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闭f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愿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凈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里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痹愂隙⒅�,“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愿意……”
“娘,您當初是怎么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污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么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么?”
“認得�!毕肫鹉贻p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jié),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么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么時候欺負過你爹爹�!痹愂闲αR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并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云,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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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她才巡過街,預備回去換班時,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見丐叔,嚇了一跳。
眼前的丐叔,與分別之時大相徑庭,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看著足足瘦了一大圈,隱約還可看見他胸口處纏著布條。往京城乞丐堆一擺,估摸著他也是最落魄的一個。
顧不得寒暄,丐叔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她被抓走了!”
“誰?!”今夏本能地問,問出口的同時就已經(jīng)知曉了。除了沈夫人,能讓丐叔焦慮成這樣的,還能有誰,“是我姨?”
丐叔點頭:“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沒學過追蹤術,只知曉他們一路往京城來,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誰抓了我姨?錦衣衛(wèi)?”今夏追問道。
丐叔搖頭:“我不知曉,他們都穿著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什么人�!�
“是在何處……”今夏見丐叔眼圈發(fā)青,嘴唇開裂,想來這些天他定是急著尋人,沒怎么歇過,便拉他到旁邊茶館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說。”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丟,丐叔整個人都慌了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應有的沉穩(wěn),“我是捕快,而且擅長追蹤術,我來幫你找人�?赡愕孟壤潇o下來,把整個事情說一遍,越詳細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記得多少了�!�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長凳上,定了定神,心知她說得有理,遂將整件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給她聽——原來,自新河城一別,他與沈夫人為了避倭亂,一路往西行去。才行了兩日,夜宿客棧要了兩間上房,偏生兩間房隔得頗遠。他當時也是疏忽了,未料到會有危險,第二日醒來,沈夫人房中便空無一人。他在后頭發(fā)現(xiàn)了馬車的車轍,一路追下去,半途卻被六名黑衣人攔截,那些人武功頗高且以多對少,他受傷敗退。此后他又試了幾次,險些喪命,只能一路暗暗跟著,直至快到京城時馬車才失了蹤跡。
“叔,你的傷要緊么?”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對方是高手且以六對一,決計傷不了他。
丐叔擺手,示意她別管這個:“現(xiàn)下,找到她要緊!”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從外頭往京城里來的馬車何止數(shù)百輛,要找到一輛馬車談何容易。
“叔,咱們先去城外看看�!�
兩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里地遠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馬車車轍。
“我記得就是這個�!必な逯钢囖H道。
今夏蹲□,用手丈量車轍:“輪寬將近四寸,兩輪之間近五尺,這是一輛大馬車,尋常百姓不會用這么大的馬車�!�
“京城里頭的這么大的馬車多不多?”丐叔問道。
“不算多�!苯裣目谥写鹬幻嫜刂囖H往前一點一點地查看,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蛛絲馬跡。
不算多的話,也許可以一家一家地找,丐叔想著。由于左胸受傷的緣故,左手常常不自覺地顫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時,車轍旁的一點油跡引起今夏的注意,她小心的撮起沾了油跡的塵土,湊到鼻端輕嗅,頓時面露喜色……
“叔,你來聞聞,這是什么?”她喜道。
丐叔行過去嗅了嗅,搖搖頭,不解道:“是什么?”
“是我姨常用的頭油,你怎得連這都聞不出來�!苯裣闹睋u頭。沈夫人精通藥理,頭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異于尋常市面所賣的頭油,一聞便知。
聞言,丐叔又使勁嗅了嗅,無奈他一個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對于女人家這些妝品又怎會留心,自然是嗅不出來。
“她的頭油怎會在這里?”丐叔不解。
今夏循著車轍繼續(xù)往前行去,一直到前頭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跡,便能肯定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跡。
兩人沿著頭油的痕跡復進了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處僻靜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跡。
“她在里面?!”
丐叔抬頭想看這處是誰的府邸,門上卻無匾額。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卻知曉這處宅院屬于何人。
“這是錦衣衛(wèi)經(jīng)歷沈鍊的舊宅,自從他被發(fā)配之后,這所宅子便一直空著�!苯裣牡男臐u漸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綁進沈家的宅院,說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陸繹雖知情,但他絕不會作這樣的事情,那么,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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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盤擺放著冰塊。
素手持扇,輕風習習,嚴世蕃倚靠著竹榻,專注之極地看著面前那雙玉足,伸手想去摸,卻又有些舍不得,僅用指尖輕輕拂過足踝。
優(yōu)美的曲線,柔滑的肌膚,盡數(shù)融匯在指端,他不禁滿足地嘆息出聲。
“十年未見,你的腳還是和當年一樣�!彼潎@著,愛不釋手地看著那雙玉足,“你可知曉,自那日你投了水,我想了足足十年,找了足足十年,可就是找不到和你一樣的。”
那雙玉足的主人,正是沈夫人,她被一張做工奇特的椅子牢牢鉗住手腳,動彈不得,全身衣裳整齊,只有鞋襪被脫了。
看了又看,再看了又看,嚴世蕃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移回沈夫人的臉上。
“林菱,原來這些年你都躲在揚州,我也去過揚州好幾次,可惜都沒遇著你�!彼麌@道,“若非此番你與陸繹有了牽扯,不知我們何時才能見面。說起來,我真該謝謝陸繹才對。”
沈夫人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打定主意一言不發(fā)。
嚴世蕃看著她,溫柔地伸出右手,沈夫人以為他要摸臉,厭惡地極力躲避。但他卻并未摸她,只是在她面前慢慢撩起衣袖……
小臂靠著手肘的地方,有一處明顯的傷痕,剛剛結痂,周遭還泛著紅。
“你看,這是當初被你咬的,我一直留著�!彼�,“每次它快好的時候,我就用刀再割開它,讓它一直都像剛剛被你咬過的樣子�!�
這話他說得深情無限,聽在沈夫人耳中卻是毛骨悚然。
“我還記得,你上船的時候,穿著一件秋香色的衣裙,襯得你的腳格外細嫩,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說著說著,嚴世蕃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腳上去,愛慕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此時外間有人稟道:“公子,老爺有急事請您過去�!�
嚴世蕃皺了皺眉頭:“什么事?”
“聽說是因為宮里頭那個喚作藍道行的道士,他像是快撐不住了,老爺正著急請您過去商量�!�
聽說是藍道行快撐不住了,嚴世蕃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來,吩咐左右:“把她給我照顧好了,不能胖了,也不能瘦了,更不許讓她傷著�!�
沈夫人好不容易看他往前行了兩步,眼看就要走了,沒料到他居然又折返回來,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將她的左足籠在掌中,細細摩挲,流連忘返,足足過了好半晌,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直待他身影消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沈夫人緊繃的背脊才驟然放松下來,手心額際盡是冷汗。
因知曉看守沈夫人的都是高手,即便猜出沈夫人很可能就被關押在沈府,今夏也不敢貿(mào)然闖入,直至入夜時分,才換了一身夜行衣,蒙了面,悄悄與丐叔翻過院墻。
外間看似殘破的院墻,怎么也沒想到里面竟是這般富麗奢華,不大的院落做出江南小橋流水的景致,涂刷木橋的漆面大概由于混入了珍珠粉的緣故,整座小橋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芒。
雖已入夜,暑氣卻還未消退,兩名侍女坐在廊下,濯足而戲,白皙的雙足逗弄著池水里的小魚。
今夏隱在假山之后,伺機躍出,與丐叔分別制住她們。
“說,沈夫人在哪里?”她低低問道。
侍女驚得直搖頭:“我、我不認識什么沈夫人……”
“是不是有一位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女人被關進來?”今夏把匕首緊貼著她的臉頰,接著問道。
她的頭立時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敢動嘴:“是有這么個人,公子喚她做林菱�!�
林菱正是沈夫人的閨名,今夏急問道:“她在哪里?”
“她、她在公子的房里�!�
聽見這話,丐叔頓覺得血一下子盡數(shù)沖到頭頂,制住侍女的手猛然發(fā)力,幾乎把她脖頸擰斷掉。
“叔。”今夏示意丐叔稍安勿躁,接著問道,“你家公子的房間在何處?”
侍女伸手指了指,所指之處卻是堂屋的下面。
“下面?地底下?”今夏楞了楞,匕首挨了挨,“你耍我呢?”
“真的,公子貪涼,所以把屋子設在那里,你們從堂屋的屏風后頭就能下去。”侍女趕忙道。
今夏看侍女的模樣倒不像撒謊,與丐叔對視一眼。
丐叔出指如風,瞬間把她二人點倒,抬腳就要往堂屋去,被今夏拉住,示意他先把人拖到樹蔭陰暗處藏起來。
往堂屋方向去的路上也看不見人,周遭安靜地讓今夏心里一陣陣發(fā)毛,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她回想起嚴世蕃的那條船,也是處處透著詭異,叫人不寒而栗。
飛快掠進堂屋,屋內(nèi)也同樣無人,只是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熏香。今夏和丐叔繞到玉石屏風后面,果然看見一道朝下的樓梯。
唯恐有詐,今夏下樓梯的每一步都極為小心,唯恐踩到機關,總是先試試才敢踩實下去。丐叔被她堵在后頭,急得很,卻又無法可施。
就這樣一直到進入地下房間,都沒有任何異常,順利地簡直讓今夏覺得不可思議。
“姨!”她一進屋就看見沈夫人躺在床上,似昏迷不醒。
丐叔一看見沈夫人就搶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平穩(wěn),這才稍稍放心。
今夏總覺得此間古怪,不敢多作停留:“叔,我們快走!先把人救出去再說。”
丐叔點頭,抱起沈夫人,與今夏仍自原路退出來。才行至樓梯的一半,丐叔忽然感覺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險些摔倒,他連忙抱穩(wěn)沈夫人,唯恐摔了她。
后面的今夏也感到頭一陣陣犯暈,原本屋內(nèi)那股淡淡的香氣,如同果酒一般,初始聞不覺得有異,卻是越聞越醉人。腳都不聽使喚起來,矮矮一級臺階,她費了好大勁才邁上去。
“這香氣有毒!叔……小心!”她盡力喊道。
饒得丐叔內(nèi)力深厚,硬是抱著沈夫人,竭力往前踉踉蹌蹌地往前爬了幾步。
這時,幾個人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逆著光,今夏勉強只能分辨出他們身上穿著黑衣,連什么模樣都沒看清,便一頭栽倒過去。
丐叔雖也昏昏欲倒,但沈夫人還在懷中,說什么也不能暈過去。抱沈夫人的手用力一收攏,用她的左肩重重抵在自己受傷的左胸上,原本就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疼痛讓他驟然清醒了許多。
樓梯口站著的,正是在路上與他交過手的黑衣人。
傷處,血涌出來,濡濕了沈夫人的肩頭。
丐叔抱緊她,牢牢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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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再回來時,面色有點沉郁,不像出門時那般輕松。
“公子,您走后,有人潛入宅子想把那位夫人救走,中了醍醐香,現(xiàn)下已經(jīng)被制住。”侍女上前稟道。
“林菱呢?”
“她安然無恙,還在公子房中安歇�!�
嚴世蕃這才稍稍放心,抬腳就往自己房中行去,順便叫人先把醍醐香搬到廊下�?匆娚蚍蛉松泻枚硕说靥稍诖采�,一雙雪白玉足露在床外,嚴世蕃這才覺得心情稍稍好些了。挨著她坐下來,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放在她鼻端,片刻功夫之后,沈夫人便悠悠轉(zhuǎn)醒過來。
“是醍醐香!”她出身醫(yī)家,自然明白自己被什么所迷倒,皺眉縮足,盡力讓自己遠離嚴世蕃。
嚴世蕃惋惜地看著她的雙足縮入衣裙下,強忍住把它們拽出來的*。
“我只是離開這么一小會兒,都會有人搶你,”他嘆息著,“把你放在這里,還真是叫人不安心啊�!�
沈夫人聞言,驟然一驚:“是誰?誰來過?”
“你覺得會是誰?”嚴世蕃不答反問道。
沈夫人心里率先想到的是丐叔,而后思量在京城里丐叔肯定會去找今夏幫忙,也許會是今夏。她正想著,無意中看見自己的肩部竟然被血染紅,摸了摸,自己卻并未受傷,那么這血……
“人在哪里?”她控制著語氣的不穩(wěn),問嚴世蕃。
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你想見?”
“嗯�!彼c頭。
“好,我?guī)闳�。�?br />
嚴世蕃居然從諫如流,伸手來扶她起身。沈夫人躲開他的手,自行下床,想穿鞋卻發(fā)現(xiàn)壓根沒有鞋襪,便干脆赤足踩到地上。
地面是由玄色玉石所鋪成,燭火下,泛著冷冷的光芒,赤足踩上去,冰涼而堅硬,讓人從里到外的不適。
僅看著這雙柔嫩白皙的雙足踩在冰冷堅硬的玄石上,嚴世蕃就覺得仿佛有一柄羽毛在撩動自己的心,又舒服又癢癢,說不出的愜意。
沈夫人一路跟著嚴世蕃,直至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
才看見丐叔,她便奔過去,已是數(shù)日未見到他,此時見他除了一身傷,且又瘦又憔悴,心中甚是不忍。今夏被捆在一旁,耷拉著頭,似還在昏迷之中。
“今夏、今夏……”沈夫人心疼地喚著她。
今夏似聽見了,艱難地想抬眼皮,努力了幾次都睜不開。
嚴世蕃原本對于抓到的人壓根一點興趣都沒有,現(xiàn)下看見是今夏,倒有了幾分興致,取出瓷瓶放在她鼻端,讓她嗅了嗅。
解藥逐漸驅(qū)除腦中的昏沉,今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輕聲喚道:“姨,你沒事吧?”
“沒事。”沈夫人摸摸她,好在她身上沒有傷口。再看丐叔渾身是血,身上少說也有七、八道傷口,都未處理,有的還在泊泊流血,她二話不說,撕下一方衣角就給他包扎起來。
嚴世蕃站在一旁,雙目微微瞇起,方才今夏不經(jīng)意的一聲“姨”,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娘是林荷?”他留心著今夏的神情。
今夏一楞,隨即道:“什么林荷,我壓根不認得�!�
聽她這樣反駁,嚴世蕃反而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既然是捕快,想必也審訊過犯人。今日我就教一教你,若是不知情的人,此時問的話應是‘林荷是誰?’,而不是斷然否定�!�
往日便聽說過嚴世蕃其人絕頂聰明,被稱為鬼才,想要瞞過他,委實不易。今夏心中緊張,面上卻只裝作淡然:“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怎么說都一樣�!�
擔心嚴世蕃識出今夏的真實身份,沈夫人插口道:“你不必胡思亂想,她是我認下的干侄女。”
對于她的話,嚴世蕃似乎充耳不聞,而是一言不發(fā),探究地注視今夏的臉,忽然上前一步,用手遮住她雙目以下及額頭,僅露出眉眼,這才笑道:“看,活脫脫就是夏言的那雙眼睛,我早該認出來才對�!�
“……胡說八道!”
今夏打定主意,無論他怎么套話,橫豎自己抵死不承認,看他能奈何。
嚴世蕃興致上來,思量片刻后,笑看著她:“說起來,我也算你的仇家,不過你可知曉,當年逼著仇鸞寫下那份彈劾信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陸炳�!�
說話間,他同時在細察今夏神色,也沒有放過沈夫人的面色,她們的面上并無驚詫之色,這就更印證了他的想法。
“……看來你們早就知曉了,如此說來……”他輕輕勾起今夏的下巴,不解地看著她的臉,“不是陸繹不要你,而是你因為家仇,所以疏遠于他�!�
在兩浙時,陸繹打發(fā)今夏等人先行回京,嚴世蕃是知曉的,再后來回京后也未見兩人再有往來。嚴世蕃自己御女無數(shù),對女人從無長性,更談不上情分,故而他估摸陸繹對今夏應該是膩味了,卻未料到此中居然是這么個緣故。
今夏冷冷道:“我都不知曉你到底在胡說什么,腦袋被門夾了吧�!�
嚴世蕃笑道:“不要緊,你不肯承認,我去問他就是�!�
此時門外有人來急報:“公子,老爺請您速速回去!”
“何事?”嚴世蕃不耐地問道。
“藍道行死了�!�
嚴世蕃隨即轉(zhuǎn)身,皺眉盯著來人:“怎么會死?我不是囑咐過么,先別用刑了么?”
“是謹遵公子的囑咐,沒有再對他用刑,可……可能是之前傷得太重,所以他沒撐住�!眮砣诵⌒姆A道。
“一群廢物!”
嚴世蕃惱怒道。
藍道行死了,今夏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她與藍道行雖只有短短數(shù)面之緣,卻還是不免心中難過。
在此前藍道行對圣上說“今日有奸臣奏事”時,嚴世蕃便疑心此道士絕非山中閑云野鶴。若送白鹿是陸繹給胡宗憲出的主意,這個道士與陸繹必定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命人嚴刑拷打藍道行,便是為了讓藍道行將陸繹招供出來,如此一來,陸繹便有欺君之罪,便是陸炳也難以救他。
只是一事超出了他的預料,藍道行居然抗住所有酷刑,硬是一個字也未招供,只一口咬定是神仙旨意,自己并未作弊。
這樣一個道士,怎得會如此剛硬,嚴世蕃怎么也沒有料到。
原本時局對嚴家頗有利,但眼下藍道行沒有任何招供便死了,形勢立時逆轉(zhuǎn)。
嚴世蕃緩緩轉(zhuǎn)頭望向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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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了�!�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么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贬瘔蹏@了口氣。
“尸首呢?”
陸繹強制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尸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贬瘔郯櫭嫉溃按蠊�,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桿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尸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于憤怒,手的指節(jié)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圣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兇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御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并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根本還在家中。
圣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圣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只是發(fā)配在逃,并不足以至他于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陸繹,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wèi)的制牌之后,獄卒就讓他進了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復第一次的風光,由于圣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guī)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yōu)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tài)甚是悠閑。
“他們說,你找我�!标懤[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了勁想讓他招出徐階�?晌倚睦镉袛�(shù),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么兩樣�!�
聞言,嚴世蕃原想說什么,卻又即刻忍住,從懷中慢吞吞地掏出一個物件,在陸繹眼前晃了晃。
待陸繹看清那物件,渾身一震,立時道:“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的?”
嚴世蕃手中所拿的,正是他與今夏都有的姻緣石。
看見他的反應,甚是合嚴世蕃的心意,他笑道:“果然你對她還甚是上心,連她身上的小物件都這般熟悉,還緊張成這樣�!�
“你把她怎么了?”陸繹的聲音透著絲絲寒氣。
嚴世蕃卻不回答,復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挑眉問他:“在揚州城,你就已經(jīng)見過‘愛別離’吧?”
“你……你殺了她?!”
想到今夏可能已經(jīng)慘死,陸繹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fā)冷。
舉手示意他住口,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乖乖聽我說完,別插話,要不然她就真的死了。”
陸繹的手在袖中攥緊,他逼著自己要冷靜下來。
“就是這樣,很好�!眹朗擂Φ�,“你知曉為何我特別鐘意‘愛別離’么?因為它不像你們詔獄里頭那些粗蠻的東西。就像這樣,輕輕一抱……”
他唇角上勾,看著陸繹,伸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長釘避開要害,慢慢刺入身體,血靜靜地流淌下來,一直漫到腳背上……通過調(diào)整長釘?shù)拈L度,人不會馬上死,而是要慢慢地等血流干。血越留越多,人就會越冷,越冷就越想抱著取暖……”嚴世蕃贊嘆道,“愛別離,這名字著實再恰當不過了�!�
“你,到底,把她怎么了?”陸繹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句在問他。
嚴世蕃話鋒一轉(zhuǎn),挑眉道:“你在離開兩浙前,收集了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是想置我于死地吧?現(xiàn)下我給你個機會,你把收集到的證據(jù)全交出來,我就告訴你,她在哪里�!�
陸繹緊盯著他,目光如刀鋒一般。
“你這么看著我是沒有用的,想想吧,她現(xiàn)下一定冷得直發(fā)抖了�!�
陸繹轉(zhuǎn)身疾步離開。
身后,傳來嚴世蕃的大笑。
快馬飛馳回家中,陸繹甚至來不及稟明陸炳,便直接到自己房內(nèi)想將羅文龍通倭的那些證據(jù)取出來。在路上時,他也曾想過用假證據(jù)來騙過嚴世蕃,但轉(zhuǎn)而想到嚴世蕃絕頂聰明,萬一被他識破,今夏必死無疑。
拉開抽屜,先把內(nèi)中的書籍盡數(shù)拿出,然后輕觸機關,打開藏在抽屜中的密層。
密層中空空如也!
陸繹一驚!
那些口供一直被他妥善地放好,怎么會不翼而飛,昨晚他還將曾取出整理過。
“來人!來人!”他大聲喚人。
家仆一路小跑趕來。
“今日有誰進過我的房間?快說!”陸繹怒問道。
從未見過大公子發(fā)這么大的火,家仆膽戰(zhàn)心驚道:“稟大公子,除了尋常打掃的人外,只有老爺進來過�!�
爹爹!陸繹一愕:“老爺在何處?”
“老爺在房里�!�
家仆話音剛落,陸繹便匆匆趕去。
“爹爹,我房中的東西,是不是您拿了?”
形勢緊迫,顧不得請安,陸繹直接問道。
“聽說你急匆匆的回來了,臉色也不對,看來還真是這樣�!标懕跁狼埃瑪R下筆,問道,“嚴世蕃找你作甚?”
“沒什么�!标懤[心急如焚,“爹爹,您是不是拿了我房里的東西?”
陸炳看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我想看看那些口供�!�
陸繹驟然松了口氣,急忙道:“您先把它還給我,我有急用。”
“什么急用需要這些口供?”陸炳問道。
“……”陸繹不能告訴他實情,只得道,“總之是十分要緊的事,您先把口供給我�!�
陸炳搖搖頭:“這些口供是扳倒嚴家的有力證據(jù),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你不能拿它去做別用�!�
“爹爹!”陸繹急了,“人命關天,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您快把口供給我�!�
陸炳絲毫不為所動:“現(xiàn)下沒有什么事情比要嚴世蕃的命更重要�!�
“爹爹!孩兒求您了!”
陸繹不知該如何是好,砰的一聲向陸炳跪下來。
從小到大,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陸炳望著他,心中已有些許明白:“你是不是為了那位姑娘?嚴世蕃拿她威脅你?”
陸繹無法反駁。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兒女情長起來,”陸炳皺眉道,“中意那家女子是一回事,但決不可耽誤正事。”
陸繹深閉下雙目,焦灼地望著陸炳:“爹爹,有什么話你待我回來再說,現(xiàn)下先把口供給我行不行?”
“不行!”陸炳斷然拒絕。
“爹爹,再遲一步,她真的會死。嚴世蕃已經(jīng)把她釘在刑具上,時候拖長了,血流太多,她就死了!”陸繹急得雙目快迸出血來。
這孩子素來沉穩(wěn),未料到今日為一女子竟然這般失態(tài),陸炳皺眉道:“嚴世蕃在京城的幾個落腳點我心中有數(shù),即刻派人搜查便是。但這份口供你絕對不能拿去,我剛剛收到消息,你審問過的人犯皆已離奇死亡,口供僅此一份,十分寶貴,絕不容有失。”
“我眼下顧不了那么多,先把她救出來要緊,要扳倒嚴世蕃,日后還會有別的法子。”陸繹道。
陸炳惱怒道:“一派胡言!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一旦錯過,嚴黨反撲,恐怕連你我的立身之地都沒有了。再說,你以為你交出口供,嚴世蕃就會放人?以他的為人,你手中沒了他的把柄,只能乖乖任由他擺布�!�
聽到最末一句,陸繹再無話可說,他確實忽略了這點,又或者說他故意不讓自己去這么想,因為至少交出口供,今夏還有一線生機。
“我安排人去搜查,你拿一份假口供去找嚴世蕃�!标懕�,“雙管齊下,希望那姑娘福大命大吧。”
陸繹無法,只得帶上一份假口供,重返刑部大牢。
“這是口供,但是你得先把她的下落告訴我,我才能給你�!标懤[看著嚴世蕃道。
嚴世蕃斜歪在太師椅上,瞥了眼他手中的那袋卷宗,開口便道:“假的把?”
“真的�!�
陸繹面不改色心不跳。
“丟進來給我看看。”嚴世蕃道。
“你得先告訴她的下落�!标懤[重復道。
嚴世蕃仰頭從窗口看了看天光,嘆息般道:“已經(jīng)不早了,你知曉身體里面扎進六根長釘,血慢慢地往外流,過多久人才會死么?我試過,人不用等血流光就會死,只能撐住二日。我估摸著,以她的小身板,應該熬不過今夜去�!�
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陸炳幾乎快被逼瘋,面上卻必須裝得鎮(zhèn)定自若。
“你告訴我她在哪里,我把口供給你,來得及�!�
嚴世蕃勾唇一笑:“我告訴了你,你又怎么可能把口供給我?”
“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就會做到�!标懤[道。
嚴世蕃瞇眼,探究般的看著他,過了半晌,又笑了笑,點頭道:“好,我就信你這一回,她在……沈家�!�
“哪個沈家?”
“把口供給我�!眹朗擂Φ靡慌奢p松。
陸繹遲疑片刻,將手中的卷宗拋給他,復問道:“哪個沈家?”
“這就得靠你自己猜了,天色不早,你可得好好猜才行�!�
嚴世蕃笑得十分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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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
京城那么大,姓沈的人家至少上百戶,他到底把今夏藏在哪一處。
陸繹回到南鎮(zhèn)撫司,此時陸炳已經(jīng)命人去前去搜索,但尚未有眉目。
“沈家?”陸炳皺了皺眉頭,在鋪開來的京城地圖上搜尋著,嚴家在京城中的數(shù)十處家業(yè)都已標注出來,但并無一處與沈家有關聯(lián)。
此時有出去收集消息的人回來稟道:“昨日有人看見袁今夏與一位老丐在一起,在城外,還有城里關帝廟附近出現(xiàn)過。”
老丐?莫非是丐叔?!
那么沈夫人呢?她不是一直與丐叔在一塊么?
沈夫人、沈夫人……陸繹驟然想到,嚴世蕃口中的沈家莫非是沈鍊的家。
“爹爹,沈鍊的家在何處?”
陸炳想了想,指腹從地圖上劃過,最后停留在剪子巷的位置。陸繹一望,剪子巷就在關帝廟的旁邊,重重一拳錘到桌上:“對了,沈家就是沈鍊家!”
半分也不耽誤,隨即他便沖了出去。
生怕他孤身一人吃悶虧,陸炳急忙召集人手,速速趕過去。
沈鍊舊宅,厚重斑駁的門,和掛在上面的銅鎖,都沒能擋住陸繹,兩掌過后,門板砰然倒地。動靜這般大,驚得里頭的侍女紛紛探頭張望。
滿腹焦灼,陸繹一踏入里面,便亮出錦衣衛(wèi)制牌,朗聲道:“官府辦案,里頭的人全部出來!”
沒人敢出來,只有人在探頭探腦。
陸繹大步進了堂屋,抓過一名躲閃不及的侍女,問道:“嚴世蕃抓來的人呢,在哪里?說!”
他的氣力甚大,拽得侍女胳膊生疼,侍女指了指下面,顫聲道:“在下面,從屏風后頭的樓梯下去就是�!�
此時陸炳也已經(jīng)趕到,率領著數(shù)十名錦衣衛(wèi)。原本躲在暗處的黑衣人見勢不妙,暗暗逃走。
陸繹快步從樓梯下去,看見了房間里頭被捆住手腳的沈夫人,他忙就要上前替她解開繩索。
“小心,醍醐香,”沈夫人朝他喊道,“快!把堂屋里頭那盆白花端到外頭,找侍女要解藥�!�
看她神色緊張,陸繹雖然未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仍是按她的話,快步上樓把桌上的那盆白花直接扔出去,然后向被制住的侍女要解藥。
侍女看到那么多錦衣衛(wèi),早就嚇傻,乖乖把解藥掏出來。陸繹帶著小瓷瓶復回到沈夫人身旁。沈夫人讓他先嗅一嗅,這才松了口氣。
陸繹替她解開繩索,同時問道:“今夏呢?”
“她被關在上頭了,我?guī)闳ァ!?br />
沈夫人顧不得發(fā)麻的腿腳,領著陸繹去此前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此時看守的人都已經(jīng)逃走,屋內(nèi)只剩下傷痕累累的丐叔。
“今夏呢?她在哪里?”
還是看不到今夏,這讓陸繹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慌。
丐叔艱難而虛弱道:“今早嚴世蕃把她帶走了。”
今早就帶走了?!
陸炳已命錦衣衛(wèi)徹底搜查每一個房間,沈家舊宅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已搜查完畢,沒有找到今夏。逼問侍女,除了搖頭就是哭,壓根問不出結果來。
不愿放棄,陸繹自己又搜了一遍,仍舊沒有找到她。
她不在這里!
嚴世蕃耍了自己?
陸繹的心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個無底深淵。
天光已經(jīng)漸漸暗淡下來,她究竟在會哪里?
逼不得已,陸繹重新回到刑部大牢,復站到嚴世蕃的牢房外。
嚴世蕃在便桶里解過手,慢悠悠地邊提褲子邊看著他,笑得得意之極:“如何,找到人了么?”
“你騙我,她根本不在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