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洛水沉默了會兒。
“原來如此�!彼f。
聞朝一怔:“你早就知道了?”
洛水咬了咬唇,顯出為難的樣子。
“……你與前輩到底是怎么回事?”
“師父不如直接說,是否想問我為何喜歡了一個又一個?”洛水深吸一口氣,扭開頭去避開對面目光,“其實我也不想的……”
她說自己原本確實是心悅季哥哥,也一直在等他出關(guān)。只是等的時日久了,難免不安寂寞。后頭因為意外搭救了青俊小公子,得前輩應(yīng)允,便同青俊的契約者鳳師姐一道在后山修煉,受前輩指點。
“前輩和傳聞中完全不同,待我等……十分親和,兼之容貌俊秀,時日久了,我實在是……情不自禁�!彼贿呎f著,一邊將頭埋得更低,“年節(jié)后我借機同前輩挑明了心思,前輩非但未怪責(zé)于我,還讓我專心修煉�!�
聞朝啞然。
“……那你同你大師兄又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這人,洛水羞意便去了大半。
“其實還是同季哥哥有關(guān)。”洛水轉(zhuǎn)回了頭來,“年節(jié)后季哥哥出關(guān)了也不告訴我,不僅如此,他還喜歡上了鳳師姐,要同我退婚——”
“哦,他連退婚之事都是托的旁人——也不知他找了誰,騙了我許多往來禮物,到現(xiàn)在還未還我!追問幾次皆是再三推諉,堅決不肯告訴我那騙子是誰!”
“……”
提起這事,洛水是真的心里有氣。
她有一肚子話想罵,可在聞朝面前不得不克制,只能氣哼哼地道:“總之,我已經(jīng)不喜歡他了。”
話到這里,其實她還沒有回答聞朝的第二個問題,可聞朝已經(jīng)不想再聽下去了。
洛水卻還在繼續(xù)。
她說:“我同他說開后,那段時間很不開心,又不好見前輩。大師兄就是這時候……唉,總之他這人臉皮厚得很!”
“至于前輩,我是真沒想到……”
她最后小聲補了句。
洛水自覺這番說辭還算不錯:大處時間皆對得上,可尋旁人佐證,小處亦是句句屬實,單拆開來,哪句都是問心無愧。
最重要的是,她就是喜歡了一個又一個又如何?
季諾傷她心是真,伍子昭的追求是真,前輩這告白來的不是時候也是真——要論起來,總不能說她覺得前輩好看,心生喜愛也是錯吧?
——哦,在她師父這般古板的人看來,大約真算個錯處。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偷眼去看聞朝。
哪知對方并沒有想象中的疾言厲色,亦沒有像過去那般罵她心思不純、耽于情愛。
他沒有看她,只是垂著眸子,好似思索什么。
洛水不禁忐忑,反復(fù)苦思方才這番話是否哪里說得不妥。
還沒等她想出個一二三來,聞朝已點了頭。
“我已知曉�!彼f,“你自行決定罷。”
洛水曉得他是同意了下山一事,剛想道謝,就見那人倏然轉(zhuǎn)過身去,眨眼行至十步開外,只余濃墨似的一道孤峭背影,再一眨眼,便于晴空麗日下消融不見了。
……如何這般急?
洛水在原地呆站了好一會兒,才恍然覺出他大概是生氣了,還有,她好似還說錯了什么、甚至錯過了什么。
也就是此時,她忽然想起一件與眼下仿佛毫不相干、亦從未問起過的事:
師父正值鼎盛,為何突然就要退隱傳劍?
……
青言回去的步子,比往常都更要急切些,好似有什么在身后追趕。
腦中低語喁喁,像是塞入了數(shù)十蜜蜂,一直在嗡嗡作響,他不得不走得快些,才能由得風(fēng)聲灌入耳中,讓自己覺著好受些。
從正殿到后山的路還是短了些,就算不用縮地成寸的術(shù)法,不消一刻也到了。
青言迫不及待就沖了進去,卻在入內(nèi)的瞬間生出了一種茫然。
洞府內(nèi)的景象其實并不算陌生:綠茵滿地,香花錦簇,然細(xì)細(xì)看去,形狀又同從前大有不同——
垂落的細(xì)藤在四壁與天花板處羅織成屏,將原本開闊的洞穴分割成更適宜人居住的方間廳堂。由白藤自生而成的案幾、圈椅并精挑細(xì)選的字畫、熏爐、石紋山水插屏排列齊整,與凡人居所布置無異。
而廳堂正中央,她最喜歡的水鏡依舊保留著。天光脈脈,落在新移的并蒂玉成蓮花苞上,只待新人來時再亭亭綻放。
自他決意提親后,差不多每日都在細(xì)細(xì)打理這座洞府。
他總怕她嫌棄此處空曠冷寂。
然而到底不如天算。
青言去見聞朝前本已覺得大致滿意,可眼下忽又覺得這里還是太冷太空。
——她不會喜歡的。
他想。
可若要再重新布置,眼下卻暫時沒這個心力了。
青言在入口站了會兒,終于還是走到了水鏡旁慢慢坐了下來。
確實太冷了。
他望著鏡中的人類形貌怔怔地想。
念頭升起的一瞬,四肢與軀干皆迅速膨脹開來,化作獸類的趾爪鱗片。
可他到底還是舍不得壓壞這處,取了個三丈有余的身量,便不再長了。雖然遠(yuǎn)不及原型,總歸讓這處沒那么空曠了。
青色的巨獸小心翼翼地團起身子,確定不會因意外壓著池中蓮花后,方仔細(xì)將腦袋在爪子上擱好,慢慢閉上了青金色的眼。
閉眼的瞬間,神識便順著后山的草木擴散開去,自發(fā)關(guān)注著后山地界的一舉一動;可神魂深處的躁動依舊難以平息,腦中已然消隱的人聲又卷土重來:
——“只要前輩確認(rèn)了彼此兩心相知,我自然樂見其成,說媒亦不過是錦上添花,有何不可?”
——“其實今日我那師弟同師侄皆已回山,前輩或已經(jīng)見過?可同我那師弟說上話了?”
——“咦,他居然沒有答應(yīng)?不若前輩同我好好說說,讓我瞧瞧癥結(jié)何在,回頭我也好同師弟仔細(xì)分說。”
——“唔……我那師侄大約是因著女兒家羞澀,沒同她師父說起……實不相瞞,此趟我托她同我?guī)煹苋ッ髟聵遣少I靈材,許是一路奔波勞累,故而早早歇下,前輩不若耐心等一等,大約明日就可見到人了。”
輕柔的人聲在他腦中絮絮叨叨,連帶那人懇切的笑容一道在他面前搖晃、盤旋,最終化作另一幅清晰的圖景:
杏色衣衫的少女半趴在窗前,咬著牙去打偷香成功的青年,明明嘴里罵得兇極了,可眼睛卻分明在笑,其中掩藏不住的喜愛多得快要滿溢而出,同頂頭的日光一般明亮到刺目。
他其實不是故意想要看見,或者去監(jiān)視什么。
他確實是打算遵守約定,在她修行破境之前不再打攪她。
他只是想看她一眼。
可無論如何安慰自己,總有個聲音在他腦中尖笑盤旋,同過去數(shù)月一般,頑固而惡劣地同他唱反調(diào)。
它問他為什么不用同心之契喚她?是不愿意嗎?還是不能?
它還問他不出去看看?去當(dāng)面問她,把她抓回來,好好問她?
它說他要是真的不在意她騙他,眼下又是在難過什么?
他一概漠然置之,拒絕回應(yīng)。
可那無法發(fā)泄消解的酸脹滯澀之意在胸口橫沖直撞,仿若巖漿在靈脈間奔涌,悄無聲息地從每一個毛孔、乃至鼻腔、眼眶、爪縫中溢出,很快就讓他無比痛苦了。
鼻尖彌漫著巖石炙烤的氣息,耳畔只有草木焦枯剝落的聲響,就好像那場遙遠(yuǎn)的噩夢最后,誰都不在了,哪里都是空無一物的安靜。
他只能任由夢境中的焚風(fēng)燒灼至干燥龜裂,如同過去的許多次那樣,等著在粉身碎骨的劇痛中醒來。
然而這次他料錯了。
一股清涼的靈氣自頂心注入,如甘泉般倏然覆過細(xì)碎破裂的靈脈。
跗骨之痛驟然消匿,他像是突然回到了靈胎初蘊之時,識�?彰�,身體輕盈,舒服得幾欲喟嘆出聲。
——不對。
青言猛地張開了眼睛,瞳仁豎立,倏然化作冰冷的濃金之色。
可下一瞬,那尖銳的瞳仁忽就肉眼可見地晃了下,隨即慢慢變圓、縮小,最后徹底凝住。
來人站在溶溶而落的日光之中,如同一抹虛幻的影子。
他并沒有立即看它,只捻起指尖玉蓮,慢條斯理地湊近嗅了嗅,半晌,方露出一點模糊的笑意來。
“許久不見,”那人嘆息道,“如何就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
262|我們說好了
青言想,自己大約真的是做夢了,居然夢到了那個人,雖然他已完全變了模樣。
然而這次的夢境溫順無比。
它化作尋常猞猁大小,安安靜靜地伏在他盤坐的膝旁,任由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梳理后頸毛發(fā),溫聲同它說話。
“若你喜歡她,下回見面就同她直說,告訴她你是她的,她會接受的……我會再給你添個妝�!�
它低低呼嚕了一聲。
他聽明白了,輕笑起來:“怕嚇著她?還是說怕唐突了她?”
它沉默下去,隨即告訴他,其實她并不愿意要它,她只喜歡別人,她甚至寧愿騙它,也不肯見它……
“不,她只是被騙了�!彼麍远ǖ馗嬖V它,“小女兒家眼皮子淺,心思也淺,外面碰見個稍微好看些的就容易被勾走——其實這也正常,你想,俊兒豈非也是這般?”
確實。
青言很快就想到了不久前青俊繞著白微團團轉(zhuǎn)的模樣。
小時候,它這兒子也是十分好哄,只要說可以帶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或者給它尋件想要的物什,讓它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不過“愿意”也是一時的,包括喜歡的東西。
無論天玄送來什么新奇的機巧物件,亦或是好不容易搜羅來的奇珍異獸,哪怕是鬧著要從昆侖采來的晶靈,總歸新鮮沉迷不了幾日便棄之腦后。
“所以莫要擔(dān)心�!蹦侨嗣嗣哪X袋,“她會回來的。等那時候,你要替我好好照顧她。這時日,可不太平,妖魔鬼怪太多,討厭的東西也太多……”
他說到這里笑了聲。
“不過沒事,他們很快就不會再來礙眼。待那之后,我們便可像從前一般�!�
它倏然抬眼,瞳仁極圓。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們一起,不會再只留下你一個了�!�
……
瑤千山第三次敲門的時候,實在沒忍住。
“寄云,到底還要不要一起走啊?”他一邊抱怨,一邊直接推門進去,“再耽擱可就過時辰了,回頭當(dāng)心師父揍……你這是做什么?!”
衛(wèi)寄云正對鏡左搖右擺,拉拉扯扯,不把曳撒的每一寸褶皺都理平,誓不罷休。
瑤千山被他封腰上的十二面烏金咒牌還有后背的繡金麒麟刺得眼疼,不忍直視般閉了閉眼。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去天玄鎮(zhèn)邪——穿這么紅,不怕又被外頭的師姐師妹們追得沒處躲?”
水銀鏡中的少年劍眉俊目,英姿勃發(fā),滿不在乎地?fù)]了揮手:“我們難得與師父一道出門,還是山海之會,各派云集,我等又豈能墮了定鈞的威風(fēng)?”
說到定鈞威風(fēng),瑤千山立刻想到了本門的兩塊招牌:一個仗著修為高溺不死,沒事就泡在酒窖里——字面意義上的——單等外頭出事了才允人將她打撈出來;另一個終年不摘兇面,每去狩獵一趟回來皆滿身血污,身上至少有一半骨頭是斷的,偏就咽不了氣,久而久之,名聲便也同惡鬼無甚區(qū)別了。
想到自己的師父,瑤千山忍不住抖了下。
他看了眼自己身上毫無可取之處的藏青貼里,不得不承認(rèn)衛(wèi)寄云說得對。
“這趟出去,定鈞的門面威風(fēng)便要靠你了。”
衛(wèi)寄云卻早已離了鏡子,轉(zhuǎn)而掀了屋角的百寶箱,邊翻邊嘀咕:“千山,你說我再帶點什么禮物給洛師姐?還是回頭邀她下山一同去買才好?她是不是不喜歡我送她的玄鏑?不然為什么都不見她給我回信?”
他越說越苦惱,眉頭皺得死緊,仿佛滿心愁苦。
瑤千山早就習(xí)慣了好友跳躍,順口就接:“你還不如當(dāng)面問問她。哎,說真的你不再多帶兩身衣服,這一身可不好比試——你確要參加的吧?”
衛(wèi)寄云道:“當(dāng)然要去,雖然只是外場排名,不能參選劍主,同有本事的切磋下總歸是好的。”
說到諸派弟子間大比,衛(wèi)寄云又高興了起來,開始琢磨起怎么拿個外場第一,好好風(fēng)光一把。
瑤千山見他終于沒再回到鏡前臭美,暗暗松了口氣。
“收拾好了衣服就出來,”他捏了下耳垂黑玉,“師父確實在催了�!�
……
流光玉輦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少樓主的繡閣前。
六位捧著香花寶瓶的仆從照例先行,然而沒有兩步,發(fā)覺主人沒有跟上,立即停住。
為首的女童先行轉(zhuǎn)過身來,隨即垂首作等候狀,其余五人亦如是,動作整齊劃一,訓(xùn)練有素堪比人偶。
“又換人了么?”月瀾珊目光在幾人身上掠過,落在末尾男童身上,“這是新來的?”
“稟小姐,是的�!睘槭着鹬卮�。
“沒問你。”月瀾珊語氣不好。
女童立刻重新低下頭去。
“你,抬起頭來�!�
男童照做了。
是長好看的臉,同年畫童子一般唇紅齒白,但不是熟悉的臉。
“新來的?”
男童接道:“稟小姐,是的�!�
“叫什么?”
“銀檀�!�
月瀾珊有片刻的失神,隨即露出興味索然的表情。
“再去我妝臺瞧一眼,天玄洛姑娘送我的胭脂匣子不能落了�!�
銀檀應(yīng)下。
“我們先走�!痹聻懮旱�,“不要讓爹爹久等了�!�
玉輦中,侯萬金早已等候在內(nèi),見到月瀾珊便露出笑來。
“我兒氣色很好。”
月瀾珊亦笑道:“若非如此,便趕不上熱鬧了�!�
侯萬金道:“我確實不愿你受奔波之苦,但只要你高興,我總歸是愿意的——且這次機會難得,興許就能碰著上好機緣,徹底看好你的身子……”
侯萬金絮絮叨叨地說了會兒,發(fā)現(xiàn)女兒沒有回應(yīng),不禁奇怪。
“怎么了?可是有何不適?”
月瀾珊搖搖頭,目光從魚貫而入的最后三五仆從身上收回,重新露出笑來。
“爹爹說得是�!彼f,“若真能徹底治好……可就太好了�!�
……?
263|云之君兮紛來(上)
是日天朗氣清,晴空如洗。
原先終日繚繞的祥云彩霧也一并消散。天玄七峰九嶺并百千山頭顯露無疑,或孤峭雄踞,或綿延回環(huán),其勢也逼人,望之如碧海濤濤,不見盡頭。
山濤海嶺拱衛(wèi)之中,天玄改石門為水門,以靈池藥液作清雨洗塵,化霓虹漫天成長橋凌空,恭迎八千賓客,萬數(shù)馭獸。
內(nèi)外門三千弟子修者著玄衣御空并立山門主道兩側(cè),作迎賓儀仗。
洛水也位列其中。
這些時日,不僅公子避嫌不見,連白微也終于被諸事務(wù)收拾了,至于伍子昭,只說定會趕在大比前出關(guān)。
洛水不受妖魔鬼怪侵?jǐn)_,過得平靜充實,日常修行之余,同普通弟子一般為山海之會忙忙碌碌。
她同紅珊主動求了個引導(dǎo)賓客的差事,得了靠前的好位置。
洛水自覺這差事求得值當(dāng)。
自第一聲金鳴起,山派的仙客紛紛而至�?v使三個月前剛剛見識過“成珠”之儀,洛水還是體會到了另一番仙家氣象。
列首的便是明月樓。
同先前做客時候所見不同,這是洛水第一次見著明月樓的出行陣仗,虎瑟鸞車,香花繽紛,尤為引人注目的便伴隨主輦左右的異獸,正是瀾珊同她提其過的螣蛇——
是人皆知此世無龍,但余蛟蛇之屬,其本身便已是珍稀。明月樓這騰云伴駕的數(shù)十尾約莫還有些蛟甚至稀薄的上古龍血,較之尋常螣蛇更是龐大威武,銀鱗閃閃如同甲胄,同鏨金砌玉的輦駕一道疾馳而過時,帶起一片寶光騰騰,灼目非常。
洛水初還有心去尋瀾珊所在,可實在架不住車列晃眼,兼之隨從眾多,飄得車駕上下左右皆是里三層外三層的,最后只得作罷。
由是當(dāng)殺名極盛的定鈞修者隨后而至?xí)r,洛水甚至忍不住松了口氣。
定鈞亦是驅(qū)虎駕獸,其中不少坐騎形狀兇怖,幾與妖魔無異,令觀者不敢逼視。可來人到底不過十?dāng)?shù),一望之下就顯得樸素許多。
洛水記得早前觀閱擬定賓客名單時,就有弟子奇怪定鈞如何就來了這些人。
當(dāng)時有人笑說,定鈞司獵妖魔,身手詭高,同境界之中,對上尋常修者不說以一當(dāng)百,打上十來個還是不成問題的;至于直面邪祟,那跨境界迎敵強殺之事,亦不在少數(shù)
——“這般實力,若還是同旁的門派一般來個幾十上百人,你就說旁人害怕不?”
被調(diào)侃的弟子強辯說,天玄執(zhí)山派牛耳,如何會怕?
眼下看來,天玄怕不怕不好說,定鈞威勢卻是深入人心——自這幾人一出,原本還有幾分熱鬧的場面當(dāng)真清凈了不少。
洛水倒是不怎么害怕,順勢多看了兩眼,結(jié)果就見著了熟人。
一片青黑勁裝中,馬尾高束的衛(wèi)寄云就算穿著同色的錦服也格外打眼。他行止倒不算出格,然那不時甩動的發(fā)尾,眉眼間飛揚的神采,還是暴露了其主人壓也壓不住的活潑心思。
洛水瞧了會兒就要轉(zhuǎn)開眼去,恰那人也正望過來,眸光清亮,一眼對上,她不由頓了頓。
然那人目光并未在她身上稍停,很快又掠到了別處去。
洛水于是記起這家伙還有個臉盲的毛病。
這點同熟人招呼沒打上的小插曲很快就被她拋諸腦后。
再來便是般若、坤輿。這兩大派雖陣仗算不出奇,卻也頗有幾分新異。
般若寺乃是佛修門派,來人模樣打扮卻同洛水記憶中的佛門有些差距:六十僧侶身上袈裟分青、紅二色,剃發(fā)的與帶發(fā)的亦各有半數(shù),面容與東疆之人相去甚遠(yuǎn),高鼻深目,蓄著須發(fā)亦多為赤紅青金,足見其西荒血統(tǒng)。
坤輿門亦有七八十人,則皆身服道袍,騎鹿乘鶴,一派仙氣飄飄的模樣。比之先前明月、定鈞威勢自是相去甚遠(yuǎn),然他們與般若寺一道前后而來,浩浩蕩蕩的一二百人擁作一隊,腳踏祥云彩霧,倒也好似神佛相攜,共赴天上瓊宴,頗類世人臆想中描繪的飛升仙景。
四大仙家一過,余下的中小門派便紛紛而至,鸞鳥唱和其名不絕,倒也熱鬧非凡。且小派有小派的好,上到富貴王孫,下至三教九流,何種樣打扮的都不缺:
這著玄服戴冕冠的帝王有,穿著葛衣短打的農(nóng)夫有,手拄竹杖、鶉衣百結(jié)的乞丐自然也有,至于作書生閨秀、梨園彩戲打扮的更是一樣不差。茫茫多的人眾駕云乘車,騎驢乘馬,眼花繚亂地皆往這一處山門來,照面便先同主人家道一聲喜,再相互恭維逢迎幾句,一時之間同節(jié)慶趕集般熱鬧非凡。
洛水沒想在天玄還能見到這般凡俗景象,自然歡喜非常,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只是這熱鬧終有盡頭,她還在依依不舍地望著人群遠(yuǎn)去,就覺出身邊弟子衣袂微動。
略一回神,就聽得第二聲金鳴蕩起,伴天盡處水聲隆隆,鸞唱層層回蕩——
“貴客至——山海會——”?
264|云之君兮紛來(下)
場上靜了一瞬,隨即又“嗡”地?zé)狒[開來。
前頭還未來得及徹底退去的修者們紛紛回頭,后排的天玄弟子亦有踮腳張望的,兀自感慨者有,交頭接耳者更是不知凡幾。
無怪諸人好奇,但因這“山海之會”的名頭雖響,卻多半是見山不見海。
海閣諸派地處極南,相去何止萬里。兩百年前,為了共襄討魔之事,山派海閣方有頻繁會面交往。及至后頭仙魔同隕,局勢初定,為防止邪魔反撲,雙方便約定三年一晤。一甲子后天下大定,改約期為十二年。
再后頭百余年間,海閣內(nèi)亂頻出,幾易其主,甚至一度海市封閉、迷津絕訊,與山派斷了來往,直至流霞君掌權(quán),方才慢慢與山中諸門恢復(fù)了聯(lián)系。
如今日這般隨從如云、車輦似水的陣仗當(dāng)真是只有百年前的傳說可見,更何況還有那容顏當(dāng)世最盛的海閣之主流霞以上都是洛水這些日子混跡人群當(dāng)中所得。
她倒是不如旁的弟子那般好奇,畢竟不久前沾了月瀾珊的光,看得再清楚仔細(xì)沒有。不過她也不介意再多看兩眼,畢竟誰人不愛美?海閣美人更是難得一見的南島風(fēng)情,能多看會兒她總歸是樂意的。
可惜片刻后,洛水就知道自己難以如意了。
較之明月樓初見,海閣這回的仗列依舊,浩浩蕩蕩不止千人,只是不見了樂音繚繞、珠玉盈車的景象。且不說流霞君從頭到尾都未露面,旁美人們皆安靜端坐流蘇、紗帳之后,全然不若當(dāng)日大膽奔放,顯是鄭重不少。
洛水正遺憾著,忽覺場上氣氛有變。
不過眨眼的功夫,這原本還算祥和寧靜的場面忽就靜得針落可聞,比方才海閣露臉時更甚,連原本鳴唱不絕的鸞鳥也噤聲不語,不見了盤旋的影子。
但因海閣之后,半空之中,不知何時憑空多了座二十丈長的梭形浮舟。那制式同洛水見過的任何門派法器都有所不同,并非工匠削鑿成舟,而是一截自生的潔白枝木,其上樓閣銀葉蔥蔥,晶果如簇。
矗立樓閣露臺的三人從頭到腳皆包裹在白紗之中,連眼睛位置亦籠了霧氣般難以分辨,其色瑩瑩,乍一看倒像是三道白光似的人形。
第三聲金鳴終于落下,如波瀾般層層飄蕩開去。
許久,待回音稍止,一聲笑語自聞天峰處遙遙傳來,清晰送入諸人耳中。
“驟聞星宮使者亦遠(yuǎn)道而來,微,有失遠(yuǎn)迎,不勝惶恐�!�
咬字柔和,語氣可親,正是天玄掌門白微。
其人踏鶴群而來,遠(yuǎn)遠(yuǎn)瞧著,即是萬千白中一點紅,醒目非常;待得近了,更可看清其一改往日素凈扮相,頭戴魚尾金冠,身穿玄黑滾邊絳綃衣,容光灼灼,既清且艷。
這掌門人轉(zhuǎn)瞬行至星宮舟頭數(shù)十丈處,站定時,千鶴振羽,盡入法衣之中。他凌空舉步上前,與來客穩(wěn)穩(wěn)見了一禮。
對方并不說話,只沉默頷首回禮。
之后但見白微嘴唇翕動,仿佛在與對面交流,旁的便是半點也聽不見了。
然場上依舊沉寂非常,幾乎所有人都死死盯著上頭那一點動靜,縱使面上神色不同,心里卻不約而同地掀起了驚濤駭浪:
此次山海之會,前有天玄昭告遴選傳劍之人,后有海閣聲勢浩大千里赴會。這兩件單列一樁,便已是足以攪動天下的大事,可誰能想,連那久不出世的星宮亦突然露面?
星宮地位超然,每次現(xiàn)于人前則必有讖言偈語,言必涉天下之事,關(guān)乎此界興衰安危。
如今挑在這節(jié)骨眼出現(xiàn),確實讓人不得不多想。
不過,洛水沒想那么多。
她同眾人一般盯著那艘突然出現(xiàn)的潔白舟船,心思卻根本不在什么天下大勢、命數(shù)命途上面。
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為何星宮來人的陣勢打扮,瞧著頗有幾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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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剩的一點尾巴,其他的等下周吧(躺平)
【一點無聊說明】:
1.什么不取表字呢?第一因為作者是取名廢,第二因為作者真的是取名廢,第三因為就算真取了名,這個垃圾作者可能自己都記不清楚……
2.山海之會的一些細(xì)節(jié)設(shè)定大概和最初的版本有點出入,比如舉辦時間啥的。但是人物關(guān)系和事件前后脈絡(luò)是定好了的,大家不必介意,等我回頭有空了再排軸改。我先抓緊把上卷寫完。
3.白微的裝束參考了《封神演義》(五十五回)龍吉公主的打扮()。原句:“魚尾金冠彩霞飛,身穿白鶴絳綃衣”。
4.【不會寫到正文里的小劇場】
衛(wèi)寄云:所以師父你為什么不讓我穿紅?非要我換衣服?
羅常命:“……”
瑤千山:這撞衫撞色,向來都是誰丑誰尷尬?
衛(wèi)寄云:?您可真是我親兄弟。?
265|日月照耀金銀臺(上)
洛水莫名想到了瀾珊。
生賀那日,女童一襲白衣,擁鸞鳥踏月色而來,確如天上仙人般�?烧嬉�(xì)究起來,又好像除了服白,再無其余相似之處。
瀾珊自然沒有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且她雖人前不愛說話,可性子絕不沉悶,縱使偶有奇怪之語,亦不掩本性可愛。
如此細(xì)究之下,又好似哪里都不像了。
沒等洛水琢磨太久,身旁就有同門低聲招呼。
原是輪到了他們接引,要送數(shù)十海市來客去往煉霓閣的一處山澗洞天飛虹居。此處三面臨瀑,依水山排樓,目盡虹霞躍溪之景,又因是煉霓閣所屬,用來安置海閣、明月樓以及其他精擅煉器的門派最合適不過,既方便往來交易,亦適宜獨居靜修,乃至開爐煉器取水亦是便宜。
“好地方,好地方——確實香——”
說話的是個化了形的蟹妖,名為“居奇”,約莫凡人四五十的歲數(shù),面白無須,眼黑如豆,悠悠點頭間,唇上兩縷一尺長須晃得頗為喜感。他自稱是來自第一珍瑯洞天的“巴尼”,類似明月樓的大掌柜,通曉本地言語,精擅尋珍鑒寶,常在明月樓與海市間走動。
居奇對天玄的安排十分滿意,到了飛鴻居前就贊不絕口,待得贊完,他大約覺得一路聊得愉快,起了些結(jié)交的心思,便同幾人道:“我去安頓片刻,仙師們稍候,有些小禮送于仙師�!�
洛水與另外兩人自然擺手說不必,但還是承情,主動將人送至下塌處。
一行有說有笑著上了樓。
行至檐廊間,洛水忽若有所感,抬眼朝主瀑望去——閣樓最高處朱扉半開,一抹高挑的紫影臨窗而坐,正側(cè)目瞧著他們這邊。
洛水與那雙緋紅妙目一觸,立刻記起瀾珊提醒過不可多看,便主動垂眸避了開去。
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誰想諸人剛行至下塌處門口,就見檐廊盡頭忽轉(zhuǎn)出三道青色身影。
連原本還滔滔不絕的居奇瞬間沒了聲響。
洛水與同門不解,待瞧清來客后,俱是一怔。
來者著貼身碧青水靠,腰間系了兩串花苞般的淡色紫貝,身形極盡妖嬈;豐唇細(xì)眉,面上青鱗隱隱,極富南島風(fēng)情。領(lǐng)頭一人尤其高挑,洛水幾人在她面前約莫腰高,與孩童無異。
不過對方倒是體貼,停在了五步開外,雙手交叉在胸,先沖洛水行了一禮方才開口,其吐音極美,同海沫浮歌一般,正是南島定波語。
洛水等人在接引前學(xué)過些,卻也學(xué)得有限。
不過一晃神,對方就已說完,笑吟吟地瞧著他們。
洛水大概聽明白了什么“打攪”“麻煩”之類的詞,瞧那領(lǐng)頭師兄亦是面色茫然,估摸著同自己也差不多。
對方?jīng)]有解釋或者多等的意思,只換了個禮節(jié),又瞥了旁邊恨不能縮成一團的蟹商一眼,同他們福了福身子就翩然遠(yuǎn)去了。
洛水等人面面相覷,下意識便朝居奇看去。
也不知怎么,這位方才還滔滔不絕的白面蟹商忽就面頸皆紅,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說了聲“稍等”便閃身進屋。
過了大約數(shù)十息,他重新閃出,將三只巴掌大的玉紅萬寶螺塞到他們手里,匆匆道了句“失禮”便一頭鉆進屋中,再無半點動靜。
領(lǐng)頭師兄見場面有些僵硬,就主動笑道:“這海閣的客人脾性倒是奇特。”
余下兩人都不接話。
同行的師姐眉心緊蹙:“她們方才說的,你們聽懂了多少?”
領(lǐng)頭師兄問她:“你都聽懂了?”
師姐搖頭:“十之四五……我總覺著有些不對,但亦不確定�!�
洛水捻著寶螺撥弄了會兒,道:“我記得這萬寶螺確為海市特產(chǎn),有留聲轉(zhuǎn)音之效。”說著在螺口注入一點靈力,又敲了三下,果然聽到其中傳來一點歡樂笛音。
三人立即湊到一起細(xì)聽。
樂音消停,轉(zhuǎn)而變?yōu)橐恢赏曇簟?br />
“閣主吩咐,此地清凈,景色秀美,然不堪喧鬧盈耳,濁物污眼,還望幾位天玄弟子謹(jǐn)言慎行,速速離去�!�
洛水愣住,旁邊師姐蹭地抬頭,就要朝幾人離去的方向瞪去。
領(lǐng)頭師兄面色發(fā)白,也顧不得失禮,立刻扯了兩位師妹轉(zhuǎn)身,不讓她們再看。
兩人雖有氣憤不甘,可還是抿唇跟上。
直到出了煉霓閣地界,他才松手道了聲歉。
“我知師妹們委屈,”他說,“且不說那位,這來者身份也十分特殊。你們可還記得跟在流霞君之后的車輦——青色的那輛。”
見師妹們點頭,他又壓低了些聲音:“是靈戮臺。”
聞言,洛水兩人也白了臉。
當(dāng)時所有人的目光皆在流霞君駕上,并未留意其后跟著一只不起眼的青色硨磲。現(xiàn)在想來,那車駕確有幾分異樣:周遭并無護衛(wèi),且那硨磲側(cè)邊有淡紫花苞般的裝飾叢生。因為好看,洛水情不自禁多看了兩眼,故而還有些印象。
現(xiàn)在想來,那哪里是什么花苞?分明是一簇又一簇的藤壺,與方才美人腰上的裝飾實為一種,正是靈戮臺特有的“往生蓮”。
靈戮臺的地位在海閣中頗為特殊,正如定鈞之于山派一般,乃是殺性極重的一支,與離宮一道鎮(zhèn)守南島明淵,輕易不離駐地。
洛水確有見著靈戮臺同蜃樓、海市、迷津渡、長樂宮等一道列冊,只是人數(shù)稀少,并未在意。
眼下不僅注意了,還打了個照面,洛水卻寧愿自己根本沒注意到。
領(lǐng)頭師兄苦笑道:“雖然他們在天玄地界不至于動手……咳,但總歸來者是客,就當(dāng)我們倒霉,不小心沖撞了人家吧�!�
那師姐十分不甘:“我煉霓閣何至于連個‘靜音’的陣盤也煉不好?如何就吵著他們了?也不知哪里惹著他們,何必說得這般難聽?”
領(lǐng)頭師兄連連搖頭,只說不好計較。
洛水沒說話。
她想,莫不是方才從那位眼皮子底下走過,多看一眼就惹了是非?天下哪有這般倒霉又荒謬的道理?
可細(xì)細(xì)究來,又好似十分合理——不然怎么還專門派了不好惹的過來,特地提了嘴“濁物污眼”?分明就是說他們丑得礙眼,威脅他們快滾。
難怪瀾珊當(dāng)時特意提醒,說這流霞君多看一眼都不行——當(dāng)真是心胸狹隘,小氣得緊!這般氣量,算得什么天下第一美人?
雖然心知日后必?zé)o交集,可洛水還是在心里恨恨罵了幾句,罵到投入之處,甚至忍不住回頭,怒視早已掩在花木后的山頭。
可她目光不過在那方向稍駐,后頸就莫名一涼。
洛水生生打了個哆嗦。
“師妹?”前面師姐見她突然不動,不禁奇怪。
“沒事�!甭逅s緊跟上。
那點涼意轉(zhuǎn)瞬即逝,便同風(fēng)一般。
大約是想多了吧。她暗忖。
……?
266|日月照耀金銀臺(下)
飛鴻居山澗深處,九曲溪流匯成一處清潭。
天玄掌門人盤腿托腮坐在譚邊一塊青石上,就著身畔泥爐裊裊茶香,捻著根無繩釣竿,有一搭沒一搭地彈著粼粼水面,將滿池波光攪得愈碎。
小半柱香功夫后,茶水咕嘟咕嘟地響了起來。
白微自顧著斟了杯,慢悠悠地飲了,才放下恰好空了的杯盞,轉(zhuǎn)眸迎上身側(cè)面無表情的來客,笑吟吟起了話頭。
“流霞君是何時過來的?可是覺得附近景致不錯?”
他說著又倒了杯熱騰騰的茶水,指了指身旁空處。
“無甚新奇�!绷飨季粍樱]有上座的意思。
“啊,我還以為是流霞君來路上瞧見了什么有趣的景致,才耽擱了這好一會兒�!�
白微說著以桿尾敲了敲石面,盛滿了新茶的霞紅瓣盞飛起,送到來客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