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鳳鳴兒不知怎么就覺出了一種微妙的熟悉感。
她思索間,聽得白微道:“方才來了好些客人,其中有個叫衛(wèi)寄云,竟是那定鈞門羅常命的得意弟子,他還特意提起你,說你面善�!�
鳳鳴兒一聽就皺起眉來。
白微瞧她變了臉色,笑吟吟道:“怎么?”
鳳鳴兒道:“我們碰巧遇見,一起過除妖,這趟前來,正是要同師父稟報此事。”
白微兩番試探都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終于露出索然無味的神色。
他嘆起氣來:“都說‘命數(shù)無�!缘奈业故菦]什么感觸,可收徒之事上,這緣法當真是一言難盡——你瞧,那比聞朝還要沉悶無趣的羅常命,收到的徒兒卻是活潑有趣,世人皆道荒禍使命格孤且兇,我看倒是不盡然�!�
鳳鳴兒知她師父是在調(diào)侃她,早已習慣。
白微又道:“說起來,聞朝也收到個有趣的徒兒——唔,其實你這性子還真是與聞朝有些相似�!�
——那師父豈非與洛水相似?
鳳鳴兒腦中突然就閃過這么個念頭。
如此細想,鳳鳴兒倒是忽然明白過來,先前那熟悉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白微身上有種微妙的、看似溫和,實則疏離懶散的氣質(zhì),同洛水相似,旁人極難模仿。
若他們不想理人,那溫良和善的面孔便是最好的面具,等閑人根本沾不到他們的半分真心�?扇羲麄儺斦娲蛩銓θ撕茫潜惝斦婺茏屓巳玢宕猴L。
鳳鳴兒自忖這輩子都不可能改性如此,且同二人相處一陣后,多少也發(fā)現(xiàn)這般性情大約同他們出身有關——
她這師父衣食住行,樣樣求細求精,而洛水也是個處處講究的。若非修仙,她大約這輩子都沒機會同這般金玉堆養(yǎng)出來人物的相處。
不,若非機緣巧合,鳳鳴兒本也不覺得自己能同洛水這樣的女孩兒交好。
想到二人后來的相處,鳳鳴兒唇邊不禁露出一點笑意。
“怎么?聞朝那徒兒,你同她處得還不錯?”白微問。
鳳鳴兒心下一突,有種被抓的錯覺。然轉(zhuǎn)念一想,她和洛水做朋友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鳳鳴兒點頭:“洛師妹是個很好的人,山下很是照顧我�!�
白微聞言晃了晃茶盞,又笑了起來:“看來確實處得不錯。我瞧著,你這躺下山性子也有些變化�!�
鳳鳴兒疑惑,不想白微為何有此一說。
白微繼續(xù)道:“那衛(wèi)寄云提及,你們在山下遇見了‘六邪’之一的相柳,具體情形也同我仔細說了,說得了你們幾人的幫助�!�
說到正事,鳳鳴兒神色整肅起來,將當日遇見的情形一一同白微說了。她本意略過在阿蘭家?guī)兹讼嗵幍囊欢危幌氚孜⒎吹箤δ菙匮У倪^程不感興趣,只細細問了他們在阿蘭家的情況。
鳳鳴兒其實在阿蘭家中待的時間不長,說不了太細:“我在外負責采買事宜,多是洛師妹陪著阿蘭……奉茶的姐姐�!�
她又想是想到了什么,猶豫了下還是道:“洛師妹大約是因為傷心太過,當時有些事情好似也記不太清了,若師父想找她,可否等她身子好些?至于奉茶,她情形也不好,且剛從定鈞門回來——”
白微只嘆道:“我說什么來著?旁人的徒弟總是要香一些不是?我這主峰座下弟子,倒沒誰能像聞朝那些弟子一般招你喜歡�!�
鳳鳴兒聽到“那些弟子”,先是一愣,隨即想到了什么,反駁道:“師父,我在祭劍修習,伍師兄和洛師妹都很照顧我�!�
白微只悠悠晃了晃手中玉盞。
鳳鳴兒反應過來,心下微惱。可她自覺這般喜愛不是什么過錯,且有些事情還需澄清。
“師父,”鳳鳴兒道,“洛水師妹與伍師兄皆心有所屬。”
她不好直說兩人大約是兩心相許,自己曾經(jīng)因為一點朦朧心意覺察出來,如今散得差不多了,看得也更清楚——她直覺洛水或許并不想讓旁人知道。
白微瞧出她眼神中輕微警惕之意,輕飄飄地笑了。
鳳鳴兒抿唇不語。
“好了,不逗你了�!卑孜⒌�,“你們這趟能從‘青鸞’手下脫身確實不易,可見福緣深厚。不過有一點,那定鈞的小弟子大約是沒同你們說過的。”
他說:“他有沒有告訴過你們,為何要專門帶著奉茶離開?”
鳳鳴兒點了點頭,又搖頭:“只說要防魔頭侵害。”
白微頷首:“那魔頭不知從何修得一門法術,即是七寶之一的織顏譜,此法專用于織幻易容,還可操縱人心、盜命改運,且嚴格算來并非邪法,極難識破。”
“被那術法影響操控之人,性情多有變化,且極易墜入魔道,所以與那阿蘭相處最久的奉茶必須送去定鈞檢查。”
“如此,你可想到了什么?”
鳳鳴兒立刻想到了洛水醒來后的神情——迷茫,還有點傷心。
可師妹性子沒變。鳳鳴兒想。她那般被當胸一箭穿過,好不容易醒來了,再要送戒堂去審,且她師父又不在,必然要吃苦。
她想搖頭,可話到嘴邊,突然警醒白微方才句句指向洛水,若自己再幫忙遮掩,才是真給師妹找麻煩。
她問:“師父可是懷疑洛水師妹?”
白微露出笑來:“我可什么都沒說——她也是有師父的人,用不著我操心。倒是你,當真有些變了。唉,我這做師父的,是不是也該懷疑你?”
鳳鳴兒只道:“師父不要同我尋開心了。”心下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
白微知她不愛開玩笑,便問起了她修行如何。
鳳鳴兒眼神微黯:“這‘劍意’的修煉還是困難。徒兒愚鈍,難悟與天地氣機溝通之法。”
白微道:“以內(nèi)神御外氣,難在‘御’上。你劍式早已純熟,又常去藏經(jīng)閣感悟聞朝劍意,只差練習與一點頓悟。說來聞朝劍意雖絕,你與他然境界相差太大,時時去悟,對你并無太大益處。”
鳳鳴兒抬頭,目露不甘。
白微只道:“聞朝劍意鋒銳,以轉(zhuǎn)靈之境,已鮮有敵手——若我猜得沒錯,交手次數(shù)多了之后,你可是已經(jīng)覺得,被聞朝斬于劍下再正常不過?”
鳳鳴兒怔住。
白微點頭:“便是這個道理。所以不必再去,后山亦可少往。青言那處靈氣充足,你時時常去,靈竅靈脈皆已得到滋養(yǎng)。神獸一脈本就是天生地養(yǎng),修行之道本就與人類相去甚遠。你習劍時,他甚少有指點于你吧?”
鳳鳴兒一想,確實如此。
“可是小俊那邊……”鳳鳴兒想起自己的契約神獸,又躊躇起來,“青言前輩大概不肯放它出來吧。”
白微道:“此事我自會去說。從今日起,你且安心留在本峰修煉�!�
鳳鳴兒只能應是。
白微覺出她猶豫,大概猜出她在想誰:“你練劍的同伴我也給你安排妥當。唔,你可知聞朝的那個大弟子已經(jīng)尋到了溝通劍意與天地氣機的法子?”
鳳鳴兒心下一驚,脫口而出:“伍師兄不合適�!�
白微悠悠瞧了她一眼,直瞧得鳳鳴兒垂下頭去,方道:“我看比起劍意,你倒是可先同伍子昭學學‘養(yǎng)氣’的功夫。他剛才過來,說給那定鈞門的弟子備了謝禮,當然給你也準備了一份,謝過你們在山下關照他那小師妹。嗤……”
他語氣微嘲:“你倒是想他直接同你喂劍?若山海之會上,你有心要爭那分魂劍,他便是你最大的對手�!�
鳳鳴兒心知白微弄錯了,然聽到他這么說也不再解釋,只暗暗松了口氣。
可她一口氣還沒完全放下,就聽白微道:“這陪練的弟子么,還需是自家的好——來,見過你季諾師兄。”
……?
117|好像不對
季諾?
鳳鳴兒不由多看了一眼。記得年前洛水還同她打聽過,說這位與她從小認識,引她入了天玄。
面前的青年確實有種溫和的氣質(zhì),如松如竹。見鳳鳴兒打量,他先行了一禮,笑道:“見過鳳師妹。既是師妹想要練劍,我自當盡力而為�!�
一笑之下,令人如沐春風,更多的鳳鳴兒也形容不出來了,只覺得同她這掌門師父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硬要說的話,大概她有點理解了洛水為什么喊他季家“哥哥”。曾經(jīng)她去教書先生家偷聽的時候,那位青年給她的大概也是這么個感覺。
鳳鳴兒回了一禮,接下來除了白微于修煉上的囑咐,再沒主動開口過,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
季諾將對方的冷淡看在眼里,并未說什么,只笑著一一應下。
白微托著下巴看了會兒,送走季諾后又留鳳鳴兒說了會兒話,末了笑她:“你這般偏心可不好——你季師兄已入煉骨之境,且不說作個陪練絕不至于委屈了你。你再上哪去尋個這般境界、又不和你爭劍的?”
鳳鳴兒回道自己并未想這么多,心里想的卻是師父不喜歡洛水,關于她的事還是同師父少說為妙。
白微知她言不由衷,也不說破,將手邊一個三層的玉匣輕輕一點,送至鳳鳴兒手中:“這便是方才伍子昭的謝禮,說里面也有那位定鈞門小弟子的份。”
鳳鳴兒聽了就又要皺眉,但對上白微笑吟吟的表情,立刻想到“養(yǎng)氣”一說,還是選擇了閉嘴。
白微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鳳鳴兒得令半句廢話也無,直接便退了出去,回到住處方才打開匣子:成年男性巴掌大,第一層裝著茶葉瓜果香料,第二層放了些雕琢精致的靈石玉瓶,好看是好看,但并無特殊之處。
然第三層打開,里面卻放著一只秋香色的錦囊,一摸之下觸手絲滑,靈氣充沛。待得打開看到里面的玄鏑,鳳鳴兒還是愣了愣。
她記得這枚玄鏑,衛(wèi)寄云當著她和洛水的面掛上時,還說好東西就是用來配寶貝的。
鳳鳴兒不覺得自己同衛(wèi)寄云有這般交情,第一反應便是對方弄錯了——畢竟當洛水同她一起打扮的時候,衛(wèi)寄云很容易就分不清楚人�?稍傧胂耄@送人的東西總歸是指名道姓的,和長相又沒什么關系。
鳳鳴兒一時之間只覺疑惑,然她不喜衛(wèi)寄云,自然未留傳訊紙鶴,不好一問究竟。
思來想去,只能先將東西同奉茶那邊的一并收好,又給洛水去信一封,道是自己因師命不便出門云云,且季諾已經(jīng)出關,希望她不日來會。
……
鳳鳴兒并不知道,此刻在祭劍后山的入口,她那契約神獸也同她有相似的疑惑。
青俊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像個傻子一樣同個它非常討厭的人類等在這里。
它那個爹不知如何想的,將他們直接撂在入口山徑處,說讓它領人入內(nèi),便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青俊覺得,好像每次遇到這個人類都會有些莫名其妙之事。
比如莫名其妙地落水兼腹部酸疼,比如契約者只愿意同這個討厭的家伙一起梳理毛發(fā),又比如它的爹總會提出些很奇怪的要求。
它爹為什么這么放心這個人類和它在一起?明明他連鳳鳴兒都討厭?難道就是因為她聞著香?
……好吧,是挺香的。
青俊下意識地湊近抽了抽鼻子:這人類身上總有股淡淡的香,不是炭火也不是女修常用的薰香。
“……可以嗎?”出神間,忽然聽到那人類小聲問。
��?
青俊茫然抬頭,對上一雙水汪汪的眼,里面盛滿了它看不懂的熱情,直看得它毛骨悚然。
“我說,我能摸摸你嗎?”見小獅子沒有反應,洛水忍不住又重復了一遍。
從剛才等在這里開始,她已經(jīng)盯著他毛茸茸的腦袋、不時抖一抖的后頸毛很久了。這神獸未成年的時候,渾身上下皆是金毛,待得成年頭部的毛才會褪成青色,身上則褪成鱗甲。鳳鳴兒是這么告訴她的。
“你想干嘛?”青俊立刻警覺。
洛水也覺得自己這要求有些冒犯,好聲好氣地解釋:“之前鳳師姐在的時候,你總是害羞不肯讓摸,現(xiàn)在沒人了,就摸一下行不行?”
真不怪她。
誰能抵抗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呢?
鳳鳴兒和她一起修行后,就覺察出洛水似很喜歡青俊,還問過她要不要摸摸看。青俊自然炸毛不肯。
現(xiàn)在鳳鳴兒不在,洛水想再試試。
——畢竟再過幾年,可就沒得摸了。
這個人類把它當什么了?!
青俊自覺從未把自己當作寵物,可面前這人類的口吻,實在是和它玩耍時看見的捉貓逗狗太像,由不得它不生氣。
它這邊生氣,卻不知洛水眼中,這金團子抖抖毛炸成一團的樣子實在是……更可愛了。
她心尖一癢,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伸出了手去。
“呀!”
碰觸到毛發(fā)的瞬間,洛水忽覺指尖針刺,不由痛呼出聲,觸之微黏,似還出血了。
青俊被她嚇了一跳,猛地向后一躍,渾身緊繃,齜牙咧嘴。
洛水怕疼,忍不住捂住手指緊緊縮在胸口。
“俊兒!”青言去而復返時,看到的就是這一人一獸對峙的場面,不由出聲喝止。
青俊渾身一抖。
它正想開口解釋說它沒咬人,結(jié)果就看見青言已經(jīng)牽起洛水的手仔細檢查。
恰巧此時,洛水抬頭飛快看了它一眼,眼里又驚又怕,再無方才戲弄之意。
青俊又覺心下痛快,“哼”了一聲便扭開頭去,不屑再解釋。
它只等它父親質(zhì)問,只要他問了,它就再甩下一句“就算咬了又如何”,如此方才顯得桀驁不馴、威風凜凜。
可它等了又等,直到發(fā)覺不對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面前連影子都沒了,顯是兩人已撇下它走了。
青俊恨得想追上去咬人�?蓻]跑兩步,忽然想起這豈非是個獨自行動的好時機?
它心下狂喜,四足一蹬便要騰空而起,結(jié)果未及動作便覺后爪一緊,竟是山徑中甩出兩根纏藤,直接將它捆了個結(jié)實便拖了回去,顯然是它爹的手筆。
青俊心都涼了大半,哪里還不知道,今天這出去找人怕是不成了。
它一心只顧悲憤,自然未注意到,方才站立之處的草葉上,有一點血漬般的暗痕微微動了動,很快便如露珠般,滑落草叢消失無蹤了。
……
然對青俊來說,今日的驚嚇,或者說是驚喜當真是接二連三。
回到洞府的第一眼,青俊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從它有記憶起,這便是個一廳九穴的冰涼洞府,高大、空曠,除卻父子二人各自居住之所,只有會客的那間擺了些石臺石椅,旁的地方并無多余的裝飾。
然被藤蔓拖著回到洞府中時,它差點沒被這滿室的花團錦簇、綠茵如鍛給晃閃了眼。且不說石壁上不知為何突然垂?jié)M了瀑布似的藤蔓與鮮果,芬芳四溢,就連大廳正中應它強烈要求添的水鏡,也成了一汪圓圓的水池。日光自石廳頂上的圓形罅隙灑落,落在池邊漂浮的三兩朵藍蓮上,恍如仙境一般。
青俊自從有意識起,做夢都未有想過自家能變成這般模樣。它像所有突然落到夢中的孩童一樣,歡呼一聲就想要撲進厚厚的綠錦之中。
然而尚捆著后肢兩爪子的藤蔓無情地阻止了它,直接一甩,就將它朝東側(cè)的一處拖去,正是它自己的住處。
被薅進洞穴關好前,青俊狠狠地撓了顆紅艷艷的果子,又啃禿了一串花瓣肥美的藤蔓。不過一切的掙扎都在它進“屋”后停了下來:
屋子里堆滿了平日撓不到也啃不到的綾羅錦繡、靈寶珠玉,當然,還有滿滿一壇子漱玉峰的杏花露,一小盆熱乎乎、香噴噴的松銀炭。
——至于它爹和那個人類去了哪里?
誰在乎呢?
……
洛水進了神獸洞府的時候,自然也是嚇了好一跳。
她想,天玄多傳神獸幽居后山,生活苦寒,大約只是以人的眼光去看,其實也不盡然。
至少就洛水看來,此地自有一番幽靜可愛之意,尤其是大廳中那汪水池,她很是多看了幾眼,若非情境所限,她很愿意在那處坐一會兒。
洛水垂眸,目光落在了兩人牽在一處的手上,壓了壓微翹的唇角,心頭泛起淡淡的甜來——青言剛才給她檢查手指,發(fā)現(xiàn)沒事后,便說要領她進來備些年節(jié)的回禮,然后就這般……一直牽著了。
她本有些羞澀,可青言行止間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就好像這般手指勾纏再自然不過。
當然,洛水并沒有錯過,青言從牽住自己起,始終一言不發(fā),也不與她對視,只在她跨進洞府的時候微微停了停,像是個盡心盡職的主人般,任由她欣賞了一會兒,然后才勾了勾指尖,示意她跟上。
待得兩人都進了藏寶室,青言終于開口:“若有喜歡的,便自選作回禮吧�!�
洛水本還只是饒有興致地四下打量,聞言不可置信地望向青言,眼珠黑溜溜的,帶著些許小動物受驚般的水潤怯意,只一眼就望得青言的心軟成了一汪水。
他悄然避開眼去,盯著實在來不及打理的、小山也似的靈寶靈石,強忍住自己低頭親一親那雙眼睛的沖動,又低聲強調(diào)了一遍:
“只要是這間屋子里的,都可以�!�?
118|你才發(fā)現(xiàn)嗎
過一會兒,他聽到少女略微緊繃的聲音響起。
她說:“謝過前輩。那……我能先看看么?”說話間,已經(jīng)松開了他的手。
青言心下失落,但還是點點頭。
得他允許,洛水眼睛都亮了起來,看得青言也忍不住唇角微勾�?伤R上記起早先自己笑起來的后果,復又抿唇。
她似覺出他情緒不好,也收了笑,猶豫道:“那……這‘回禮’,我能挑幾樣啊?”
青言不明她為何有此一問,想說自然是什么都可以,多少都可以。隨即又想起到神獸與人之間的習俗到底是有所不同,他們此刻之間同心之契又未能真成,她并不明了他的心意,若太直白,大約又會嚇到她。
青言想了想,循著記憶中某個影子與人允諾的模樣,道:“那便三樣吧�!�
洛水又高興道了聲謝。
她倒是多看了那堆了半屋高的靈石兩眼,但也只有兩眼而已,很快壓著小步,輕輕巧巧地朝著最近的紫檀多寶架走去。
青言暗松一口氣,心道自己方才臨時挑了些擺上大約是做對了。
那邊洛水已經(jīng)看花了眼,一眼望去只覺滿目寶光:
什么上品的靈石靈礦不過尋常,唯一不尋常的地方在于,主人將玉白的靈石、赤紅的火銅、簇生的紫晶等物在翡翠方盤上壘了起來,好似縮小的寶山般。
而淬體用的靈髓,洛水亦見著了數(shù)十匣,皆用拇指大小的水晶瓶子裝了,擺在敞口的檀盒中,剔透晶瑩,陳列了整整一架。
更引人注目的卻是霞光氤氳的煙羅軟緞,以成串的明珠纏了,如書卷般摞在架上。也不知此間主人是如何安排的,明明好似隨手為之,可這赤、白、青、粉等色堆在一處,再為這明珠、寶礦一照,反倒真有了煙霞輝照流映之感。
真論起來,這寶物的品類算不上多,可洛水偏生瞧得移不開眼,且瞧著瞧著,就有些出神,隱約琢磨出了點別樣的意味。
她不由回頭去瞧,忽見青言不知何時已來到一臂遠的位置。
兩人目光一觸及分。
青言問她:“可有屬意的?”
洛水道:“前輩的寶貝這般多,卻是不好挑�!蹦抗鈪s望向了那一盤盤靈石寶礦。
青言又問:“可是煉器用?”
洛水點頭:“我有位師妹剛?cè)肓藷捘薹�,或能用得上�!敝皇撬欢疅捚髦溃膊恢裁词欠畈枘苡玫�,這挑選起來顯是躊躇。
青言見狀,便同她大致說了這些靈石靈礦的性狀。待說到火銅“多生于南島地脈間,天然驅(qū)寒”,洛水心下一動,不知為何隱約記起奉茶好似提過要煉什么“銅籠”。
青言瞧她目光稍落,也不需她多言,便將那一盤皆用芥子袋裝了。
洛水趕緊擺手,連說“太多了”。
青言也不接話,只說:“可算作一樣�!�
幾番相處下來,洛水隱隱覺出面前這位“前輩”雖不愛說話,性格卻有些執(zhí)拗,便也不再推辭,又指了指那那陳列玉髓的架子。
見青言點頭,洛水從中捻起一支靈髓晃了晃。里面玉白的髓體如霧氣般散開,但很快又凝聚成液,靈光盈盈。
青言目光落在她被寶光浸潤的指尖上,半分也舍不得錯開。
洛水嘆道:“我?guī)煾刚f這東西珍貴,我拜師當日才得了一支,道是將來于伐髓淬體有益——”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眉頭輕蹙,咬了會兒唇,方笑道:“我便要兩支吧,正好給我?guī)熜诌有師姐,他們好像要準備破境�!�
青言心下微緊。他常暗中瞧她,大約猜出少女口中的“師兄”便是她那大師兄,最愛明目張膽地纏著她。至于師姐,他卻不確定,畢竟她身邊總有人圍著。
這是自然,誰都知道她好。
洛水取了兩匣,沖他抿唇笑笑:“如此,就算作三樣吧�!�
“……不急,可慢慢挑�!鼻嘌哉f。他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可光明正大地看她,心下萬般不舍。
洛水搖頭:“再瞧眼都要花了。而且……”
她聲音忽然小了下去。
青言不解,然見她飛快瞟了眼那云霧似的紗緞,便明白了過來。
“你若喜歡,盡可拿去�!彼嬖V她。
她被看破心思,當即紅了臉:“這如何使得?已經(jīng)同前輩說好了選三樣作回禮�!�
青言不語,見她眼神閃躲,心道她應當是真的喜歡。
他說:“自玉瑤去后,我與俊兒深居此地。天玄或覺虧欠,上好的靈石礦木、煙炭香火卻是從未斷過。久而久之,卻是有些太多了�!�
洛水聞言望來,目中隱含訝意。
他又道:“我不擅雕琢,亦不通煉器之道,你若喜歡,不妨多取……不算回禮亦可。”
洛水難得聽他說這許多話,一時怔愣,只覺他的聲音亦是同雪上月光一般,聽得她耳朵尖有些發(fā)癢。
出神間,混不覺自己盯著對方許久,直盯得他又轉(zhuǎn)開眼去,眼睫輕顫。
洛水瞧見了,心尖像是被撓了下,癢得厲害。
她這廂垂首不語,青言亦是心下忐忑。
方才他站在一旁想了這許久,看她只盯著那架子,幾次猶豫,既想勸她多取些,還想勸她看看旁些更“有用”之物。可他到底不善言辭,思索半天也只能想到這幾句。
青言心口隱有郁氣,忍不住又想,若是同心之契有用就好了,那樣她對他的心意便一望而知。
可這契約需得情投意合。上回藏經(jīng)閣撞見后,她顯然是驚嚇得厲害,雖在他追問之下,說了“歡喜”,可這些時日看來,同他想要的有些不同——
那日她還強調(diào)過說結(jié)契只為救他,愿意隨時解除。他自然不愿,只說解契不易,需等她師父回來再議。
他想另尋機會同她明心見意。然何時才有那樣的機會呢?
平日她甚少主動親近他,他不想嚇到她。
不知等了多久,終于聽到少女開口:“前輩,我可否問問,什么叫‘不算’亦可呀?”
她依舊垂著頭,聲音和軟,像是落在軟墊上的貓爪,青言看不見她表情,不明意味,只能硬接:“說好的是三樣‘回禮’——若是不算,自然不在此限�!�
她“喔”了一聲:“其實我有些好奇,前輩為何這般慷慨?我聽聞……前輩不喜親近人類,向來只有各峰給前輩送禮之事,卻不曾聽過有誰收過前輩的‘回禮’。”
“這些擺出來的物什說是給前輩自用的,瞧著給人類修士也十分合適——”
“還有,前輩個子高,這些寶物擺放的位置只有下四層,這般位置對小公子來說也有些高了,對我卻是正好。”
“前輩,”她終于抬起眼來,杏眸盈盈,笑意狡黠,“你說——這都是為什么��?”
青言心頭重重一跳。
像是為了驗證他所想所盼一般,她伸出了手指,重新勾上他的指尖,嗔道:“既然前輩答不上來,那便罰你來幫我來選可好?”
他瞧見她高高翹起的唇角,只覺喉嚨發(fā)干,再開口時,清潤的嗓音亦染上了啞意。
他問她:“你想要什么?”
她勾勾指頭,示意他彎腰,湊近他耳邊悄聲道:“我想要這里最最上等之物——最干凈,最漂亮,最最好看——青先生,你覺得可好?”
……
很長一段時間,青言都沒有說話,只因此情此景實在太像夢境。
她又落到了他的面前,被攔在他與架子之間。她細細的呼吸落在他的耳邊,淡淡的香氣縈繞在鼻尖,他確信自己在很多個夢里都曾嗅到過這樣的味道,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而她觸手可及。
明明是他邀請少女一同來庫房挑選謝禮,可她卻成了整間屋子中唯一的寶物。
他確實想伸出手去,又有些不敢,唯恐她真的不過是應他心中所盼入夢。
躊躇間,聽她嗔道:“青先生,你到底想好沒有呀?”
他這才稍稍回神,下意識問道:“什么都可以嗎?”
她眨眨眼:“當然不是。我說了——我只要最好的。”
說著她微微仰臉,豎起食指,在他喉結(jié)之處虛虛一點又往下輕劃,眸光閃閃,同熔了蜜糖一般。
見青言還不動作,她又輕聲道:“若先生能成全我,我也不是不知感恩之人——”
說罷她抬手將挽髻的桃花簪子抽了。烏黑的發(fā)流水一樣披散下來,襯得她嬌面雪白,身段玲瓏,便如等他拆開的禮物、予他的獎勵。
他慢慢閉上了眼。沉默片刻,方才緩緩睜開,望向了一直等待著的少女。
只一眼,便看得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119|萬綠叢中飄過
明明此時正在夢中,“青先生”還是那個“青先生”,生著一張再潔凈無害沒有的美人皮�?裳凵駥ι系膭x那,洛水只覺面皮發(fā)緊,腿腳發(fā)軟。
就在片刻前,她還有些漫不經(jīng)心,好奇這位剛搬來隔壁的異邦“先生”,是否真能聽懂她的暗示�?善讨�,她便無暇再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只因他不僅懂了,且展示得再明白沒有:
他的動作算不上多么急切,亦不能說是慢條斯理。只因他身上衣物簡單,不過一襲白綢軟袍,稍稍一扯,便如松枝上的雪花一樣落了,迤邐在他腳旁,盡成了這一身玉樣骨肉的陪襯。
動作間,他始終盯著她,青色的眸緊緊鎖著她輕微收縮的瞳,冰涼得好似不含半分情緒。
而洛水直到腳上一暖方才驚覺,面前之人竟是不知何時于她面前跪坐了下來,握上了她的腳踝,秀長的手指攏住她凸起的骨節(jié),如安靜纏繞的白藤。
洛水下意識便要抽回。
這樣的掙扎太過微弱。他依舊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可洛水偏生就看懂了。
滾燙的熱意自他握處直沖發(fā)頂,她在他無聲的邀請中紅透了臉,只覺從有記憶起,從未有這般局促過。
她瞧著他安靜地除去鞋襪,慢慢吸了口氣,靠住身后的架子,試探著將赤足往前遞了遞。然后他便順從地在她面前坐下了,坐在柔軟厚實的草墊上,上肢撐在身側(cè),頭顱微微后仰,腹臀肌肉緊繃,恍如皮肉潔白的野獸。
洛水這才第一次驚覺,“它”與人類確有不同之處:
只有“它”才會這樣直白地將身下最猙獰脆弱之處袒露給她,以她絕對不會誤解的方式討好她�?煽v使它展露出的姿態(tài)再柔順沒有,甚至短暫地松開了她的赤足,可它那雙青色的瞳依舊緊鎖著她,不似人類。
洛水生出一絲怯意,張了張嘴。然她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嗓子熱得發(fā)燥。
掙扎猶豫間,身下之人終于動了動,慢慢地將她送入極樂之境。
……
不知過了多久,洛水方才迷迷糊糊地意識到,“合情”已經(jīng)完成了。
然而她思考不了更多,因為青言正抬手將她赤足仔細掌握。
洛水又癢又怕,也不知哪里生出了力來,終于喊出了聲來。
“不要了!”她說。
被掌握之感終于褪去。
洛水徹底軟在了掛劍草墊上,除了眼前發(fā)黑,腦子也空了。
她閉上眼,躺著細細喘氣。
喘著喘著,腳腕又是一涼,她受驚般彈坐而起,恰對上青言懸在半空的手。
“你需要清理�!彼f,垂眸并不看她,銀色的發(fā)絲落在耳畔,泛著淡青的色澤,流麗又纖細,
“‘避塵咒’無法清理你下身……還有背后的擦傷。”
洛水這才覺出背后也熱辣辣地疼。先前青言并未鉗制住她,只任由她亂動,縱使掛劍草墊柔軟,這般用法亦是十分磨人。
說來也怪,當時她還未入修行之道,如今都伐髓了,修煉亦不能說太懶憊,如何還這般容易受傷?
這事不能深想,一想就難免臉熱,可又不能不想。
(“不過是些體膚上的磋磨,你到底還是受的少了�!保┠X中的鬼大約看了全場,懶洋洋地嘲她,(“至于所謂的好處,晚些你就知道了——這神獸畢竟是天生地養(yǎng)之物,與織顏譜一同,正好助你溫養(yǎng)靈脈,早為‘淬體’做準備�!保�
洛水聞言一愣,心道這突破“伐髓”亦不過半年,如何又要準備“淬體”了?
她心中疑惑,馬上又想起另一件事:(“方才那幻境羅織是怎么回事?如何還未入穴就出來了?”)
那鬼解釋道:(“方才你那同心之契觸動,欲滿之時正好與他心意相通,謂之‘情合’,可不就出來了?”)
(“可是……”)
(“你來不及下的暗示,我已經(jīng)幫你補上了,放心吧。夢中,他是你的好鄰居;夢外,他只會以為你于他們父子有救命之恩,是聞朝的好弟子,伍子昭的好師妹,旁的不會懷疑更多。”)
洛水又問:(“接下來幾日也同今日這般即可?”)
那鬼肯定:(“你只需讓青言牢記這三點即可,旁的——至于是夢中廝混,還是夢外交歡,總歸是你自己的事。別忘了,他是你的神獸。只一點,莫要真像先前那般再與他‘同心會意’——勿要在心中喚他。)
洛水聽著本已放下心來,聞言不由緊張,問他為什么。
那鬼沉默了下去。
就在洛水以為他不會回答之時,聽得腦中輕笑一聲。
(“傻姑娘,”)他說,(“你若與他心意相通了,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120|葉子都沾了一身(1300珠加更)
洛水啞然,直覺他話中有話�?伤恢獮楹尉陀行┎桓以賳�。
那鬼顯然也沒有再繼續(xù)解釋的意思,于是她明白過來,這是讓她聽話的意思。
而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很聽話。
洛水眨眨眼,像是剛剛回神那般,沖青言露了個略顯困乏的笑。
“那便麻煩前輩了�!彼p聲說道,慢慢轉(zhuǎn)過身去。
等了一會兒,忽覺有什么冰涼柔滑之物覆到了背上,比手指更輕軟,所過之處,原本熱辣的感覺皆盡消除。
洛水不禁打了個哆嗦,強忍住轉(zhuǎn)頭的沖動,問他:“前輩,這是何術法?這般神奇?”
“……非是術法,”青言說,“只是借用而已�!�
洛水尚在不解,就瞧見一脈嫩綠的草絲探到了他的面前,輕輕碰了碰她好奇豎起的食指尖,靈巧如活物一般。低頭一瞧,竟是從那已經(jīng)被他倆磨爛了的掛劍草墊上生出。
洛水驚訝得張大了眼。
那草絲在她指尖上纏了纏,舒適的涼意沁入她靈脈中,沉默地告訴了她答案:當是青言抽了這草墊中的靈氣,為她療傷。
果然,片刻之后那縷草絲便枯萎下去。再看坐下掛劍草墊,亦盡數(shù)轉(zhuǎn)為霜白的顏色。
洛水其實還有疑惑,為何青言不親自為她灌注靈氣。
然這個問題亦無需問出口便有了答案:他已經(jīng)重新穿上了衣服,療傷的過程中未再碰她一根手指,便如從未有過親密關系一般。
洛水卻反而覺得安心。方才那場歡愛確實太過激烈,現(xiàn)在想起來都還哆嗦。
他表現(xiàn)得這般冷淡,對她來說卻是熨帖。
待得處理完畢,青言將不知何時早已剝落一邊的衣物遞還給她。
洛水道了聲謝低頭接過,趕緊穿上。
青言點頭,安靜轉(zhuǎn)身離開,過了一會兒,方才帶著一只巴掌大的玉匣回來,遞到她面前。
洛水哭笑不得:“前輩,為何還要送我東西?”
她心道先前那挑選“回禮”已可算是“假公濟私”,如今這剛行完歡好之事,再收東西,又該如何說道?
可青言一直伸著手,洛水無法,只得接過。
打開,便見一抹純色的金焰跳躍其間,如綻放的合歡般灼人眼目。
她在關于“煉物”的經(jīng)講中聽過的。那煉霓峰的師姐曾言道,丹火可分三品,謂之“天、地、人”,而所謂“天火”,其特點便是“天成”——譬如眼前這種,“以天生之驅(qū),汲地脈供養(yǎng),三歷雷劫而不滅,丹田轉(zhuǎn)靈,魂火始成�!�
青言竟是取了自己的丹火給她。
洛水“啪”地一聲便合上了。
她說:“前輩,這太貴重了——”
說罷學著青言剛才的樣子,直直遞到他面前,大有他不接她就不收的意思。
青言倒是接了,只接完就放入芥子袋中,重新遞還給她。
他多囑咐了一句:“如需煉成靈寶,務必尋一可信之人。”
洛水這才想起,早前討要的火銅亦裝在那袋子中,還未收下,不禁啞然。
青言見她猶豫,到底還是開口解釋:“天玄諸人總愛送我寶物寶礦,初時我本不耐收下,然到了后來亦不再推卻,你可知是為何?”
不等洛水回答,他又自接了下去:“非是因我需要,亦非他們確有虧欠于我。只因我發(fā)現(xiàn),若我能盡數(shù)收下,這送禮之人反倒欣喜萬分——總比瞧著他們次次苦著臉、仿佛虧欠于我一座寶山,要順眼許多�!�
“所以,你也不想見我總是苦著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