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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南興帝開口問:“你說有人害你,這人是誰?”

    “是,是,”腦中浮現(xiàn)了半夏千瘡百孔,渾身是血的模樣,姜寧瑗撐在地上的手緩緩握緊,眼里有些慌亂,“是、兒臣身邊的令侍半、半夏�!�

    令侍是從五品女官,品級不低,是宮中主子們的近身宮女,照顧主子的生活起居。

    也是主子身邊最近的人。

    南興帝目光微冷:“你說誰?”

    “回父皇話,”姜寧瑗嗓音發(fā)顫,晃了晃腦袋,甩開浮現(xiàn)在腦中那雙瞠目圓瞪,死不瞑目的眼,“是半夏!”

    南興帝嗓音沉了沉:“有何證據(jù)?”

    “我記得很清楚,”聽著父皇那沉沉地,帶了威嚴的聲音,姜寧瑗心里又是一顫,“約摸子時時分,我在西側院觀看表演,興致正濃,伏苓見時辰不早了,勸我早些回去,我很不樂意,但因伏苓是母后派到我身邊的人,我擔心她去母后身邊告狀,只得勉強同意�!�

    張德全遞了一盞茶過去。

    南興帝接過,是阿穆親手做的桑葚蜜膏,清甜爽口。

    “伏苓便去尋了,王府持重的女官打一聲招呼。”

    原也是之前發(fā)生的事,姜寧瑗說來也流暢,到了后面,就又緊張起來。

    “原要等伏苓一起,但半夏一個勁地挑撥離間,說伏苓,仗著母后撐腰,越來越不將我放在眼里,竄唆我先走,我當時也是氣糊涂了,就跟半夏先行了一步。”

    說到這里,半夏要害主子的企圖已經(jīng)曝露,若不是心懷不軌,為何要竄唆主子提前離開?

    她還提到了榮郡王妃,這是人證。

    榮郡王妃立時走到堂中,屈身行禮:“妾身因身體不適,亥時就已經(jīng)回去了,貼身的令侍百靈與畫眉二人,留在西則院照應,西側院人多事雜,妾身命人記下了所有應邀的名冊,及離開的時辰�!�

    她呈上了一本冊子,張德全立馬接過,呈到陛下面前。

    南興帝翻看了幾頁,沒說話。

    榮郡王妃繼續(xù)道:“寧瑗公主身邊的令侍伏苓,確實在子時,過來提了寧瑗公主提前離開的事,并且記錄在冊,事發(fā)之后,妾身也詢問過當時在場的王府侍女,有侍女證實,寧瑗公主確實是同半夏先一步離開�!�

    姜寧瑗是公主,王府派了侍女,專門在附近策應周全,自然發(fā)現(xiàn)寧瑗公主提前離場。

    榮郡王妃的話,佐證了姜寧瑗的說辭

    南興帝合上冊子:“如此看來,半夏是有害你的動機�!�

    姜寧瑗額頭冒出冷汗來:“回去的路上,半夏一直在我身邊,挑撥伏苓的是非,我當時只顧著生氣,沒去注意半夏,冷不防頭頂就傳來一陣鈍痛,眼前陣陣發(fā)黑,人就暈倒了。”

    太醫(yī)也證實,寧瑗公主的百會穴,確實受過襲擊,此穴會令人陷入昏睡,不論怎么聽,都毫無破綻。

    半夏竄唆主子提前離開,就很有問題。

    返回的路上,也只有她們主仆二人。

    南興帝若有所思:“半夏也有害你的時機�!�

    姜寧瑗眼睛都紅了,聲音帶了哭腔:“返回的路上,只有我同半夏兩人,當時半夏離我很近,只有她才能在我,毫無防備之下將我擊暈,我倒地之時,迷茫的眼中看到了一雙精致的繡花鞋,是半夏的。”

    南興帝出聲:“如你所言,半夏為什么要害你?你是主,她是奴,背主的奴才向來沒有好下場�!�

    “我、我,”姜寧瑗眼淚一下沖出了眼眶,嗓音一下變得嘶啞,“半夏打小就跟了我,她嘴甜,又會哄人,比張嘴閉嘴這不行,那不許的伏苓討喜,我向來只同她親近,一直待她不薄,我不知道她、她為什么要害我,母后還在審問�!�

    一副慘遭親近信任之人背叛的傷心模樣,任人見了,都覺得可憐。

    南興帝盯了她一會兒:“這些只是你的一面之詞,讓朕如何信你?”

    “父皇,請您相信兒臣,”姜寧瑗哭倒在地,“我同閣里思王子,從前都沒見過,又怎會同他幽會,這種事,除了會損害我的名節(jié),對我有什么好處?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是嗎?”南興帝意味不明,冷淡的目光掃一眼坐在堂中的承恩公。

    承恩公十分警覺,攏在袖中的手,猛地緊握成拳,陛下已經(jīng)懷疑他了。

    “父皇,請您相信我吧,兒臣句句屬實,”姜寧瑗哭聲凄慘,立馬舉手起誓,“我發(fā)誓,若有半句虛言,就叫兒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若你父皇不肯信你,你就發(fā)誓。

    ——誓言越毒越好。

    ——到底是父女一場,你父皇便是再不滿,也不好逼你太甚。

    ——不過一些虛無縹緲的誓言,做不得真,老天真要開眼,為何這世上還有那么多的壞人呢?

    “你住——”口,南興帝來不及阻止,就看到她無知無畏,指天發(fā)誓的行為,閉了閉眼睛,沒再說話。

    “兒臣如今失了名節(jié),已是殘花敗柳之身,自覺失了天家體面,無顏面對父皇,若父皇不肯相信兒臣,兒臣便,”姜寧瑗面如死灰,“以死謝罪�!�

    說完,她猛地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根柱子撞去,耳邊還縈繞著,母后溫軟的話。

    第158章:死無對證

    ——如果你父皇仍不信你,你就當場觸柱。

    ——乖瑗兒,這只是作戲,死不了你。

    ——且不說殿中那么多人,還能攔不住你一個弱女子,能眼睜睜瞧你去死?

    ——虎毒不食子,你父皇是不會背上逼殺親女的名聲。

    “快攔下她。”南興帝面色胚變,忽地站起。

    小德子離柱子最近,一個閃身,擋在柱子面前,姜寧瑗一頭撞到小德子身上,小德子‘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哀嚎,兩個內(nèi)侍這時也沖過來了,一個摟住姜寧瑗的腰,一個去扯開她的手臂,幾個人倒在地上,摔作了一團。

    場中十分混亂。

    南興帝身子一塌,就軟倒在椅子上,后背濕了一片。

    張德全變了變臉,連忙端了一杯參茶上去,參茶是貴妃娘娘親手準備的,防的就是陛下動怒。

    南興帝喝了參茶,這時姜寧瑗癱坐在地上,無聲流淚,方才觸柱的舉動,仿佛真的嚇到了她了。

    “荒唐,”南興帝猛地一拍桌案,“動不動就要尋死覓活,眼里還有沒有朕?”

    他何嘗不知,這只是姜寧瑗糊弄他的手段,他卻不能不當一回事。

    原也只想搞清楚這件事,以免影響了同云中國的邦交大事,也并不打算追究姜寧瑗什么。

    偏有人要自作聰明。

    “父皇,我……”姜寧瑗終于知道害怕了。

    “住口!”

    南興帝勃然大怒,操起案上的杯盞,朝她劈頭蓋臉擲了過來。

    杯盞就在她身前摔得稀碎,哐啷的聲響,刺進耳里,姜寧瑗嚇得閉眼尖叫。

    就這樣,還學人家尋死覓活。

    便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通傳:“皇后娘娘到。”

    南興帝抬起頭,見林皇后匆匆入內(nèi)。

    “陛下,請息怒,”林皇后上前,掃了一眼癱倒在地的姜寧瑗,對南興帝福了福身,“妾身于宮中,得知這一消息,一路上肝腸百結,首先便想到,閣里思王子代表云中國來我南朝,朝賀陛下萬壽,帶著與南朝交好的誠心,此番鬧出這等丑事,勢必要影響兩國邦交大事,心中之忐忑,是一刻也不能停�!�

    一句話,便陳明了利害。

    南興帝也不開口,任由她說。

    林皇后垂下眼睛:“妾身,卯時初至行宮,詢問此事竟由,便得知了半夏不妥之處,思及西山行宮,鬧出了南越國細作一事,心中不安更甚,便秘密拷問半夏�!�

    南越國不希望看到,南朝和云中國共商伐越大計,利用細作破壞兩國邦交往來,再合理不過了。

    南興帝龍目微張,將她盯住不放。

    頂著帝王之威,饒是林皇后也不由心中一窒:“半夏熬不住酷刑,親口招認,她是南越國安排在南朝的細作之一,同趙檢一樣,有一半南越國血統(tǒng),從小就養(yǎng)在南朝,所以身份埋得極深,又因她平時只負責傳遞一些消息,沒有接過任務,一直未曾曝露�!�

    殿中氣氛沉悶無比,再無人說話。

    南興帝深深地看了林皇后一眼,只是林皇后低斂著眉目,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飽含深意的一眼。

    “來人!”林皇后朝外喚了一聲。

    候在殿外的景玉,便躬身入內(nèi),跪在殿門口,雙手高高捧著一只托盤。

    南興帝看了一眼,就聽見林皇后繼續(xù)說:“半夏的口供在此,請陛下明鑒�!�

    仵作可以檢驗死人的手印和活人的區(qū)別,口供是事發(fā)之后,她命人寫的,之后哄騙半夏按了手印,半夏甚至不知道上面寫了什么。

    小德子走過去,將那托盤取來,里面放了幾張白紙黑字,上面有些斑駁的血跡,每一張上,都按了一個朱砂手印。

    張德全接過托盤,呈給了陛下。

    南興帝翻看了這幾張口供,不光對自己南越國細作一事,供認不諱,還供出了自己在皇城司的一個同黨。

    她擊暈了姜寧瑗之后,由對方借著巡邏之便,把姜寧瑗帶到閣里思的小院。

    上面的口供很有說服力。

    說不震怒是假的。

    林皇后低著頭,為了擺平這件事,她還拋出了皇城司里一顆重要的棋子。

    想著皇城司三番兩次出現(xiàn)紕漏,陛下定會繼續(xù)清理皇城司,這人大約是保不住了,倒不如廢物利用。

    “半夏人在何處?”南興帝意味不明。

    “回陛下話,”林皇后下垂的眼睫,止不住輕顫幾下,“半夏熬不住嚴刑拷打,招認自己是南越國細作之后,就已經(jīng)死了。”

    所以這一番話,是死無對證,只是她一面之詞,勉強可以為證的,就是半夏臨死之前畫押的口供。

    屈打成招的手段多的是,口供就一定能是真的?

    衙門斷案,都要人證物證俱在。

    “妾原也愛女情切,實在太憂心兩國邦交大事,一時情急之下,這才對半夏用了酷刑,沒成想,竟鬧出了人命�!绷只屎笸蝗还虻兀樕贤噶诵呃�,“是妾,越俎代庖,請陛下恕罪�!�

    細作一事茲事體大,又豈是后宮可以干涉?發(fā)現(xiàn)半夏是細作之后,理應稟報陛下,交由皇城司徹查。

    可皇后有什么錯呢?

    她也是為君擔憂,害怕影響了邦交大事,手段厲害一些,也理所當然。

    除了是一國之母,她還是一個母親,女兒在行宮受辱,愛女情切,也是情有可原。

    殿中靜的落針可聞。

    這時,林皇后突然伏地不起:“全怪妾疏忽,看著半夏機靈討喜,便放到了寧瑗身邊,怎么也沒想到,她竟還是南越國的細作,不僅害了我兒寧瑗,還險些釀成大錯,壞了南朝同云中國的邦交,妾疏忽至此,實在愧對陛下對妾的信任。”

    南興帝盯著她,久久不語。

    殿內(nèi)死寂,最后只剩姜寧瑗,壓抑不住的低低抽泣之聲,回蕩在大殿中,顯得幽怨無比。

    沉寂的氣氛,讓原本勝券在握的林皇后,心中涌現(xiàn)了一股不安,流淚道:“陛下,全是妾的過失,當初西山行獵,鬧出了細作之事,妾就該加以警惕,再仔細篩查寧瑗身邊的人手,也不至于釀成今日之禍!寧瑗是被半夏所害,叫人害了名節(jié),失了貞節(jié),還連累了閣里思王子,求陛下明察!”

    第159章:何其殘酷?

    南興帝臉色極是難看,目光從大殿上一行人身上,依次掠過,忽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般地道:“好啊!”

    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看向外面的青天白日,朗朗晴空,佇立片刻。

    良久之后,南興帝神色漸漸平和,看向姜寧瑗:“寧瑗,你我父女一場,朕也知,今日此事,非你所愿,你遭此打擊,朕也不欲怪你,事后也會把此事遮掩過去,不會影響你的名節(jié),是關系了邦交大事,這才要問明緣由,你同朕說一句實話,你方才所說每一句話,是否全部屬實?”

    林皇后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緊了些,擔心姜寧瑗抵不住這番親近言語,當場曝露了。

    承恩公父子倆,也是心里一‘咯噔’,幾乎下意識低下了頭,擋住了緊縮了眼眶,以及震動的雙眼。

    “父皇,我,”姜寧瑗緩緩低下了頭,內(nèi)心不由陷入了天人交戰(zhàn),她握緊了手,“我所說的每一句話,皆盡屬實,不敢欺瞞父皇�!�

    母后說,背后做局算計這一切的人,用心很險惡,把矛頭指向了承恩公府,令父皇懷疑承恩公府,為了獲得閣里思的支持,故意將她這個侄女送給閣里思,父皇不怪她,可她不能讓這件事牽連到承恩公府。

    “請父皇明鑒�!苯獙庤ピ俅芜凳自诘�。

    林皇后心弦不由一松,到底不算蠢到底。

    望著俯伏于地的這個身影,南興帝目光里漸漸露出失望之色。

    “罷了,你起來吧�!逼毯�,他道。

    姜寧瑗連忙謝恩,從地上起來。

    南興帝終于看向了林皇后:“你說的沒錯,確實是你的疏忽,也是你的過失,你既然對自己的錯處,供認不諱,便交出寶璽,由貴妃代掌,自己回中宮好好反省過錯�!�

    他聲音不高不低,語氣也淡得很,卻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利劍,貫刺人心。

    “陛下!”林皇后愕然抬頭。

    “陛下!”承恩公大驚失色,連忙跪到堂中,“請息怒!”

    林弦照也是震驚無比,跟著父親一起跪下。

    “怎么?”南興帝似笑非笑,“方才還一字一句,全是自己的疏忽過失,需要朕讓小德子,再將你方才的話重復一遍嗎?”

    林皇后呼吸一窒,頓時說不出話來,也擔心多說多錯。

    南興帝又看向跪地不起的承恩公,淡聲問,“承恩公對朕的處置,有異議?”

    既然事情是姜寧瑗惹出來的,就由皇后這個做母親的承擔后果,這很合理。

    話說到這份上,承恩公忙道不敢。

    南興帝轉頭,威嚴的目光將閣里思盯住:“你對這個處置結果,可還滿意?”

    頂著南興帝那一雙龍目,閣里思也算真切體會到了天子之威,冷汗一下冒出來了:“滿、滿意!”

    皇后的鳳印都奪了,他還能有什么不滿?

    為了表達云中國附屬的決心,迷惑南朝,此次朝賀,他帶來了一大批云中國的奇珍異寶,花了血本。

    再要得寸進尺,南興帝肯定要懷疑,云中國同南朝邦交的誠心。

    思及至此,閣里思王子連忙跪地謝恩:“陛下英明。”

    南興帝“嗯”了一聲:“退下吧!”

    閣里思王子松了一口氣,連忙退出大殿。

    南興帝看著林皇后,淡聲道:“便到此為止,昨晚的事,要怎樣遮掩過去,由你自行處理�!�

    林皇后軟倒在地,像被人抽空了全身力氣,震驚、駭然、惶恐、不信的情緒一一在臉上閃現(xiàn)。

    萬萬沒想到,陛下竟也絲毫不顧念多年夫妻情分,穆貴妃那賤人,身子一大好,便迫不及待奪她鳳印,盤算著讓她給穆貴妃讓位。

    南興帝看也不看她一眼,吩咐道:“宣,皇城司吳中尉。”

    ……

    現(xiàn)在很適合開誠布公。

    芙蓉石鳳首熏爐里,熏了姬如玄換上的安神香,許昨夜叫他三番四次摧折不停,沒有睡好,她精神很差,靠在床榻上,也有些昏昏欲睡。

    姜扶光費力睜了睜眼:“當年,北朝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約是君心難測,天命抵不過人心吧,”姬如玄笑了一下,不帶任何情緒,“十五年前,外祖父戰(zhàn)死,北朝戰(zhàn)敗,打破了所謂的‘人皇降世’,‘天命所歸’�!�

    說不清此時是什么感受,年僅六歲的姬如玄,所遭遇的一切,似乎比她想象之中的更要可怕。

    她控制不住心中鈍鈍的疼意蔓延。

    “新上任的太史令,直言自古身負大命之人,有氣運加身,祥瑞伴世,受命運眷顧,會庇佑一方,此番北朝戰(zhàn)敗,足以證明,皇太子非大天命者,并聯(lián)合北朝官員廢太子,”姬如玄彎了彎唇,“狗皇帝,相信了�!�

    這樣看來,姜扶光才像被命運眷顧的天命之人。

    接下來的一切,姜扶光都知道,因為戚氏和俞氏有相似的背景,她特地搜尋了許多,北朝有關那一場浩劫的文字記載。

    “所有人都在否定皇太子存在的意義,皇太子的天塌了,世界崩毀了,脊梁被人一寸寸敲碎了。”

    姜扶光看著姬如玄,他一出生就被賦予了人皇的使命,所有人都告訴他,那是他生存的意義。

    他也一直這樣以為,被那些所謂的大儒們,日復一日像牲畜一樣洗腦、馴化、鞭策,成為他們眼中合格的人皇。

    可是有一天,所有人都說他不是人皇了,甚至很多人都為了他失去性命。

    這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何其殘酷?

    他所有的存在意義都被否定了,他會不會想,自己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自己是不是不該存在?

    天塌地陷不過如此。

    “你知道,我外祖父是怎么死的嗎?”姬如玄無聲地笑,問了一聲廢話。

    莫非俞老將軍的死,還另有隱情,姜扶光睜大眼睛,后背陡然竄上了一股蝕骨的寒意,令她血液幾乎僵凝。

    “是相思子,”姬如玄仍然在笑,笑得仿佛一只陰間惡鬼,“相思子的毒很輕微,但如果一個人,長年累月地服用相思子,毒素會日復一日地堆累在體內(nèi),終有一日,會釀成索命的劇毒�!�

    第160章:你這個怪物

    姜扶光倒吸了一口涼氣,英雄一世的俞老將軍不是在戰(zhàn)場上舊疾復發(fā)而死,而是中毒身亡。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

    是北朝皇帝根除俞氏一族的陰謀。

    “那你的母后……”姜扶光陡然住嘴,看著姬如玄,目光因為太過駭然,而不止地顫動。

    “你真聰明,”姬如玄還有心情夸了她一句,咧著嘴,露出了滿口白牙,“不過,她不是死于相思子,是被人強行吊到房梁上,我就藏在殿后,看到她像一只涸轍之魚,脖子圈在白綾里,兩條腿,不停地蹬啊蹬,喉嚨里‘唔唔’的抽息,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

    姜扶光猛然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他。

    “我一點聲音都沒發(fā)出哦,”姬如玄偏頭看她,表情很乖軟,仿佛一個正在討糖吃的小孩,“死死捂著嘴�!�

    她感覺到姬如玄氣息漸漸發(fā)冷,在那種情況下,姬如玄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他也活不了。

    姬如玄陰陰地笑了起來:“北朝的冬天很冷,很冷,那天風很大,呼嘯的寒風,不止地在我耳邊哀嚎、怒咆、尖嘯,風從破陋的紗窗吹進了殿內(nèi),吊在梁上的尸首,不停地晃啊蕩啊,我就這樣一直看,一直看,那時我一直在笑……”

    他偏頭,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她。

    姜扶光驚得,一顆心都要從心口里跳出來。

    直覺要糟了。

    “小太陽,”他慘白著臉,嘴唇毫無血色,眸中鬼影幢幢,一片陰森,通身寒煞,令人感覺冷進了骨縫,“你會怕我嗎?”

    姜扶光愕然望著他,腦海里一片空白。

    “會嗎?”他下意識,沖她揚起一個乖軟的笑,笑得天真無邪,“小太陽,你會嗎?”

    姜扶光卻覺得毛骨悚然:“不,不會�!�

    之前確實不會,現(xiàn)在有點會了。

    “真的嗎?”姬如玄咧開唇角,嗓音也透著天真無邪,“敢騙我,后果會很嚴重哦。”

    他分明在笑,可姜扶光卻透過這笑,看到了一顆支離破碎的心:“我不騙人�!�

    姬如玄看著她笑。

    ——你要笑,只有笑,才不會被人討厭,明白嗎?

    耳邊響起了,不知是誰的聲音。

    “不許笑,”姜扶光討厭他此時的笑,猛然傾身上前,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語氣比他還兇狠,“我不許你笑,聽到?jīng)]有,這樣笑起來,很嚇人知道嗎?你要再笑下去,我肯定得怕你了。”

    姬如玄被她兇傻了。

    臉上的怪笑漸漸凝固。

    他瞪直了眼看她,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她紅著眼睛,鼓起臉頰,好像快氣炸了。

    姬如玄呼吸滯住,喉結滾了下,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腔調,是女人的腔調,帶著尖銳刺耳:

    “你是木頭人嗎?連笑都不會,哪有人天生就不會笑,你果然是個怪物,難怪你父皇不喜歡你�!�

    “笑,快笑啊,你怎么不笑,怎么不笑?”

    “你快笑啊,不笑,就打死你�!�

    “你笑不笑?”

    “笑,給我笑啊啊啊�!�

    “笑啊,快笑�。∧氵@個怪物�!�

    “走開,你這個怪物,快走開,不要靠近我�!�

    “我沒有你這種,連笑都不會的怪物兒子,滾,快滾��!”

    姜扶光陡然紅了眼眶,他模仿的是俞皇后的腔調。

    他一出生就被賦予了人皇使命,整日同太傅讀書,沒有一點孩童該有的樂趣與天真,又怎么會笑?

    俞皇后也只是一個普通女人,她并不能接受這樣的兒子,私底下對他非打即罵,歇斯底里。

    “要笑,只有笑,才不會被討厭�!北〈揭粍�,他淡淡地開口。

    一滴失控的淚水滾了出來,姜扶光捧著他的臉,輕聲說:“不會的,你不笑,我也不會討厭你�!�

    你救過我的性命,我只會感激你。

    也會信任你。

    不會討厭你。

    一滴淚水滑過她帶笑的唇角,姬如玄輕輕一震,下意識抬起手,將那一滴淚擦去。

    “不笑了,好不好?”姜扶光嗓音微啞。

    姬如玄僵滯半晌,唇角扯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很輕的“嗯”聲,接著又道:“還要聽嗎?”

    “要!”姜扶光毫不猶豫。

    “你有沒有看過,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你跟前,為你死去的畫面?”

    覺得他的聲音有些縹緲,姜扶光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是不笑了,可表情空白,雙眼放空,像個木頭人一樣,心頭浮起一絲怪異。

    忽然打了個寒戰(zhàn)。

    “我見過的,”姬如玄的語氣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是我的恩師,太史令楊太史。”

    “一個煩人的小老頭,”姬如玄語氣很嫌棄,表情帶了點扭曲的怪異,“他會悄悄用油紙,將一支糖葫蘆裹住,塞進袖子里,悄悄帶進宮里,借著教我道經(jīng)的名義,把我?guī)У狡o人的角落里,把糖漿都化了,吃起來特別酸的糖葫蘆,強塞給我,讓我吃。”

    “將皮影戲夾帶在褲腰里帶進宮,給我演皮影戲�!�

    “我每日只睡三個時辰,他就借著打坐的名義,讓我偷懶睡覺,不然就向太傅告狀,說我偷懶,不學習�!�

    “夏天的時候,他帶我去宮中僻靜的宮院里,捉蛐蛐,斗蛐蛐……”

    “……”

    聽著他字字描述,姜扶光已經(jīng)在腦中,勾勒出一個瘦小的老頭,留了一把灰白胡須,像個老頑童一樣,是姬如玄人生里,唯一的一點亮色,是姬如玄口中的‘恩師’,姬如玄提起他時,語氣嫌棄的要命,可嗓音里,卻透了一股直鉆人心的悲涼。

    楊太史的結局肯定不好。

    甚至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年冬天,楊太史生辰,我向舅舅討來了千和香珠,送予他做生辰禮,他高興地抱著我轉圈圈�!�

    姬如玄彎唇在笑,笑得很松快,就仿佛,當時被楊太史抱起,舉高時,那自由自在,仿佛不拘束的感覺。

    姜扶光猛然低頭,看向了腕間的千和香珠,總算明白,為什么當初在宮宴上,姬如玄在提及這串香珠時,態(tài)度會那樣怪異,他在提醒她,這串香珠來歷非凡,讓她珍惜千和香珠。

    并不是在向她介紹。

    作話小劇場~

    第161章:我很好養(yǎng)

    “那天很冷,”姬如玄不笑了,“寒風刺骨,天上洋洋灑灑飄著雪花,楊太史因為阻止廢太子,被拉到午門,杖斃了,我當時就站在午門觀刑,楊太史的鮮血,浸進了雪地里,化成了血水,漫到了我的腳下�!�

    她的心臟‘怦怦’地亂跳,只覺得渾身冰涼。

    “這只是一個開始,很多人,堅決反對廢太子,降罪俞氏,他們不是死在殘酷的刑場上,就是死在陰森的大獄里,抑或是天寒地凍的流放路上�!�

    “一條條鮮活的人命,都是為我而死,他們的冤魂,日日夜夜壓在我的脊梁上,痛哭哀嚎,夜深人靜的夢里,是他們渾身是血,喚我皇太子的身影�!�

    他就這樣被逼得人不人,鬼不鬼,姜扶光閉了閉眼,連心跳似乎也變得鈍鈍的,墜得隱隱作痛。

    那么多人,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讖言,付出慘痛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沒有人在意過姬如玄的感受。

    他才六歲。

    “你之前說,要告訴我來南朝的目的,”姜扶光覺得自己很卑鄙,不停地在他傷口上撒鹽,其實只是想得到一個答案,“還算數(shù)嗎?”

    姬如玄偏頭看她,仍是平靜道:“算數(shù)的�!�

    腦中‘嗡’一聲,姜扶光腦袋突突地跳著疼,她雙手交握,不讓自己顫抖。

    “殺姜扶光,打破朝廷平衡局面�!�

    “令承恩公府同太尉府兩虎相斗,攪亂南朝局勢。”

    “摧毀戚氏,扶姜景璋這個廢物上位。”

    “在北朝發(fā)動兵變,屠龍斬虎,讓俞氏族人重返朝堂,替那些為俞氏、為皇太子流血犧牲的人報仇雪恨�!�

    “吞并南朝,統(tǒng)一南北。”

    每一樣都令她難以接受,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拔下頭上的簪子,刺進他的胸膛。

    她一把攥住了姬如玄的胳膊,嗓音嘶啞難聽,語氣還帶了一點迫切:“當初在西山,你為什么要救我?”

    姬如玄低著頭。

    “告訴我!”她拔高了音量,因為太過焦急,眼眶有些發(fā)紅,眼角泛起了一點水光。

    他緩緩抬頭,轉動眼珠看她:“大約不想你死�!�

    “為什么要送我膏油,救治我外祖父?我外祖父病痛纏身,不能上戰(zhàn)場,豈不更符合你攪弄南朝局勢,摧毀太尉府的算計?”姜扶光心中有種很糟糕的感覺,嗓音不覺帶了咄咄逼人。

    “你很擔心你外祖父。”姬如玄下意識回道。

    “那又為什么,要助我請玉衡子救治我母妃?你所做的一切,都違背了,你來南朝的真實目的,”她有些崩潰,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拔高嗓音,大聲質問,“姬如玄,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扶光,你還記不記得,我初來南朝那日,在永安街�!奔缧ひ羲粏�。

    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裳,眼里一片刺人的冰涼。

    “我不想說這個,”她按捺下心中洶涌的駭浪,彎了彎唇,試圖露出笑容,放緩了聲音,柔和地說,“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常言道,狗仗人勢,既是喪家之狗,便也無勢可依�!彼曋g一片森黢黢的黑。

    “姬如玄!”她把他抓得更緊,聲音隱隱發(fā)顫。

    “養(yǎng)狗嗎?”姬如玄半跪在她面前,仰頭看她,“被人拋棄了,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狗,可奶可狼,會看家、會打架、會咬人、會護主,會暖床,討主人歡心,且忠心主人,永遠不會背叛。”

    姜扶光愕然地看他。

    “要養(yǎng)嗎?”姬如玄握著她的手,眼里帶了點乞求,“我很好養(yǎng),只要你不定時,給我一點甜頭�!�

    她呆呆愣愣的,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眼前不自覺地浮起了他,宛如神明從天而降,舉刀——躍起——下劈——獰笑時的模樣。

    他抱著她,在林間穿梭——跳躍——閃躲——喘呼著將她護在身后時的模樣。

    還有他發(fā)著高燒,將同樣發(fā)燒的她,密密匝匝地抱在懷里的模樣。

    淚水涌了出來,她的嘴唇輕輕地翕動。

    “好�!彼f。

    姬如玄心頭一松,一喜,眸中燃起了火,大約是太激動,一時間,他手腳不知往哪里擺,不覺就緊握著雙拳,額角有青筋浮出,咧出一個獰笑,身體還略有一點顫抖。

    黑黢黢的眼底,乍然綻放的喜悅光芒,令姜扶光重重地怔了下:“你要什么甜頭?”

    “你真可愛,”姬如玄挑起嘴角笑,笑得胸膛亂震,“傻得很可愛呢�!�

    姜扶光腦中一陣麻木:“我哪里傻了?”

    姬如玄緩緩起身,身體向前傾,雙手按在床榻邊沿,湊近她,丹鳳眼微瞇起狹長的弧度,顯得格外迷人,丹脂一般的唇,慢慢浮現(xiàn)了一縷壞笑。

    姜扶光往后躲。

    他繼續(xù)前傾。

    直到后腰傳來一股酸意,姜扶光才發(fā)現(xiàn),后背空蕩一片,保持后仰的姿勢,令她難受了。

    大掌繞過她后背,扶住她酸脹的腰,薄唇微啟,他暗啞的嗓音,透了一縷熱烈:“我很容易被你滿足�!�

    姜扶光抬眸看他,他眼底幽邃,‘哧’一聲,像燃起了一族幽幽的火光,灼灼的燙意,令她不自覺地戰(zhàn)栗了一下。

    他意味不明,嗓音里滿含了笑:“你親手做的香藥,嘴邊的小梨渦,喚我一聲君玄哥哥。”

    ——叫一聲君玄哥哥,命都給你。

    腦中陡然浮現(xiàn)了昨晚,他哄騙她的畫面,姜扶光面頰微紅,突然撇開頭,不看他了。

    “當然,”姬如玄盯著她軟嫩的唇,喉結滾動,嗓音透了一些干澀,“還可以這樣�!�

    這樣是怎樣?姜扶光腦中浮現(xiàn)了疑問。

    接著,他手臂漸漸收緊,將她柔軟的嬌軀,用力一推,推進了他的懷里,將她用力按在懷里。

    喘呼聲落在她耳畔,呼吸灼人:“你哄一哄我,哄一哄我,我把命給你。”

    姜扶光不知道,事情怎么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有點失控,也有些心慌意亂,決定將話題拉回正軌。

    “你的人皇使命,不要了嗎?”

    “我本來也是要滅北朝的啊,滅南朝,統(tǒng)一南北,和滅北朝,統(tǒng)一南北,這有差別嗎?”姬如玄還摟著她,她似乎忘記了拒絕他了。

    第162章:統(tǒng)一大勢

    開誠布公到了這地步,實在大大出姜扶光的意料:“一定要這么做嗎?”

    “你不懂,”姬如玄輕嘆一聲,“自從北朝俞氏衰微之后,北朝已經(jīng)沒有能抵擋羌人的將領,近年來,北羌屢次進犯,北朝損失慘重�!�

    “是靠我外祖父當年苦心鉆研的對付羌人的武器,以及一些排兵布陣之法,才勉強抵抗羌人北侵。”

    “羌人野心勃勃,想要入主中原的野心世代都有,一旦失了北境這一道防線,南朝也岌岌可危�!�

    “這并非我危言聳聽,不然你以為,去歲那一場仗,北朝怎么會輕易就投降,還同意割讓城池,答應賠款,遣送質子?”

    姜扶光的面色,變得凝重起來。

    “狗皇帝沉迷酒色,荒淫無道,是不可能整軍抗羌,五年內(nèi),羌人必將北侵�!奔缧此�。

    所謂的讖言,其實指的就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北方羌族為患,南方南越雄強,云中國虎視眈眈,西蕃也是狼子野心,中原分裂已久,如不能達成統(tǒng)一局面,如何能抵抗四方邦夷。

    是統(tǒng)一南北的大勢到了。

    ……

    當天,半夏是南越國細作的消息便傳開了。

    寧瑗公主身邊的令侍半夏,在回去的路上,攛唆主子,在附近小院里,互換了衣裳,寧瑗公主回到西側院繼續(xù)看表演。

    半夏借“公主”的身份行事,伙同皇城司的同黨,給閣里思王子下藥,將閣里思王子帶到下人院,意圖破壞南朝同云中國的邦交。

    人證物證俱在,個中詳情因茲事體大,不便透露。若有人私下打探,或再拿去傳議,一概以窺視皇權,擾亂視聽之罪加以懲處。

    姜寧瑗的名節(jié)保住了。

    一連出了兩起細作犯亂之事,險些釀成大禍,皇后娘娘自覺疏忽、過失,愧對陛下的信任,主動交出寶璽,由穆貴妃代掌,并回到中宮反省過失,待反省自身之后,再重履皇后之責。

    穆貴妃備了禮,派人去安撫昨夜闖進下人院,受到驚嚇的各家小姐,順便提點了幾句,‘闖禍’的小姐們,無不感恩戴德,也不再惶惶不安。

    事情到此為止。

    此事,沒有牽連承恩公府,可皇后被奪了寶璽,承恩公父子二人如履薄冰,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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