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黎容暗道不妙,他是隨手一寫,并沒想過能傳到岑崤這里來。
不過這人怎么連重點都抓的奇怪,難道不應該強調(diào)這成績是他自己考的嗎?
黎容坐直身子,往岑崤身邊湊了湊,彎著眼睛無辜笑笑,暗自轉(zhuǎn)移話題:“岑崤你渴不渴,我請你喝飲料吧,你想喝點什么?奶茶,碳酸,還是果汁?”
岑崤明知道他在轉(zhuǎn)移話題,靜默了幾秒,輕飄飄道:“奶茶�!�
“你居然還喝這個�!崩枞菪÷曔豆疽痪�,然后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推到岑崤面前,抬起下巴示意前方低頭打游戲的簡復,“那你讓簡復去買四杯,我要水晶葡萄的�!�
岑崤瞇著眼,不悅道:“不是請我喝?我以為只有我的�!�
黎容眼波流轉(zhuǎn),手指搭上岑崤的肩頭,輕拍一下,曖昧道:“那……我這杯也給你喝�!�
第32章
硬被從游戲里拽出來的簡復一臉生無可戀,但他完全不知道這事兒是黎容在背后攛掇,正巧他也口渴,就只好認命的拿著錢,下樓跑腿。
A中校內(nèi)就有奶茶店,簡復跑一趟再回來,也就不到十分鐘。
他把奶茶往岑崤桌子上一放,喘著粗氣,抖開外衣的扣子:“買這么多杯,咱倆中午還能吃下去么?”
黎容手急眼快,從里面抽走自己那杯水晶葡萄的,輕飄飄道:“又不全是給你喝的,找一杯給林溱送過去�!�
簡復:“……”
那一剎那,他竟然不覺得這句話有什么不對,好像他潛意識里已經(jīng)認可了,他和岑崤的兩人小組變成了四人的。
意識到這一點,簡復多少有點郁悶,這個格局是黎容擅自改變的,但他喜歡聽人安排的毛病一如既往。
簡復手里一杯抹茶奶蓋,一杯楊枝甘露,他左右看看,撇撇嘴,不太自在的從教室后方繞過去,走到林溱桌邊。
“你要喝哪個?”
林溱驀然抬頭,睜大眼睛看看簡復,又看看簡復手里的奶茶,拘謹?shù)闹噶酥缸约海骸敖o我的?”
簡復用鼻子“哼”了一聲,晃了晃奶茶杯:“不然呢�!�
林溱默默咽了咽口水,眼神中隱約有點渴望,但表情又很遲疑。
最近藝考老師對他要求很嚴格,不允許他再攝入高熱量的東西,他真的挺想喝奶茶,但也真的怕長胖。
簡復見他磨磨蹭蹭,有點不耐煩了,直接把楊枝甘露杵在林溱面前:“你就喝這個吧,三分糖的,你不是要減肥嗎?”
林溱怔了怔,幾秒后才遲鈍的抓住了奶茶杯,嘴唇動了動:“啊……好,謝謝。”
簡復一把把吸管插進抹茶奶蓋里,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濃的芝士,小聲悻悻:“我又沒欺負過你,話都懶得跟我說�!�
林溱剛想解釋,簡復已經(jīng)一扭頭,大步流星走了。
林溱的同桌孫暖羨慕道:“可以啊,你現(xiàn)在跟簡復關系這么好,他都給你送奶茶了?”
林溱眨眨眼,望著簡復的背影,篤定道:“是班長讓他送的吧�!�
他一轉(zhuǎn)眼就看見,黎容手里也捧著一杯奶茶,表情很愉悅,正在跟岑崤說著什么。
孫暖:“啊……你跟班長關系也這么好,明明前兩年都沒怎么說過話�!�
林溱一笑,戳破塑料膜,輕輕吸了一口楊枝甘露:“是啊,感覺好多事情,突然間就改變了�!�
黎容用余光向后暼了一眼,發(fā)現(xiàn)林溱左手握著奶茶杯,右手拿著筆,正低頭一邊喝一邊寫作業(yè)。
黎容輕輕勾唇:“不錯,林溱現(xiàn)在也算有團隊意識了,我還真怕他不好意思收。”
林溱在班里一向沒有存在感,原因就是成績不好不壞,老師不太關注,他自己又隱忍聽話,班里幾個有號召力的都不把他當盤菜。
黎容一直擔心林溱太能忍,就連對岑崤和簡復都是小心忍耐,客氣體面。
這樣的性格,往往會被身邊人忽略,更容易受委屈。
岑崤擰著眉,喝了一口手里甜膩的烏龍茶,又立刻拿開了八丈遠。
他掃了黎容一眼,語氣多少有些酸溜溜的:“連送個奶茶都這么多心思,你是真不怕累�!�
黎容眸中含笑,緩緩搖頭,不贊同岑崤的觀點:“對大腦容量足夠的人來說,多思考只是基礎功能,開機預熱�!�
岑崤挑眉,淡淡道:“是嗎,這么說你把身邊人都思考遍了?”
黎容含住塑料吸管,抬起眼瞼望著岑崤,狡黠道:“是啊,思考你的時間尤其多,害怕嗎?”
岑崤神色不變,直直迎上黎容的目光,一臉坦蕩:“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黎容笑瞇瞇的,把吸管抽出來,跟岑崤那杯烏龍茶交換了一下,將自己的水晶葡萄推到岑崤手邊:“我這個好喝,你嘗嘗�!�
岑崤看著被交換的吸管,拿起黎容那杯紫色的果茶,隨意晃了晃,略顯不滿:“這就是你思考的結(jié)果?”
黎容眼神微微下移,舌尖暗自掃過唇線,笑道:“我猜你喜歡一些……楊芬芳明令禁止的方式�!�
岑崤這次沒說話,只是默默拿起黎容那杯水晶葡萄喝了一口。
黎容拄著下巴嘖嘖兩聲:“別人會覺得藍樞三區(qū)太子好摳門,奶茶都要換著喝。”
他剛打趣完岑崤,楊芬芳就出現(xiàn)在班級門口,繃著一張嚴肅的臉,目光犀利的掃視全班,直到班里漸漸安靜下來,楊芬芳才緩緩開口:“黎容,出來一下,你舅舅找�!�
黎容的笑容瞬間斂了下去。
顧兆年已經(jīng)許久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了,上一世,他在家自我封閉一個月后,被法院請出別墅。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也去找過顧兆年,可他這舅舅百般推諉,東拉西扯,就是咬死沒有錢更幫不上忙。
黎容那時候極度敏感,把尊嚴看的比什么都重,確實被傷的心力交瘁。
黎容起身,跟楊芬芳出去。
楊芬芳不知道他和顧兆年之間的生疏,還熱情的與顧兆年溝通他的學習狀態(tài)。
楊芬芳:“黎容舅舅你放心,黎容這孩子狀態(tài)調(diào)整的不錯,很堅強,也沒受太大的影響,上次一模還考了全市第一,我想你們家屬肯定也特別欣慰。”
她根本不知道顧兆年有個兒子叫顧天,跟黎容同歲同年級,是個次次倒數(shù)扶不上墻的廢物,黎容的成績,永遠跟顧天形成最夸張的對照組,讓顧兆年在親戚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
顧兆年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忍不住抽動嘴角,擠出一絲笑:“哈是嗎,我們家最近事情太多,沒空關心這些�!�
楊芬芳真當他是事情多的沒空關心,于是上趕著給顧兆年科普學校領導和教師班子對黎容的關懷。
“理解理解,家屬不容易,前段時間我還跟黎容說了英才計劃的事,按照A中慣例,這個名額肯定是黎容的,我們老師和校領導也會頂住壓力,保護學生�!�
以顧天的學習成績,顧兆年根本沒資格去了解什么英才計劃,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皺著眉:“什么英才計劃?”
楊芬芳一怔,趕緊解釋:“哦就是一個保送A大專業(yè)任選的名額,黎容的成績是肯定沒問題的,如果順利就不用參加高考了,也可以比別的孩子多休息幾個月�!�
顧兆年:“……”
這話他聽起來更不是滋味。
原來高中還有這些亂七八糟的計劃,原來黎容已經(jīng)在準備保送A大的事了,他這邊還在愁怎么下血本把顧天送進去。
他有時候也郁悶,他不是心眼小到嫉妒所有學習好的孩子,只是作為顧濃的哥,黎容的舅舅,他這輩子實在是承受的太多了。
楊芬芳還在喋喋不休:“黎容最近跟班里同學相處的也很好,比如岑崤,以前我把他倆調(diào)到同桌是希望班里不要產(chǎn)生小團體,互相對立,現(xiàn)在的確效果顯著……”
顧兆年腦門上的青筋都快要蹦起來了。
可不效果顯著嗎?
岑崤為了給黎容出頭,把他兒子收拾了一頓,他因為不敢惹藍樞三區(qū)和一區(qū)的首長,所以這口氣只能默默咽下,差點把他血壓都氣爆表了。
顧兆年笑笑:“老師,我和黎容說點家里的事�!�
楊芬芳這才招呼黎容過來:“來來來,你們說,我去班里看看。”
黎容原本是不樂意見顧兆年的,但是被楊芬芳一攪和,他在一旁吃瓜看戲,心情好了不少。
黎容走過來,往走廊墻壁上一靠,手插著兜,懶洋洋問:“找我什么事?”
顧兆年沉了沉氣:“我去你家,聽說你搬走了�!�
黎容輕挑眉:“不容易,多大的事能麻煩你跑我家一趟。”
顧兆年冷哼一聲:“老太太定下了你父母葬禮的時間,本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想大辦,但會通知幾個你父母的同事朋友,你得去接待,給人回禮。”
老太太是黎容的外祖母。
黎容和她見的比較少,對她的印象也并不太好。
他這位外祖母其實是個女強人,中年喪夫沒有改嫁,一個人把一雙兒女拉扯大,住過橋洞,啃過樹皮,打過黑工也走過彎路。
后來趕上經(jīng)濟復蘇,百廢待興,她因為精通外語做起了進出口貿(mào)易,日子才過的漸漸好起來。
就是這個走在時代變化前緣的人,骨子里依舊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古舊思想,認為兒子要比女兒更出息,孫子要比外孫更出息。
但偏偏他們家完全反了過來。
也就因為這樣,老太太總是忍不住嘲諷不爭氣的顧天,和只會拍老板馬屁阿諛奉承的顧兆年,但同時又不免責怪顧濃不愿動動關系,給顧兆年在紅娑研究院找個穩(wěn)定工作,又覺得黎容應該幫助顧天學習,最好把顧天教成年級第一。
就因為老太太左右挑撥,弄的顧兆年和顧濃的關系也越來越僵,顧天和黎容更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現(xiàn)在發(fā)生了這件事,老太太悲傷的同時又覺得丟臉,葬禮必須按照她的想法,關起門來,一切從簡,不許聲張,不許讓街坊鄰居看笑話。
上一世黎容身體實在太差,斷斷續(xù)續(xù)的進醫(yī)院,等他好一點了,葬禮也辦完了。
買墓地的費用是老太太掏的,她還特意交代工作人員,要一個不惹眼的位置,別讓太多人看見。
工作人員不得不跟她解釋,來掃墓的為得都是自己家人,不會亂看別人。
但老太太硬是不聽,非要挑一個犄角旮旯的位置,恨不得連名字都用罩子罩起來。
黎容有點恍惚。
原來有些他以為早已接受的事實,只不過被埋藏在心底深處,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壓著,不會輕易露出來撥動他的情緒。
但只要回想起那些值得委屈的事情,就像嶙峋的巨石被不小心撼動,牽一發(fā)動全身,磨的他心里血肉模糊。
如果不能還他父母清白,那這罵名會永遠背負在他們身上,無論生死。
就像這塊必須建在犄角旮旯里的墓,每時每刻提醒他,離開的人還在等,活著的人必須永不放棄。
哪怕時過境遷,已經(jīng)沒有人在意這件事的真相,但他父母還在意,這是對他來說最大的意義。
顧兆年皺眉:“黎容,你聽沒聽進去?這個周日,你必須先去禮堂準備,還有,老太太那么向著你家,你這么長時間都不去看看她,是不是太沒良心了?”
黎容恍若未聞,只是輕輕動了動眼皮。
顧兆年左右看了看,見周圍沒什么學生路過,他指著黎容的鼻子:“再讓我聽說你在背后搗鬼,欺負顧天,我饒不了你!”
黎容總算回神,掀起眼皮,冷颼颼道:“你能怎么饒不了我?”
顧兆年一頓,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的確拿黎容沒辦法,說那句話也就是發(fā)發(fā)狠,給黎容點教訓,但真被人反問了,他又像是被掀了逆鱗,渾身不舒服。
黎容輕嗤:“我現(xiàn)在雖然沒空把你們放在眼里,但不代表我抽不出時間來。葬禮我會到場,但具體怎么辦,要我說了算�!�
顧兆年咬著牙,憤憤道:“黎容,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還以為你父母是紅娑的榮譽教授,有人給你當靠山嗎?”
黎容站直身子,把手從兜里抽了出來。
他明明一副蒼白虛弱的模樣,但偏偏眼神銳利如刀,明亮異常。
“我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顧兆年看著自己這外甥,胸中說不出的憤懣。
這股憤懣不是來自黎容對他的態(tài)度,而是源自黎容本身的篤定,自信,鋒芒。
他很羨慕顧濃能培養(yǎng)出這樣的孩子,哪怕走到了懸崖邊緣絕望之境,還依舊能不卑不亢,不拘桎梏。
這讓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更加平庸,卑微,骯臟,庸俗。
他永遠也比不上顧濃,他的孩子永遠也比不上黎容。
他突然能懂,為什么黎清立和顧濃出事之后,分明有那么多離譜的造謠,但網(wǎng)絡的罵聲還是會如此鋪天蓋地,同仇敵愾。
如果他不是顧濃的親哥哥,他相信自己也會成為暴民的一員。
因為這世上多的是,和他一樣平庸的靈魂。
顧兆年夾緊公文包,深深看了黎容一眼,怒而轉(zhuǎn)身,大跨步的沖到樓梯口,一轉(zhuǎn)眼消失不見了。
黎容平靜的看著他消失,平靜的走回班級,回到自己座位上。
楊芬芳坐在講臺前給人講題,教室里又窸窸窣窣的亂了起來。
沒人注意到黎容出去又回來,大家趁著難得的課間,聊天,打鬧,吃零食,做作業(yè)。
岑崤眼睛微瞇,低聲道:“你不開心,出什么事了?”
黎容眼瞼輕顫,睫毛纖細又卷長,被發(fā)梢小心撥弄,眼底一片朦朦朧朧的陰影。
他喉結(jié)輕滑了一下,頸間細白的皮膚隨之緊繃。
黎容歪過頭,將耳朵輕輕搭在岑崤肩頭。
他聲音很低很輕,有股不易察覺的虛弱。
“給我靠一下,就一下。”
他只需要在喧囂嘈雜里找一隅安寧之地,不被人打擾,稍微的,休息一下。
然后,他就能恢復如初。
岑崤僵硬一瞬,垂眸望去,黎容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他眼皮很薄,眉毛細長,頭發(fā)柔軟的貼在鬢角耳側(cè),莫名的乖。
但岑崤知道,黎容此刻心思很沉,雜念很多,繁亂不安的情緒不斷消磨著他的意志和精力。
其實長久以來,他不是不累。
岑崤放松肩頭,紋絲不動,盡力讓他靠的更舒服一些。
岑崤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輕喃:“你可以靠很久。”
第33章
(二更合一)
黎容在葬禮前一天,跟楊芬芳請了假,先去了一趟老太太家。
老太太住在開發(fā)區(qū),一個綠化很好,周邊基礎建設非常完善的高檔小區(qū)。
黎容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這里了。
上一世他家出事后,家里親戚對他避之不及,他也不會上趕著惹人厭,逐漸跟所有人都疏遠了。
老太太最初倒是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但無非就是警告他做人低調(diào),謙卑,別太冒尖,別得罪人,要記得他的情況和別的同事不一樣。
好像他活下來就是為了繼續(xù)背負父母的罵名,如履薄冰的贖罪。
再后來,他工作以外的精力都花在與岑崤糾纏上,也就懶得再理老太太了。
黎容上前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顧天,顧天一看他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黎容向屋內(nèi)逡巡,發(fā)現(xiàn)他眼熟的不眼熟的親戚擠滿了客廳。
顯然顧天是被這些人指使著來開門的,他自己并不情愿。
顧天低頭看著手機,用不輕不重的聲音哼道:“就你來的最晚,好像出事兒的不是你家�!�
老太太雖然年紀大了,但耳朵還算好使,聽了顧天的話低斥道:“說的什么胡話�!�
顧兆年聽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氣,一臉不耐煩:“行了媽,人都到齊了,趕緊說下流程吧,我這還給領導開車呢,一會兒就得趕回去�!�
老太太被觸到了痛處,一提到就要發(fā)牢騷
:“給人開車開了一輩子,沒點出息。”
顧兆年額頭上青筋跳了跳,但還是把這口氣忍下去了。
A大校長的司機,這活兒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呢,就他媽瞧不起。
老太太見制服了兒子,很快把矛頭對準了一臉冷漠的黎容。
“這么長時間了,也不知道過來一趟,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其他親戚跟著七嘴八舌。
“就是,自己父母的事情都不上心,一切都交給老人了�!�
“也十八了吧,都成年了,該擔事了�!�
“孩子養(yǎng)的光知道學習了,連點孝心都沒了,老太太這些天心力交瘁的,他都不知道來幫襯幫襯。”
“現(xiàn)在的孩子都這樣,沒點責任感,被父母寵壞了�!�
“行了,孩子也沒經(jīng)歷過這么大的事,好好教就完了,現(xiàn)在發(fā)牢騷有什么用�!�
……
聲音聒噪的好像炎炎夏日里草叢中的蛙,毫無節(jié)奏,此起彼伏,樂此不疲。
黎容半句也沒聽進心里。
他跟這些人在未來幾年里都不會有任何交集,他們此刻卻表現(xiàn)的仿佛比他更在意他父母。
黎容笑著反問:“事情過了這么久,怎么諸位也沒想過去我家里坐坐?”
他的話一出口,整個客廳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們不是不想,而是怕惹事,丟臉。
黎家剛出事那幾天,醫(yī)院泄露了消息,無數(shù)媒體記者涌到他們家門口,拍攝報道,還有不少網(wǎng)紅來合影,炒作,批判。
網(wǎng)絡群情激憤,民意沸騰,現(xiàn)場的民警都差點攔不住無孔不入的記者。
他這些親戚們怕入鏡,怕被連帶,怕?lián)熑�,所以直到喧囂散了都不敢貿(mào)然過來。
黎容也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沒人有義務承擔網(wǎng)絡上毫無道理的精神霸凌,哪怕他們跟他有一丁點的血緣關系。
只是他不認為這些人有資格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他冷血無情。
老太太皺著眉,臉上松弛的皺紋仿佛更深邃了。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難不成我們一群人到那里喊冤叫屈嗎,還嫌不夠丟人嗎?”
黎容笑容頃刻間消失,冷冰冰道:“我父母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有什么可丟人的。”
老太太硬邦邦道:“那他們就是得罪了人!你媽那個脾氣,我?guī)状胃嬖V她要和上下級搞好關系,要學會靈活變通,要融入社會,她就是不聽,不接受水是渾的又沒本事蕩清,也是一種罪惡!”
顧兆年嚇了一跳,趕緊道:“媽,這種話私下說說就得了,你跟他一個孩子說,讓他去惹事嗎!”
老太太氣哄哄道:“我是為了讓他看清楚,別走了他父母的老路!”
黎容沉默了良久,望著老太太渾濁潮濕的雙眼,淡淡道:“我以前也覺得,如果善良沒有自保能力,那善良就不是一種美德。直到有次我在A中墻上掛的名人名言里看到一句話,‘從來如此,便對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善良是無辜的,罪惡的是沒法守住善良的各個商會組織和紅娑研究院�!�
所以,他不只要他父母清清白白的離開,他還要德不配位的人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滾下來。
顧兆年倒吸一口冷氣,怒斥道:“你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嗎!你要是瘋了也別扯上我們!”
老太太嗤道:“跟你媽真是如出一轍的愚蠢�!�
黎容并不生氣,他只是清楚,他和他們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
-
葬禮定在陵園附近的一間教堂。
黎清立和顧濃是沒有這方面信仰的,但老太太年紀大了,又經(jīng)常生病,不知道從哪年開始,就多了個求神拜佛的毛病。
教堂的位置實在有些偏僻,靈堂的置辦也相當簡樸,的確如老太太一直堅持的,要低調(diào),以不惹麻煩為主。
葬禮的具體時間是在黎清立和顧濃的朋友圈通知的,他們預估也不會來太多的人,所以就連粗茶淡飯也沒準備。
那天下著蒙蒙細雨。
這么冷的天氣,能有如初春一樣的雨實屬難得。
在賓客來之前,老太太先是虔誠的雙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祈求天上神佛可以寬恕黎清立和顧濃的罪惡,祈求他們在極樂世界安息幸福。
黎容穿了一身黑西服,對他來說,這樣的衣服不足以遮擋無孔不入的陰冷,他的四肢很快就涼透了。
他冷眼看著老太太神神叨叨的舉動,隨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了一邊。
老太太祈禱完才看向他,于是沖他低聲道:“來,為你父母祈禱,讓他們得到神明保佑。”
黎容覺得這種說法十分滑稽,人都死了,還要什么保佑。
他淡笑搖頭,直截了當?shù)木芙^:“我不信這個�!�
老太太不知為什么,以前明明讓所有人驕傲的外孫,如今變得如此難以溝通。
她用氣聲吼道:“別在神圣的地方大聲說話!都這個時候了,你不信這個還能信什么?”
黎容抬起眼睛,直視被供奉的高高在上的神像,不卑不亢道:“我只信我自己�!�
老太太:“你……”
這種話她曾經(jīng)在女兒口中聽到過,也在女婿口中聽到過,但黎容和他們都不太像。
女兒和女婿說這種話的時候,眼底是充滿陽光和希望的,哪怕聽起來帶著些理想主義,但總讓人覺得溫暖。
可黎容不是,黎容的眼神讓她感到不安,心悸,沿著骨頭縫發(fā)寒發(fā)汗。
她恍惚覺得,外孫身體里好像換了一個人。
顧兆年快步走進來:“媽,準備準備,有人來了�!�
老太太顧不得多想,趕緊招呼那些親戚朋友幫襯著站成一排,然后拉過黎容,讓他在最前方做準備。
黎容并不打算行禮。
因為他知道,不管來的是和他父母多熟悉,在紅娑研究院多有地位的人,他們都在這場滑稽的污蔑中失聲了。
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來的會是江維德,他跟了近兩年的導師。
黎容難免怔忪,因為江維德從沒跟他提起,曾經(jīng)來過他父母的葬禮。
這時候的江維德已經(jīng)在紅娑研究院舉足輕重,他現(xiàn)在要年輕一些,鬢角的頭發(fā)還沒那么白,臉上的皺紋也才隱約可見,他的腦門很大,因為常年體虛缺乏運動,額頭還泛著油光。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做甲狀腺結(jié)節(jié)切除術(shù)留下的淡疤。
黎容動了動唇,一聲老師差點喊出了口。
但江維德此刻不認識他,只是略顯傷感的看向前方,沉沉的嘆了口氣。
他閉上眼,深深向前鞠了一躬,腰彎著許久,才不太利索的直起來,臉都被血壓頂?shù)挠行┘t。
顧兆年認得江維德,一些職業(yè)病作祟,讓他趕緊狗腿的迎了上去。
“江教授您怎么也來了,這雨天天氣冷,聽說您最近還生病了,心意到了就行,您老一定得保重身體啊。”
江維德迷糊道:“您是?”
顧兆年:“我是顧濃的哥哥,我叫顧兆年,在A大工作,校長辦公室經(jīng)常能看見您,您到這邊坐下歇歇�!�
江維德趕緊擺手:“我不坐我不坐,你不用招呼我,我就是來看看老朋友�!�
黎容輕挑了下眉:“老朋友。”
他以前從不知道父母和導師有過私交,哪怕互相提起,也是客客氣氣,陌生疏離。
這也正常,他父母要比江維德年輕一些,又早早開了公司,和江維德這種一門心思搞研究的還是有些區(qū)別,而且彼此都忙,平時共同話題大概也不多。
老太太輕咳一聲,示意黎容回禮鞠躬。
黎容沒搭理她,直接往前走了兩步,到了江維德面前。
“江老師�!彼p聲喊道。
他做GT201項目的申請書,還是江維德親自給他批的。
可惜項目結(jié)果,他本人卻無緣看見了。
江維德看了他一眼:“這是黎教授和顧教授的兒子吧�!苯S德眼神溫和許多,抬手拍了拍黎容的肩,鄭重道,“你要好好努力,成為你父母的驕傲�!�
江維德教過他很多東西,幫他避開過很多彎路,他能感受得到,江維德對他是傾囊相贈的。
黎容輕笑:“好,謝謝您�!�
江維德似乎沒想到,黎容在這種場合還能神態(tài)自若的笑出來,就好像是和他在研究院的走廊里,走了個對撞,彼此熟識的打招呼。
老太太頓時沉了臉,覺得黎容實在太不懂禮數(shù),江維德的年紀比他父母都大,他卻連點小輩的姿態(tài)都沒有。
她想教訓幾句,可黎容完全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那種我行我素的作風,不僅丟他父母的臉,還丟整個顧家的臉。
江維德倒是沒放在心上,只是黎容臉上毫無沉痛,讓他一時不知該不該安慰,他正在躊躇,又有人走了進來。
來的人黎容完全不認識。
那人年紀大概與江維德一般,但是十分清瘦,顴骨突出,兩頰向內(nèi)凹陷,皮膚松弛的貼在骨頭上,眉骨上方,有一處很顯眼的紅色胎記。
年紀大的人如果太瘦就顯得蒼老疲憊,但這人難得的精神,雙目比江維德還炯炯有神,只是他明明腿腳利索的很,手里卻拄著一支棕黑色的拐杖。
他穿著身黑色中山裝,扣子得體的系到最上方,胸口的兜里,還插著一根用過許多年的鋼筆。
穿著簡單,打扮簡單,長相普通,個子還矮。無論放在哪個人堆里,這人都太過不起眼,以至于就連習慣攀附關系的顧兆年,對他都沒有多熱情。
倒是江維德向后撤了兩步,跟黎容拉開距離,給后面這人讓地方。
顧兆年問道:“您……”
來人一彎眼睛,就是一副和藹可親笑瞇瞇的模樣。
“我叫張昭和,也是A大生化院的,跟黎教授曾經(jīng)在一個教學樓里工作,他教過我?guī)У陌嗉�,聽人說黎教授今天辦事兒,我趕緊過來一趟,幸好沒錯過�!�
“啊�!鳖櫿啄炅⒖膛d致缺缺。
他給A大校長當司機多年,對A大的人事最了解不過。
A大生化院每年招六到八個班級,每個班級都有個講師作為帶班老師,講師只給學生上入門基礎課,后面的專業(yè)課都是交給黎清立這樣有國外深造背景的教授的。
這人這么大年紀了,也還是個代班講師,說明在學術(shù)上完全沒有成就,基本就是仗著資歷,在A大混日子。
而且他說連葬禮時間都是聽來的,說明根本和黎清立顧濃也不是好友。
顧兆年當然拿不出對待江維德那種熱情。
黎容倒是聽說過這個人。
A大入學后會有一個分班考試,班級按照筆試面試成績分配,排名靠前的一班可以獲得學校更多的獎學金和出國交流資源,配備的老師也全是精英。
張昭和帶的,永遠是大家花錢托關系也想跳出來的最后一個班。
據(jù)說他脾氣不錯,和藹可親,給分也高,但是完全不會管理班級,也根本沒什么學術(shù)根基,他的課上,出勤率永遠不足40%,而來的人也懶得聽課,吃零食玩手機聊天打鬧的都有,張昭和就像被漿糊塞住了耳朵,自己講自己的,和學生仿佛身處互不相干的兩個世界。
即便這樣,他也不忍心給那些缺勤的學生記不及格。
大家私下里都說,張昭和人是好人,就是在他班里,容易養(yǎng)成個廢物。
勤奮優(yōu)異如黎容,上一世自然是和他沒有交集的。
張昭和放下拐杖,虔誠的鞠了一躬,閉著眼,嘴里叨咕了很久。
等他再一睜開眼,雙眼已經(jīng)泛著淚光。
他嘴唇顫抖,還想再對著靈堂說些什么,顧兆年卻熱情的向后迎去。
“李教授,您也來了�!�
張昭和就像在課堂上被學生忽略一樣,被顧家的親戚朋友一同忽略了。
但大概是早就練出了強大的心態(tài),他硬是嘟囔完自己想說的,才自顧自的退到不起眼的角落。
李白守一邊擦著額頭的雨珠,一邊在門口的腳墊上蹭去鞋上的泥土。
他謙虛的朝顧兆年擺手,示意顧兆年不用太過在意自己,可又慢悠悠的清理著鞋上的污垢,恨不得把靈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黎容收回落在張昭和臉上的目光,稍微瞇眼,靜靜的望著李白守。
李白守總算把一雙皮鞋擦的干凈整潔,然后他站直身子,理了理衣服,聽著胸脯走了進來。
他的余光暼到了站在一旁的江維德,又默默的把目光扭開了,讓剛準備跟他點頭示意的江維德略顯尷尬。
張昭和就更不起眼了,甚至配不上李白守一個重視的目光。
黎容一直知道,李白守嫉妒黎清立,也嫉妒江維德,他嫉妒一切學術(shù)成就高于他,在科研道路上走的比他通順的人。
如果他真的拿到了黎清立的那份假說,他在紅娑研究院的地位就要僅次于江維德了。
可惜這輩子,他拿不到了。
李白守渾然不覺,他只當是某些民間組織為了找茬,盯調(diào)查組盯得緊,他一時半會找不到時機取硬盤。
等再過段日子,藍樞的人撤了,事情平息了,調(diào)查組也不嚴了,他身為黎清立昔日的同事,查看一下硬盤還不是輕而易舉。
黎清立實在是不設防,偏偏在出事之前,還跟他透露過,提出的新假說邏輯捋順了,只等著再復盤一邊,調(diào)整細節(jié)就可以寫出論文發(fā)表了。
他一方面嫉妒黎清立,一方面又極度相信黎清立的水平。
能讓黎清立這么重視,一定是很轟動的研究成果。
黎容勾了勾唇。
峰光文化公司給他父母造的那些謠言還歷歷在目,李白守能這么堂而皇之的出現(xiàn)在靈堂,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臉。
李白守發(fā)現(xiàn)黎容在沖他笑,笑意里卻沒什么友善的意思,他不免皺了皺眉,感受到了非常不適的冒犯。
但現(xiàn)場人多,又是在黎清立和顧濃的靈堂,他不好發(fā)作。
李白守快速的鞠了一躬,長嘆一口氣,聲音顫抖:“老黎,我來看你了!”
黎容輕挑眉,抬手指了指墻上的警示牌:“您小點聲,別在神圣的地方大聲說話�!彼痔故師o辜的看向老太太,“是吧,外婆。”
李白守:“……”
李白守剛調(diào)動起的情緒被貿(mào)然打斷,就像胸口堵了塊棉花,悶悶的不上不下。
老太太氣的血壓飆升,用手抵著額頭,深深喘氣。
一旁的表姑趕緊扶住老太太,用責備的眼神瞪向黎容。
李白守強壓下怒意,調(diào)整好表情,放低了音量:“老黎,你安息吧,你家里的事,有需要的,我一定責無旁貸,你未完成的科研事業(yè),我會替你繼續(xù)下去……”
李白守比任何人都情真意切,絮絮叨叨了好久,久得讓顧兆年都開始不好意思。
他只當李白守是黎清立顧濃很親密的朋友。
但這話聽在黎容耳中,卻有了意味深長的味道。
黎容走上前去,眼眸微斂,平靜的打量著李白守的側(cè)臉,幾秒后,才輕飄飄道:“除了科研事業(yè),我父母在魚洲資助的特殊學校,你也能幫忙繼續(xù)下去吧?”
李白守看了黎容一眼,目光對視一瞬,他輕蔑的瞥開了眼,硬邦邦道:“我自然是積極投身公益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我輩的責任�!�
他對黎容的印象并不好,上次見面,他揣著一副笑臉,但黎容卻對他毫無半點尊重,甚至對黎清立和顧濃的死好像也不怎么上心,完全一副被養(yǎng)歪了的紈绔子弟模樣。
也不知道以前黎清立是怎么夸出口的。
黎容眉頭稍蹙,別有深意的盯著李白守。
李白守卻不將他一個高中生放在眼里。
李白守扭頭看向了對他最熱情的顧兆年:“我實驗室還有項目要忙,學生們也都等著,要快趕回去了,唉,科學的腳步,是一刻都不能停歇�!�
他說這話,有故意刺激黎容,報復黎容對他沒禮貌的意思。
黎清立和顧濃已經(jīng)沒了,但他還平穩(wěn)的走在科研路上。
贏得一時又怎樣,黎清立的學術(shù)成就,也就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