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身上的少年呼吸都有些發(fā)抖,沉重的呼吸細碎地噴灑在他脖頸間,沾染著幾分酒氣,輕輕的聲音似是從齒列間磨出來的:“老師與他多大的情分,竟甘愿為他受罰?”
陸清則蹙了蹙眉,很不喜歡這個被壓迫的姿勢,但現(xiàn)在也不是挑剔姿勢的時候,盡量讓語氣放得更穩(wěn),以免再刺激到他:“萍水相逢,頗為投緣而已,我只是不愿意再牽涉無辜的人�!�
他輕輕吸了口氣,聲音里帶著絲懇求:“果果,把人放了吧。”
老師在為另一個男人求他?
寧倦眸色更冷,沒有回應。
陸清則感覺太陽穴都在突突直跳,牽引著他腦子里那根弦,疼得他頭腦混亂。
在畫舫上,段凌光直言不諱地提醒他那些忌諱時,他斷然否定,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熟悉寧倦的性格,他看著寧倦長大,教養(yǎng)著寧倦,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現(xiàn)在他卻產(chǎn)生了一絲懷疑。
他真的很了解寧倦嗎?
至少眼前這個帶著沉沉威壓,將他按倒在床上步步緊逼的年輕帝王,讓他產(chǎn)生了一絲微淡的陌生。
陸清則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出了身汗,喉間泛起陣陣的癢意,腦中尖銳的疼痛讓眼前恍如煙花炸開般,片片絢爛發(fā)白。
他不想示弱,咬著牙沒吭聲,寧倦便也沒有察覺,指尖從他眼角的淚痣下滑,停駐在他汗?jié)癖鶝龅暮斫Y(jié)上。
脆弱的咽喉在他指下,隨著輕微的吞咽動作而滑動。
怒火忽然被飽脹的情緒渲染成了另一種意味。
寧倦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嗅到清冷的梅香,但在這熟悉的氣息之外,還有絲絲縷縷的荷香。
他的動作一滯,輕聲細語:“你還送了支荷花給他?”
像是在問,語氣卻是平鋪直敘的調(diào)子。
致命的地方被那么輕輕地捏著,有種說不出的危險。
陸清則忍不住仰了仰頭,想要避開寧倦的動作,然而他避無可避。
詰責拷問,陸清則都能接受。
但在黑暗之中,被得寸進尺地戲弄,讓他倍感受辱,在疼痛之下也有些火了,干脆松開寧倦的袖子,冷聲道:“只不過是怕被你發(fā)現(xiàn),留在那兒罷了——怎么,陛下今晚是打算掐死我嗎?”
“老師怎么會這么覺得?”寧倦撫弄著他的喉結(jié),忽然含糊地笑了,“我怎么舍得�!�
他嗓音喑啞,又輕輕重復了聲:“怎么舍得�!�
視野里一片昏黑,所以陸清則也沒看到寧倦的眼神與他嘴角的弧度。
那是個說不上良善的笑,盯著他的眼神似一匹泛著殘忍綠光的惡狼,恨不得將他拆吞入肚,叫人毛骨悚然。
若不是寧倦怕壓壞了他,不敢合身壓下,陸清則也該發(fā)現(xiàn)問題了。
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寧倦腦子里巖漿似的沸騰著。
陸清則那么不聽話,今晚都敢繞開他的人去找人私會了,那下一次呢,他會不會直接就離他而去了?
若是陸清則走了,他怎么辦?
陸清則從小教導他,他是大齊的皇帝,想要什么,便自己去拿,不必求人。
他只是想要陸清則而已,又有什么錯呢?
謹遵師命罷了。
寧倦眼底晦暗不清,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掠奪與小心翼翼,無聲俯下身,想要親吻上那張總在說著他不喜歡聽的話的嘴唇。
他嘗過這張唇瓣的滋味,比他這些年所嘗的一切都要柔軟甘甜。
陸清則疼得有些恍惚,但他知道寧倦大概是不會傷害他的。
這一刻潛意識里卻感到了極度的危險。
察覺到滾燙氣息的靠近,他驀地用力偏過頭躲開,落下卻不是什么危險的東西,某個帶著淺淡酒氣的柔軟,在他眼角的淚痣上一蹭,輕得有種憐惜的錯覺。
隔了好半晌,他才意識到,那是寧倦的嘴唇。
不小心碰到的么?
陸清則啟了啟唇,喉間的癢意驀地加劇。
他想說什么,一張嘴,卻陡然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單薄瘦弱的身軀劇烈地震顫著,骨頭都要折了似的。
所有旖旎情思瞬間蕩然無存,寧倦立刻扶起陸清則,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朝外厲喝一聲:“藥呢!”
門板吱呀一聲,守在外面的長順小碎步端著藥走進屋。
屋里沒點燭火,他探了探腦袋,一時分不清方向,怕把藥撒了,又不敢自己點亮燭火,生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躑躅了下,弱弱地叫了聲:“……陛下?”
寧倦皺了皺眉,抽身而起,想去拿藥。
手卻被一把攥住了。
陸清則咳得眼前發(fā)黑,喉間似被沙子磨過,浮起些許血腥氣,開口時嗓子已經(jīng)啞得不行:“陛下,放了段凌光和陳小刀�!�
那聲音低微而疲憊,似是不再將他當做可以訓斥的學生,而是當成了萬人之上的皇帝陛下。
寧倦的心口陡然泛起細細密密的疼。
他沒有拂開陸清則的手,也沒有立刻答應。
屋內(nèi)死寂了幾瞬,長順滿頭大汗,將藥碗放到桌邊,悄么聲退了下去。
寧倦端起藥,一聲不吭地遞到陸清則嘴唇邊。
陸清則腦子里亂糟糟的,別開頭,極力壓抑著喉間的癢意,瘦弱的胸膛大幅度起伏著,喘息很沉,斷斷續(xù)續(xù)道:“我保證,今夜之事,不會再有第二次。”
又是一陣死寂后,寧倦閉上眼,沉沉地吸了口氣,朝外面吩咐:“把陳小刀和段凌光放了�!�
陸清則緊緊繃著的肩頭驟然一松。
寧倦順手點了床邊的燭火,暖暖的燭光盈滿了屋內(nèi),眼前倏然亮起來,陸清則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又出現(xiàn)了那碗藥。
寧倦冷道:“現(xiàn)在總該愿意喝藥了吧�!�
陸清則脫力地靠在床邊,沒什么力氣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深深閉合了下幾乎被汗水浸濕的長睫。
燭光映照下,那張臉卻蒼白得很,覆著層薄薄的冷汗,發(fā)冠不知何時被弄散了,頭發(fā)有幾縷凌亂地沾在臉頰上,襯得膚色冷玉般白得驚人,顏色淺淡的薄唇也因情緒激烈時,被自己咬磨得發(fā)紅,水光淋漓。
分明寧倦什么都沒來得及做,看起來卻像是什么都做了。
陸清則這么虛弱,還是被自己逼成這個樣子的。
寧倦很清楚這個事實,但看著氣息微促的陸清則,心頭卻難以抑制地攀升出一個個骯臟的念頭。
怎么有人能病都病得這么好看?
哪怕是生病,也讓人難扼獸念。
這樣的陸清則,實在是……太適合被藏起來了。
有那么一瞬間,他居然微妙地理解了當年寧琮見到陸清則的反應。
他和寧琮相比,似乎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寧倦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熾烈,舀起一勺藥喂給陸清則。
陸清則的喉嚨咽一下都生痛,腦子更是脹痛,感覺誰再戳一下自己,就要不受控制地倒下了。
甚至沒力氣再咳嗽和生氣了。
他感覺眼角處還是炙灼一片,再次別開頭,開口時氣息不穩(wěn):“出去�!�
看著他這副模樣,寧倦的喉結(jié)滾了滾,忽然就氣弱下來:“老師,我先喂你喝藥,等你喝了藥我就出去�!�
“我自己喝�!苯裢淼膶幘雽嵲谟悬c陌生,陸清則沒看他,他需要緩一緩,理理紛亂的思緒,重復道,“出去。”
寧倦盯了他一陣,漆黑的瞳仁里彌漫著某種情緒,最終還是點了下頭,放下藥碗,退了出去。
長順守在門口,見寧倦出來,俯身關門時,偷偷往里瞥了一眼,瞅到陸清則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的模樣,頓時頭皮發(fā)麻,低眉順眼,不敢多看。
寧倦走到院子里,看不出喜怒:“去把陳小刀叫過來�!�
陳小刀是陸清則身邊的人,寧倦也沒有把他怎么樣。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他若是敢動陳小刀,陸清則這輩子估計都不會再給他一個好臉色。
所以陳小刀只是被扣押住了。
他被關在屋子里,不知道陸清則怎么樣了,急得滿地亂轉(zhuǎn),被傳喚后,跑著回到偏殿,見到寧倦挺拔的身影,腳步才猛地頓住,頭皮發(fā)麻地想要下跪。
寧倦不太耐煩,揮了揮袖:“進去照看老師�!�
陳小刀求之不得,呲溜一下就鉆了進去。
長順摸不清現(xiàn)在是個什么發(fā)展,他只知道陛下回來的時候快氣瘋了。
不會真對陸大人用強了吧?
他的話到嘴邊,閉眼深呼吸了幾輪的寧倦睜開眼,再次開口:“讓徐恕來看看�!�
長順咽回了話:“是�!�
長順人剛走,鄭垚又過來了:“陛下,按您的吩咐,段凌光已經(jīng)放走了。”
寧倦薄薄的眼皮一掀:“上刑了?”
“還沒來得及,威逼恐嚇了他一番,什么也沒說。”鄭垚撓撓頭,“微臣派人去找了陸大人從前的街坊鄰居,以及段府附近的百姓,都說不知道陸大人與段凌光認識�!�
寧倦面無表情地揉碎了一把荷花:“再查,將段凌光生平每一件事,從大到小,悉數(shù)翻出來�!�
別人不知道,他卻很清楚,以陸清則的性子,不可能和一個剛認識的人那么親近,還上人家的畫舫相談甚歡。
方才他讓人詐了一下陳小刀,陳小刀很機敏,雖然沒問出什么,卻還是有了點破綻,在聽到段凌光的名字時,表情有了不同的變化。
陸清則偷溜出去,是為了見段凌光,與他私會。
段凌光有什么特別的?
他沒辦法將那些強硬的手段加諸在陸清則身上,那就把段凌光翻個底朝天。
總能發(fā)現(xiàn)陸清則避而不談的秘密。
這件事,無論是出于私心嫉妒,還是其他什么,他都必須查清楚。
鄭垚許久沒見寧倦發(fā)這么大火了,默默為陸清則祈禱了兩聲,退了下去。
一門之隔的屋內(nèi),陸清則也在陳小刀的幫助下喝完了藥。
不一會兒,大半夜被從床上挖起來的徐恕臉色不善地推門進屋,跟入無人之境似的,毫不客氣地拉過陸清則的手,把住他的脈搏,診了會兒脈,又觀察了下他的氣色,沒好氣地教訓了句:“身體不好就少折騰,你不嫌折騰,我還折騰呢�!�
說完,不等陸清則說話,又拔腿離開了屋子,走出去對守在院中的寧倦道:“氣急攻心,又受了涼,沒什么大礙,按著現(xiàn)在的方子,再喝兩天藥就沒事了�!�
說著,打了個呵欠,忍不住八卦:“陸太傅平日里四平八穩(wěn)的,心境最是沉穩(wěn),陛下是做了什么,才把他氣成那樣的?”
寧倦一時無言。
要不是陸清則先把他氣成那樣,他也不會把陸清則氣成這樣。
又是惱怒又是心疼,火都沒處撒去。
見他陰沉著臉不答,徐恕忍不住翻了個小小的白眼,打著呵欠回去睡覺了。
陸清則喝了藥,又緩了會兒,身心都平復了一點,恢復了點力氣,靠著枕頭打量陳小刀:“有沒有受傷?”
陳小刀搖頭:“沒有,只是被關在了屋里一會兒而已�!�
陸清則輕輕吐出口氣:“抱歉,是我連累你了,也不知道段凌光怎么樣了。”
“哪有的事,什么連累不連累的�!标愋〉堵牭胶蟀刖洌参康�,“段公子無礙,沒有被上刑,公子放心吧�!�
方才他見陸清則額上都是汗,去水盆邊浸濕帕子時,聽到院子里鄭垚的回稟了。
但也沒敢聽太多,怕被查覺。
今晚的陛下看起來真的相當可怕,和上次陸清則疑似染疫時的可怕不太一樣,是另一種恐怖。
頭已經(jīng)沒那么疼了,陸清則掐了掐眉心,聲音很低:“那就好……是我太盲目自信了,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很了解陛下,今日才發(fā)現(xiàn),也沒有那么了解�!�
從前他覺得,寧倦只是有些左性罷了,今日的寧倦,卻給了他一種很陌生的攻擊性。
像是會撕扯咬碎他一般。
陳小刀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看他有些低沉的樣子,撓撓頭道:“公子別這么想,陛下很關心您呢,到現(xiàn)在還守在門外,院子里的蚊子可多了,換做是我,都不一定樂意在那兒待著�!�
陸清則嘶啞地笑了笑,順著他的話望向門邊。
外頭點著燈籠,光影被晚風吹得搖搖晃晃。
少年的剪影模糊地映在門上,影動人未動。
若是今晚不把他叫進來,恐怕皇帝陛下真要在外頭喂一晚上蚊子。
他凝視那道影子良久,無聲嘆了口氣:“去把陛下叫進來吧�!�
今日也的確是他不對。
明明是他一直在教、在提醒寧倦身為帝王該有的意識,該做的事,也不斷警告自己,勿要虛榮,勿以皇帝的老師自居,做出什么妄圖更改寧倦意志的事,卻還是不經(jīng)意地挑戰(zhàn)了皇帝的威嚴。
寧倦生氣很正常。
倒不如說,寧倦的反應才是一個皇帝該有的反應。
只是他懲罰他的方式有些怪異。
他剛才被氣成那樣,也只是因為黑暗里潛藏的攻擊性,以及接近折辱性的迫問。
要不是顧忌他的身子,還不知道寧倦會繼續(xù)做什么。
腦中不由閃過今晚段凌光說過的那些話。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便聽到吱呀一聲,陳小刀退出房間,旋即熟悉的腳步聲靠近。
陸清則抬起頭。
少年皇帝卻蹲了下來,不同于之前的咄咄逼人,又從匹惡狼變回了溫馴的小狗,乖乖的、柔順的,輕輕攏住他的手,低頭蹭了一下,小聲道:“老師,對不起,別生我的氣好嗎?”
陸清則心里就是再復雜,也被這一聲給撫平了大半。
他忍不住順勢摸了摸寧倦柔軟的頭發(fā),注視著他,想到落到眼角的那個擦吻,猶豫了一下:“果果,你今晚……是不是喝醉了?”
寧倦頓了頓,朝他笑了一下,點頭:“嗯,我喝醉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又沒有完全發(fā)現(xiàn)。
寧果果逐漸開辟了病美人XP
第四十八章
這一夜很不太平。
雖然陸清則與寧倦達成了微妙的“和解”,但倆人之間的氣氛還是有點奇怪。
寧倦再擔心陸清則,最后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間屋子,沒有像往日一樣,撒嬌賣乖,要留下來和他一起睡。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迫問的經(jīng)歷不太愉快,陸清則輾轉(zhuǎn)反側(cè),做了一晚上的噩夢,隔日醒來時,精神反倒更疲倦怠憊了,前幾日養(yǎng)回來的一點紅潤氣色,又消失了個干凈。
好在徐恕妙手回春,開的方子喝下去十分有用,昨天撕扯炸裂般的腦仁已經(jīng)不疼了,只是還細碎咳嗽著,喉嚨發(fā)痛。
他醒了許久的神,才雙眼朦朧地起身洗漱了一番。
陳小刀擔心陸清則半夜發(fā)燒,宿在榻上想隨時守著,結(jié)果半夜就撐不住睡過去,這會兒還呼呼大睡著。
聽到動靜,陳小刀從睡夢中驚醒,一骨碌爬起身,打了個呵欠,揉著眼睛繞過屏風:“公子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多睡會兒……呀!”
陸清則擦了把臉,疑惑看他:“怎么?”
陳小刀指著他的下頜,臉色惶恐:“公子,你的下巴怎么青了?”
陸清則愣了一下,借著逐漸靜下來的水面,仔細看了看,才發(fā)覺下頜果然有些發(fā)青。
他心里生出點不妙的預感,低頭撩開袖子,瞅了眼手腕。
果然也有些青。
陳小刀震撼不已,湊過來圍著陸清則打量:“昨晚陛下是不是打你了?陛下怎么這樣!”
“……”陸清則無言片刻,“想什么呢,沒有。”
昨晚寧倦在盛怒之下,但也只是稍微用力捏了捏他,察覺到他痛,就立刻松開了。
這身皮肉也太嬌氣了,這都能留下痕跡。
倆人正面面相覷著,房門被輕輕敲了敲,長順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骸瓣懘笕丝墒切蚜�?咱家給您送早膳和藥來了�!�
陳小刀咕噥聲“怎么是長順”,踢踢踏踏地過去開門。
陸清則皮膚太白,那道淤青就顯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往外瞥了一眼,放下袖子,遮住痕跡。
門開了,出乎意料的,外頭只有長順,往常會黏黏糊糊靠過來的寧倦居然不在。
今日的早飯是臨安府有名的“片兒川”,澆頭是倒篤菜、筍片和瘦肉片,聞著便鮮美。
長順猜他嗓子不舒服,讓廚房將面煮得很軟和,又忙里忙外的,著人換了屋里的冰盆。
陸清則坐下來,又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視線。
嗓子太疼,懶得問那小崽子去哪兒了。
陳小刀去外頭洗漱了,屋里只剩下長順。
長順偷瞄了眼陸清則,見到他下頜上的痕跡,嘴角狠狠抽了抽,再一瞅他病懨懨的樣子,心里十分復雜。
陛下平日里對陸大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怕他化了,怎么昨夜就那么粗暴呢?
看這樣子,是還沒說開罷。
不過若是說開了,陸大人說不定會氣得吐血。
陸大人這身體,還是得徐徐圖之哇,把人氣著了多得不償失。
長順為寧倦的事情暗暗長吁短嘆,見陸清則往外看了兩次,腦瓜子靈光,就猜出他想問什么,湊過來殷勤地給他扇扇子:“李巡撫和江右布政使等一干人,大清早就來求見陛下,陛下無法推脫,便跟出去視察民情了,應當晚點回來�!�
陸清則看他一眼,嗓音沙�。骸八园涯懔粝聛砜粗遥俊�
長順瞬間滿額冷汗,“哈哈”地干笑了兩聲:“怎么會呢,陛下只是見您又病了,暫時又不能待在您身邊,便讓我跟著來照顧您�!�
陸清則不置可否地“唔”了聲,勉強吃了大半碗面,就吃不下了,等消化了會兒,又蹙著眉,把旁邊涼著的一碗苦藥喝完了,含著蜜餞緩了會兒。
長順正絞盡腦汁地思索著怎么打開話題,為寧倦說說好話,便見陸清則起了身,打開自己隨身的小箱子。
小箱子是陸清則畫了圖紙,請木匠仿造行李箱做的,還有四個小輪子,拎起來十分方便。
里面除了衣物,以及一些自制的現(xiàn)代化洗漱用品,便是些金銀細軟。
寧倦見這小箱子挺有意思的,也讓工匠給自己做了一套。
陸清則只能慶幸,這個世界雖與他原來的世界有些相似,歷史卻不相同,不然等千年后,后人發(fā)現(xiàn)大齊的皇帝出行帶著行李箱,得上多少熱搜才能平息。
陸清則想到這茬,唇角彎了彎,把里面的銀子全部拿出來,點了點,回身遞給長順:“長順,勞煩幫我把這些分給昨晚受罰的侍衛(wèi)。”
寧倦懲罰失職的侍衛(wèi),無可指摘。
但他是在現(xiàn)代社會長大的,內(nèi)心再疏淡,也不可能接受動輒打殺的懲罰方式,也不贊同寧倦的話,他這條隨時可能嗝屁的命,怎么就比旁人金貴了。
這些人是因他而受罰扣俸的,不給一點補償,他于心不安。
長順沒想到陸清則會這么做,睜大了眼,連連擺手:“哎喲,這可不行,陛下要是知道的話……”
“知道又怎么,”陸清則淡淡道,“難不成會覺得我在行賄?”
長順噎了下:“您言重了,只是……”他抓耳撓腮,不敢接下這差事,知道陸清則一向好商量,“要不,您等陛下回來了,和陛下說?”
看他為難,陸清則沒有強塞過去,也沒有應下長順的話。
他昨晚夢到被一團黑影沉沉壓著,動彈不得,睡得累得慌,今早醒來前,才看清夢里是寧倦的臉。
小兔崽子,夢里都不放過他。
暫時不想和這小崽子說話。
“既然不能送銀子,”陸清則靠回榻上,抄起杯熱茶,抿了一口,“那能否給我解解惑?”
長順提起警惕:“您說?”
“陛下有再派人去找段凌光嗎?”
今日的差事顯然很危險,長順痛苦地道:“……要不您還是別說了?”
陸清則有些不解。
怎么段凌光還成個禁忌角色了?
他只是不希望寧倦和段凌光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即使段凌光并非原著里的段凌光,也答應了他不會走原著里的路線。
但以這小崽子昨晚的瘋態(tài),萬一做了什么,逼得段凌光還是走上了原劇情,那豈不是在冥冥之中,又與天意合了?
陳小刀不知道什么時候也鉆進了屋里,趴在旁邊的椅背上聽了許久,聞聲忍不住插嘴:“順兒啊,昨晚鄭大人問過段公子了吧?他不就是個普通的紈绔公子哥兒嗎?陛下怎么那么在意……”
長順一個頭兩個大,簡直想逃離這間屋子。
還能有什么原因?
陛下以為陸大人和那位段公子深夜私會吃醋了……他哪兒敢說�。�
陛下都不敢直接告訴陸大人他的心思,他要是說了,把陸清則氣出個好歹來,腦袋就危險了。
長順膽戰(zhàn)心驚的,擺了擺手:“陸大人喲,您要是心疼小的,就、就別問這些了。”頓了頓,小小聲提醒,“最好也別去問陛下。”
陸清則:“那你只用回我一句話。”
長順劫后余生,掏出小帕子擦淚花:“您說。”
“段凌光沒事吧?”
天哪,陸大人怎么這么關心那個段公子?
難不成真有什么?
長順努力為寧倦說話:“您放心,昨兒個離開的時候,那位段公子只是衣服亂了些,鄭大人沒得到陛下的吩咐,不敢亂用刑。您也了解陛下,陛下一諾千金,答應過您的事,哪回落空了?說過不會傷害段公子了,就不會再動他的。”
陛下就是真有那個心思,也不敢動。
陸清則垂下眼睫。
昨晚段凌光就算沒受傷害,也受了驚嚇吧。
只是他沒邁出門,就能察覺到屋外守著的侍衛(wèi)又多了許多,恐怕一言一行,都在寧倦的眼皮子底下。
他若是讓陳小刀去送個道歉信,那小崽子指不定又得發(fā)什么瘋。
他和寧倦之間,恐怕有了絲猜疑。
是他無意間撩出來的,卻也很難抹除,畢竟借尸還魂這種事……
陸清則無聲嘆了口氣,熄了心思,不再多問,讓陳小刀找了本書來,靠在榻上,安靜看起書來,不再吭聲。
在長順忐忑地待在陸清則身邊時,寧倦在外又見過了一批鄉(xiāng)民。
有了江右那么場血腥的屠殺后,江浙的本地官十分老實。
寧倦在江浙的多一天,他們醒來后的第一件事都是確認一下自己的腦袋還在,沒有搬家,因此態(tài)度都很殷勤,主動邀請寧倦視察鄉(xiāng)間民情,展示江浙的繁榮安定給小陛下看。
就差吶喊:陛下你看,我們和潘敬民那班子不一樣!不一樣!
李巡撫也是個腸子彎彎繞繞的貨,但比起腦滿肥腸、一心斂財?shù)呐司疵穸�,還是有點真材實料的,官員班底要好上不少。
至少在表面上,江浙也算井井有條,風雨安順,每年繳納國庫的稅銀也很有分量。
底下那些被接見的鄉(xiāng)民,想都不必想,定是下面人提前安排的。
估計連說什么詞兒,都是提前打磨背好的,沒什么意思。
寧倦也沒拂了這些當?shù)毓俚拿�,只是心里牽掛著陸清則,漫不經(jīng)心地走了幾個過場。
正當要結(jié)束這一處時,人群中忽然擠出個小孩兒,仰著頭望著修長英挺的年輕天子,臉紅紅地舉起朵清艷的荷花,想送給寧倦。
旁邊的侍衛(wèi)想也不想,就要攔住這小孩兒,寧倦伸手示意別動,接過了荷花。
昨晚鄭垚從段凌光的畫舫上搜出荷花,得知是陸清則留下的時,他氣得簡直想把整個湖里的荷花全都鏟掉。
老師應當還挺喜歡這花的。
李洵為首的官員見寧倦面上并無不悅,又松了口氣。
一行人坐上馬車,往城里走去。
寧倦捻著荷花正在發(fā)怔,消失了一天的鄭垚騎著快馬而來,在外面稟報一聲,隨即鉆上了馬車:“陛下,臣查到了一些關于段凌光的事,頗有疑點�!�
寧倦放下荷花,淡淡地嗯了聲:“詳細說說�!�
“段家靠絲綢、茶葉發(fā)家,在臨安府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富商,段凌光曾有一哥哥,隨同生母在他六歲時雙雙病逝后,段凌光便變得沉默寡言。再兩年后,段父續(xù)弦葛氏,誕下一子,偏袒幼子,葛氏口蜜腹劍,一直想致段凌光于死地,為自己兒子奪得段家家產(chǎn),因此倆人關系極差。”
鄭垚迅速說完,頓了頓,說到了自己也疑惑的地方:“七年前,段凌光被人推入水池,被撈出來后,已經(jīng)沒了呼吸,段家正為他準備后事,段凌光又忽然活了過來,大病一場后,說自己失憶了,自此性格也變得與從前不同。”
“他與繼母表面關系變得極好,在暗地里在做自己的生意,十四五歲后經(jīng)常出入畫舫游船,臨安府都傳段凌光是風流浪蕩的紈绔子弟,實則他每日在畫舫上,都是接見天南地北的客人,與表象相差甚遠�!�
寧倦隨意撫弄著荷花瓣的動作微頓。
落入水中沒了呼吸,又忽然活了過來。
大病一場后失憶。
前后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性格發(fā)生的變化。
寧倦反復斟酌著這幾條信息,低斂著眼睫,語氣平緩:“確認老師與他從未見過面?”
鄭垚點頭:“段凌光落水后,不得見風,病了足足一年,算算時間,他剛能起身時,陸大人正好進京趕考,沒有見面的機會。而且陸家附近的街坊都說,陸大人寒窗苦讀,十分勤勉,兼之沉默寡言,鮮少出門,陸家祖宅距離段家,也很有一段距離,即使出門了,應該也很難碰上�!�
寧倦聽著鄭垚的匯報,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在去陸府的路上,陸清則與他的閑聊,說了些山精鬼怪的軼事。
他向來不信鬼神,陸清則很清楚,卻還是在馬車上與他談及這些。
這不像老師一貫的性格。
不僅如此,老師對于臨安府,仿佛有種格格不入的陌生疏離感,不像在這個地方長大,就算是在陸家的靈堂里,面對親人父母的靈牌,陸清則的態(tài)度依舊是恭敬有余,態(tài)度不熟。
或者說,他整個人與世間都仿佛隔著一層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漂浮不定,恍如浮萍。
寧倦的心情沉了沉。
他忽然感覺,陸清則和段凌光的經(jīng)歷似乎有點像。
六年前的年末,陸清則耿直上諫禍亂宮廷朝綱的閹黨,被惱羞成怒的閹黨下獄,關押在水牢之中。
隔年初春,衛(wèi)鶴榮協(xié)同五軍營指揮使樊煒,帶兵闖入宮廷,以清君側(cè)名,當庭斬殺擒獲所有閹黨,救出了被困的崇安帝,此后陸清則才被放了出來。
他對陸清則的一切都格外在意,看過太醫(yī)的脈案。
脈案里寫得清楚,彼時的陸清則已無脈搏。
在太醫(yī)們搖頭嘆息,準備叫人將他抬下去時,他忽然又有了輕微的呼吸。
那就是那口氣續(xù)上了命,他的老師才活了下來。
醒來之后的陸清則對過往閉口不談,不過也沒有人會問他那些。
當初的狀元郎曇花一現(xiàn),沒什么熟悉的人,陸清則也鮮少出現(xiàn)在人前,因此直到來到臨安府,他才知曉,過去的陸清則竟然是“沉默寡言的書呆子”。
這和他冰雪沉靜的老師可并不相似。
荷花瓣被不小心扯掉了一片。
寧倦面上毫無波瀾,內(nèi)心翻江倒海,腦中冷不丁冒出陸清則狀似無意間說的那四個大字。
“借尸還魂”。
雖然他不信這些,但這樣一來,不就說得通了嗎?
陸清則知道很多本不該他知道的事,諸如如何預知到有人要推他入池子,母親留下的簪子的去向,甚至在刺客來襲時,一口咬定鄭垚是可信之人……
莫非真如他從前朦朧的猜想,陸清則是天上的神仙?
亦或是,某只不知何處來的孤魂。
他與段凌光能初見便聊到一處,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境遇相似。
所以這就是陸清則隱瞞著,不肯告訴他的秘密嗎?
鄭垚見寧倦半晌沒說話,忍不住出聲:“陛下?還要繼續(xù)查嗎?”
寧倦倏然回神。
他的嘴唇動了動,內(nèi)心陡然盈滿了焦灼的不安感。
這些猜想十分玄奧又大膽,但倘若他的猜想都是對的,老師當真不是此間人呢?
他半點也不在乎陸清則到底是哪個陸清則,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獄的孤魂。
陸清則就是陪著他長大的那個陸清則。
他只是覺得,本就與這塵俗有著一層看不見隔膜的陸清則,忽然間離自己又遠了幾分,并且隨時可能會飄走。
“……不必�!�
寧倦捏緊了手里的荷花,仿佛想抓住什么,聲音微微繃著:“吩咐下去,明日回京,派幾個人留下,盯著段凌光的一舉一動,隨時稟報。”
鄭垚怔了下,把到口的話咽了下去:“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怎么感覺……陛下突然很急著離開臨安府?
陸清則足不出戶的,在屋內(nèi)看了一天的書,累了就閉眼歇會兒。
全然沒有長順猜想的,要求出去走走的場景發(fā)生。
長順拽著陳小刀,蹲在窗下,兩顆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陸大人瞅著是不是不太開心?”
陳小刀翻了個白眼:“陛下讓這么多人看著公子,換你你能開心?”
“放肆,”長順瞪他一眼,“你個臭小子,咱家還沒教訓你呢,居然敢?guī)椭懘笕伺艹鋈ィ完懘笕四莻身子骨,要是在外頭出了什么事,你負得起責嗎?”
陳小刀頓時有些心虛,他只是下意識地就聽了陸清則的話,也沒多想會不會有危險。
“昨晚陛下和陸大人……”長順含蓄地道,“吵了一架,陸大人雖然表面不顯,但心里還是憋悶的吧,肯定是生陛下的氣了。”
陳小刀:“我也覺得,你說陛下是不是也在生公子的氣?”
陸清則翻了頁書,往窗口瞟了眼。
雖然他現(xiàn)在身體是弱了點,但這倆人不會以為他是聾的吧?
他沒生氣,只是在邊看書,邊認真琢磨段凌光說的話。
他之前想得輕松,一直想著,等到寧倦真正執(zhí)掌大權(quán),就安心辭官養(yǎng)老。
但正如段凌光所言,寧倦是他的學生不錯,但也是皇帝,他一直這么告訴自己,但似乎也會有認知偏差的時候。
說到底,他們是師生,更是君臣。
昨晚他讓寧倦有了猜疑,生出嫌隙,若這嫌隙繼續(xù)生根發(fā)芽,君臣相和的美名還能在嗎?
陸清則揉了揉額角,當真沒想到他和寧倦之間也會發(fā)生這種事。
越想越看不下書。
外頭的長順忽然騰地跳起來:“哎呀,陛下好像回來了!”
陳小刀:“你小點聲,別吵到公子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