噓……我想下水瞧瞧去!”

    今夏附在他耳邊低聲道。

    楊岳連想都不想,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爹說了,不讓咱們插手�!�

    “你還記不記得他怎么說的,說咱們光會說得天花亂墜,辦不成事情。你再想想他是什么人,仇鸞的參將,仇鸞弄個馬市,搞得天怒人怨,這窩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今夏循循善誘地啟發(fā)他,“咱們悄悄潛下去,把這批生辰綱全沉到河里頭去,讓他找不著也不敢嚷嚷,吃個啞巴虧�!�

    楊岳雖然也惱王方興,立場倒還堅定,只繼續(xù)搖頭:“不行,爹爹說了……”

    “我知道,頭兒的話我聽,我聽,我聽……”今夏打斷他,“頭兒不許我們插手這事,我沒打算插手!我就是想教訓教訓他,在我們面前,什么千年道行的狐貍沒見過,他算哪根蔥�。 �

    “……我覺得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夏細瞧楊岳神情,瞧他仍是躊躇,便佯作道,“……算了,我自己去,不耽誤你�!闭f話間,她便自顧走了出去。

    饒得知道這丫頭故意做出這般模樣,楊岳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還是追上她:“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應(yīng)我就行�!苯裣亩谒�,“要緊的是,別讓人發(fā)覺�!�

    “……明明是個官家,偏偏做一副賊樣,何苦來�!�

    楊岳直搖頭,拿她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此刻天色又稍亮了些,只是河面上寒意逼人,楊岳看看蒙著薄霧的河面,打了個寒戰(zhàn),勸今夏道:“我看還是算了吧,又不是為了查案,這么冷的水跳下去不劃算�!�

    “那不行,我非讓他吃這個啞巴虧不可!”

    今夏撿了船側(cè)僻靜處,手腳麻利地脫了靴子,又除下外袍,只伶伶利利穿著小衣,還未下水便先打了個噴嚏。

    “你說你這是何苦�!睏钤肋想勸。

    “噓……”

    今夏朝他打了噤聲的手勢,簡單做了幾下熱身,背靠船欄一個倒仰,只聽得水花輕響,她已輕巧入水。

    知道她水性好,楊岳倒不擔心,只是生怕她被王方興那船上的人發(fā)現(xiàn),不免忐忑,時時留意著那船上的動靜。

    略顯渾濁的河水,加上晨光熹微,水下光線昏暗,影影綽綽,搖曳變幻。今夏在河面之下目力所及不足兩尺,只能循著記憶中王方興站船的方位游去。

    站船的輪廓很快出現(xiàn)在眼前,今夏游過去,慢吞吞地繞著它轉(zhuǎn)了一圈,看不出任何異樣,遂貼近了船身,一點一點地察看,間或著浮上水面換氣。

    這站船的船底共有八個水密封艙。水密封艙,顧名思義,每個艙室都是密封的,便是其中一個艙室不慎進水,也可保證水不會淹到其他艙室,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船的安全。若只有一個水密封艙進水,對于整艘船來說,并不會有危險,只需待船停靠之后,再做修整便可。

    當今夏摸到靠近第五個水密封艙的位置時,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此處船板完全沒有密封性可言,手覆上去,船體一起一伏間甚至能感覺到水在縫隙中進進出出。

    “就是這里了!”今夏心中一動,“這些家伙,為了避人耳目,居然把生辰綱藏入水密封艙之中�!�

    上水面換過氣后,她復(fù)潛下來,因水底光線實在太暗,看不出開關(guān)機括在何處,只能用手在船板上摳著縫隙慢慢地一寸寸摸索……

    “沒有機括?”

    她皺皺眉頭,雙手摳住船板底部邊緣,試著扳動,這塊船板紋絲不動,再一看,壓根就用竹釘釘死了。

    “真是一幫子粗人!直接釘死,就不能弄個細巧活兒�!�

    今夏暗自咒罵著,后悔沒帶把匕首下來,上腳用力踹了好幾下,仍舊毫無作用。別無他法,她想著只得回去讓楊岳扔把匕首下來撬,剛在水中旋身,便看見近處竟有個黑影,也不知什么時候存在,一時間模模糊糊也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她背貼住船體,緊盯住那黑影,心下不免緊張思量:若來者是王方興手下的人,自己是該開溜還是開打?

    還未等她想出應(yīng)對之策,那黑影似已知她察覺,河水波動,靠近前來,面目漸漸清晰,并非王方興手下,卻是更加難以對付的人——陸繹!

    一身石青水靠,愈發(fā)顯得他面如寒玉,發(fā)如烏墨。

    他怎么會到水下來?!

    難道他也猜出那生辰綱就藏在船底?

    今夏不得其解,只是眼下這境況,也容不得她再想,因陸繹正朝她游來。陸繹功夫不再其父之下,她那三兩下花拳繡腿決計不是他的對手,打是肯定打不過的,估計連逃也挑不掉。陸炳與嚴嵩交好,他大概也算是嚴黨,與仇鸞便算是一丘之貉,實話自然是不能跟他說,該想個什么法子脫身才是。

    “陸大人,一表人材,晨泳對身體好啊�!彼睦锵胫S便客套幾句,張了張口,冷不防口中吐出一長串泡泡,方才記起自己尚在水中,忙用手指指上面,示意自己要上去換氣。

    不待陸繹回應(yīng),她雙足一蹬便要上浮,才浮至一半,忽覺左臂被拿住,銅箍鐵鉗般,身子一歪便被一股大力拽了下來,正見陸繹冷冷地看著她。

    “唔唔……唔唔……”

    她手足亂蹬作出痛苦不堪的憋氣狀。

    陸繹微微偏頭,看戲般無動于衷,手不曾松開半毫,一副就算她當真憋死也不會眨一下眼的架勢。

    他這般模樣,今夏自覺無趣,便只得停下來,干瞪著他。

    直至此時,陸繹方才松開手,游到今夏試圖打開的那塊船板旁邊,仔細看了兩眼,冷不防便一拳擊打過去,將今夏嚇了一跳。

    水波翻涌,船板碎裂,破開來一個大洞。

    也不見他運氣準備,隨隨便便一拳便有這么大力道,今夏心中暗嘆,看來此人確是不好招惹,該小心行事才是。

    隨著船板殘片被陸繹剝下,第五個水密封艙內(nèi)的情景便盡露在他們眼前,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擺在其中……

    陸繹朝今夏打了個手勢,要她幫忙一起搬箱子。

    也不知他要將這箱子搬到何處?是他自家想獨占了?還是想拿來整治王方興一番?今夏心中疑慮甚多,又不能問,只得游過去幫最近處的箱子。

    兩人各攜了一口箱子往回游,今夏慢騰騰地跟在他后頭,待游到站船旁邊,陸繹手扶著船壁用力一撐,整個人破水而出,帶著箱子躍上站船去,獨留今夏一人在水中瞠目結(jié)舌。平日里她也與錦衣衛(wèi)略略打過些交道,會耍威風的倒是不少,有真本事的卻是屈指可數(shù),更別提像陸繹這般身手。

    他爹爹打小與圣上一塊兒長大,關(guān)系親厚,又是錦衣衛(wèi)最高指揮使。他身為陸炳之子,居富貴之家,錦衣玉食,還能老老實實地練一身真功夫,倒真是難得。

    今夏拖著箱子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箱子甚沉,她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吃力之極,仰著頭小聲喚楊岳,叫他來幫忙。

    片刻之后,楊岳沒出來,上頭倒丟下來一根繩索,然后傳來陸繹的聲音:“把繩子捆箱子上!”

    今夏依言捆好。

    陸繹一拽,箱子凌空而起,帶著水滴飛上船去,然后,繩索又被丟了下來,隨之而來的仍是陸繹的聲音:“把其他幾箱都搬上來�!�

    被河水泡得渾身發(fā)冷,露在水面上被風一吹,更是冷得直打哆嗦,再聽見他這話,今夏呆楞之下直想罵街,腹誹道:“小爺是六扇門的人,又不是錦衣衛(wèi),憑什么來差遣我!”

    陸繹只吩咐了這么一句,便再無聲息,更不用提他的人影。

    今夏一肚子怒氣浮在水中,思量著陸繹這刻大概是趕著泡熱水澡換干爽衣衫去了,自己卻還得替他做這賣力氣的苦差事,愈發(fā)氣不打一處來。

    直至此時楊岳才探出頭來,一臉大事不妙的模樣,壓著聲音朝她喊道:“不好了,咱們這事被陸繹發(fā)現(xiàn)了!”

    看著這位永遠遲半步的憨厚仁兄,今夏也再無力氣損他:“我知道了。你瞧見著繩索了么?你拿著另一頭,我用力拽三下繩子之后,你就使勁往上拉�!�

    楊岳連連點頭,看著今夏一個猛子又扎入水中。

    好在繩索夠長,今夏扯著它潛入水密封艙將箱子捆好,用力拽三下,船上的楊岳便開始往回拉,她便只需托扶著,省力了許多。如此這般往復(fù)幾回,將這套生辰綱盡數(shù)搬上船,今夏這才累兮兮地爬上船來。

    見她在水下凍得嘴唇都發(fā)白了,楊岳忙遞上外袍給她披起,一陣風過,今夏哆嗦了下,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凍死小爺我了……你說他憑什么差遣咱們,咱們是六扇門,又不是他錦衣衛(wèi)的手下……”今夏裹著外袍,憤憤不滿道。

    “我的小爺,你趕緊回艙換干衣服吧�!睏钤来叽偎�,“我馬上再給你煮碗姜湯去,別還沒到揚州就病倒了�!�

    重新?lián)Q過干爽衣衫的陸繹不知從何處踱出來,眼角瞧見了今夏的狼狽樣,仍無甚表情,淡淡吩咐道:“將這些箱子都搬到我艙中�!闭f罷,人一轉(zhuǎn)身就走了。

    “……他倒還真不跟咱們見外�!睏钤乐坏玫�。

    今夏不滿地瞥了他一眼,緊跟著又打了個噴嚏。

    “箱子我來搬,小爺,你趕緊的,快去把衣衫都換了�!睏钤缹⑺镖s。

    今夏也確是凍得不行,邊哆嗦邊不忿地回艙去。

    ☆、第八章

    八口黑漆樟木箱子濕漉漉地擺放在艙中,陸繹用目光略略一測,尺寸與今夏之前所說相似。他剛想命楊岳將箱子盡數(shù)打開,一抬眼卻已經(jīng)不見楊岳人影。原來楊岳趕著給今夏煮姜湯,一放下箱子,也不待陸繹吩咐,一溜煙就跑了。

    若是錦衣衛(wèi),他不發(fā)話,豈有人敢動半步,六扇門未免過于散漫。陸繹掏出匕首,劃開密封的蠟層,劈開銅鎖,將箱子打開——

    金嵌寶石鷺鷥壺、銀點翠壽星龜鶴壺、點翠銀獅子、玉螭虎耳大圓杯等等……八口箱中純金盤碗杯爵,珠寶首飾,銀制器皿,各色玉器,還有錦緞字畫,他只粗粗掃了一眼,便知價值不菲。

    底下的艙房中,今夏已換過干爽衣裳,將濕發(fā)略擦了擦。正好楊岳煮了姜湯來,她端過來一飲而盡,身體才算是和暖了些。

    “他肯定是想自己吞了這批生辰綱�!睂⑼氲资O碌慕z一并撥入口中嚼著,她若有所思道。

    “不能吧……”楊岳總覺得可能性不大,“此事你我已經(jīng)知曉,咱們是六扇門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說不定待會就要來封咱們的口了�!苯裣牟露戎�。

    “你是說……這個?”

    楊岳把手往脖子上一拉。

    今夏先比劃了個金元寶的模樣:“應(yīng)該是先給咱們這個,看咱們是不是識相,若不識相,他再……”手往脖子上狠狠一拉。

    楊岳一臉為難:“我倒是想識相點,可這事若是讓爹爹知道……你敢收銀子?”

    今夏猶豫片刻,遲疑道:“這套生辰綱,頭兒本來就叫咱們別理會,管它是誰劫了去,在誰手里對咱們來說都一樣。再說,小爺我在水中泡了那么久,沒功勞也有苦勞,收點工錢不算過分吧……對了,他怎么會下水來?”

    楊岳聞言微楞,想起什么般轉(zhuǎn)身往外走:“方才瞧見灶間有黑芝麻,我給你下幾個湯圓吧。”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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