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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喲。”阿史那瓊在二層朝下看,說,“姓李的,你這雞毛還要拔多久?拔得比你們貴妃的臉還干凈了�!�

    李景瓏:“……”

    鴻俊站起來走了,李景瓏簡直想和阿史那瓊打一架。

    裘永思與鯉魚妖則并排坐在一條冰河前,河面上鑿了個洞,各持一桿,在那冰洞里釣魚。

    鯉魚妖說:“為什么我是一條魚也要來釣魚?”

    裘永思說:“不然怎么辦?年夜飯沒有魚,簡直招晦氣,總不能把你給煮了罷?”

    鯉魚妖只好不說話了。

    當(dāng)夜,李景瓏擺開桌,莫高窟中開酒菜恐怕沖撞了菩薩,便挪到最遠(yuǎn)處,平時畫師們聚集的一處側(cè)殿內(nèi)開年夜飯。

    “怎么樣?”莫日根朝李景瓏問,上前為他搭手,把案幾搬上去。李景瓏的右手還有點(diǎn)抖。

    “還在生氣�!崩罹碍囌f,“問不出來,你呢?”

    莫日根說:“我自己還沒想清楚呢�!�

    說話時陸許入內(nèi),一瞥兩人,兩人馬上不說話了。

    鴻俊聞到香味,他早已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餓得快前心貼后背,什么魔種,什么噩夢,什么妖啊魔的,統(tǒng)統(tǒng)都被拋到了腦后,趕緊坐下來。裘永思哈哈大笑,上前騎在鴻俊肩上,鴻俊大叫一聲,按著他要揍。

    “可想死我啦!”裘永思笑道。

    鴻俊說:“你居然也趕到了!”

    裘永思拍拍鴻俊的背,親熱地?fù)е�,說:“還好來得及時。”繼而湊到他的耳畔,低聲說了句。

    “別怕,無論發(fā)生什么,大伙兒都陪著你�!�

    鴻俊:“……”

    鴻俊抬頭看裘永思,裘永思現(xiàn)出溫暖的微笑,轉(zhuǎn)身到另一案前坐下。阿泰與阿史那瓊也進(jìn)來了,阿泰朝鴻俊使了個曖昧不明的眼神,鴻俊便笑了起來。

    眾人都識趣地沒有提有關(guān)魔種之事,陸許則坐到鴻俊隔壁,李景瓏說:“今天燒了不少菜,沒法分了,把案并在一起,大伙兒各取所需吧。

    “趙子龍呢?”鴻俊問。

    “這兒呢�!弊郎媳P子里,鯉魚妖答道。

    眾人:“……”

    鯉魚妖躺在盤里,動了動尾巴,身上還鋪了些蔥姜蒜,只沒把它蒸熟。

    “年年有余,應(yīng)個景�!�

    第70章

    雪原雙騎

    李景瓏親手給大伙兒斟酒,說:“今年人這么齊,

    冥冥之中,

    也是天意。還來了兩位新伙伴……”

    鴻俊把身體朝后靠了靠,讓李景瓏斟酒,陸許則面無表情地看酒水入碗,

    那表情明顯是“誰是你伙伴”。

    “吃個尾牙�!崩罹碍囌辶司�,

    舉起酒碗說,

    “各位,

    一年辛苦了,干了!”

    鯉魚妖馬上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

    抖落一身蔥姜蒜,

    端著小碗,

    說:“干了!”

    李景瓏便等了等,鯉魚妖先干,

    接著眾人才紛紛舉酒碗,

    將酒一飲而盡。

    “你們的規(guī)矩是鯉魚先喝?”阿史那瓊問。

    “它是大伙兒的老大�!卑⑻┙忉尩馈�

    鯉魚妖說:“大伙兒吃吧吃吧。”

    李景瓏:“……”

    于是眾人舉箸,鴻俊早已餓得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了,

    筷子只朝那板栗燉雞上扒拉。李景瓏不等他動手,

    先把一個雞腿夾給鴻俊。

    “沒想到今年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兒�!濒糜浪夹Φ�,“在驪山分開時,

    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了呢�!�

    阿泰笑道:“你小子來得最遲,還好意思說?”

    莫日根打趣道:“什么時候再去流鶯春曉?”

    眾人都笑了起來,阿史那瓊問阿泰流鶯春曉是什么,陸許則問鴻俊,

    鴻俊滿嘴吃的,示意待會兒再給你解釋。

    李景瓏吃了一點(diǎn)便嘆了口氣,說:“這回吃過酒,大伙兒又得散了,是吧?”

    裘永思忙道:“不散不散!一起回去!”

    李景瓏:“……”

    裘永思說:“都知道獬獄了,我和大伙兒一起行動�!�

    阿泰答道:“這回帶瓊過來,正打算回驅(qū)魔司�!�

    鴻俊吃了點(diǎn)兒東西,總算活過來了,問:“為什么?”

    阿史那瓊說:“沒錢了,都被阿泰這敗家子花光了。上你們長安賺點(diǎn)錢去,否則復(fù)不了國,都被這敗家子花光了�!�

    眾人:“……”

    李景瓏哭笑不得:“我們驅(qū)魔司一年到頭也賺不了幾個錢,隨便一出手就是幾千兩銀子�!�

    阿史那瓊說:“這你就不擔(dān)心了,我們自有營生�!�

    阿泰苦著臉說:“他們讓我回驅(qū)魔司去,好巴著長史疏通疏通,做點(diǎn)小本生意�!�

    眾人又笑了起來。

    “你呢?”李景瓏朝陸許問道。

    陸許看了鴻俊一眼,鴻俊又看莫日根,知道對莫日根來說,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找陸許了。

    “你也跟大伙兒一起回驅(qū)魔司吧�!兵櫩〈鸬�。

    陸許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莫日根松了口氣,感激地朝鴻俊笑笑。

    鯉魚妖便道:“干了干了!”

    “老大你酒量不好�!崩罹碍嚸Φ溃拔姨婺銇戆�。”

    鯉魚妖堅持,李景瓏只得與眾人再干一碗。酒下了肚,除陸許之外,眾人都有說有笑起來,席間所談,俱是這半年里大伙兒并肩作戰(zhàn)的過往。夜半闖平康里、戰(zhàn)大明宮、計設(shè)科舉考場,還被九尾天狐困在了一個山洞中,最后李景瓏心燈爆發(fā),眾人方得脫困……

    鴻俊聽著他們的過去,想起那天在血池中,李景瓏看見自己受制被割耳朵時,忍不住便抬眼他,恰好李景瓏英俊的臉上帶著酒意,也在看自己,兩人目光一對,李景瓏便微一笑。

    李景瓏左手按著右肩,活動胳膊,說:“你們說走就走,我?guī)е櫩�,一路往西北,險些連項上人頭也送哥舒翰了�!�

    鴻俊想起兩人來時,便忍不住笑,莫日根說:“你們一路上只游山玩水了吧!”

    “游山玩水?”李景瓏說,“小少爺不慣騎馬,可是把我折騰得夠嗆�!�

    鴻俊不禁想起了李景瓏給他上藥那次,只滿臉通紅,卻不接他的話。

    李景瓏問了眾人是否回驅(qū)魔司,卻獨(dú)獨(dú)沒有問他,興許在他眼里,自己一定是不會走的那個。

    鯉魚妖喝多了,搖搖晃晃地倒在桌上。酒過三巡,李景瓏說:“喝了這碗,再不喝了�!�

    眾人便又舉碗,鴻俊見陸許不大想喝,便說:“我替你�!�

    莫日根接過酒碗,說:“我喝了�!�

    陸許看了眼莫日根,聽眾人說了這許多曾經(jīng)的情誼,多多少少,生出向往之心,朝鴻俊問:“是真的?”

    鴻俊一怔,想了想,“嗯”了聲。

    “長安好么?”陸許又問。

    “只有冬天下雪�!兵櫩〗忉尩�,“是個好地方�!�

    莫日根說:“長安很美,到時帶你回驅(qū)魔司,你會喜歡。”

    莫日根有一句沒一句地朝陸許答話,陸許已不那么冷淡,聞言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次來河西�!崩罹碍嚪畔戮仆�,想了想,忽然說,“最讓我擔(dān)心的,就是鴻俊身上的魔種。”

    這話一說,滿席便隨之靜了,鴻俊吃得差不多便放下筷子,怔怔看著李景瓏。

    “鴻俊。”李景瓏又說,“大伙兒從來沒嫌棄過你,咱們都是同生共死過的。”

    鴻俊望向眾人,裘永思笑道:“血池里頭,是你與長史救了我�!�

    莫日根答道:“要不是你倆,大伙兒都交待了�!�

    阿泰則說道:“記得那會兒,咱們還一起找這伙蠢貨不?”

    鴻俊笑道:“記得�!�

    李景瓏說:“心燈是你給我的,若不是你,今天我也只是個凡人罷了�!�

    鴻俊聽到這話時,便避開了李景瓏的目光。

    陸許突然說:“許多事,冥冥之中,有著天意。”

    “天意�!崩罹碍囌f,“不錯。鴻俊,興許心燈落在我的身上,也是這么一說�!�

    鴻俊依舊沒有回答。

    李景瓏說:“總之,你得知道,這兒沒有人嫌棄你,也沒有人擔(dān)心你身上的魔種。以后該怎么樣,還怎么樣,大伙兒與你一起慢慢地想辦法,將這魔種取出來。”

    裘永思說:“我想,這真是天意,鴻俊。正因如此,我們才有戰(zhàn)勝天魔的希望。”

    鴻俊點(diǎn)了點(diǎn)頭,李景瓏又笑道:“鴻俊,有什么話就說,別憋著。”

    “好�!兵櫩⌒Φ溃拔抑懒��!�

    “最后一碗!”李景瓏再舉碗。

    陸許跟著喝了,阿泰說:“這可是真的最后一碗了。我來彈琴吧!”

    裘永思說:“我表哥新作了一首,是很不錯的,來來,我給你們唱了�!�

    眾人當(dāng)即洗耳恭聽,阿泰輕撥數(shù)下巴爾巴特琴,裘永思便唱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聽到這詩時,鴻俊便又什么都忘了,心道這詩是人能寫得出的?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眾人同時喝彩道:“好!”

    “這是李白的詩吧!”鴻俊道。

    眾人一同怒喝,讓鴻俊別打岔,裘永思只笑吟吟地繼續(xù)唱,那詩簡直回腸蕩氣,聽得與席者盡皆出神,到“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時,琴聲止,落針可聞。

    “正是李白。”裘永思說。

    “李白是你表哥?”李景瓏詫異道。

    鴻俊聽到這話,當(dāng)即震驚了。

    裘永思答道:“對啊。”

    滿座皆驚,然而更讓鴻俊震驚的,還是李景瓏的下一句。

    “我怎么沒聽他說過�!崩罹碍囎匝宰哉Z道,“下回碰上了問問,你可別胡亂攀親戚�!�

    “問就是�!濒糜浪夹Φ�。

    “你認(rèn)識他?”鴻俊詫異地問李景瓏。

    這是這么多天來,鴻俊第一次主動朝李景瓏說話。李景瓏帶著醉意與笑意打量鴻俊,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下回他來長安,約個時間,讓他陪你聊聊?”李景瓏說。

    鴻�。骸啊�

    李景瓏居然認(rèn)識李白?!而且一直沒說過?

    “太白兄愛喝酒,我倆從前喝酒認(rèn)識,便攀了個本家。”李景瓏笑著答道,“慚愧沒學(xué)幾句詩文,錢都花在畫啊酒啊茶啊吃啊上了�!�

    李景瓏確實(shí)是公認(rèn)的懂吃懂玩懂享受,裘永思出身漢人名門,卻終究差了一籌,他拿著筷子,點(diǎn)了點(diǎn)茶杯,說:“表哥講究投緣,不過鴻俊嘛,我想是能約到一面的。”

    鴻俊說:“有機(jī)會讓我去見見他!”

    “行�!崩罹碍嚧鸬溃斑@就答應(yīng)你了,我求求他去,不見呢,就磕頭下跪,再不行,就去求陛下,實(shí)在不行,把他綁了來,總得讓你見一面,絕不食言!”

    眾人便哄笑,鴻俊被說得十分不好意思,想起李景瓏待自己的好來,他仿佛總是不計條件地答應(yīng)他,只要他能辦到的,就從未拒絕過自己。

    “我還有一個表叔�!濒糜浪加终f,“來聽聽他的?”

    鴻俊道:“又有?”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這不是賀知章么?”

    “別老往臉上貼金!”

    “你就吹吧你!”

    眾人紛紛嘲諷裘永思,裘永思說:“當(dāng)真是表叔!”鴻俊則險些被笑死,裘永思則一臉無辜,說:“我表親出詩人怎么了!”

    阿泰彈了一會兒,李景瓏便道:“來首《春江花月夜》罷,過得幾日,便回長安了,這地方我可是待煩了�!�

    阿泰便道好好好,李景瓏自顧自斟了殘酒,挪了過來,到鴻俊身邊坐著,與他靠在一起,伸出胳膊,搭在鴻俊肩上。

    眾人便和著琴聲,唱了《春江花月夜》。鴻俊不禁想起李景瓏第一次帶他們?nèi)チ鼹L春曉,那天他們也并肩坐在屏風(fēng)旁,靜靜地依偎在一起,唱著這首歌。

    “回去想去哪兒玩?”李景瓏靠近鴻俊些許,在他耳畔低聲道,話里帶著些許酒氣。

    鴻俊說:“還沒想好�!�

    鴻俊有些醉了,朝李景瓏說:“你是個……混賬�!�

    李景瓏笑道:“怎么混賬了?說來聽聽?”

    鴻俊沒說話,就朝李景瓏懷里鉆,仿佛在他的胸膛中,那團(tuán)熾熱的光明,令他成為了撲火的飛蛾。他靠在李景瓏的肩前,一時悲傷充滿胸臆,意識卻漸漸模糊,滑了下去。

    琴聲漸停,阿泰收了琴,李景瓏便朝他們點(diǎn)頭,示意你們繼續(xù),然后抱起鴻俊,上了樓去安頓他睡下。

    陸許注視李景瓏背影,坐著安靜出神,莫日根則半身靠到案上,側(cè)頭端詳陸許。

    “告訴你個事兒�!蹦崭÷曊f。

    陸許一瞥莫日根,除了鴻俊之外,他幾乎不開口。

    “長史喜歡他�!蹦崭灿悬c(diǎn)兒醉了,眉毛朝陸許動了動,說,“可長史不承認(rèn),大伙兒都看出來了�!�

    陸許打量莫日根,也小聲道:“這與你有什么相干?”

    莫日根擱在案上的胳膊動了動,手掌稍攤了下,答道:“與我不相干。有時看著他倆,我心里樂;有時看著他倆,我心里難過�!闭f著他聲音越來越小,又問:“你懂那感覺嗎?有一個人,像鴻俊一般,天天跟著他,看他的時候都是……笑著看,就這么看……你看……”

    莫日根笑了起來,眼里蕩漾著情意,說:“這么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活著多好啊�!�

    鯉魚妖突然蹦了起來,把陸許嚇了一跳,險些把碗給打翻了,莫日根哭笑不得,摸摸鯉魚妖,說:“算了,我和老大睡去,過年好,陸許�!�

    “弟兄們!”莫日根說,“過年好!”

    說著莫日根揣著鯉魚妖給阿泰作揖,又給裘永思作揖,另幾人也站起來,互相作揖,阿泰過來作揖時還順手去勾陸許的下巴,莫日根忙追著阿泰,滿廳跑著踹他,陸許一臉麻木地上去睡了。

    房中,李景瓏讓鴻俊睡好,給他蓋上被子,小聲說:“今夜不陪你睡了,我得先給太子寫信去�!闭f畢將一個紅封兒放在鴻俊的枕頭底下,出外帶上了門。

    鴻俊睜開雙眼,頭有點(diǎn)痛,聽見外頭阿史那瓊與阿泰你一句我一句地“嘿喲”對歌。伸手到枕下摸,摸出紅封,打開看了眼,里頭是張一百兩的銀票。

    鴻俊沉默起身,將紅封揣在懷里,穿上裘襖,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外。

    大雪紛飛,片片雪花覆蓋大地,莫高窟中每一窟都點(diǎn)了長明燈,明燈朗照,光芒透過雪夜照來,如同仙境。

    “過年好,弟兄們�!兵櫩恐R,裹著及膝的裘襖,低聲說道,繼而翻身上馬,繞過九層樓后,沿東南路離開了莫高窟。

    “下雪了!”莫日根按著欄桿,朝樓上樓下喊道,“妖怪來嘍!”

    阿史那瓊醉醺醺地出外撒尿,站在雪地里,忽見一行馬蹄印通往遠(yuǎn)方。

    “誰來了?”阿史那瓊邊尿邊喊道。

    眾人都回房睡去了,唯李景瓏與裘永思習(xí)慣守歲,聽到喊聲便出來看了眼。李景瓏驀然想起鴻俊白天說的話,瞬間快步跑向鴻俊房間,推開房門,空空如也!

    雪地上,鴻俊縱馬奔馳,剛沿長城疾馳出五里地,風(fēng)里便傳來喊聲。

    “鴻俊——!”李景瓏大喊道。

    鴻俊回頭一瞥,見李景瓏追來,忙策馬揚(yáng)鞭,加快速度。

    “鴻��!”李景瓏吼道。

    李景瓏內(nèi)著單衣,外頭胡亂裹了件毛皮袍子,佩把智慧劍,蹬著靴子便騎馬追了出來。鴻俊藏身樹林中,牽著馬,從樹的間隙中望出去。

    “鴻俊!你人呢?!”李景瓏又沖了回來,翻身下馬,辨認(rèn)地上痕跡。

    鴻俊身上飄滿了雪,與樹木同為一體,深夜里李景瓏只看不見他,大雪的沙沙聲又掩蓋了他的呼吸,李景瓏找了半晌,上馬又一路往前追去。

    鴻俊則在樹林中上馬,改了方向,先往正東邊去。

    大雪漸漸地停了,太陽也出來了,鴻俊被風(fēng)一吹,早就醒了酒,他不疾不緩地馳著,腦海中一片空白,在這茫茫的天地之間,極目所望之處,俱是一片蒼白。

    他經(jīng)過一個山谷,想起昨夜伙伴們所言,心里便生出孤獨(dú)與絕望感,又生出一個念頭:掉頭回去,與他們一起?

    他放慢速度,沒想到山谷中卻突然轉(zhuǎn)出一個人。

    “鴻��!你要去哪兒?!”李景瓏竟是事先守在此處。

    鴻俊最不想面對的就是他了,當(dāng)即一聲“駕!”又沖了出去。

    “別走!”李景瓏喊道。

    “你回去吧!”鴻俊回頭喊道。

    李景瓏縱馬,追著鴻俊穿過山谷,鴻俊越跑越快,李景瓏在后頭喊道:“你慢點(diǎn)兒!我不逼你回去!你和我說話!”

    鴻俊卻不放緩速度,太陽升起來了,李景瓏直追到日上三竿時,官道兩側(cè)盡是銀裝素裹的雪景。

    “我不追你了!”李景瓏在后喊道,“你別疾沖!放慢點(diǎn)!這么跑下去,馬兒能扛住,人也受不了!”

    鴻俊被不住顛簸,十分疲憊,從昨夜到現(xiàn)在,足足跑了近六個時辰,體力已有點(diǎn)吃不消了。

    馬速漸緩,與李景瓏?yán)_一段距離,李景瓏也不說話,只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鴻俊身后。鴻俊快了他也快,鴻俊慢他也慢,鴻俊停他也停,卻不上前。

    太陽下山了,鴻俊回頭,喊道:“你回去吧!”

    李景瓏只不答話,繼續(xù)這么跟著,鴻俊想起自己有鳳凰羽翎,不懼這冰天雪地之寒,李景瓏卻沒有,這么跑到黃昏,恐怕又要生病了。

    鴻俊腦海中如有糨糊,他想回太行山去,從重明與青雄處得到答案,那天是青雄帶走了自己,他一定會將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重明。然而他卻害怕,只怕事情真如鬼王所言——這一切,都是重明的授意,他不過是替父親應(yīng)劫的一個祭品。

    他也充滿了恐懼,若青雄帶走他的那一天,在場的還有李景瓏……

    這該讓他如何自處?

    他所有的依賴,都將在真相被無情揭露之時粉碎。

    鴻俊放慢了速度,夕陽沉降,漫天星斗,夜幕垂下。

    他已跑了一天一夜,李景瓏也跟了一天一夜。

    鴻俊回頭看,發(fā)現(xiàn)后頭沒了李景瓏身影。

    回去了?他心想,卻隱約覺得不妙,趕緊掉轉(zhuǎn)馬頭,朝來時的路馳去。

    官道正中央,馬匹跑到一旁瑟瑟發(fā)抖,李景瓏則倒在地上,猶如一具死尸。

    “長史!”鴻俊慌張大喊道,在十步外翻身下馬,快步跑來。

    李景瓏身上全是雪,手掌冰冷,蜷成一團(tuán),鴻俊馬上將他翻過來,說:“長史!”

    孰料李景瓏突然伸手,將鴻俊肩背一勾,鴻俊正要掙脫時,李景瓏卻扳著他翻身而起!

    “住手!”

    “你給我住手!”

    “你住手——!”

    鴻俊不斷掙扎,與李景瓏在雪地中扭打,李景瓏使盡渾身力氣,將鴻俊扳倒在地,緊接著整個人壓了上來,鎖住他手腕,強(qiáng)行擰到背后,騎在他的肋前,將他牢牢制住。

    “為什么不等我?!”李景瓏發(fā)怒了,朝鴻俊狂吼道,“我又做錯什么了!”

    那是李景瓏第一次對他真正發(fā)怒,鴻俊下意識地掙出一手,抖出飛刀,手腕卻再次被李景瓏?yán)卫巫プ ?br />
    “你恨我,是不是?”李景瓏的聲音發(fā)著抖,說道,“我待你這般,我問心無愧!你卻這么恨我,為什么?!”

    李景瓏抓住鴻俊手腕的那手不住晃動,緊接著松手,說:“想取我性命?因?yàn)槟闶茄�,我是人?我殺了你的同族?�?br />
    “不……不……”鴻俊喘息道。

    “來��!”李景瓏失去理智般朝鴻俊吼道,“動手啊!往這兒來一刀!心燈還你!你拿走——!”

    鴻俊怔怔看著李景瓏,李景瓏竟是眼眶通紅,淚水滾動,左手不由分說地扯開外袍與里頭的單衣,露出赤裸的胸膛,抓著他的手腕,帶著他的飛刀,按向自己的胸膛。

    天地、荒野、雪原、星河,萬籟俱寂,唯獨(dú)兩人呼吸聲交錯,如亙古溫柔的潮水。

    鴻俊看見了李景瓏的左胸膛上,刺了一只展翼垂翎的婉轉(zhuǎn)孔雀。

    李景瓏不住哽咽,淚水落在鴻俊臉上。

    那一刻,鴻俊內(nèi)心的悲傷再也無法抑制,他放開飛刀,飛刀一聲輕響,落在雪地里。

    李景瓏松手放開了鴻俊,鴻俊則抱住了李景瓏,埋頭在他肩前,大哭起來。

    第71章

    諾不輕許

    一個時辰后,村莊里,

    鴻俊推開一間民宅的門。

    此處是一個被戰(zhàn)死尸鬼踐踏過的村莊,

    早已門戶破敗,無人居住。李景瓏安頓了馬兒后,便與鴻俊坐在民房內(nèi),

    生起了火爐,

    兩人依偎在一起。

    鴻俊將鳳凰尾羽放在李景瓏單衣前,

    李景瓏卻低聲說:“我不冷�!�

    鴻俊以手試他額頭,

    李景瓏卻抓住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兩手中,

    兩人安靜地看著爐火出神。

    “想家了是么?”

    “不。”鴻俊黯然道。

    李景瓏安慰道:“我相信那天夜里,

    重明只是說說,

    為人之父,是不會拒絕孩子回家的。”

    鴻俊答道:“回去,

    只是想問清楚真相�!�

    李景瓏眉頭擰了起來,

    鴻俊喃喃道:“曜金宮是我曾經(jīng)以為的家,可當(dāng)我知道了過去以后,

    這一切,

    都變得不一樣了�!�

    接著,他朝李景瓏說起了鬼王所言,

    李景瓏萬萬沒料到竟是這樣。最終,鴻俊黯然道:“把曜金宮當(dāng)作家,也許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

    “回吧�!崩罹碍囃蝗徽f。

    鴻俊:“?”

    鴻俊抬頭望向李景瓏,李景瓏卻說:“回驅(qū)魔司,

    驅(qū)魔司是你的新家。我答應(yīng)你……”

    李景瓏搭著他肩膀的手放了下來,放在鴻俊的胸膛上,又拉起鴻俊的右手,讓他反手覆于自己的胸膛。

    “只要我的心臟尚未停止跳動。”李景瓏認(rèn)真地說,“鴻俊,你就永遠(yuǎn)不會成為天魔,也不會變成怪物。你會一直在我的身邊,驅(qū)魔司一天還在,你就不會無家可歸;只要我活著,當(dāng)你打開那扇門時,我就在驅(qū)魔司里等你�!�

    鴻俊的心臟猛烈地跳了起來,仿佛有一條冰河正在他的心底緩慢碎裂,發(fā)出清響。

    “我……我……”鴻俊聽到這話時,頗有點(diǎn)不知所措,他與李景瓏一對視,卻忍不住只想避開他的目光。

    “我不�!兵櫩∽詈笳f。

    “那我陪你一起�!崩罹碍囌f,“到哪兒都陪著你�!�

    鴻俊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甚至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從李景瓏發(fā)現(xiàn)他離開,一路追來時,心里便一陣陣地揪著,他有點(diǎn)兒恨他,卻又伴隨著說不清楚的,不知道是什么,別的其他的感覺。

    尤其在李景瓏揪著他,大聲說出“我待你這般”的話時,這讓他快要無法呼吸。

    “又怎么了?”李景瓏不解道。

    “沒什么�!兵櫩●R上說,“我困了,我想睡會兒�!�

    李景瓏便摟住了他,說:“睡吧�!�

    天寒地凍,李景瓏的懷抱十分溫暖,就像往常一般,但卻又帶著與往常不一樣的感覺。他的身上帶著少許連日奔波的汗味,而胸膛里那溫暖的光,令鴻俊無比迷戀與踏實(shí)。

    這是他自從做了那個夢后,睡得最為踏實(shí)的一夜,仿佛這小屋外的漫天飛雪都散發(fā)著心燈的溫暖白光。他做了一個夢,夢里竟是回到了驪山的溫泉中,兩人赤著全身,站在溫暖的水里,李景瓏給他的耳朵上藥,彼此赤裸身軀相貼,鴻俊面紅耳赤想躲開,李景瓏卻將他拉了回來……

    “就……這么。”

    “這樣,這樣�!�

    “哎哎!快放開我!”

    燈紅酒綠的平康里,那夜李景瓏一臉正經(jīng),在巷內(nèi)守狐妖時,朝他講述的整個經(jīng)過,那描述極富沖擊力,聽得鴻俊一張俊臉通紅,起了反應(yīng)。

    “脫光了,抱著……”

    李景瓏在平康里外頭,朝自己煞有介事地描述,與溫泉中兩人的緊貼景象仿佛奇異地疊在了一起。緊接著他一手覆在自己側(cè)頸上,低頭吻了上來。鴻俊的心跳瞬間加速,如夜中他握著他的手,注視他的雙眼,朝他說出承諾之時。

    李景瓏分開他的手指,彼此十指相扣,那陣悸動直傳到他的心里。

    鴻俊隨之一動,醒了,倏然感覺到自己竟是在夢中不小心射了出來,而李景瓏還在熟睡,手指扣著他的五指。

    外頭雪停了,鴻俊抬膝,感覺到自己襠部濕了一大攤,表情盡是不忍卒睹,他小心地把手指從李景瓏掌間慢慢地抽出來。昨夜他們是坐靠著睡的,鴻俊枕得李景瓏半身發(fā)麻,幸虧他還未發(fā)現(xiàn)。

    怎么辦怎么辦!褲子濕了!而且還沒地方洗!

    鴻俊看見披在一旁的外袍,便扯過袍角,拉進(jìn)大腿擦拭,李景瓏也醒了,卻不吭聲,睜開雙眼,奇怪地看著鴻俊動作。

    鴻俊還沒意識到,滿臉通紅,盤膝坐著,拉開褲子埋頭擦拭。

    李景瓏湊過來看了一眼,倏然爆笑起來,鴻俊頓時“啊”的一聲大叫,給了李景瓏一拳,差點(diǎn)把他打骨折。

    半個時辰后,兩人策馬穿過雪原,抄最近的官道往涼州城去。

    大年初二,家家戶戶門口鋪著鞭炮的紅屑,如雪地中綻放的紅花,李景瓏怒道:“你差點(diǎn)把我的肋骨給打斷了!”

    鴻俊回頭,咬牙切齒道:“別提了!”

    “哎�!崩罹碍囌f,“這回又夢見什么了?夢見哥哥了?”

    鴻俊被這么一說,更是炸了,只恨不得揍死他。

    偏偏李景瓏又問:“你不會是第一回

    吧?”

    “不是!”鴻俊怒吼道,“再說我不理你了!”

    李景瓏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兩人進(jìn)了涼州城,李景瓏便先牽著馬,讓鴻俊在外頭等,去給他買換的單衣短褲,片刻后又去了澡堂。一連半個月沒洗過澡,鴻俊總算可以好好洗一洗,換身衣服。

    “洗完在外頭等我�!崩罹碍囌f。

    “你去哪兒?”鴻俊茫然道。

    “送信�!崩罹碍嚧鸬�,“告訴驅(qū)魔司的弟兄們,找到你了。”

    鴻俊泡進(jìn)澡盆里,長吁了一口氣。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春夢,好幾年前,在曜金宮時也做過。那時他還以為自己尿床,生怕被重明發(fā)現(xiàn)挨罵,便把褲子藏了起來。后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會兒做夢是夢見什么?似乎是聽到有人喊他,還是與一個差不多大的少年打架,打著打著,對方就親了自己……鴻俊搖搖頭,把那混亂的思緒驅(qū)逐出腦海。為什么昨天會夢見李景瓏?夢到他也就算了,居然還在溫泉里……

    鴻俊想著想著,忍不住又硬了,當(dāng)即縮在水里,頭暈眼花地泡了一會兒,舀了瓢冷水澆在頭上,才好了些。

    洗過出外時,李景瓏還沒回來,浴室外的側(cè)房里,伙計擺好食盒,說是長史吩咐的,讓他先吃,鴻俊便吃了起來。

    及至午后,左等右等,李景瓏還不回來,鴻俊突然又有種被扔下的感覺——大年初二,涼州城內(nèi)喜氣洋洋,唯獨(dú)他自己坐在這陌生的城市里,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連鯉魚妖也沒跟來。

    腳步聲響,鴻俊以為是李景瓏回來了,便朝外張望,卻是澡堂里的伙計。

    要么現(xiàn)在就走?鴻俊左思右想,可想到前夜害李景瓏追了整整一天一夜,又實(shí)在做不出這事兒來了。

    “啊啊啊——到底什么時候才回來啊!”鴻俊快抓狂了。

    而就在此刻,李景瓏轉(zhuǎn)過屏風(fēng),出現(xiàn)了,詫異地看著他。

    李景瓏剛洗過澡,頭發(fā)還半濕著,坐下道:“總算把事兒辦完了�!�

    鴻俊說:“怎么回來也不先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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