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沒有在車上碰到劉默,卻碰到了婁征。這對我是一個打擊,讓我的胡思亂想到達(dá)了一個空前絕后的地步。我一遍一遍的想,在運動會上,他必定和劉默發(fā)生了什么,也許真的抱住了昏倒的劉默(我恨不得一刀捅進他的肚子),那個身體必然柔軟無比,抱著令他心神俱震,還有一股甜味,黏在劉默的身體上,當(dāng)他抱著劉默,這股甜味透過緊貼的皮膚,透過毛孔,血管,隨著肌肉的收縮,涌進了他的心臟里——他一定嘗到了最好的滋味,這樣他才刻意早起幾十分鐘,多繞了三里路,踏上這輛他幾乎從未坐過的車,想著再嘗一次。
我望著婁征,他也瞟了我一眼,我滿腔憤怒,他面無表情,如果當(dāng)時劉默在場,我一定會撲上去和婁征廝打。婁征也許起初不明所以,會一邊閃躲,問我是不是瘋了。我一言不發(fā),雙眼血紅,繼續(xù)發(fā)動猛烈的攻擊,我要盡量在他憤怒和反擊之前給他致命一擊。我一只手護著胃部,我的胃不好,婁征知道這一點,如果他一拳擊中這里,我會當(dāng)場口吐白沫抽搐過去。我另一只手不停抖動,作出隨時可能出擊的暗示,我的身體左右彈跳,同時必須一眼不眨的觀察著婁征的反應(yīng),判斷他的攻擊將從哪里開始。這時公車到站,車門緩緩打開,如果我能把握機會,一腳踢在他的腹部,他就會向外翻倒而去,他的腦袋直擊在站牌的不銹鋼表面上,后腦勺噴出一股血,婁征頭頂有兩個旋,現(xiàn)在血染紅了他的整個頭發(fā),頭皮還是蒼白的,這兩個旋就更加清晰的顯露出來,當(dāng)他被人抬上擔(dān)架時已經(jīng)停止呼吸,救護人員感嘆:兩個旋,真可惜,多聰明的人。而那時,我可以露出一個微笑,贏得我的勝利。
但我知道向外翻到而去的不僅是婁征,還有劉默,當(dāng)婁征身體開始飛速后彈時,劉默一定會沖過去抱住他。我知道劉默會這樣干,他是這樣的人,他在誰面前臉紅,就能陪著誰去死。我閉上眼睛,最好不要再睜開,不然我會看到一堆情侶相擁而死。劉默的手,如我里所描述,皎潔無暇,被婁征的手握在其中,就像劉默的身體被婁征抱在其中,他們互相遮擋,互相嵌入,以這種令人欽羨的姿勢向我炫耀死亡。也許情況會更壞,劉默的頭部著地,當(dāng)場死亡,但婁征沒有死,甚至毫發(fā)無損,如果是這樣,如果還來得及,我也應(yīng)該跳下去弄一個頭部著地,并且要死皮賴臉的壓住劉默。我要用我的尸體阻擋婁征抱起劉默,如果他在運動會上已經(jīng)抱過一次,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已經(jīng)抱過一次,我決不能讓他在這個陰冷潮濕的清晨抱第二次,在我的眼皮底下(就算我已經(jīng)死了)抱第二次,我要死命的纏住劉默,若干小時后,我們就會變成一坨黏在一起的僵硬東西,除非將我的手砍掉,不然還要裝進一個棺材火化。我不能忍受婁征占有劉默,尤其是當(dāng)劉默停止呼吸,當(dāng)他的意識留在了他的腦海里,當(dāng)他的呼吸留在了肺葉里,當(dāng)他的愛情留在了嘴唇里,如果這時候婁征占有劉默,他就占有了全部的劉默。
6.
紅水小區(qū)在城西,再往西就是江。這一帶濕地很多,馬路兩旁全是大片大片的水杉林,樹下遍生紫堇,十多年前,我誤以為那是薰衣草,誤認(rèn)了好些年,后來才知道只是遠(yuǎn)觀像,細(xì)看兩種植物大相徑庭,而且薰衣草喜旱,在低洼地里屁也長不起來。四五月間,它們開了花,鋪天蓋地卻又稀稀疏疏的淡紫色,實在教我無法不瞎想到書里的普羅旺斯。有一回A大校車半路拋錨,我同我爸爸中途下車,大概走了兩三里路回家,他那天心情不錯(估摸上課時靈感迸發(fā),講了幾個指桑罵槐的政治笑話,引得學(xué)生大為崇拜),他也不反對薰衣草的說法,還以慣有的自信演繹了一通,成文就是一篇頭頭是道的《我國江南薰衣草習(xí)性較普羅旺斯更溫潤》,字里行間充滿漂亮的胡謅,搞的全是蘇東坡《石鐘山記》里那一通文人式偽科學(xué)(這種文人我國真多)。那時我已經(jīng)長到了將近成年的歲數(shù),對我爸爸的論調(diào)不再俯首稱臣,但也不太敢跟他抬杠(那時他還精力蓬勃,操笤帚打人可夠我受的),總覺得自己哪一天鼓足勇氣,就要拍案而起和他辯論,勢必讓他陣敗如山倒。后來我才醒悟,在我的體內(nèi),遺傳了他的自以為是和不嚴(yán)謹(jǐn),說話腦子漏風(fēng),邏輯嚴(yán)明不起來,寫寫還行,但絕非實戰(zhàn)型的辯論人才(在劉默的事情上,我就總是罵不贏婁征)。在我們經(jīng)過綿延無邊的“薰衣草”汪洋時,有新婚男女在其間拍照,這在當(dāng)時還算前衛(wèi),新娘一手撩起白婚紗,身子向后仰倒,那姿態(tài)十分迤邐,我不由浮想聯(lián)翩:劉默穿著那件常常被我拿來臆想的白色連衣裙,擺出同樣的姿勢。這條路上,到了這樣顏色鮮明的時節(jié),總有很多附近A城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前來寫生,他們畫出的圖千篇一律,全能統(tǒng)一命名為《暮春的水杉和薰衣草》。婁征初中時也學(xué)過一陣美術(shù),我總記得,周末他媽背著一個木畫板,拎著一只裝著顏料畫筆的帆布袋,一只裝點心的塑料袋,像一個要去野餐的貴婦,把他從籃球場上叫走,他每次都不情不愿,屢屢回頭朝我們看,比出痛苦萬狀的神色,他們坐上一輛出租車,不知道駛向哪里。也許早在那時,婁就來過此地,在烈日下,也畫過一幅剛上了一半色的《暮春的水杉和薰衣草》。我自己完全不懂美術(shù),但是劉默如果站在“薰衣草”地里,給我半天的光陰,我一定忍不住要拿起畫筆。最上方是青灰的天空,正值黃昏,往下又有一點褐黃,露出一點天光;水杉林總是朦朦朧朧的青色,我處理不出這朦朧,干脆撒一把白色上去,混在青色里抹一通;最下方的“薰衣草”鐵定被我畫成一片緊密堅實的紫色地板,劉默呢,在整個篇幅中,他太小了,我不得不只用一個黑色的小圓圈勾畫他的頭(手不停抖,線條凹凸不平),再在里頭涂一層純白,自然,我處理技巧僵硬,其他人一看,這腦袋黑白過渡唐突,活脫一個冥紙扎的人,他們恐怕無法明白我想要強調(diào)他黑發(fā)白膚令人心醉的初衷。而劉默身上的那條白色連衣裙,我繼續(xù)瞎上白顏料,終于弄成兩個頂角微微重合的慘白色三角形(簡直是貽笑大方),我這意思是要表現(xiàn)劉默除了黑發(fā)白膚,腰也很細(xì),在這呆板的三角形邊緣里,包容的其實是一具異常柔軟的軀體。我無法完成這幅畫,即使完成了,也渾渾噩噩,只有我一人能看懂;如果讓婁征畫,他畫的比我好,雖然他毫無藝術(shù)天賦,他媽當(dāng)初讓他學(xué)畫畫完全是瞎費功夫,他至少能把天畫的像天,樹像樹,花像花,人像人,但我確定一點,他畫不好劉默的裙子,這裙子在風(fēng)里飄蕩的樣子,他也畫不好劉默的本人,他的黑發(fā)白膚以及他的腰,這一切有一種太刁鉆的姿態(tài),他的技藝不足以駕馭。他要么畫的像一個身穿白色戰(zhàn)袍的彪形大漢,要么畫的像一個豐胸肥臀的古代仕女。他這樣的人,一身汗臭、滿腔粗俗,就算學(xué)畫一百年,也無法把握裙子的遮擋下是睪
丸的美,無法把握明眸皓齒之下喉結(jié)突出的美,無法把握生為雄性卻在一片幽暗水杉林間亭亭玉立、盼望將自己獻(xiàn)給另一個雄性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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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遷徙時在邊境迷路的亞洲象,止步不前,彼此相覷,日頭出來時它們就顯得亮一點,日頭藏進云里就暗一點,時光在亮暗互補間行進。這時我們班僅次于吳胖子的彭胖子從劉默身邊飛馳而過(大概去上廁所),猛然攪碎了這個空間的沉寂,一陣風(fēng)從她遠(yuǎn)去的屁股邊發(fā)源,呼嘯而過,劉默的頭發(fā)直直朝后飛去。這瞬間日頭正在變大,陰影從他鼻翼迅速后退到耳際,造成一種他的頭發(fā)是被光陰吹拂的幻象,時光劇烈更替,而他始終如一,只是秀發(fā)飛舞,微微側(cè)臉,閉上眼睛,等動靜徹底過去。我說過,我看劉默時,雙眼發(fā)直,久久盯著他的下頜,口干舌燥。而吳胖子忽然啐了一口,怪聲怪氣的罵道,騷。婁征則左右四顧,顯得有些煩躁,最后一言不發(fā)的走進教室。如前所述,劉默除了抵御一個大胖子制造的旋風(fēng),其他什么也沒有做,他只是秀發(fā)飛舞、微微側(cè)臉、閉上眼睛,這就讓吳胖子說騷,讓婁征逃進了教室。我后來知道,在這些秀發(fā)飛舞中,有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東西,假如我們?nèi)齻再年長一些歲數(shù),多一些閱歷,就不會為自己的心驚肉跳而驚訝和憤怒,我們會互相嘿嘿笑笑,露出一副老色狼慣有的泰然,我伸手拍拍吳胖子的大屁股,胖子,今兒當(dāng)你老婆的面,老實點,認(rèn)了吧。他手里拿著一塊吃了一半的綠豆糕,擱他老婆手里去,同時放下麥克風(fēng),舉起手投降,說,我認(rèn)我認(rèn),哈哈,我認(rèn)。這種讓十七歲時我們雙眼發(fā)直、破口大罵、落荒而逃的東西,不是別的,他娘的正是美本身。
事實上,高中畢業(yè)后,我再沒有見過吳胖子,有一年他加了我的MSN,跟我聊了幾句,問我打不打傳奇,他和他老婆都玩,他老婆已經(jīng)懷孕3個月,他丈母娘搬來照顧她,他省的跟倆娘么鬧心,一個人在網(wǎng)吧。只此一次,后來沒見他上過線。我跟婁征倒是經(jīng)常有機會碰面,但說實話,不如不見。婁征大二時,跟和他在一個市的趙玲玲談過一段朋友,后來分了,女方甩男方。趙玲玲和我一所學(xué)校,她剛和婁征分手時,去超市買東西老把我叫上,幫她推車。她經(jīng)常講到婁征,每次我都希望她能流露出一些怨毒,說一些婁征的壞話,但她沒有,所以后來她再叫我,我都回絕了。她提起婁征,總說他自己粗枝大葉不會照顧自己,衣服上的洗衣粉老是洗不干凈啦(背上會長痘的),曬被子老忘收啦,打球摔破腿也懶得涂碘酒,虧他皮子糙,沒得破傷風(fēng)啦,還說他只在跟她講大數(shù)題目時顯得正經(jīng)些,效率也可以,她對數(shù)學(xué)討厭的很,那回居然考了個七十大幾分。她說這些話時,流露出的母性讓我心生厭惡。我回想起劉默,他面對婁征的事情,遠(yuǎn)沒有趙玲玲這么從容,他總是手慌腳亂、狼狽不堪,任何挫折都能將他打倒。他第一次主動找婁征說話,在一次數(shù)學(xué)測驗后,他捏著他的卷子,不斷偷偷瞟著婁征,反復(fù)的想站起來又沒有,那正是早上九點,即使夏季的九點也還能有些清涼,但他的身上全是汗水,白T恤貼在身上,頭發(fā)也像淋過雨,我聞到那汗水里一種焦灼的渴望,他渴望婁征(狗日的他真是瞎了眼睛),正如我渴望他。我后來回想這一段,腦子里總出現(xiàn)一張寬敞的藍(lán)絲絨大床,A片里常有這樣的床,劉默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一絲不掛,而婁征就在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劉默心中升起一股羞澀,側(cè)過身體,手擋住腹股溝,同時閉上眼睛,只等待婁征伸出一只手,指尖從耳垂觸摸而下,最后捧起他的臉。我注視劉默時,心里充滿一種脹痛,我無限放大這種脹痛,希望能忽然天翻地覆、地動山搖,這個世界處處災(zāi)難橫生,所有人都和我一樣痛苦。上課鈴聲響起后,劉默有些不明所以,低頭看了表,才從桌里拿出英語聽力習(xí)題,整節(jié)課他盯住黑板,緊握鉛筆,但我知道他什么也沒有聽進去,他一直在想著如何再度鼓足勇氣走到婁征面前,盡量保持正常的語調(diào),對他說,婁征,你數(shù)學(xué)好,能不能幫我講講這道題,他一直在尋思一種方法,如何才能在婁征的目光下,不臉紅。整整四十五分鐘,他終于積蓄出一種能量,一下課,他就彈起來,快步往婁征課桌邊走去,但這時婁征也離開課桌,打算去一趟廁所。這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變數(shù),婁征每天喝水吃飯,當(dāng)然也會憋尿,也會行色匆匆的站上便池,撒尿時神態(tài)愉悅,撒完還拿手摸一下鼻子(很不講衛(wèi)生)。這個變數(shù)卻讓劉默如臨大敵,我看著他,想到,英語課上的四十五分鐘,他積蓄的力量只足夠他走到婁征的課桌邊,之后他的身體就像棉花一樣軟,此時如同處在彌留之際,他只能用最低最輕的聲音向婁征說自己的請求,婁征必須一次聽懂他的意思,如果讓他重復(fù)第二次,說到一半,他就會氣息奄奄,雙目緊閉,倒在婁征懷里。他站在婁征的課桌邊,不能前進也不能退后,覺得自己干了一件傻事,但婁征卻忽然掉頭回來了——他走到門口時發(fā)現(xiàn)劉默目光茫然站在他課桌邊,就繞了回來。他站在劉默面前,低頭看著他,我一直痛恨他的行為,他一聲不吭。只肖他問劉默一句,你有什么事,劉默就能把試卷遞給他,就算喉嚨里已經(jīng)不能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也可以指著那道幾何題,這樣他就能明白,劉默是請他幫忙講題。但他什么也不說,任劉默被自己看的手足無措,隔了很長時間,才不甚清晰的開口,這題,我不會……(手指在試卷上,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頭昏腦脹,已經(jīng)找不到是哪道題)。婁征接過卷子,自己翻了翻,指著有紅叉的地方,這道吧?劉默點點頭。婁征面無表情(他就愛裝),指指自己的座位讓劉默坐,他手撐在桌沿邊,看一眼手表,拿出自己的試卷,丟給劉默,你先看,我去趟廁所,就回。我們都看到了,婁征像個瘋子似的狂跑出去,活見鬼了,眨眼又跑回來(我懷疑他小便直接撒陽臺上了),給劉默講那道題。婁征跑起來一步跨的相當(dāng)大,這一點跟婁老先生一樣,從前婁老先生在老職工宿舍的樓梯間狂跑,把經(jīng)過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就有著和年齡不匹配的猛烈。說到底,我恨劉默的渴望,這渴望已經(jīng)像一件衣服,每天穿在他身上,誰都一望即知。我希望他永遠(yuǎn)安靜無言,如同每一個朝代的后宮里最矜持沉默的嬪妃,在無人能見的長廊里儀態(tài)萬方的走過,永遠(yuǎn)被動的等待著夢中的帝王,與之交好,覆雨翻云。
趙玲玲說到婁征,語氣和平,我總覺得這里頭的寬容有一種虛偽的成分,實際上她并沒有那么想得開。當(dāng)時,她還頗有把她們宿舍一個女生介紹給婁征的意思,說伊溫柔賢惠,能做一手好淮揚菜。我立馬高聲贊同,說妙極了,婁征肯定喜歡,我觀察她的神色,她果然有些不悅,可能看出我故意氣她,但我不管,發(fā)現(xiàn)這一點,我就志得意滿。
7.
劉默死后第三年,我暑假回家,忽然像是發(fā)了瘋,天天往他的墓地跑。時至正午,烈日如炬,我頭上戴一頂鴨舌帽,帽檐往下壓住鼻子,戴了一個多月,鼻子以上的臉還算白,鼻子以下(包括耳朵)的皮膚曬成了醬油紅色,徹底成了陰陽臉,整個人看上去陰鷙歹毒,有反社會傾向。開學(xué)后我去我表哥家拿自行車,順帶捎他一袋老家的鴨油餅,我半歲的侄子一見我就嚎啕大哭,我嫂子也被我嚇得不輕,說我像剛從牢里放出來,給了我?guī)讐K面膜,還有一只紅霉素軟膏。在墓地里,我步伐輕捷,飛快的繞過第一排墓碑,跳上石階,直接拐進第四排,在劉默的墓碑前停下來,倘使劉默經(jīng)常出來散步,傍晚歸墳時也能這樣熟門熟路,但他走路不如我快,神色也不如我凝重,我每一次站在他的墳前,都心懷鬼胎。我的背包里裝著一塊黃油面包和一罐可樂,起初我以為在墓前吃喝對死者不敬,跑到山下墓園管理室門口蹲著吃。對面車棚拴了一條黝黑碩大的狗(不知道品種),這個時分它也正在吃午飯,一條血津津的豬腿骨,足足一尺長;一缽用花盆(可能下頭眼兒堵上了)盛裝的剩飯羹,顏色混沌,看起來和糠沒有什么分別,是豬食。我和這狗一塊兒進餐,他優(yōu)雅萬分,只動嘴,啃骨頭和喝糠都像做針線活一樣悄無聲息;我則雙手并用,黃油不時糊在衣服上,嘴里還發(fā)出嚼吧和口水滾動的聲音。我粗鄙不堪,但卻毫不知恥,管理室的保安正在燒開水,窗口上慢慢起了一層白色的水霧,像透過漫天冰雪,他們隔著水霧看我,討論我。我那時充滿一種表演欲,察覺到他們的目光,更加靈感四溢,故意吃得越發(fā)落魄起來。我希望他們猜測我是一個痛失愛侶的畫家(為此后來我特意買了一個畫板),同時喪失的還有生存意念、審美取向和羞恥之心;我希望他們下達(dá)對我特別觀察的命令,輪流跟蹤我,不時記錄,推敲我的每一個動作背后的含義,分析我在墓地自殺的幾率;我還希望他們用一種色情的語調(diào)討論起我死去的愛人,猜測她一定纖腰白膚,讓我在床上欲仙欲死,而當(dāng)她死去,我抱著她的尸體三天三夜。這些臆想鼓舞我,我發(fā)明了很多動作,加以時日,我發(fā)現(xiàn)在竭斯底里上,十九歲時的我已經(jīng)達(dá)到一生的極限,后來我再也做不出這些瘋狂之舉。有一次我仰面躺倒在劉默墳前的土地上,把面包整個塞在嘴里,雙手壓在臀部下,也就是說,我在扮演一個四肢被牢牢捆住,嘴里塞了布的被綁架者。我身體抽搐,光用吸和咬慢慢吃著面包,面包碎屑落在鼻翼上、眼瞼下,有時還塞進鼻孔里,呼吸很不順暢,我猛力的出氣,鼻水也噴出來;那時節(jié)陽光刺眼,無數(shù)金色的光斑像白蟻一樣咬著我的瞳孔,我有時覺得就要瞎了,干脆闔上眼皮。在山下,保安站在狗身邊,正在邊吃飯邊望著我,我希望他能體會這些過程,直達(dá)深藏在這中間的隱喻:劉默的死亡對于我來說,就是堅硬的繩子和腐臭的抹布,它們將我五花大綁,將我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在悲痛里茍延殘踹,慢慢掙脫掉繩子,一口一口吞下抹布,而一旦意識到自己竟沒有在悲痛里死去、卻無恥的吃掉這種悲痛、吸收它的能量生存下來,這就好比吃掉愛人的尸體生存下來,此時,第二種意義上的悲痛又形成了另一根更加堅硬的繩子和更加腐臭的抹布。我演繹這種無限循環(huán)的綁架,漸入佳境,有時靈魂從體內(nèi)飄出,俯瞰下方的自己,被自己充滿力量的表演震懾,激動的淚如泉涌。吞咬時,面包經(jīng)常被我一口從中間咬斷,外面一截沿著我的臉頰滾落到地上,我側(cè)過身,再度用牙齒把它叼起來,假如頭一天下過雨,面包就泥水淋漓,成了一塊真正的抹布,后來我精力集中,警惕非常,一旦察覺面包有掉落之勢,就像在綠茵場上接頭球一樣,用臉頰把它頂回嘴里。
那年暑假結(jié)束時,劉默墓前的羊齒和艾草已經(jīng)被我磨沒了一片,露出的裸土隱約是一個人形,我最后一次躺在上面,感到身體的曲線被微妙的包裹在草皮的邊緣里,我知道這就是我的位置,這是一口根據(jù)我體型制造的貼身棺材。那一天墓園的廣播正在作響,說墓園新二區(qū)7排2號(號是瞎掰的,我忘了)有人合葬,請工作人員送一對兒五十公分的石獅子去。我躺在那里,聽到小號奏響的哀樂,高潮部分有些走音,那曲調(diào)里有一種曖昧的溫柔,后來又奏梁祝,一個女人的哭聲夾雜在其中。我恍然間覺得那就是為我和劉默而準(zhǔn)備的合葬,我閉上眼睛,感到自己的確就在一具棺材里,而劉默躺在我身邊,在上坡時,棺木微微翹起,他的身體滑向我,頭部撞在我的肩膀上。殯葬館的人員為他畫上了妝,手法濃重,是給中年婦女化的那種妝。他的臉被刷的雪白,一層腮紅像玫瑰花蕊里的花粉,覆在我肩頭,再過一個春天,那里就會長出一朵刺骨錚錚的花;他的下巴用鉗子扳過,使得上下嘴唇強行合攏,唇被涂猩紅色,邊緣粗糙,擴散到嘴部附近的皮膚上,這樣他的嘴顯得大出一號,但仍然很美,后來他的下巴被撞,嘴又張開了,依然還是很美。我的臉上也被瞎抹了一層厚粉,嘴雖然沒涂紅,但因為眼睛閉不攏,用夾子夾一晚上也沒用,而且睜開的程度不一樣,左眼一條縫,右眼則幾近怒目圓睜,顯得表情猙獰。我知道我為何有這樣一副尊容,我睜開眼睛,是在提防婁征,我即使和劉默在一具棺材里,也無法安下心來,我必須表情猙獰,如同親臨殺場,讓所有見過我尸體的人(包括婁征)都心驚膽戰(zhàn),不敢靠近。我們的墓前不用石獅守護,我自己既是墓主,也是墓門口看守的惡獅。
哀樂和梁祝漸漸遠(yuǎn)去,劉默的墓前安靜無風(fēng),一只白色的蝴蝶從碑后飛過,在我上方繞了一個圈,飛過一排的墓碑,飛到了坡地的當(dāng)陽面,不見了。我悲從中來,彈立起來,掉頭就走,后來再沒有來過。那時我知道,我之所以要怒目圓睜,除了害怕婁征來從中作梗(把劉默從我身邊抱走),更害怕劉默自己離開。我知道,假如我死后軀體內(nèi)還保存著完整的意識和欲望(占有劉默),劉默也同樣如此。當(dāng)他躺在我身邊,兩人深深合葬在泥土之下,內(nèi)里卻不愿如此,他的身體漸漸形成一個指南針,腳尖永遠(yuǎn)指向婁征所在的方向。我張開的眼睛再怒火重重,也無濟于事。這是最大的問題。只要劉默帶著感官的身體留在這個世界里,先是僵硬的尸體,后是骨灰或者泥土,只要他的實體留下一點痕跡(哪怕蛛絲馬跡),這實體里他生前的對婁征的情
欲就永遠(yuǎn)留存下來,他生前等待婁征的姿態(tài)就永遠(yuǎn)不會改變,他渴望被婁征愛撫的意念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一年春天,或者春夏相交之際,當(dāng)一對新葬的夫婦合埋在我們身后,梁祝的樂曲在整個墓園縈繞,劉默變成了一只蝴蝶,正如我之前見過,純白色,觸須修長,飛舞之時態(tài)度風(fēng)流。在我圓睜的右眼之上,它飛走了,這個墓地在他的身體之上,永遠(yuǎn)處在陰暗中,現(xiàn)在它離開了陰暗,漸漸飛到了光線密集的地方,灼熱的溫度像婁征的手捧在他的臉上。它心意已決,永遠(yuǎn)不會回來。
我寫時,起初每每假定劉默還活著,但這種情況下,婁征永遠(yuǎn)橫檔在我和他之間,我筆力軟弱,如何都無法規(guī)避。后來就忍不住又把他寫死掉,有時死的極早,遠(yuǎn)先于他實際的卒年。但如前所述,我仍然無法將他和婁征分開,在文字的世界里,他的亡靈像風(fēng)一樣靈敏,吹過的地方全留下他對婁征的愛情,這使我痛苦不堪、幾度折筆。過后,我想要發(fā)明一種文字描述方法,徹底的消解劉默,使他的實體連一點灰都不剩,連“劉默”這個詞本身也變成虛無。我年輕時,想象力毫無節(jié)制的瘋狂蔓延,除此之外,經(jīng)驗淺薄,文筆浮躁,下筆時膽識也不夠。關(guān)于徹底消解劉默,我總是寫不地道,無法寫出那種精確的、可實踐的、令自己信服的文字,加上寫作環(huán)境也實在聒噪,所有全部成了坑。
8.
我們念大學(xué)那四年,婁老先生病危了好幾次,每次婁征都匆匆忙忙趕回去。那時節(jié)手機還鮮有人用,老家的電話打到他宿舍,有一回他不在,他們98級電子系的人全體發(fā)動去找人,聲勢浩大,還聯(lián)系到了他在本市的幾個高中同學(xué)(包括我和趙玲玲)。婁征家住我樓上時,我們都只是半大的孩子,他媽媽當(dāng)時失眠,定期托我媽開一些安定片,我媽是A大附中醫(yī)務(wù)室的校醫(yī),開藥還算方便,我家對面住了一個俄語系的老教授,也經(jīng)常來讓我媽給他量血壓,開一點降壓藥和維生素片,他腸胃也不好,口臭很重,坐在我家沙發(fā)上打了很多豬肝腥味的嗝,后來在零零年,他晨練時心肌梗塞死了。我媽給婁征媽媽開了藥,總是差遣我去送,她不準(zhǔn)我在他家多呆,時間超過十五分鐘回去后便要挨罵,除此之外,婁征媽媽給的零食,她也叮囑不讓我吃(但我都吃了)。后來我經(jīng)常給她打一些小報告:婁老先生蹲廁所奇臭無比;婁老先生經(jīng)常偷吃婁征的干脆面和酸梅粉;婁老先生睡午覺時,把自己蒙在厚棉被里,整間臥室都是汗臭味,他臥室的門鎖壞掉了,他草書了一張“午休勿擾”的字兒貼在房門口,誰要是不小心進去了,他就要大發(fā)脾氣——我媽很喜歡這些小報告,漸漸的才不再管我。婁征家里不太干凈,他媽媽在每個房間門口都鋪了一塊抹布,供人進出時擦腳,不過抹布長久不換,全都又黑又黏,像沾滿了死蒼蠅的貼紙,鞋在上頭越擦越臟,除此之外,我從沒見過他媽媽打掃衛(wèi)生。他家的廁所也經(jīng)常堵,有一回我碰見工人來疏通,他從下水道里弄出一堆臭哄哄的桃核和甘蔗渣,還有使用過的衛(wèi)生巾,他把它們丟進一只大鐵桶。后來在別人家干活時,他就說了很多婁家的壞話。十大幾年后,很多老住戶還記得這些壞話(比如我爸爸),他給學(xué)生講課,說到青年科學(xué)家婁征,就說這小子小時候搗蛋的很,愛往馬桶里塞果皮,當(dāng)時把整個單元的下水道都堵得扎實。其實,這都是錯誤結(jié)論,那些桃核和甘蔗渣,都是婁征他媽媽扔的,衛(wèi)生巾就更加是她扔的,但這我從來沒有說出去。那時我和婁征在客廳里下軍棋,她坐在一旁吃油桃、看言情,有時候她半躺在沙發(fā)上,腳搭在沙發(fā)沿兒上,每個腳趾甲都涂成了桃紅色,非常艷麗,她站起來后,抓著一把桃核,翩然走進廁所,出來時手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她走到窗戶邊,風(fēng)吹動她的鬢角,她年過三十,但一臉憂傷,仍然風(fēng)韻猶存,我從來不愿意說一個美人的壞話,這就是為什么當(dāng)我給我媽打小報告,也都是只說婁老先生。
婁老先生病危時,也把自己蒙在醫(yī)院的被單下。因為他鼻子上插了氧氣管,微微把被單往上帶,怎么也得露出點腦袋,他就戴了頂黑色的毛絨帽子,帽檐往下拉,遮住眼睛眉毛,只能看得見一個皺巴巴的鼻子。我媽去探望過一次,說真邪門,老頭子還沒死,就想把自活埋了。在我看來,這一點兒也不邪門,我們還住在婁家樓下時,婁老先生有一回叫住了我,說他那里有一張我爸爸的照片,是九零年秋天,他們一同去青島開會照的,讓我給捎回去。我跟他上他家,他拿剪刀剪開一張照片,左邊是我爸爸,右邊是他自己,他把我爸爸那半兒交給我,他自己那半兒丟在地上,地上有很多被剪下來的照片,都是婁老先生自己,后來他劃了根兒火柴把它們燒了。那年婁老先生到處給人送照片,全是被剪裁過的合影,他們系里很多老師都有收到,照片背面寫著什么“九二年冬,小郭于無錫太湖”“九一年春,小宋于金陵浦口”之類,有時還會提上一首詩,平仄對仗都很工整,但越是這樣,大家越覺得婁老先生瘋。婁老先生把風(fēng)燭殘年的自己從影像上全都銷毀了,只留下幾張年輕時的照片,黑白的居多,有一張他穿著軍裝,胸前一朵花兒,眉目有點像婁征,我看后,嫌這個老頭太臭美,故意氣他,說照片一點兒也不像他自己,他聽后大怒,還找來鏡子,指著自己的五官對比照片跟我辯論——那德性,真是教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后來婁老先生終于死了,追悼會上的遺照就是這張,照片上他二十七歲,真實卒年卻是八十二歲:躺在一面黨旗下,一臉的痦子,嘴豁開,整個人像一截爛掉的樹樁�?戳诉z照,再看看他,大家都覺得怪傷心。
那幾年,婁老先生幾次都快要死了,每次都特別真切,但次次又都活了回來。婁征從老家回校,帶了很多奶粉、麥片和太陽神口服液,都是婁老先生住院時別人送的,他自己不吃,放在宿舍,惹來了很多蟑螂。婁老先生留曾下一本遺著,托付他學(xué)生等他歸天了再出版,但陰差陽錯,他還在世時書就上市了。這書當(dāng)時只出了平裝本,看內(nèi)容是本雜集,里頭有兩篇中篇,若干雜文,書名就直接用了其中一篇名《美學(xué)的遺囑》,當(dāng)時我覺得這世上最沒臉談美學(xué)的人就是婁老先生,沒有買。過了幾年,婁老先生真的死后,這書被另一家出版社再版,這回出了個精裝版,我一個朋友當(dāng)時在出版社當(dāng)編緝,她給我發(fā)了一份書的電子版,說她自己讀后很喜歡,讓我看看,我看了之后,胸口像被人戳了一劍,忽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我在大學(xué)時,冥思苦想廢寢忘食,拼命想要寫出的就是這樣的書,但我沒寫出來,卻讓婁老先生這個糟老頭子寫出來了。后來我自己也買了實體書,到現(xiàn)在還不時翻開看看。
當(dāng)時,我們幫忙一起找婁征,一共有幾十個人,大家分散找。最后趙玲玲在他們學(xué)校的操場上找到他,他正在跑步,聽聞父親病危,他一言不發(fā),一把搶了趙玲玲的礦泉水,猛灌了一口,才問趙玲玲有沒有錢,拿了她的兩百塊錢,他就跟一個搶匪那樣一溜風(fēng)跑了。這些都非我親見,是趙玲玲說出來的。那天我去了他們校外的網(wǎng)吧找人,正找著呢,有人跑來告知人已經(jīng)找到,都趕去車站了,大家可以散了——我去網(wǎng)吧門口買了包中南海,跟同去的哥么進屋一人占了臺機子,打了一晚上星際(技術(shù)由此提高不少)。趙玲玲說,那時他和婁征還不算熟,掏錢時,本來打算留一塊公交錢(她跟我一個學(xué)校,到婁征他們學(xué)校要坐二十分鐘車),沒料到婁征毫不客氣,一把全給抓走了,里頭還夾著她剛買的一條皮筋;她說婁征謝也沒說一聲,他低頭脫了鞋,把沙子倒出來(跑道邊有個沙坑),又套上去,人跑了,留下一股汗臊。婁征沒跑時,臉上全是汗,還有喝礦泉水時漏出來的水,他左邊的眉骨不停的跳動,好像一條在沙灘上掙扎的魚,但右邊卻沉穩(wěn)如山,趙玲玲說,后來她做了婁征的女朋友,才知道婁征的五官都是這德性,左耳朵能夠上下移動,右邊卻不行。那時婁征的樣子怪嚇人,趙玲玲覺得他恐怕都不認(rèn)識她,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我,婁征也同樣不認(rèn)識,他就那么朝操場的大門跑掉了,搭在肩膀上的運動T恤震掉下來,他也沒回頭。趙玲玲說,她當(dāng)時挺生氣,本來撿起了婁征的衣服,汗臭逼人,想想又丟了,還故意在上面踩了一腳。四天后婁征忽然跑去她學(xué)校還她錢,一下變得像個紳士一樣風(fēng)度翩翩,請她吃了頓飯,四目相對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條皮筋給她,正是他上回一把給順走的那一條,婁征面無表情,右手的中指上斜掛著那條紅色皮筋,看她一眼,示意她過去拿,后來又朝皮筋上面吹了口氣,她說那一下,婁征簡直頂壞頂壞,但她忽然間就被迷的暈暈乎乎,從此就糊里糊涂喜歡上了他。她說的這些,一點也不對我的胃口,她述說婁征的行徑,明明在形容一個悍匪,卻柔聲蜜意、眼波含情,用詞和造句里也都帶有一種包庇的意思,如果換做我來形容,效果肯定大相徑庭。但我不否認(rèn),她的描述是真實的,她的愛情也是真實的,就像早幾年前,劉默也一定這樣的描述婁征,這樣的愛婁征。
在里,婁老先生寫到,他是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年輕時寫羅曼蒂克的,□□挨了批斗,幾年走路沒有抬過頭,脊柱往后過度突出,四十歲上變成了個駝子。五十歲以后,他得了糖尿病,腸子也有問題,從此再沒拉干凈過屎。他腚眼子中間永遠(yuǎn)塞著一截屎橛子,有粉筆頭那么大,用手一摳就能出來,但光靠腚用力,幾天也擠不出來;他腚眼四周長出幾攤又紅又薄的爛肉片,他用鏡子照過,看起來有點雞冠花的意思,用紙一擦全是紅豆沙一樣的血塊,還有一股豬下水的味道。課堂上,他給學(xué)生講美學(xué),談到美是一種純主觀的快感,他總是坐在凳子上,那時他腚眼上像是被涂了油和辣椒、放上烤肉架滋滋的烤,他使勁兒在凳子上摩擦,有一兩次,實在痛癢難耐,他只好奔出教室,在走廊里撓起來。婁老先生寫到,他屁
眼里塞了一截屎,就像嘴巴里塞了一截屎,從此他一說話別人就笑,他的人生大勢已去。到了五十中旬,他頭發(fā)就全部花白,五官也漸漸萎縮蜷曲,鼻毛總是掉在鼻孔之外,瞳孔里盡是黃褐斑;除此之外,身上一年四季都蛻皮。他每天洗澡,腳下都堆積了一地白色的腌臜,有手臂上的大塊角質(zhì)層,有頭皮屑,還有胸面前像膠水痕跡一樣又軟又薄的爛皮,這些東西倘若沖進下水道,就會發(fā)堵,只能用笤帚掃進垃圾桶,遠(yuǎn)看像人的嘔吐物,聞起來有點狐臭。在他這具漸漸化為爛泥的身體里,他的精神全部下陷,從六十歲開始,他就生無所戀、想要尋死。里說,他不害怕死亡本身,永久的陷入虛無,這對他來說求之不得;他只恐懼短暫的逗留,當(dāng)他作為一具尸體,他會被人剝光,用棉棒清洗屁
眼,用毛巾擦拭軀體,這時他最丑陋的一切全部都將袒露無疑,他屁
眼里已經(jīng)噴出來的糞便,他身體上永遠(yuǎn)剝不干凈的死皮,他整個人是一只巨大的飛蛾尸體,落下一層層有毒的灰燼,而他的陽
具本身,像一只被割下來的鼻子,掉落在腹股溝之間,一被人觸碰,就流出漆黑發(fā)臭的糊狀物。他恐懼這一點:他一生臭美,臭美得離譜;而當(dāng)他死翹翹,他的軀殼會像傳染病一樣,危害所有人的美學(xué),讓每一個人銘記住“丑陋”本身。每一次入睡前,他都懷疑自己將就此死去,他把自己牢牢包裹,恨不得在被單上貼一個標(biāo)簽:丑惡,勿視。他長期被病痛困擾,隨時可以死去,但他幾經(jīng)掙扎,總是又活過來。在漫長的彌留之際,他想聘請一個瞎子,后者舉起一把斧頭,把自己砍成肉醬,再用箱子裝起來,丟進河里;或者在一個晴天,假如他能提起精神,他要讓兒子帶自己去動物園,他要敏捷的跳進熊的駐地,他伸出一只胳膊,讓熊聞聞自己有多美味,最好有三頭以上的熊,把他撕成幾塊兒,然后逐一吞食;他也想像卡夫卡一樣,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挖一個地洞,然后把自己深深活埋:他希望自己消失,以一種物理的方式徹底消失,沒有任何人的視線所及,他需要的,絕對不僅僅是死亡。
婁老先生不是駝子,一輩子都腰桿挺直,他也沒有糖尿病,但他拉屎有問題,這個屬于實情。上述所說,是他的開篇部分,看了之后,我明白他為何要囑咐自己的學(xué)生,等他死后再出版此書。這本書是他丑陋的尸體里最惡臭熏天的心臟,誰看了都會膛目結(jié)舌,覺得這個老頭子晚節(jié)不保,就算他再裝瘋賣傻,也躲不過去。他在一篇雜文里說,哥白尼死后,才讓人出版他的《天體運行論》,與此類似,他也不愿意讓自己老邁的身體站在世人眼光的最前方,擋住自己的著作中更奪目的光輝(我真懷疑這光輝)。他寫到,永遠(yuǎn)不要讓世人把作品和作者本身聯(lián)系起來,讓他們忘掉作者的存在,作者本身骯臟、丑陋的個體,是讀者他們偉大作品的唯一障礙。
9.
趙玲玲說,當(dāng)初婁征掉頭就跑,T恤從他肩頭滑落在地上,她沒有去撿,過后她一直后悔。她說正因為如此,她和婁征的愛情從最初就存在缺陷,這不是婁征不夠英俊陽剛,是她不夠溫柔。假如她當(dāng)時沒有在T恤上踩一腳,還啐了口痰,后來操場上來了一個遛狗的老太太,她希望那條狗也能在上面撒泡尿,結(jié)果它沒撒,嗅了嗅放了個屁就跑掉了,她還頗為失望——假如她當(dāng)時這一切都沒有做,而是紅著雙頰,拾起那件T恤,濃烈的男性氣息像無數(shù)肌肉發(fā)達(dá)的手臂將她按倒在地,她渾身無力,把T恤折疊好,帶回宿舍清洗干凈。假如事情是這樣發(fā)展,她說不管她和婁征那混蛋最后的結(jié)局好賴,至少他們有了一個完美的開頭。我問趙玲玲完美是個啥意思,她支支吾吾,半天不能作答。最后她狠狠在我胳膊掐了一絞,痛得我差點背過去,她說,完美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君子永遠(yuǎn)英俊瀟灑,淑女永遠(yuǎn)小鳥依人;就是淑女即使在最委屈悲苦之時,也絕不能在她的愛人手臂上掐一絞,她永遠(yuǎn)屈從溫順,忍辱負(fù)重,她的軀體肌膚、四肢五官是拔掉了牙齒的非洲母獅,草原雨季的水洼和旱季的燥土,她一旦獻(xiàn)身給她的愛人,就再也不能懷念;她在愛人面前盈盈而臥,像一頭鹿閉上眼睛等待被捕食,永遠(yuǎn)不具備攻擊性。趙玲玲說完后,捂住自己的臉,又猛掐了我一絞,她說她剛說完就已經(jīng)后悔,可事已至此,請我保密,要是敢到處亂說,她就要宰了我。我明白她為何后悔,這也是她最羞于啟齒的夢,本來只該像婁老先生一樣,寫成遺著等死了之后再公布于世,但世事無常,都被我聽去了,現(xiàn)在我還要無恥的寫出來。
我后來意識到,不管是趙玲玲,還是婁老先生,他們的夢想都是成為劉默。不同的只是,一個想成為活著的劉默,一個想成為死后的劉默。我知道,假如那一年,是劉默站在婁征面前,是劉默看著婁征轉(zhuǎn)身跑去,他肯定會拾起后者的臭T恤,放進自己的書包,回去為他洗滌。而他被婁征劈手搶走的兩百塊錢里,沒有皮筋,卻夾著一片剃須刀,為此他惴惴不安,還有些異樣的羞澀。那年我把劉默帶到我家,其實他愿意來,是因為我騙他說婁征也會來,我說中午咱們?nèi)艘黄鸪燥�。我讓他坐在我的床上,開始跟他說婁家的壞話,可他聽不太進去,老是左右四顧等待婁征來臨,后來婁征沒來,婁老先生卻來了,而那時,劉默已經(jīng)躺在我床上睡著了。婁老先生會來,因為他是個瘋子,每天都在到處亂敲門,那天我開了門,他蹦進來,從一個破爛的電工冊上撕了兩頁,塞給我,張口就說:小謝(把我當(dāng)我爸了),梅蘭芳先生要來開唱了,我給你一張肉券一張餅券,你換我張戲票。婁老先生額頭上滿是漆黑,是墨汁,身上穿得還算干凈,給我的兩張破紙上,豬和麥穗畫的都挺傳神。我沒理他,往臥室走,想叫劉默看看,婁征他爸的確是瘋子,我所言非虛。但劉默沒醒,婁老先生卻給跟進來了,他一看到劉默,張口結(jié)舌,徹底發(fā)了瘋。
婁老先生在遺著里寫到,他年歲老大,愈發(fā)惡丑,想要從世界上忽然消失。但那時他已經(jīng)終日躺倒在病床之上,面對自己丑惡的軀殼,他奄奄一息、無計可施。他寫到,有一天,時至正午,他剛剛大便失禁,按了鈴子,護士還沒趕來,他躺在一片溫?zé)嶂�,聽到體內(nèi)的稀糊糊透過棉褥,滴在床下的地板上。在護士來臨之前,他感到一陣痙攣和絕望,這時他眼下開始充血,他的視野所及之處,全是一片鮮紅,自己揚起的手臂,像一束從莖稈到花朵都艷麗奪目的玫瑰,這時,他忽然獲得了美神的旨意:你既然無法從丑惡中消滅自己,就將自己扭曲成美。
這些描述,純屬放屁,我完全清楚,婁老先生獲得什么狗屁美神的旨意,不是在自己的糞便之上,不是在自己生命垂危之時,他這么寫完全夸大了他的主觀想象力。真實情況是,在更早的時候,一個夏日的下午,婁老先生在看到劉默的瞬間,忽然獲得了美神的旨意。那時,我的窗口朝向南方,季風(fēng)吹拂窗口的紗簾,許多喜鵲的叫聲浮動上來,而劉默平躺在正對窗口的床上,他的頭微微歪向外側(cè),下巴是尖的,而右臉頰由于夾在脖子和肩膀之間,肌膚蕩漾,顯得有一點肉——白皙,而且很柔軟。上至他的鼻翼,下至他的膝蓋,這些部位當(dāng)陽當(dāng)風(fēng),被包裹在一團明亮而浮動的光線里。而他緊閉的雙眼,之上的額頭;以及小腿,一只腳穿著鞋子,另一只腳光著,這些部位沉入陰暗。婁老先生在他的里,還原了這些場面,但他厚顏無恥,把這個睡美人寫成了是他自己。他寫到,七十歲的老頭,在糞便的臭味里逐漸死去,但他心中安詳、愉快堅定,這時他臆想并且充分的相信:自己其實是一個為情自殺的十七歲美少年。婁老先生寫到,老頭毫不吝嗇,撕開覆蓋身體的被褥,把自己的身體展露出來,躺在萬人矚目的蒼穹下。那些蟄伏在他(劉默)身體兩端的陰影,是逐漸降臨的死亡,它像一道慢慢關(guān)閉的教堂大門,緩緩移動,最后在他(劉默)身體的中間(腰部)合攏,這時他(劉默)完全的死去,除了死亡本身的陰影(但它也是透明的),他渾身未著一絲,每一寸皮膚上,都有令人欲火橫流的美麗。婁老先生寫到,整個宇宙間,龍吟虎嘯,哀樂狂鳴,他(劉默)的右手從床沿邊滑下,指尖搭在地板上,他一生里所有的愛情都從指尖滴落出來。丑陋的老頭得到了狂喜一樣的死亡,字幕出現(xiàn):美神已死,美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