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說完他輕飄飄地看了阿鳴一眼,后者立刻垂下頭去,一副十分乖覺的模樣。
本來奉茶還有些猶豫,可被這兩人一說,立刻反應(yīng)過來:明明是對面做了虧心事,她是憑道理來討回東西的,憑什么是她走?
前幾日奉茶整理庫房,發(fā)現(xiàn)丹藥數(shù)量少得厲害,不是阿蘭應(yīng)用的數(shù)量,便留了個心眼。結(jié)果就瞧見傍晚時分,阿蘭趁著洛水不注意悄悄從后院溜出。她覺出不對,跟了上去才就發(fā)現(xiàn)大事不妙:
向來少出大門的姐姐居然跑去那人山人海里聽?wèi)�,去時懷中還揣著包袱,回來兩手空空,東西給了誰簡直不言而喻。再稍一打聽,更是差點沒暈厥過去。
這世道說好不好,這仙門附近的生活總不至于說過不下去�?煽傆行┚有呢蠝y的盯上和仙門有些關(guān)系的凡人,硬是要變著法子從他們緊巴巴的口袋中摳出點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靈石靈藥,也不管掏空之后的凡人是死是活,端的作孽。
阿蘭自小撫養(yǎng)她長大,完全當(dāng)?shù)闷鹨痪洹伴L姐如母”。奉茶卻從未想過,她不過在天玄多待了兩年未有歸家,回來就見到阿姐被騙得一副要傾囊相贈的樣子。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靈石靈藥都進(jìn)了這玩意兒的袋中,奉茶便覺哪有退縮的道理。
這騙子似半點不慌,反而笑盈盈地邀請她們進(jìn)去。奉茶心中有氣,身邊又有厲害的朋友陪著,哪里還肯露怯,當(dāng)即沖著青鸞揚了揚下巴。
“那便麻煩娘娘了,我們進(jìn)屋去說話罷。”她說。
面前人的眸子微微彎了彎,作了個“請”的手勢。
對方應(yīng)得這般干脆,奉茶縱使心中不安,也強(qiáng)行壓下,與鳳鳴兒對視一眼,便一前一后地跟上了。
只是奉茶真的未想到,這一個戲子的居所居然這般大,光是這檐廊就何止九曲回環(huán),且因為布了一重又一重的紗簾,很難瞧見廊外的情形。
領(lǐng)路的青鸞因為稍快幾步的緣故,身形始終隱在前方天青色的紗幔之后,但見一抹纖長的影子,單薄得像暈開的水墨一般,步履如覆云端。
他們前后走著,穿過重重輕紗,半分說話的意思也無。
初還有些衣袂摩擦聲,然漸漸地,連那細(xì)碎的聲音也沒了,四下不知何時完全安靜起來。
奉茶想,他們走了多久了?有沒有一炷香了?為何還沒到地方?
不對,方才應(yīng)該還有其他人,如何就剩他們兩人了?
等等,剛才跟著她一起來的人是?
她終于覺出十分不對來,心下發(fā)緊,可腳下卻不受控制,想要運那清心的法決凝神聚氣,然頭暈?zāi)X脹間,竟是念頭都難轉(zhuǎn)了,整個人竟似白日被魘住了一般。
廊中的光線逐漸黯淡下來,原本懸著明珠的寶燈不知何時成了搖曳的燭火,面前的身形也被捉摸不定的光扯得混沌一片,行在前面,便好似一團(tuán)逐漸失去形狀的深重墨痕,每行一步便暈散一圈,一點一點地脹大著,侵吞著周圍的光線,輕飄飄地朝她籠來,直到……
“娘娘�!�
就在她神識即將完全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前,突然聽得一聲沙啞的低喚。
眼前一花,卻見前方紗幔邊緣透出一點薄光來,角落的影子中不知何時多了半個佝僂的身形,提著紅紙燈籠,因彩衣鮮艷,透著紗幔亦隱約可見。
不止從何時起變得高大的黑影頓了頓,停了明顯的片刻后笑道:“你倒是殷勤……還親自來看上一眼�!鄙ひ粢琅f柔和,卻多了幾分沙啞黏膩,就好似喉中含了點水般。
那班頭朝他拜了拜:“小老兒不敢�!�
她雖然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心頭卻升起了一絲希望。
然后她就聽那黑影道:“罷了,既然不放心,那你便親自帶過去吧。”
于是那彩衣又朝他拜了拜,掀開紗幔,露出一張油彩濃重到滑稽僵硬的老臉。
“小茶姑娘,”他作了個揖,“‘大臺’的戲五折俱全,平日瞧不到這般好的,還請小茶姑娘上座�!�
奉茶說不了話,他似也未覺,像招待客人那般自顧自熱情接話:“姑娘可是一人看戲寂寞,想念朋友?”
他瞧見她倏然瞪大的眼,像是得到回應(yīng)般笑了笑,接著寬慰她:“娘娘最是敬重仙師,也請了他們。會來的,都會來的�!�
他說著還陪了個笑,黯淡的燈火下,雙頰溝壑扭曲,好似一張干枯皴裂的面具。
……
洛水想醒過來。
事實上從入睡開始,她就覺出些不對來,然而控制不了。她尚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憑著一點警醒留著點神識,半睡半醒間像是在旁觀一幕戲那般,瞧著自己趴在小幾上沉沉睡著。
但是她需要醒了,因為家里遭賊了。
按她來說這賊實在有些奇怪。
尋常竊賊入人家中,確實會熄了燭火�?赡挠羞@般像他一般還揣著個鵝蛋大的夜明珠——一瞧就是蜃樓那邊來的好東西。她前陣子給師門清點庫房造冊,很是長了番見識,知道這東西有價無市,如她師父這般也只得一顆。
且這賊的身手太好了些。
像是鬼魂一樣在屋子中到處飄蕩,半分聲音也沒有。從進(jìn)來開始,便翻箱倒柜,櫥柜什么的自不用說,連梁也上去了。但他似乎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最終還是瞄到了她在的塌上。
她應(yīng)該害怕的。然而因為神魂分離的緣故醒不過來,分出的一點神識只縮在一旁,冷眼看著。
那人先是湊近阿蘭躺過的那處,將軟枕一個個拿起拍過,最后連褥子也掀了。然后這一掀之下,果然似找到了什么,身形明顯頓住了。
洛水原本波瀾不驚的神識亦像是感受到了一般,明顯緊張起來。
只是還沒等她盯出個子丑寅卯來,前面的身形似有覺察,突然便轉(zhuǎn)了過來,目光直直刺來。
她瞬時縮緊,錯覺“自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
不過她顯然多慮了。那人的目光最后還是落在了趴著昏睡的“她”上面,微妙地同這個窺視的她錯開了。
他大約是想確定下她確實睡著了,放下手中的活,就像貓一樣地伏身過來,影子輕巧地罩在她單薄的身形上。
他手指稍稍分開了些,明珠的光自他指中落下,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飄在自己身后,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卻清楚地覺察到對面的動靜:
在看清她臉的瞬間,對方明顯頓了頓,然后“咦”了一聲。
他的面容始終巧妙地掩藏在模糊的暗影里,可驚訝之意哪怕看不清他的臉也十分分明。
他像是為了確認(rèn)那般,又伏低了些。明明沒有動手,可那股子打量的意味卻再明顯沒有。
視線不冷,只有些太過鋒銳。從她的額頭,再到眼皮、鼻尖、嘴唇——仿佛捻著一柄薄刃,要貼著她的面皮一寸一寸地剖析過去。
饒是她神識不在身上,亦覺出十分的不適來。
明明此刻醒來或許危險的,可她直覺此刻若再不醒,會有什么更麻煩的事情。
她像是個被魘住的人那般,口中默念著腦中完全記不得具體的心法。
很快,身上沉沉,眼皮急速顫動,她拼盡力氣用力咬了下舌尖。
“唔!”
一聲既出,夢魘消散。
洛水一個翻身坐起,只覺額頭冰冷,后背濕透。屋中空無一人,方才的一切仿佛是幻影一般。
可不對。
阿蘭走前撥亮的燭火確實盡數(shù)熄滅了。摸到床頭,軟墊的位置也變了。
她知道不妥,稍一猶豫,還是去掀了褥子,于床板上摩挲一陣,果然摸到處光滑的暗陷。按下去,一尺見方的木板輕微彈出,露出匣子般的格子。
里面空空如也。
雖然沒見過,但看那下面緞子凹陷的痕跡,原本應(yīng)該是放著東西的。
——真的遭賊了。
不,不僅僅是賊。
阿蘭也不見了。
洛水知道自己有過一小段失去意識的時間——阿蘭,阿蘭應(yīng)該就是在那個時間沒了的。
她是自己出去的?不,不可能,奉茶的布的術(shù)法還在,阿蘭完全沒有修為,如何能自己出去?
對了,還有奉茶!她們?nèi)チ硕嗑昧�?怎么還沒回來?
屋內(nèi)依稀還有些燭火未盡的煙氣,銅籠中的炭大約還未燒盡,空氣依舊是暖的,勉強(qiáng)可尋得些安適的暖意�?墒沁@樣的夜,外面應(yīng)當(dāng)十分冷吧?
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她只瞧了一眼,就有些瑟縮,下意識地抱緊了胳臂,依稀覺出點似曾相識的不適。
很久以前,她也曾像這般一個人,等著朋友們回來,然后……
——不對,根本就不一樣。
洛水咬了咬唇,不許自己亂想。
她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喊了聲“公子”。那鬼沒有回她。
于是那似曾相識之感更明顯了�?伤降走是變了些。
雖然心下依舊不安,卻沒有哭出來。她眨了眨眼,憋下一點淚意,朝袖中摸去:
師父給的錦囊還在,里面有他繪的劍符,蘊(yùn)著他給的三道劍意,足夠她保命。
大師兄給的頭發(fā)也在。她將它與紅線一起,串了片玉石編了個手繩,覺得過年可以討個好彩頭,現(xiàn)在正好帶上。
還有那“同心之契”,她能感覺出來,它應(yīng)該還是在的——只要她愿意給些回應(yīng)。
而且她還有劍,她已經(jīng)會御劍了,再不濟(jì)也能自己跑了。
難怪人人都說要修仙呢,洛水想。這世道,自己手里攥著些什么,心下才能安穩(wěn)。
她已經(jīng)有一些積累了,和從前那個遭了劫匪只知道哭的小姑娘到底不一樣了。
這樣想著,外面的冰冷和黑暗便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她得出去。
洛水想,她不能、也不想縮在這里等著誰來救。她要去找她的朋友們。
這樣想的時候,胸口就好像暖了些。原本發(fā)涼的手腳也隱隱有了溫度。
洛水深吸一口氣,跳下床去。
剛走到門口,果然覺出了另一重“畫地為牢”的術(shù)法,腳步剛抬,就被擋了回來。不是“奉茶”的,修為比她不知高上幾何。大約就是剛才的“賊人”,許是知道她會來追,便想辦法困住她。
只是那人應(yīng)當(dāng)不知道她會織顏譜。她曾以此心法破得聞朝法身,那人修為再高,這般偷雞摸狗的做派,總不可能高過聞朝去。
垂眸斂神。洛水想,她要走出去。
舉步再走,果然就走了出去。
夜涼如水,冬季的水,自然是冰涼的,卻不如她想的那般駭人。
洛水心下既害怕,又振奮,覺著此情此景頗有些話本子中行俠仗義的意味,而她就是那個一人一劍夜下奔行的俠女。
這個念頭實在好笑,其實她從未想過要當(dāng)什么俠女,不過此刻看來,似乎也還不錯?
洛水抿唇。原先心頭的不安又褪去了幾分。
她不知道阿蘭去了哪,但對奉茶她們的行蹤卻有些推測。
她馭著劍,在鎮(zhèn)上飛快轉(zhuǎn)了一圈,果然沒找到那個透著古怪的戲班子。她又飛高了些,朝著東面去了沒多久,果然見到了一處緩坡腳下,一片空地隱在密林之后,隱隱可見高閣飛檐,燈火煌煌,安靜非�!剖侵炫_已成,席位齊整,只待客來便可熱鬧一場。?
100|畫皮易
“娘娘,您覺著如何?”珠簾外傳來班頭低啞的問詢。
面前銅鏡微晃,一旁靜候的侍女將明珠端近了些,映出了鏡中面白如雪的一張臉,胭脂勻稱,秀眉舒展,一點朱唇殷紅似凜冬落梅——
確實是明艷英氣的一張臉,只是……這是誰?
鳳鳴兒望著鏡中的人只覺恍惚,不由眨了眨眼。而鏡中那臉也面露怔忡,眨眼與她對視。
——她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如何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鳳鳴兒心下悚然,原本腦中的混沌散去不少,正欲張口,便覺空氣中一股暖香拂來,照面一熏,頭腦便又昏沉起來,原本想轉(zhuǎn)向一邊的脖子不知如何又動不了了。
“我瞧著,這唇畫得還是太艷了些。”那香氣的主人低低一笑,接過了侍女手中的明珠,聲線同和了水一般沉而涼,雌雄莫辨,“這新旦本就臉嫩,最適合演姮娥年少時分,妝容太過,反而不美�!�
如此說著,鳳鳴兒便見鏡中一只雪白模糊的手,直直朝著她的唇伸來。她本能要躲,可身體哪受自己控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細(xì)長的手指在她唇上一抹,于是原本艷麗的色澤褪去不少,只余少女天然的水紅顏色。
“如何?”那人笑著問她。
鳳鳴兒開不了口,唇上方才被他碰過的地方像是被什么滑膩無骨的東西舔過,殘余的冰涼之感,讓她后背一陣又一陣地發(fā)顫。
她自然記起來了這個說話的聲音是誰,正是方才給他們領(lǐng)路的那個“青鸞娘娘”。可為何一個轉(zhuǎn)眼,她就坐在了這里,面目全非,成了等待上臺的“新旦”?
鳳鳴兒心下生出一股氣力來,立刻就想起身,可身旁那人動作更快,瞧見她眼神微動,隔著衣袖就覆上她的手背,笑道:“姑娘可是第一次要登我們這‘大臺’,機(jī)會難得,莫要浪費了我等一番好意與機(jī)緣�!�
——好意?什么好意?
——這人明明能自己演戲,為何又要讓她上臺?
——如此詭秘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鳳鳴兒心下又驚又氣。
身邊人的動作極輕,手也秀氣,可落在鳳鳴兒手上,后者只覺得手背上像是壓了巨石一般,半點也動不了。
“青鸞娘娘”似完全看不到她眼中的掙扎,只繼續(xù)慢悠悠道:“姑娘若實在不愿意,亦是無妨,畢竟連姑娘在內(nèi),今日來應(yīng)選的新旦還有許多人……你瞧,這不又來了個?”
話音剛落,就聽得外面王班頭低聲道:“仙子這邊請�!�
隨即珠簾掀動,來人似在門口停住,等了一會兒,方才問道:“這……青鸞娘娘不在嗎?”聲音輕而軟,便同她的人一般,不是洛水卻又是誰?
那班頭也不答她,只道:“我們娘娘向來好客,仙子如若不嫌棄,還請自行在此歇息,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自行取了便可�!�
說著有意無意,便將洛水引向鳳鳴兒身后的坐榻,隨后鞠了一躬,便又退了出去。
若說開始聽到聲音,鳳鳴兒還有些懷疑,可一見到鏡中那粉衫輕盈、滿臉好奇的身形,如何還能不知道,這古怪的班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不僅藏起了奉茶,竟是洛水也騙了進(jìn)來。
偏生洛水入了此間,居然對鳳鳴兒的存在一無所知,目光掠過妝臺,便似什么都沒看到一般,竟未有稍頓,不過一瞥就轉(zhuǎn)了回去,落到了坐榻后的墻上。
先前鳳鳴兒未有注意,如今洛水動作了方才發(fā)現(xiàn),這滿滿一墻竟是個巨大的書架,粗粗望去,竟有百來格子,每個格子中都堆滿了竹簡書冊,格子下則掛著各曲目的名牌。
鳳鳴兒死死盯著鏡中的少女,只盼她能同自己生出些感應(yīng)來,注意到自己,可兩人之間便好似真處在鏡中內(nèi)外兩個世界一般,無論她內(nèi)心多么焦急,那鏡中的少女依舊一派悠閑。
不僅如此,王班頭方才同她說了讓她有什么想吃想用的盡可自取,她居然當(dāng)了真,目光直在面前案上的一盒桃花酥上滴溜溜地打轉(zhuǎn),甚至真伸出了手去,看得鳳鳴兒恨不能出聲喝止。
好在洛水大概還記得為客的禮儀,到底是沒好意思在見到主人家前伸手自取。
“嗤……你這同伴倒是當(dāng)真有趣�!币慌郧帑[也似看得津津有味,道是來他這處準(zhǔn)備登臺“試戲”的愣頭青不少,卻少有這般自在的。
鳳鳴兒不由羞窘,隨即意識到,這人在威脅她:若是她不去登那個什么臺,就該換成洛水了。
——可就算她愿意,卻也不知道去那臺上要演什么。
這廂鳳鳴兒不過心念初晃,就見到洛水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冊子來。
青鸞“呀”了一聲:“真是巧了,居然抽到了今日要上的劇,卻是不知抽中了哪一折�!�
此話一出,鳳鳴兒只覺腦中“嗡”地一響,先前遺忘的一點片段突然就如電光般閃過:
她于昏聵中被這妖人領(lǐng)到此地,結(jié)果稍稍清醒便發(fā)現(xiàn)被困住,左右不得出路。她實在無法,只得在屋中書架上翻找起來。
她記得自己翻開的那冊,封面上寫著“青鸞劫之初鳴”。
她無甚興趣,匆匆看了幾行便放了回去。
然后她又取了第二、第三、第四本下來……
——結(jié)果每一冊的封面無一例外,俱是“青鸞劫之初鳴”。
手腳冰涼,口舌俱冷,她整個人仿佛又回到了發(fā)現(xiàn)書冊有異的那刻,如提線木偶般,哪哪也不能動——除了眼珠。
身邊那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飄到了她的身后,面目在銅鏡中模糊一片,唯有一雙眸子瑩瑩,澄碧如水波,泛著令人目眩的光澤,仿佛只需一眼,就能讓觀者前塵盡忘。那眸子注視著她,如最溫柔的情人。而他的聲音亦如水上煙波般縹緲柔軟。
他說:“上一折方才結(jié)了,去罷,該你上場了�!�
……
于是當(dāng)她再度回過神來之時,身畔燈火輝煌,頭頂明月高懸,倒好似又坐回了清平鎮(zhèn)的戲臺前。
只是此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身處戲臺之上,且此處并非清平。
周圍盡是疏林土坡,一眼望去盡是林影幢幢,如同臺下沉默的觀眾一般。因了臺上燈火太燦的緣故,那臺下所有的面容都好似籠在了陰影中一般,面目模糊,難以分辨,成了無數(shù)高高低低的影子,圍了一層又一層,若真是人,顯然來的不止清平的,大約是遠(yuǎn)近村鎮(zhèn)的都來觀戲了。
從她的位置看不清他們的神情,卻能感覺到所有眼睛都盯著臺上,目光灼灼,顯是期盼非常。
有那么一瞬,她以為臺下來的俱是妖魔,然臺下半分妖氣也無,便同方才那“青鸞”娘娘一般。
——這么多人來……就為看“新旦”演戲嗎?
神思晃動間,突然聽得一聲鈸響入耳,于是腦中那一點模糊的念頭,便倏然消散無蹤了。
場上安靜了一瞬,便聽得一聲蒼老沙啞的聲音念道:
“——且說上折,那青鸞大君姮娥出身微末之時,乃是那明月湖畔一小宗的外門弟子,因煉器天賦不顯,且性子桀驁不馴,得罪了門中小人,私下被人尋了機(jī)會,慘遭當(dāng)胸透心一劍,性命垂危,不巧被路過的明月樓天工坊匠人司羿救下�!�
“這司羿亦是門中不得重視之輩,為給姮娥療傷,便想方設(shè)法搜羅門內(nèi)丹藥木石,為她端茶送水、煮飯熬湯�!�
“而姮娥為了報恩,亦起了心思,欲偷得那宗內(nèi)秘法送予司羿,助他修煉‘心眼’,好在那煉器之途上得道大成�!�
“——這正是‘一朝相逢落難時,同病相憐冷暖知。姻緣天定,好壞難分。鸞鳥初鳴需有時,只待承運扶風(fēng)起�!�
她怔怔地聽著念白,還在兀自消化這詞句中的含義,忽覺眼前一花,周遭轉(zhuǎn)瞬間換了景象:什么明月疏林土坡盡數(shù)不見了,也不見了無數(shù)旁觀之人,入目只有屋椽朽敗。眼前空空蕩蕩,除了一桌一床一盞枯燈,再無他物。
眨眼之間,她渾身像是抽去了氣力一般,病懨懨地歪斜在床邊。
眼前的景象似有些眼熟,又似同她經(jīng)歷過的那些十分不同。
還沒等她分辨清楚,便聽得門口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jìn)來,瞧見她坐起,三步并做兩步便沖了過來,嘴中喊道:
“姮妹——你終于醒了!”
明明是大病初醒、有情人欣喜相逢的場景,可她聽到這吊著嗓子的一聲嚎,半分喜悅也無,渾身汗毛都本能地豎了起來。
無他,實在是這一嗓子嚎得太過難聽刻意,想不出戲也難。
那人似絲毫覺察不到她眼中警惕抗拒之意,反倒隔著被子握住了她的手,言辭殷切:“姮妹,你可覺得有何處不適?”
她本不想說話,可心下隱約覺出,此刻必須要說些什么,以“姮娥”的身份。
面前“司羿”倒是面容俊朗不凡,只是這目光灼灼盯著她的模樣,著實讓她……十分不適。好在對方眼眸清澈,不至讓人反感。
她被盯得別扭,避開對方的目光,深吸一口氣,開口便問:“這到底是……”
話音未落,便覺喉中腥味翻涌,一口氣沒憋住,“噗”地便噴出一口血來,直噴了面前的人一個狗血淋頭。
她忍不住捂住嘴猛咳起來,越咳嗓中血流越多,暗色的血不斷從指縫中滴滴答答溢出,竟是根本捂不住。
“莫要再說話了,姮妹——你此番被賊人傷了心脈,能醒來已是萬幸,快快躺下,我好為你診斷一番�!蹦侨嗽谒澈筮B點數(shù)下,見血稍止,方才伸手要扶她躺好。
而借著這個動作,他倏然靠近,在她下意識要拉開距離前,突然低聲說了一句什么,于是原本還掙扎著的人,終于止住了動作。
如此拉扯一番又作親近耳語狀,竟真好似兩個心跡微露的有情人般。
……
洛水愛看那才子佳人的折子,亦見得多了�?山裉煅矍斑@戲卻不像她曾經(jīng)看過的那些,無論是念的詞,還是演的把式,都有些區(qū)別。
如眼前二人這般親近、好似相擁一般的做法,真是聞所未聞。
——不過,說是“親近”,卻又似乎有哪里不太對……
她不由湊近了面前鏡子一些,想要仔細(xì)看清二人情態(tài),動作前下意識地瞧了門口一眼,頗有些做賊心虛之感。
——對,她正就著屋中的鏡子瞧里面的情境。
說來這屋中確有古怪,方才她還在那兒翻戲曲折子,想著能不能找到些線索,就覺出鏡中有了動靜,細(xì)看之下,發(fā)現(xiàn)里面竟有好戲開場,而且瞧這模樣,大約已演至第二折甚至第三折。
她眼尖,一下就瞧出了這飾演“姮娥”和“司羿”的大約都是新人:
姮娥的表情當(dāng)真再僵硬沒有,而司羿的唱腔亦難聽極了。
她揣測,這戲班子大約是要選角兒,只是不知為何候選之人身段演技都這般僵硬——哦,那口血倒是噴得十分真實。
——該說不愧是仙家手段,不同凡響么?
她這廂看得津津有味,瞧著戲中兩人別別扭扭地互動,咂摸出了些有趣的地方來:
這演“姮娥”的新旦雖然演技拙劣,可每到修煉、打斗的場景,倒是身手利落,顯然是個有功底在身的練家子。
而這“司羿”亦多少貼合了原本的角色,旁的時候并無多少存在感,可上場的時候,那面容溫和、耐心十足的模樣,顯然出自本心。
無論“姮娥”如何躲避,他都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與她對戲,且目光始終落在對方身上,就好似對面真是自己的心上人一般。
如此倒切合了劇情:一個靠著水磨的功夫,想方設(shè)法盜藥煉丹為對方伐髓換骨調(diào)養(yǎng)身體,默默親近;一個則別別扭扭地受了對方的好意,雖嘴上不說,卻沉默著發(fā)憤圖強(qiáng),打定了主意要償還人情。
如此這般,月黑鳳高之夜,“姮娥”終于潛入了門派的私庫之中,盜出了門派修煉“心眼”的法決。
將之交予“司羿”,亦終于提出要離去避禍。
只見“姮娥”硬聲道:“不是我鐵石心腸,非走不可——若是連累了你,反而不美�!�
“司羿”則苦笑一聲:“說什么連累不連累,你我二人相交至此,如此說來,可叫我傷透了心神。”
洛水聽了就又是想笑。
她尋思,這戲班子尋人來試戲,不僅不看人功底,連臺本子也不給人好好瞧瞧么?這二人的念詞一聽便是臨場編的。
不過——編歸編,配合這二人此刻欲語還休、十分變扭的關(guān)系,到也有些味道。
正想著,就見臺上二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司羿”的手握了又松,顯是掙扎無比。
而“姮娥”也似受不了如此氣氛一般,抿了抿唇,轉(zhuǎn)身要走。這一動之下,“司羿”終是像下定了決心一般,急急伸出手去。
洛水眼神一亮,心道來了來了,千言萬語不如執(zhí)子之手。
她雖未看過這一折,卻清楚接下來應(yīng)該是司羿一把將姮娥抱入懷中,然后便當(dāng)是坦白心跡互訴衷腸。
只是沒想到,那司羿拉住了姮娥之后半句廢話也無,直接低下了頭去——
“呀……”這進(jìn)展也太快了。
洛水暗叫一聲,不由捂住了臉,只覺雙頰滾燙,心下激動。
結(jié)果心念剛動,便聽得“啪”的一聲脆響——臺上司羿徑直被一巴掌抽得撇過頭去,滿臉茫然。
而原本還有些羞怯的“姮娥”目光冰涼,冷聲道:“好好說話,休想辱我!”
說完她面色一凝,也不知是氣血攻心還是如何,又“哇”地噴出一口血來,雙目一閉,徑直昏倒在地。
洛水不由得心頭重重一跳,心想如何每次這噴血都演得這般賣力?這次居然直接昏了過去。
還有這“姮娥”方才的情緒似有不對,這一巴掌之下,眼中竟是半分愛慕也無。不僅如此,那眼神好似還有幾分熟悉……
可還沒等她想明白,便覺一陣香氣襲來。
接著鏡中的景象便盡數(shù)消失了,重新映出了身后的房間,還有立于她身后的人:
滿面油彩的老者在左,面白若紙的侍女在右,綺羅滿身、雌雄莫辨的美人則笑盈盈地立于她身后,面容模糊,唯有眼眸澄碧。
只被那眼睛一瞧,她便如石化一般,悄然摸向手腕的指尖驟然僵住,再難動彈分毫。
旁邊的老者對著她僵硬的面容,作了個揖,念道:“世事番騰似轉(zhuǎn)輪,眼前兇吉未為真。請看久久分明應(yīng),天道何負(fù)有情人——此折已了,當(dāng)入下一折了。”
“姑娘,請——”
……
1.最后的念白參考《喻世明言》里的“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2.我寫得慢,情節(jié)長的時候會盡量攢到一個節(jié)點的時候再更。?
101|卻難畫骨
碧眼的主人坐在鏡前,捻起方才少女遺落在妝臺前的冊子,慢悠悠地念道:
“……卻說那二人,一個有救命之恩,一個有授業(yè)之義,如此恩義雙全,又皆是年青男女,一朝除了誤會,便是情意綿綿。兩人相約結(jié)為愛侶,自是過了一番比翼齊飛、恩愛纏綿的日子,正是‘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
念到此處,他不由笑了笑,聲音低啞黏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鏡中因是幕間的緣故,只能隱約看見正中有一架繡床,一頂紗帳,而那掩在紗帳中的兩人仍兀自昏睡。
他顯然今日心情頗好,念完之后瞥了身旁那佝僂的身形一眼,問他:“方才此二人勉強(qiáng)演完了一折,你覺得他們能演完幾折?”
王班頭躊躇了片刻,搖頭道:“小老兒如何敢妄自揣測?”
他笑道:“便是猜上一猜又如何?還是你害怕他們演不完,我便要逼你去補(bǔ)那剩下的幾折?”
王班頭賠笑道:“娘娘玩笑了,今日新角兒頗多,我這般的如何上得了臺?先不說修為,就這模樣,端的污了旁人的眼……”話到一半,便立刻頓住了。
面前的人面色未有稍變,只笑道:“如何這般妄自菲��?唉,可是我待你們兄弟二人不好?你們那些小動作,我可是都假裝未曾瞧見呢�!�
王班頭連連賠罪,道是不敢。
老者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模樣十分狼狽。
青鸞只瞧了兩眼便似失去了興味,道:“罷了,總歸你二人也算于我有恩,我允諾過不強(qiáng)迫你登臺,自然便會做到。”
王班頭連連稱謝,絲毫不敢抬頭。
二者各懷心思,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青鸞“咦”了一聲。
“如何醒得這般早?”他奇道,聲音中頗有幾分驚異,隨即又笑,“原來當(dāng)真是個有趣的。”
老者以忍不住抬眼看去,明明離開戲還有半盞茶的功夫,紗帳之內(nèi)卻已有了動靜。
……
羅帳香暖,明珠高懸,于少女身上投下昏昏沉沉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間,洛水以為自己已經(jīng)回了山門的住處,躺在自家的軟榻上,可不一會兒她便醒轉(zhuǎn)了過來。
無他,不過稍稍翻身,她便覺查出來,這床鋪得著實不怎么樣。繡榻看著滿是綾羅,可用的絲太涼,棉太碎,稍稍躺久了些,便覺出不適來。
此間主人看似品位奢華,實則不怎么懂享受。
洛水想。
紗帳后頭懸了顆不大的明珠,光澤不顯,帳內(nèi)光線昏暗,只勉強(qiáng)可供辨形。
低頭,只見身上只著一層薄薄的絲衣,不是自己來前穿的那一身;抬手,依稀可見手指纖長,骨節(jié)清晰,亦不是她的手。
洛水怔了一會兒,隨即身子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起來。
片刻之間所有可依憑之物盡數(shù)不見,如何能不害怕?且她心中有了個猜測。
可那個猜測實在有些離奇,她必須要確認(rèn)一下。
這樣想著,洛水就著半趴的姿勢,朝著床邊的紗幔摸去,顫顫巍巍地掀開了一小條縫。
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整個人都麻了半邊:
誰能想到,這紗帳外就是戲臺邊緣,臺下滿是黑壓壓的人影,雖看不清面孔,但分明全都是人。
她這邊不過稍有動靜,便覺無數(shù)目光直直盯來,嚇得她一個激靈,又縮了回去。
隔著這一頂薄薄的、幾乎遮擋不了什么東西的紗帳,那一層又一層的目光總算是落在了外頭,勉強(qiáng)可供些安慰。
可饒是洛水向來不怕人多盯著瞧,一想起外頭的情境,仍是忍不住雞皮疙瘩直冒。不僅如此,聯(lián)系方才她昏過去前的情形,心頭的那個猜測又清晰了些。
——應(yīng)該不會……這般離譜吧?
洛水有心躺回去繼續(xù)裝死,琢磨著就像方才那樣繼續(xù)睡著不知可不可行。
可念頭剛起,便覺喉頭一甜,下意識地猛咽一口,頓覺血腥之氣卡在喉間,嗆得她猛地咳嗽起來。
只這聲響一起,四下驟然靜了一靜。下一刻,便見帳外燈火大盛,一時之間竟如白晝一般,驚得她猛地向后瑟縮。
而這一動之下,洛水終于撞上了先前她刻意回避的、一直堆在床內(nèi)的鼓包。
硬邦邦的,顯然不是堆疊的錦被那么簡單。
里面人發(fā)出一聲“唔”的悶哼,音色低沉,頗有幾分耳熟。
洛水于識音辨色一途向來有幾分天賦,一聽之下臉色幾變,不由地朝那錦被中探出來的腦袋望去——
盡管不知為何外頭光線明熠,帳中依舊昏暗非常,可憑著勉強(qiáng)可見的一點朦光,她到底還是分辨出了那睡眼惺忪的臉:下頜利落,眉眼俊朗,正是方才她在鏡中瞧了半天的“司羿”模樣。
如此,她現(xiàn)在的模樣是誰,卻是半點也不難猜了——除了“姮娥”,還能是誰?
不僅如此,洛水甚至猜到了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像是為了驗證她的猜測那般,一串琵琶弦音滾落,于空氣中流轉(zhuǎn)片刻后,便有柔靡如水唱詞和入,幽幽念道:“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分明就是她不久前剛翻到的那本“青鸞劫之比翼”的開頭,分明就是淫詞艷語!
——這不知哪來的妖魔鬼怪,居然要逼著她當(dāng)眾演活春宮!
洛水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想到方才她還在鏡前對著戲中人評頭論足,暗笑人演技拙劣,不想片刻之后,就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演那更過分的內(nèi)容,洛水只覺喉下腥氣翻涌,突然之間便明白了過來,為何方才那折中的“姮娥”幾次吐血,還吐得那般真實。
再深想下去,上一折結(jié)得突兀,也不知是不是那演“姮娥”的終是沒演好,被這妖魔詛咒遭了災(zāi)……
一念及此,洛水只覺手腳冰涼,心知今日若是不演,必難善終。
可若為了求生,當(dāng)場做那情事,饒是她已有些經(jīng)驗,如此情境,對著一個不知真實面目的陌生人,也實在是難以下得手去……
且誰又能保證,自己這般順了妖魔的意,就能順利脫得身去?
洛水這廂還在猶豫,不覺對面的“少年郎”已然坐起。
他如大夢初醒那般,呆呆坐了許久,半晌,方才像是注意到帳內(nèi)還有旁人般,“啊”了一聲。聲音中倒無驚怕之意,只是十分困惑。
洛水聽得動靜,終于回過神來,心道眼前這人大約還不知狀況。
只是還未等她想清楚該如何說明,就聽得那人開口,小聲問道:“此處是何地?你……你為何瞧著有些眼熟……”
一言既出,唬得洛水再也顧不得許多,手腳并用,直接朝他飛撲了過去,怕他再說出什么出戲之語。
只是她這動作到底遲了些,或者說實在不巧。
甫一撞入那硬邦邦的懷中,洛水便聽得頭頂之人一聲悶哼,隨即脖頸一熱,竟是有什么腥熱的液體順著她的脖子滴滴答答地滑入衣襟,順著脊背蜿蜒流下。
洛水素來愛潔,這一下直接頭皮都炸了。
可不等她伸手去推,又聽得那奪命似的唱詞在耳畔婉轉(zhuǎn)念道:
“……須臾整頓蝶蜂情,脫羅裳、恣情無限�!�
“……”所以這是要,逼人去,直接扒衣服?
洛水徹底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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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詞出處:宋·柳永《菊花新》?
102|你可閉嘴吧
麻木之余,洛水又生出了一絲熟悉之感:這般情境,還有如此被迫行動的感覺,豈非同受那“織顏譜”有些相似?
然若要說是,又好似并非完全相同。
畢竟她誘人入夢之時,自己亦需身在其中,且次次都是與那被誘之人成一出春夢�?蓪γ娴娜诉@又是吐血又是胡言亂語的模樣,怎么看都不太像是操縱夢境之人。
——而且此處真的是夢境么?
想起方才瞧見帳外的那一眼,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遠(yuǎn)處的疏林,頭頂?shù)拿髟�,清晰分明,真實無比。
洛水有心把那鬼喊出來好好問一通,可這玩意兒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如何,沉默得詭異。她隱約像是抓住了什么,可腦子不怎么夠用,左想右想也想不通。
這廂洛水心亂如麻,還沒等理出個頭緒來,就聽頸邊人道了句含含糊糊的“抱歉。
對方微熱的吐息就這樣噴在膚上未干的血跡上,帶起一陣涼意,掠得她從脖頸到后腦酥麻了一片,身子一軟,不由往對方的懷里偎了進(jìn)去。
“嘶……”對面猝不及防,不由倒吸一口氣。
他的手本已經(jīng)搭在了懷中人纖柔的腰肢上,打算推開,可被她這么軟綿綿的一撲,掌下那一塊竟似燙極了般,哪里還敢再碰,只得向后撐去。
洛水亦覺出不妥,想要掙開,然余光掠過紗帳上卻又頓住:
原本明熠的帳面上,出現(xiàn)了兩人交頸而臥的身影——兩道側(cè)影首尾勾纏,發(fā)絲散亂,如同交纏的藤蔓與巖石一般。
洛水從臉頰到耳根都炸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