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日果真是寒山玉來了。
來得不早不晚,我左耳膜被刺破,成了半個聾子。
他將我抱起離開的時候,我的耳朵還在流血。
寒山玉身上真好聞,我抓住他的衣衫,依偎在他懷里的時候,聞到了夜息香似的辛涼。
后來我一直住在他的宗正堂。
寒錚有近五年的時間沒再回來,據說是寒山玉下了命令,不準他回府。
宗正堂里有嘉娘,她是個性情溫柔的女子,會為我煎藥熬湯。
我耳朵不再痛的時候,寒山玉有日問我:「阿寶,你要不要回朱崖海?」
他的眼睛還是那么漂亮,褐色瞳仁仿佛蒙著一層光華。
我看著他認真的神情,鄭重地點了點頭。
于是那年三月,寒家安排了一輛馬車,送我和慶伯一起回了朱崖海。
慶伯是曾經侍奉高公的那位佝僂老仆,他那時已經六十五歲的高齡了。
我在回去的路上得知,他居然也是疍民身份。
他說他侍奉了高公一輩子,寒山君許他在寒家養(yǎng)老,但他心心念念,還是想回疍民的舟船上。
葉落歸根,人葬故土,方是心安之處。
他還跟我說,嶺南道多瘴氣,自古為蠻荒之地,海邊約莫有十萬疍民。
在他很小的時候,大家都還是奴隸出身,是命如草芥的賤民,終生不許下船,
疍民世代采珠,以珠易米,但在從前卻連米面也吃不上。
寒家開設珠場,收購珍珠,與京中商人交易,定額上供朝廷,在如今時常被人詬病,稱他們在嶺南勢大。
但其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祖輩幾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如今嶺南的這番局面。
珍珠依舊價低,但至少疍民吃得上稻米,不用被迫采珠喪命。
嶺南需要寒家的勢力,需要他們賺得盆滿缽滿。
慶伯說了很多,最后他問我,還會不會回到寒家?
我回答道:「我要見阿爹一面�!�
七歲之前,我與阿爹生活在朱崖海的舟船上,我們是這世上極其渺小的人,捕魚采珠,維持生計。
忽有一日,他說要帶我去個地方,神色慌張。
我揉著眼睛問他:「阿爹,我們要去哪兒?」
他說:「你要聽阿爹的話,什么都不要問,此事與你無關�!�
后來他離開寒家,我追到巷子口,他承諾一定會回來,接我回朱崖海。
我等啊等,盼啊盼,最后我自己回了朱崖海找他。
可是他死了。
族人們告訴我,他不要命似地,非要去礁石下的深海珠池采珠。
沒人愿意跟他一起,他是自己去的。
那艘破船在海上漂了三日,最后被族人們發(fā)現,他們拉繩上來的時候,繩子那段只剩了些泡得發(fā)白的碎肉。
我后來時常在想,如果那日我不曾追到巷子口,他不曾承諾會帶我回朱崖海,是不是往后的余生,他仍是生活在舟船上的普通人。
不,他注定不可能成為一個普通人。
他幼時沒了爹娘,一個人生活在舟船上,靠族人們接濟著長大。
他水性好,年輕時皮膚黝黑,五官端正,是個俊朗的少年。
少年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她愛笑,眼睛彎彎,神采飛揚。
她不嫌他的船破,不顧爹娘阻攔,執(zhí)意嫁給他。
后來他們一起織網捕魚,下海采珠,勇敢地生存于風浪之中。
幾年后,那姑娘有了身孕,他們即將迎來一個孩子。
可是上天沒有眷顧他,那夜雷聲轟鳴,海面掀起狂風。
姑娘遭遇難產,奄奄一息。
族里接生的老婦人告訴他,不成不成,沒救了,然后匆匆離開。
他萬念俱灰,看著妻子逐漸發(fā)青的臉,想起了一個傳聞。
人死青頭臉腫,寓意苦不堪言,來生亦會受苦極重。
他痛不欲生,不能接受,也不愿茍活,抱著必死的決心,決定去朱崖海的那片珠池下,尋找那顆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赤珠。
人人都道那是假的,南朝皇帝建立媚川,死了那么多珠民,也沒見撈出什么赤珠。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在雷霆暴雨中前去采珠,渾身濕透,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