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陸清則麻木地又翻了頁書。
看來外面那倆真當他是聾的。
今天一天,也夠把段凌光的祖宗八代扒了個底朝天了。
不過光憑那點東西應當也看不出什么。
他和寧倦昨晚算不上互相和解原諒,也算不上不歡而散,頂多是寧倦看他虛弱,把氣憋了回去,估計還窩著火。
陸清則徹底看不下書了,看看外頭天色都暗了,廚房還沒送來晚飯,往后一靠,自言自語:“不送飯的話,是不是也可以不喝藥了?”
長順正好帶著人送了晚飯來,聞言板起臉:“自然不可以了,陸大人,徐大夫說了,您得好好吃飯,好好喝藥,好得才快。”
陸清則喝藥喝得嘴里寡淡麻木,吃什么都沒滋味,再加上暑熱,就更沒胃口了。
但他也不是什么心性幼稚的稚子,再不情愿,還是嘆了口氣,下了榻來吃飯。
今晚廚房的菜色倒是特別簡單,除了一碗蓮子紅豆粥,便是幾道簡單小菜,結(jié)果一入口,他就變了想法,努力咽了下去后,疑惑地看了眼碗里的粥。
方才還說嘴里沒滋味,沒想到這會兒就能被這么難吃的味道直沖天靈蓋,真是疏忽了。
長順緊張地守在邊上,見他忽然頓住,咽了咽唾沫:“怎、怎么了陸大人?”
陸清則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沒事�!�
他臉色平淡,一口口將這碗甜到發(fā)苦的粥全吃光了。
長順看他吃完了,長長地舒了口氣,夸獎道:“陸大人今晚胃口不錯!”
陸清則瞥他一眼,把碗擱下,倒了杯濃茶,等著看長順接下來的動作。
果不其然,等藥涼下來了,陸清則灌了藥,長順又忽然一拍手,略顯浮夸:“哎喲,咱家忽然想到,今兒行宮外似乎有什么有意思的東西,陸大人在屋里悶一天了,不如出去看看?”
陸清則心道長順領個俸祿不容易,點頭:“好�!�
長順使了個眼色,讓人拿了擋風的袍子來,給陸清則披上了。
外面架著個梯子,長順緊張道:“陸大人慢點爬,別摔了�!�
陸清則心里好笑,依舊沒拒絕,順著梯子爬到了偏殿的屋檐,坐到屋脊上。
他被關在屋里一天,的確有些郁郁煩悶,現(xiàn)在爬上了屋頂,不再被人盯著,涼爽的夜風習習吹來,拂在面上極為舒適,夜色里行宮秀麗,宮燈飄搖,隔著一條街外的長街上行人絡繹不絕,仰頭是漫天燦爛星斗。
霎時豁然開朗,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此時,忽然聽到“咻”地一聲,天空中倏地炸起絢爛的煙花,五光十色,映亮了整片夜空。
連熱鬧的長街處,也有不少人駐足,紛紛仰頭看來。
陸清則的抱著雙膝,抬頭看著天空中燦爛奪目的煙花,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旋即不知不覺掉下去的擋風外袍被人提起來,又給他好好披上了。
他沒有回頭,由著人默默蹲到他身邊。
好半晌,陸清則被那道炙亮的目光盯得不得不扭過頭:“做什么?”
寧倦低頭耷腦的,像只做錯事的小狗:“給老師賠禮道歉�!�
陸清則:“是嗎?今晚那碗粥一入口,我還以為陛下是派人賜毒藥來的�!�
陸清則偶爾嘴毒起來,忒戳人肺管子,寧倦臉都僵住了:“……不好喝嗎?”
他回來就鉆進了廚房,做好了也沒敢來見陸清則。
長順回稟他說陸清則喝得很開心,還難得吃光了一整碗,居然敢謊報軍情!
陸清則眼風未動:“坐好,成何體統(tǒng)。”
寧倦便蹭過來了一點,坐在他身邊,眼睛依舊是黏在他身上的。
和他想的一樣,陸清則就是陸清則,沒什么不一樣的。
但是若陸清則真是從另一個地方所來,會不會有一天,他又想離開?
陸清則毫無所覺,直到煙花稍歇了,才瞥了兩眼寧倦。
莫說君子遠庖廚這個根深蒂固的古代觀念,皇帝陛下親手為他下廚,也確實有些驚世駭俗。
他有一絲在被年輕的陛下小心翼翼討好的錯覺。
“老師,我錯了�!辈煊X到陸清則的目光,寧倦立刻毫不猶豫地認錯,“別生氣好不好?”
陸清則淡淡道:“我沒生氣�!�
他只是在考量揣度與寧倦的關系。
是會恢復原貌,還是走向君臣。
正思索著,指尖忽然被勾住了。
陸清則愣了一下,扭過頭。
寧倦擔心他生氣似的,只敢勾著他的小指,低聲道:“聽長順說,老師想補償那些侍衛(wèi),我已經(jīng)吩咐下去了,也著人發(fā)了賞賜去段家,往后我不會對段凌光出手,老師要是不信,我可以立字據(jù)……”
陸清則挑眉打斷:“立字據(jù)就不必了,把盯著我的人撤走就行�!�
他倒是想看看,寧倦會不會愿意撤走監(jiān)視他的人。
皇帝陛下的猜疑,有那么容易消除嗎?
沒想到他的話一出,寧倦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但要等回了京城�!�
陸清則沉默下來
他能感受到寧倦想要將那絲嫌隙修補完好的急迫。
至少在現(xiàn)在,寧倦還是視他為老師,全心全意對待他的。
無論是為他下廚,還是讓人準備這么一場盛大的煙火。
陸清則安靜半晌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容:“好�!�
他笑起來太好看,寧倦歪頭看著他,目光移不開:“老師不生氣了嗎?”
“早就不氣了。”陸清則沒什么力氣,懶洋洋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我哪兒有陛下能氣的,陛下這會兒心里還是只河豚罷�!�
寧倦沒有辯駁這句話,視線落到他下頜的淡青色的掐痕上,頓了頓,小心地伸手碰了碰:“還疼不疼?”
老師這身皮膚,也太容易留痕了。
雖然知道不該,他心里還是閃過了個念頭。
想讓陸清則身上沾滿他的痕跡。
陸清則沒察覺到寧倦眼底的深沉,搖了搖頭,想到無辜的段凌光,還是忍不住再說道說道:“果果,手握重權(quán)者,便如手持利刃,你掌握殺伐,就得學會使用這把利刃,否則終究傷人傷己,我這么多年,就是在教你如何正確地使用這把刀。”
他的目光落在這個已經(jīng)比自己高了的少年身上,沉聲道:“陛下,如果昨晚我沒有阻止你,你會怎么對段凌光?”
寧倦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不敢和陸清則對視。
按他當時的心情,若是段凌光再不開口,他應當會讓鄭垚用刑。
陸清則兩指掐著寧倦下頜,將他的下巴抬起來,讓他正視自己,凝視著他的眼睛:“你是萬人之上的天子,幾乎所有人的生死與榮華都在你的一念之間,所以更不可沖動�!�
寧倦和他對視許久,認真地點了點頭,乖順地輕輕蹭了蹭他的手指:“我知道了,老師。”
無論身份貴賤,老師似乎都有種近乎悲憫般的同情。
曾經(jīng)寧倦會有些困惑,他從小長在冷宮中,隨時要防備先皇后對他下死手,見慣了宮里不把人當人的場面,內(nèi)心淡漠。
不過在猜到陸清則的秘密之后,一切都有了解釋。
但他愿意向陸清則靠攏。
只要陸清則還在他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不知道馬甲掉了):表演ing
寧倦(默默扒掉了馬甲):配合表演ing
第四十九章
七月中,以南下祭母為由,金蟬脫殼去江右來了一番大手筆的皇帝陛下,終于在江浙一種官員的期盼之下,早早啟程歸京。
江浙一眾官員是長長地松了口氣,感動不已——終于送走這位煞神陛下了。
車駕一早便準備好了,錦衣衛(wèi)和禁軍貼身隨行,不過皇帝陛下似乎也不怎么著急快點回京,馬車一路上都行得不緊不慢。
個中原因,只有陛下身邊的鄭指揮使和長順大總管知道。
車駕一路向北,至八月中,鳴蟬不休,車隊終于趕回了燕京。
以衛(wèi)鶴榮為首的百官在燕京城外等候已久,在寧倦露面時,不論眾人心情如何,皆跪拜齊呼萬歲。
分明知道自己的把柄落入人手,小皇帝來者不善,衛(wèi)首輔的表情依舊看不出什么驚慌之感,看了眼隨同在側(cè)、臉覆銀面的年輕帝師,露出個捉摸不定的笑:“恭迎陛下,陛下能平安歸來,臣心甚慰�!�
寧倦不用再在衛(wèi)鶴榮面前裝得唯唯諾諾,話音淡淡:“首輔替朕分憂,操勞國事也辛苦了,聽說前幾日你剛生了場病,朕既然回來了,你也不必那般辛苦了�!�
衛(wèi)鶴榮自然聽得懂這話里的兩重含義,眉毛微微一揚,朝后面的十幾輛馬車看了一眼,覷見了潘敬民等人。
既是囚犯,自然也不會有多好的待遇,囚車一路行來,風吹日曬,入伏的毒辣太陽把那群曾高高在上的狗官曬成了干枯的狗尾巴草,一個個眼神呆滯麻木。
潘敬民在烈日下熬著油,肥胖的身軀還瘦了幾圈。
聽到聲音,潘敬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到衛(wèi)鶴榮,愣了一瞬之后,眼底猛然迸發(fā)出巨大的喜意,努力張大嘴,大喊“衛(wèi)首輔救我”。
卻因為嗓子干得冒煙兒,喉嚨滲出了血腥氣,聲音嘶啞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衛(wèi)鶴榮眼神涼薄,移開視線,伸手一禮:“陛下,請先行�!�
一到京城,寧倦先回了宮,還有一堆事務等著他,保皇一黨日等夜等,也等著見他。
尚在病中的陸清則則帶著陳小刀和林溪,低調(diào)地回了闊別已久的陸府。
被一起帶回京的,除了即將被送去大理寺獄,接受三司會審的江右巡撫潘敬民、集安知府趙正德、江右總兵……等一干人,還有十幾車浩浩蕩蕩的金銀珠寶、玉雕字畫,林林總總加起來,有數(shù)百萬兩之巨。
這些東西大部分充入了空虛已久的國庫,戶部尚書臉上的笑就沒停下來過。
小部分寧倦留了下來,當晚在百忙之中,抽空選出了十幾樣,讓人全部送去了陸府。
陸清則剛沐浴出來,后腳宮里的賞賜就到了。
寧倦挑的都是些符合陸清則審美的玩意兒,云錦蜀錦、玉環(huán)如意、青田石、名家字畫,一堆賞賜下來,賞得陸清則莫名其妙:“陛下發(fā)了筆橫財,我還能沾沾光?”
……也就您敢這么說了。
長順掏出小帕子擦擦汗:“陛下說陸大人于治水案和輔助江右重建上有功,親自挑了物件兒讓咱家送來呢�!�
寧倦倒也沒厚此薄彼,把偏心做得太明顯。
除了陸清則,其他人也收到了賞賜,比如被從江右?guī)Щ貋淼男焖 ?br />
徐恕治好了江右的疫病,救了數(shù)以萬計的災民,此等大功,就是直接封為太醫(yī)院院使,也無人不服。
但徐恕不想做官,寧倦便賞了他黃金萬兩,并著城東的一座四進大宅,兼之親筆書寫的“懸壺濟世”四個大字。
初到京城,化名徐圓的徐恕就名動京城,第二天就有不少達官貴人親自登門拜訪,求這位徐神醫(yī)治病。
徐恕藥到病除,竟然幾天就解決了幾個貴人多年不愈的老毛病,一時門庭若市。
雖然他性格怪異,還不通禮數(shù),但既然是能救命的神醫(yī),誰會嫌他脾氣臭。
陸清則雖然足不出戶,但耳聽八方,京城的消息一個沒漏,全給陳小刀帶回來了。
坐了一個來月的馬車回來,就是馬車里再舒適,他渾身的骨頭也仿佛錯位了,酸疼到了骨子里,兼之苦夏困乏,昏昏沉沉地在家睡了幾日,那種渾身上下一碰就碎似的感覺才緩緩消退,精神恢復了些。
醒來時是下午,陸清則朦朧揉了下眼,聽到外面有聲音,游魂似的飄下去,發(fā)現(xiàn)陳小刀和林溪正在院子里拉拉扯扯。
他一坐下來,陳小刀就放開林溪扭過頭來:“公子醒了?天這么熱,要不要喝點什么?”
陸清則搖搖頭,按了按發(fā)脹的太陽穴,感覺再睡下去人就該廢了:“外頭有沒有什么新消息?”
陳小刀最大的樂趣就是每天跑出去溜圈,找人聊天,聽到問話就來了勁:“公子是想問‘那邊’的消息吧,暫時還沒呢,聽說潘敬民在獄中又忽然改口翻供了,咬死不認衛(wèi)鶴榮,刑部和大理寺意見不一,督察院也沒表示,一時半會兒可能出不了結(jié)果�!�
陸清則皺了皺眉:“徐恕那邊呢?”
陳小刀搖頭:“也沒見衛(wèi)府派人去。”
陸清則不咸不淡道:“衛(wèi)首輔倒很沉得住氣。”
衛(wèi)鶴榮的獨子衛(wèi)樵,出生便患有不治之癥,為了保護這個體弱多病的孩子,衛(wèi)鶴榮甚至狠心將幼子送回了亡妻的老家,多年來不聞不問,營造出他并不在意衛(wèi)樵的假象。
不過端午前,衛(wèi)樵大抵是不太好了,衛(wèi)鶴榮又秘密讓人把衛(wèi)樵帶回了京城,尋京城的名醫(yī)診治。
顯然,衛(wèi)鶴榮不想放棄拯救衛(wèi)樵的性命,但面對徐恕這么大的誘惑,他居然還能繼續(xù)維持冷靜,冷眼旁觀著。
雖然徐恕化名徐圓,與梁家、與寧倦的關系都被抹除,無人知曉,不過人是他們從江右?guī)Щ貋淼�,衛(wèi)鶴榮必然很警惕。
除非衛(wèi)樵再次發(fā)病,陷入險境,否則衛(wèi)鶴榮應該還會選擇再觀察一段時間,但拖太久不是什么好事,拖得越久,衛(wèi)鶴榮能查出來的東西越多。
得去宮里一趟,找寧倦商量商量。
陸清則懶洋洋地靠著欄桿,心里打定了主意,抬眸一看,陳小刀又在熱情地拉著林溪說話。
前者一臉熱情:“林溪,你那天和鄭大人打得有來有回的,也忒厲害了,能不能教我兩招!”
后者一臉驚恐,連連后縮,恨不得縮進陰暗的角落里,變成一朵無人在意的小蘑菇。
陳小刀縱橫人情網(wǎng)十幾年,頭一次遇到林溪這樣蒸不爛煮不熟的,從江右到江浙、又從江浙回京,前前后后也快有一個月了,他居然還和林溪搭不上話!
別說混不熟了,林溪實在躲不掉的時候,就緩緩自閉,閉上眼睛放空大腦。
遭遇人生滑鐵盧的陳小刀越挫越勇,每天都試圖和林溪搭話。
兩個社恐啊。
陸清則摸了摸下巴,不過陳小刀是社交恐怖分子,林溪是社恐人士。
不過林溪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沒什么安全感,陳小刀雖然嘮叨了點,也是一腔赤誠的善意,倆人推拉了一通,林溪忍無可忍,飛快比劃了幾個手語。
陳小刀蒙蒙地試探猜測,全部猜錯。
林溪氣鼓鼓地拉著他蹲下去,一邊在地上寫字,一邊默默地比劃著手語,教陳小刀認手語。
陸清則饒有興致地觀賞完拉扯全程,悶悶地笑了聲。
被陳小刀帶著,林溪都沒以前自閉了,讓這倆孩子鬧騰,家里也熱鬧些。
說不定林溪能在武國公回京之前,再度開口呢?
陸清則起了身,進屋自個兒換了身衣裳,再出來時手里拿著面具:“我進宮一趟,小刀就不必送我了,陪林溪玩兒吧。”
陳小刀:“��?那誰送您��?”
陸清則:“尤五�!�
陸府里的幾個侍衛(wèi)都是寧倦精挑細選的,平時并不會出來打擾陸清則,在內(nèi)院掃灑干活兒也尤其麻利。
陳小刀不太清楚這幾人有多厲害,但他清楚侍衛(wèi)領頭的“尤五”有多厲害——上次他冒冒失失地端著菜沖進來,腳下沒防一絆,差點連人帶菜摔進池子里,尤五一伸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B人帶菜全部接住,功夫相當了得。
陳小刀頓感放心:“那公子你今晚還回來嗎?”
陸清則莫名有種要出門,被父母問“今晚留門嗎”的既視感,甩了甩頭把這個亂七八糟的念頭甩開,肅然:“自然要回來的�!�
總是留宿宮中,御史的筆都要按不住了。
陳小刀蹲在地上,嘀嘀咕咕:“我怎么感覺懸呢?您進了宮,陛下還會放您回來?”
陸清則戴上面具,不怎么在意:“陛下還會攔我不成?”
林溪眼神迷茫,不清楚這其中有什么歷史。
看著陸清則跨出院子的清瘦背影,陳小刀轉(zhuǎn)頭道:“看見沒?公子每次進宮,十回有八回都是這么說的,八回有四回被留在宮里。”
林溪這才曉得陳小刀那個詭異的表情從何來,忍不住露出個笑。
陳小刀含淚鼓掌:“你笑了你笑了!我陳小刀的一世英名,終于保住了!”
陸清則不知道陳小刀是怎么跟林溪說的,陸府離皇城不遠,他坐上馬車,沒等太久,就到了宮門前,遞出進宮的牙牌。
禁軍看過牙牌,立刻放了行。
到乾清宮時,寧倦正在南書房里批折子。
從前寧倦名義上親政,卻被衛(wèi)鶴榮壓著,奏折都是先送去衛(wèi)府,批閱過后,再送到寧倦面前,過殘渣似的,把處理過的丟給寧倦。
此番他嶄露頭角,衛(wèi)鶴榮自然不能再以少帝不懂事為由,做得這么肆無忌憚了,至少奏折大部分都送到了寧倦面前。
但掌握一國的政事,比管理一省的政事要繁雜困難無數(shù)倍。
衛(wèi)鶴榮故意丟來的都是些麻煩的折子。
衛(wèi)黨翹首以盼,暗中祈禱小皇帝只是花架子,對這些折子無從下手,解決不了問題,最后丟回給內(nèi)閣,大權(quán)便依舊能穩(wěn)穩(wěn)掌握于衛(wèi)鶴榮手中。
不過他們的期盼顯然會落空。
聽到長順通報陸清則求見,埋首于政務中勤奮耕耘的皇帝陛下驚喜抬頭:“通報什么?快讓老師進來!”
陸清則跨進書房,慢吞吞走到書案邊,瞅了眼案頭積累的一堆奏折,習慣性想要拿起,幫忙看看,手伸到一半,指尖一頓,還是收了回去:“聽長順說,你這幾日不眠不休的,也要注意下身體�!�
寧倦敏銳地注意到他細微的動作,頓生不悅。
他知道陸清則只是習以為常地想幫自己的忙,但想看便看了,何必謹慎?
在江右處理公務的時候,他們之間可不是這樣的。
寧倦勉強按捺著不高興,沒有顯露在臉上,起身把陸清則推到自己的座前,按著他坐下去,站在椅背后,兩手撐在桌上,幾乎是將陸清則圈在了自己懷里,撒嬌:“這群廢物點心,芝麻大的事也要上報,眼睛累得慌,老師也幫我看看嘛。”
見皇帝陛下如此明目張膽,長順看得眼角一抽,使了個眼色,讓書房里伺候的宮人都出去,自個兒也默不作聲退到了門口。
陸清則也有點不自在。
寧倦早就不是能被他抱在懷里念書的瘦弱小孩兒了,變得比他要高大挺拔,雖然只是按著桌子,沒有直接的接觸,但少年的體溫貼著背脊,氣息從耳側(cè)拂過,讓他有種被從背后抱著的錯覺。
這個姿勢要說侵略感,倒也不強,但想要起身,也是不可能的,退路都被堵死了。
被推著坐到皇帝陛下的書房正座上,陸清則頗感不妥,猜出寧倦是什么意思,無奈道:“果果,朝廷奏本和一省的政事不同�!�
一同商量沒問題,但讓他來批奏折,就越界了。
他可不想做權(quán)臣。
寧倦喉結(jié)滾了滾,一句“那又如何”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其實再清楚不過,陸清則對權(quán)力沒什么欲望。
或者說,陸清則似乎對所有東西都沒什么欲望,生殺大權(quán),金銀珠寶,情情愛愛,都和他隔著層距離,當真似九天之上的明月,唯有清輝灑在人間,想要用世俗的手去觸碰,卻甚為遙遠。
這是寧倦最惶恐的一點。
最可怕的不是權(quán)欲熏心之人,而是沒有欲望的人,他想要將陸清則牢牢地按在身邊一輩子,卻找不到什么可以引誘陸清則留下來的東西。
只能拼命把自己覺得好的東西都送到陸清則手上。
就比如皇帝的這點權(quán)力。
他不止要月輝滿身,他還要擁明月在懷。
寧倦低低道:“老師是不一樣的�!�
陸清則看看這浩浩蕩蕩的工作量,又回頭瞅了眼少年眼底的淡淡青黑,還是沒能忍心不管:“把不重要的都交給我來處理吧�!�
寧倦笑了笑,至少他清楚,陸清則吃軟不吃硬。
但他的目的并不是讓陸清則勞累,只是想讓陸清則“擁有權(quán)力”,沒有把話題接下去,轉(zhuǎn)而問:“老師許久不來宮里看我了,突然過來,是有什么事吧。”
話到最后,帶了幾分寂寥的嘆息。
伴著那一臉的失落,活像是只被主人遺忘在家,以為自己被拋棄了的小狗。
陸清則聽他幽幽怨怨的,哭笑不得:“回京統(tǒng)共不到七日,哪有許久?怎么說得像是寒窯苦等了十八年,你是寧寶釧嗎?”
寧倦被叫寧寶釧也不生氣,反而有點高興。
王寶釧與薛平貴是夫妻,老師這么比喻……很難不讓他開心。
寧倦越琢磨越喜滋滋,順手拉過椅子坐下來,趴在陸清則身邊,腦袋靠到他瘦弱的肩上,再接再厲:“可是我很想老師,無時無刻都在想。”
頓了頓,他又低落道:“老師在家中,左有陳小刀,右有林溪,熱鬧非凡,恐怕都想不起我吧,若不是今日有事,也不會來宮里看我。不過老師能來順便看看我,我也很高興了�!�
“……”
這小兔崽子,怎么茶里茶氣的?
陸清則越聽越好笑,往他腦瓜上扇了一巴掌,動作輕得像在撫摸,笑罵道:“你一回宮便忙成那樣,我又有些咳嗽,進宮來干什么,打擾你,順便傳染你一起咳嗎?收著點�!�
寧倦適時收起小脾氣,順便小小聲爭辯:“老師來宮里怎么會是打擾我,而且我身體好得很,不會被傳染的。”
陸清則這回用了點力,拍了下他的腦瓜:“坐直,陛下,你的皇家儀態(tài)呢?”
見陸清則又像以往一樣教訓自己了,寧倦的嘴角滿意地勾了勾。
腦袋收回去時,他狀似無意間輕蹭了下陸清則的側(cè)頰。
柔軟的發(fā)梢先蹭過去,旋即灼熱的呼吸也在他頸側(cè)一掠而過,攫取了一抹淡淡的梅香。
陸清則下意識地別開了頭,看寧倦臉色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坐直了,又感覺是自己敏感,愣了小片晌,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我來宮里,是想與你談談徐恕的事。”
眼下潘敬民突然翻供,咬死不認,只有賬本卻無書信往來,無法奈何衛(wèi)鶴榮,反而很容易被衛(wèi)鶴榮掙脫,半途出什么變故。
衛(wèi)黨在朝廷人多勢眾,根深蒂固,五軍營指揮使樊煒還是衛(wèi)鶴榮的絕對擁躉,這股力量太龐大,要想干凈利落地拆除,是不可能的,得先削弱衛(wèi)黨的力量,再一舉拔除。
五軍營就駐扎在京衛(wèi)所,扭頭便是京師,樊煒絕對是個大問題,有他在,暫時也不能隨意動衛(wèi)鶴榮。
不過他們本也沒想這次能直接解決了衛(wèi)鶴榮。
用徐恕或許能加快點進程。
若不是徐恕在江右的動靜頗大,瞞不過去,他們是想安排徐恕用另一重身份進京的,能讓衛(wèi)鶴榮少一些警惕。
寧倦知道陸清則在說什么,了然道:“探子上報,衛(wèi)樵目前病情還算穩(wěn)定,衛(wèi)鶴榮并不急于一時,我和老師一樣,也想加快一點速度。”
他兩指一伸,從堆得滿滿當當?shù)臅搁g,精準地抽出一封密信,遞給陸清則:“這是徐恕的身世,我覺得可以利用一下�!�
皇家的背調(diào)做得十分厲害啊。
陸清則接過來密信,打開一看,眉梢不由微微揚起。
他知道徐恕是梁家收養(yǎng)的孩子,但沒想到,徐恕居然和朝廷也有些關系。
三十多年前,太醫(yī)院曾有位姓許的院判,這位許院判醫(yī)術(shù)了得,負責一位貴妃娘娘的平安脈。
未料那位貴妃娘娘被驚動胎氣,半夜突然生產(chǎn),大出血而亡。
于是負責請脈,又救人失敗的許院判就遭了秧。
那位貴妃是皇帝的心頭寵,皇帝震怒之下,許院判一家被下了獄,女眷沒入掖庭,男丁悉數(shù)處死。
徐恕就是那個漏網(wǎng)之魚。
出事時,他正在江南的外婆家中,官兵抓捕而來,他匆忙逃跑,墜入了江水里。
別說是個小孩兒,就算是身強力壯的成年男子,墜入了江中,活下來的可能性也很低微,官兵等了許久見人沒冒上來,便感覺徐恕已經(jīng)死了,離開報了上去。
但徐恕沒死,他很通水性,九死一生逃出來,被梁家的人救了。
梁家家主與許院判有同窗之誼,頗為交好,眼見許院判一家出事,不忍之下,暗地里收養(yǎng)了徐恕,并把他的姓從“許”改成了“徐”,對外只說徐恕是孤兒,見他可憐,便收養(yǎng)了他。
陸清則看完密信,暗暗搖頭。
“救不了人,你們一塊兒陪葬”——這句話在后世是個被無數(shù)人吐槽的爛梗,但在這個時代,從皇帝嘴里說出來,是很可怕的。
先是自己家出了事,后又是師妹被皇帝強行帶走,再是收養(yǎng)自己的梁家被宮中牽連,靜嬪也病死冷宮。
難怪徐恕這么厭惡京城與皇室。
若寧倦不是梁圓的孩子,他恐怕也不會給面子,寧肯被砍了頭,也不會樂意進京幫忙吧。
“徐恕答應了嗎?你準備怎么用?”
陸清則想了會兒,放下密信,眼睫一抬,才發(fā)現(xiàn)他看信的時候,寧倦支著肘托著腮,在看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見陸清則抬頭,寧倦也不慌張,淡定地和他對視:“他應當不會有意見,調(diào)查此事,也有他自己的袒露。如今過去的線索抹除,徐圓就是徐恕,被梁家收養(yǎng)一事,只有我們知道�!�
聞弦歌而知雅意,陸清則從他話里嗅出幾分意思:“你是想說,利用徐恕對皇室的‘仇恨’下手?”
一家人都死在皇帝的盛怒波及之下,簡直是飛來橫禍。
誰能不恨?
見陸清則立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寧倦露出幾分笑意:“嗯,演出戲給衛(wèi)鶴榮看。過段時日,讓徐恕請脈時給我下毒,再著人查出是他下的毒,暴露徐恕是許家遺脈一事,如此一來,徐恕便徹底站到了我們的‘對立面’,不會是我們的人。”
陸清則接道:“衛(wèi)鶴榮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施恩于徐恕的機會,刑部是他的地盤,徐恕被打入刑部大牢后,他必然會想辦法把徐恕救出來,帶進衛(wèi)府,給衛(wèi)樵治病。”
寧倦笑意更濃:“正是如此�!�
順利地商量完畢,陸清則放心不少,便不再耽擱,幫寧倦分去小半的奏折,倆人同坐書房里,一起奮筆疾書。
不知不覺天色便暗了。
陸清則從繁瑣的政務里拔出頭來,揉揉太陽穴,看了眼外頭:“宮門要落鎖了,我該回府了�!�
寧倦靜默了一下,擱下毛筆,幽幽道:“我就知道,若不是有事,老師絕不會進宮看我……罷了,老師回去和陳小刀共用晚飯吧,切莫忘了喝藥,要仔細身體,如果記得想一下我,我會很高興的。”
陸清則:“……”
長順緩緩從外面冒出腦袋:“陛下,您今日早膳和午膳都沒用,晚膳要宣嗎?”
寧倦垂下眼:“撤了吧,沒胃口�!�
陸清則:“…………”
陸清則對上寧倦偷偷瞄過來的眼神,無言地坐回去,又氣又好笑:“有完沒完,別演了!長順你跟著瞎湊什么熱鬧,我留下來還不成嗎!”
陸府。
待到宮門落鎖,也沒見陸清則回來的陳小刀絲毫不以為奇,和林溪一人捧著瓣西瓜,沖自己比了比大拇指:“看吧,我料事如神�!�
林溪啃著瓜,贊同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長順:三句話,讓陛下為我漲了十八貫工資。
第五十章
今晚乾清宮的晚膳相當豐富。
長順在聽到陸清則進宮時,毫不猶豫地就去偷溜吩咐傳話,讓廚房將晚膳改成了藥膳。
陸清則看一眼菜色,就猜到了三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寧倦:“長順倒是越來越機靈了,你平日里少欺負他�!�
“知道了�!睂幘牍怨詰�,仔細看看陸清則,又不滿,“暑熱難消,老師看起來又清減了幾分,陳小刀在府里就是這般照看你的嗎?”
陸清則:“差不多得了啊,禁止拉踩�!�
陸清則的胃口一直很差,今晚在寧倦的貼心投喂下,多吃了大半碗,吃完只感覺胃里發(fā)脹,塞得過于飽和,不溜達溜達消消食的話,肯定是睡不著了。
他稍一琢磨,猛然想起件事:“對了,小雪怎么樣了?”
走去鷹房看看小雪,再走回來,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寧倦很不喜歡那只破鳥,不太情愿地回道:“應當好了吧�!�
陸清則站起身,宛然道:“那我過去看看。”
寧倦騰地跟著起身:“我陪……”
“陛下就接著處理政務吧,”陸清則兩指敲敲桌面,指了指書房的方向,“別偷懶,衛(wèi)鶴榮的人都在等著看你鬧笑話呢�!�
聞聲,寧倦也只能硬生生地收回了腿,怕陸清則覺得自己不務正業(yè),悶悶地哦了聲,叫了兩個侍衛(wèi),提著燈給他引路。
看陸清則就要走了,忍不住囑咐:“那老師早點回來�!�
那只破鳥心機深沉,別被勾得不想回來了!
陸清則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跟著侍衛(wèi)離開了乾清宮。
長順跟著寧倦回了書房伺候,見他像是不太高興,了然安慰道:“陛下,陸大人今晚留宿宮中,說不定明后日也愿意留下,陛下早些批完折子,也能與陸大人多些時間相處呢�!�
寧倦瞥他一眼,不置可否,想起陸清則的話,淡淡道:“你最近的差事辦得不錯�!�
今晚的藥膳也安排得不錯。
挽留陸清則的法子,還是長順提醒了一嘴,陸清則吃軟不吃硬。
他知道不能心急,但卻很難抑制那些奔涌在四肢百骸的沖動,上次在臨安府的事過后,雖說已經(jīng)和好了,但大概是那一晚太過混亂,陸清則留下的記憶不好,在對待他時,偶爾會多出一分他自己未發(fā)覺的、從前沒有過的謹慎。
就比如今日來看他,想看看奏本,又止住了手。
也已經(jīng)很久沒和他一起睡了。
從江浙回京城的路上,陸清則都獨自在另一輛馬車上,說是怕病氣過給他。
他只能多賣賣乖,讓陸清則心軟。
長順很心知肚明自己是哪個差事辦得好:“陛下過獎了,能為陛下分憂,奴婢就十分欣喜了�!�
“這次從潘敬民那兒繳了一對金碗和金杯,賞你了。”寧倦執(zhí)起筆,在旁人面前,又成了威嚴淡漠的帝王,“去領了吧。”
長順眼睛一亮,喜滋滋地謝恩:“謝陛下賞賜!”
陸清則離開乾清宮,不緊不慢地溜達著,跨進了闊別已久的鷹房。
天色已暗,馴鷹師卻還沒睡下,正坐在門口刻鴿哨,聽到腳步聲一抬頭,見到不遠處行來面覆銀面的白衣青年,哎了聲,驚喜地蹦了起來:“陸太傅,您可算回來了!”
陸清則含笑頷首:“我來看看小雪,傷養(yǎng)好了嗎?”
提到小雪,馴鷹師的臉色頓時十分復雜:“您與陛下南下不久,小雪的傷便養(yǎng)好了,只是……”
“怎么?”見他面露難色,陸清則的心微微提起。
“只是……哎呀,一言難盡,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馴鷹師擺擺手,收起鴿哨,在前頭帶路,唏噓不已,“小的前前后后也熬過五六只鷹了,這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
陸清則懷著滿腔疑惑,跟著他走進關著小雪的鷹房。
巨大的鷹籠中,一團龐大的雪白縮在角落里,支在架子上,腦袋埋在一側(cè)的翅膀里,似是已經(jīng)睡著了。
聽到腳步聲,角落里的海東青腦袋動了一下,警覺地扭過腦袋看來。
一人一鳥的目光對上。
陸清則不免愣了下:“怎么……胖了這么多?”
胖成個雪球了都。
馴鷹師語氣沉重:“因為它不愿意飛,還吃得恁多�!�
小雪認出了陸清則,銳利的鷹眼一下放圓,唳叫著撞上籠子,想飛出來。
馴鷹師連忙過去,把鎖扣打開。
下一瞬,張開翅膀一米多長的大鳥撲騰著飛了出來,鷹嘴倒鉤如刀,在燭光下寒光閃爍,看得馴鷹師心驚膽戰(zhàn)。
這可是猛禽!
他沖過去想要阻止,陸清則卻已經(jīng)伸出手,把小雪抱了個滿懷,笑意加深:“這才多久,怎么長了這么多�!�
見小雪沒有襲擊陸清則,馴鷹師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大吐苦水:“陸太傅有所不知,它吃得實在是太多了!一天就要吃掉三四只肥兔子,還得喂到它嘴邊,哄著勸著才肯吃,吃完了放它出來,又不肯動,戳一下動一下,這要是放到獵場上,連獵物都逮不著�。 �
小雪仿佛聽懂了馴鷹師的背后吐槽,腦袋一歪,鷹眼橫了眼馴鷹師。
馴鷹師立馬閉嘴。
這胖鳥不僅吃得多不肯動,還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