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看著蘇允白,臉上沒了一貫的笑,眼神顯得有些冷,又有些居高臨下,“我知道你不喜歡豪車豪宅奢侈品,不習(xí)慣那種貴婦們無聊的日常……
“你有你的事業(yè),你的野心……我不反對,我甚至樂見其成。
“但既然做了選擇,就要承擔(dān)到底。這世上從來沒有魚和熊掌兼得的事。
“我允許你做個自由的霍太太,你也該明白自由的霍太太該有的分寸,不要總是試圖掌控我的生活和交際。
“霍太太,你能做到嗎?”
蘇允白的眼神動了動,定在霍啟年身上,好半晌沒移開。
她看得太過用力,像是要透過霍啟年的皮囊看穿他的內(nèi)心似的。
霍啟年不喜歡這樣的眼神。
他皺起眉,剛要再問,就聽見霍太太的應(yīng)答聲:“能。”
這聲音有些輕,有些飄,仿佛囈語,似是風(fēng)一吹就會散。
第9章
你為什么會嫁給霍啟年?
車子剛駛離蘭溪花苑76號別墅門口,蘇允白強(qiáng)撐著的臉色就落了下來。
徐瑾之看得著急,“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那些狗東西是不是又不做人了?助教?!哎呀你要急死我�。俊�
蘇允白沉默半晌,再開口的聲音輕飄飄的:“瑾之,你說我離婚怎么樣?”
吱——
走在半道上的紅色跑車忽然來了個急剎。
徐瑾之停住車,驚魂未定地看著蘇允白,像是聽了一個恐怖故事。
蘇允白似乎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了,待回過神來,第一反應(yīng)就是掩飾:“我是開玩笑的,嚇到你了吧?別緊張……
“快走吧。這里車雖然不多,但也不好一直停著不動……”
車子重新啟動。
徐瑾之終于冷靜下來:“所以,霍啟年真的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蘇允白嘆道:“應(yīng)該沒有�!�
“應(yīng)該?”
蘇允白看著前方,聲音低低的,“季學(xué)長告訴我的……他和曲清音并沒有交往過,只不過霍家和曲家曾經(jīng)有意聯(lián)姻……
“我親自問他了。他說他們接觸過半年,發(fā)現(xiàn)彼此不合適,就沒再提了�!�
“然后你就信了?”徐瑾之的聲音都高了,“助教,要都跟你似的,A市那群花天酒地的男人們的生活品質(zhì)起碼得高好幾十個百分點你知道嗎?
“當(dāng)年我小舅舅在外面亂來,逢年過節(jié)還敢跟我小舅媽保證‘一生一世一雙人’,就差指天發(fā)誓自己忠貞不二了……
“助教,男人嘴里的話你也信?”
蘇允白幾乎是嘆息了:“可他是霍啟年。他要真想干點什么,何必瞞我呢?”
徐瑾之一愣,滿腔的義憤填膺都窒了窒。
好半晌后,她不服氣地道:“當(dāng)然要瞞你了。你要是跟他鬧,至少能讓人看看霍氏的熱鬧吧?再說了,霍家的長輩肯定會過問……”
她雖然說得大聲,但卻有種虛張聲勢的味道。
蘇允白心里忍不住自嘲。
連徐瑾之都這樣……
她得是多讓人無所顧忌啊。
“總之,這事肯定有貓膩!至少曲清音這邊肯定有問題!”徐瑾之的聲音又高了起來,“長眼睛的都知道她的心思,連她身邊大小姐妹們都知道拿這個開玩笑。真清清白白,誰信�。�!”
徐瑾之大聲討伐曲清音。
蘇允白坐在車上,重新調(diào)出自己的備忘錄。
【0424
+1+1+1=23】
都23了啊。
蘇允白走起了神。
她想起了在曲清音身上聞到的香水味,想起了自己手機(jī)接受到的那些“曖昧”短信。
再然后,是霍啟年居高臨下的冰冷眼神……
在蘇允白的印象里,還沒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事能勉強(qiáng)得了霍啟年。
他一直就能做他自己的主。
這樣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樂意,怎么會結(jié)婚?
可假如真是他自己樂意的……
他們又怎么會把日子過成這樣呢?
在霍啟年心里,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
蘇允白漸漸懷疑起來。
*
蘇允白跟徐瑾之吃過飯后才回的家,到家時已經(jīng)晚上七點多了。
是劉阿姨給她開的門。
蘇允白見到她,還有些驚訝。
這個點了,劉阿姨怎么還在這邊?
劉阿姨是家里的女管家,負(fù)責(zé)蓮山這邊的日常事務(wù)。
蘇允白不是個難伺候的人,晚間通常不會需要她們。再加上霍啟年一貫不喜歡自己的私人領(lǐng)地里有太多他不熟悉的人,所以每天過了晚六點后,別墅里的管家和保姆們通常會避居附樓,把主樓的空間都留給主人家。
除非是有例外情況。
蘇允白問道:“怎么了嗎?”
劉阿姨一臉為難,“太太,鄭小姐來了,不讓我們通知您。我悄悄給您打了電話,但您沒有接……”
蘇允白拿出手機(jī),果然看到自己有幾個未接來電。
鄭若澄……
蘇允白覺得有點頭痛了,“她在哪兒?”
“在一樓書房�!�
“她在書房干什么?”
劉阿姨的神色也有些古怪,“好像是……寫作業(yè)?”
寫作業(yè)?
蘇允白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鄭若澄還會主動寫作業(yè)?
在書房里的鄭若澄似乎聽到動靜,走了出來。
她一臉若無其事,“表嫂,你回來了?吃飯了嗎?我讓劉阿姨給你準(zhǔn)備了飯菜,你要不要先吃點?”
蘇允白聽得渾身難受。
一身刺兒的鄭若澄,竟然有一天會這么……妥帖親切?
鄭若澄一邊說著話,一邊還自以為不著痕跡地看蘇允白,一眼又一眼,像是一只躲在門后暗中觀察主人的小貓咪。
蘇允白幾乎想嘆氣。
可能是她跟霍曼英之間的事影響了鄭若澄,以至于她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隱隱似乎有些心虛。
蘇允白還不至于要拿一個高中生出氣。
她放下了包,“我吃過了�!彼龁栢嵢舫�,“聽說你在寫作業(yè),都寫完了嗎?”
鄭若澄會來找她,除了這一個,她實在想不出別的了。
鄭若澄聞言,果然眼神一亮。
但她還是強(qiáng)自露出一副不經(jīng)意的模樣,“還沒有,有些題不太會�!�
說完,她又看向蘇允白。
蘇允白道:“你先等等,我去換一身衣服�!�
鄭若澄點頭如搗蒜,乖巧得不行。
等蘇允白換好衣服下來,鄭若澄已經(jīng)在吧臺那邊收拾好了一塊地方做桌椅,甚至還貼心地幫蘇允白泡了檸檬水,體貼出新高度。
蘇允白頓了片刻才問她:“你還缺幾門課?”
鄭若澄道:“先寫物理就行,剩下的不急。我明天要跟同學(xué)一起討論的……”
說完,她翻出一張物理卷子,直接翻到最后一題,提議道:“我們先從這里講起吧�!�
蘇允白接過卷子,前前后后掃視一遍,又從最后一題的題干上抬起頭來,看著鄭若澄。
鄭若澄的神色顯得有些緊張。
蘇允白想了想,盡量委婉道:“你應(yīng)該知道,通常來說,一張卷子的最后一兩道題是最難的?而且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道題應(yīng)該是附加題?”
蘇允白再次確認(rèn)了一眼最后那道題題號前的小星標(biāo)。
她也是從高中生過來的,雖然那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有東西顯然沒變。比如每張卷子的附加題一般不做要求——除非是拔高班。
就她所知,鄭若澄上的是國際班,更強(qiáng)調(diào)素質(zhì)教育。
鄭若澄抿了抿唇,神色帶了幾分倔強(qiáng),“可是,我就想知道這道題怎么做�!�
蘇允白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道:“也不是不行。但在講這道題之前,你得先告訴我,你這段時間的物理學(xué)得怎么樣?就是關(guān)于電場、磁場以及能量轉(zhuǎn)換這一塊?”
鄭若澄的眼神開始有點發(fā)飄了。
蘇允白好歹給她補(bǔ)過一段時間習(xí),對她的水平心里有點底。
她道:“這樣,我從這道附加題給你講,如果你有不理解的地方就打斷我,我再給你詳細(xì)展開�?梢�?”
鄭若澄點點頭。
這道題講得很痛苦,對蘇允白和鄭若澄都是如此。
但出乎蘇允白意料的是,鄭若澄即便聽得磕磕絆絆甚至兩眼發(fā)懵了,還是沒開口放棄。
一道題講完,幾乎用了近一個小時。蘇允白停了下來,再去廚房倒了兩杯水。
等到蘇允白再回到吧臺時,發(fā)現(xiàn)鄭若澄正伏在吧臺上,拿著一張新的A4紙,正認(rèn)認(rèn)真真地整理著她剛才寫下的解題過程。
燈光下,短頭發(fā)的小姑娘皺著眉頭,額間甚至微微冒汗。明明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可眼神卻很認(rèn)真,恍惚看去,竟然透著一種很純粹的虔誠。
蘇允白在遠(yuǎn)處靜靜看了半晌,心頭若有所悟。
一個從來不喜歡學(xué)習(xí),不喜歡物理,考試成績甚至總是在及格邊緣徘徊的人,為什么忽然非要主動補(bǔ)習(xí),甚至一上來就要做附加題呢?
大概是有人對附加題很感興趣,而她想盡力靠近這個人吧?
笨拙又小心翼翼。
蘇允白心里微微一嘆,剛才補(bǔ)課補(bǔ)起來的火氣一下子散了大半。
她沒跟鄭若澄挑破自己的猜測——她自認(rèn)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沒親密到這個份上,只是又將這道題講了一遍。
這一次,她代入的是探討者的角度。試著對鄭若澄不斷提出問題,又在她回答不上來的時候自己解答了。
一開始鄭若澄還沒察覺,等到她對著多出來的近三張A4紙的新內(nèi)容“排練”起來,忽然福至心靈,一下子就懂了。
她猛地抬頭看蘇允白,目瞪口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既有些惱羞成怒,又有些心慌氣短。
“我那個……就是……你……你……我同學(xué)問的……”
她語無倫次。
蘇允白淡定地看著她,“還有什么問題嗎?”
她似乎看不見鄭若澄的窘迫,只是單純在盡一個家教老師的職責(zé),語氣平淡得似乎是在聊今天天氣很好似的。
鄭若澄一怔,慢慢安靜下來。
她收好了新寫的三張A4紙,沉吟半晌,又下定決心,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張新的卷子。
卷子沒有題頭,都是大題,一整張長卷子上只印了五道題,透著一股極簡的冷靜感。
蘇允白只是一掃就明白了,這都是競賽題——她當(dāng)年就是這么一份又一份的競賽卷子寫過來的。
真是久違了。
蘇允白誠懇道:“這不是你短時間內(nèi)能學(xué)明白的。”
鄭若澄沉默了下,“我知道�!�
蘇允白看著卷子半晌,輕聲道:“若澄,做你自己該做的事,不要強(qiáng)求�!�
她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在就事論事。
鄭若澄往吧臺上一趴,悶聲道:“我其實連題目是什么意思都看不懂。真奇怪,怎么有人能這么喜歡呢?天天寫卷子,寫完一張又一張,沒有個頭。寫不出來就仿佛天都塌了似的……”
蘇允白沒回答。
鄭若澄卻忽然轉(zhuǎn)頭看蘇允白,“表嫂,你當(dāng)初……是怎么跟我表哥在一起的�。俊彼⌒挠^察著蘇允白的神色,“你知道的,你們看上去……不太像�!�
可能是氣氛實在太融洽,也可能是今晚上的鄭若澄讓她內(nèi)心柔軟以至于失了防備,又或者是白天的事還在她心里壓著……
蘇允白竟然輕易就被這個問題勾動了心緒。
事實上,鄭若澄并不是第一個問她這個問題的人。第一個問她的,是徐瑾之。
徐瑾之曾經(jīng)十分不解:“你為什么會答應(yīng)嫁給霍啟年?明明他跟你這么不同�!�
為什么會嫁給霍啟年呢?
蘇允白近乎悵然地想,也許是因為相遇太過驚艷,以至于她一直以為,自己正在靠近一個熱血的靈魂。
時至今日,她依然不能肯定,自己到底錯了沒有。
第10章
當(dāng)時少年夢
可能是日有所思,當(dāng)天晚上,蘇允白做起了夢。
很少有人知道,甚至是霍啟年自己也許都不記得,早在他們經(jīng)由譚院長介紹相識之前,她就認(rèn)識他了。
那是她讀博第三年時發(fā)生的事。
蘇允白博士所在的大學(xué)以工程物理的卓越而聞名全世界。因為是王牌專業(yè),工程物理系單獨占了一棟大樓。大樓的樓頂建了一個天文臺,專供學(xué)校的天文社和感興趣的學(xué)生使用。
那一年對于天文愛好者來說,有個不容錯過的觀測盛事:一顆彗星正在臨近,亮度條件極佳。
天文社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宣傳這次的彗星觀測活動。幸運的是,到達(dá)最佳觀測日期附近,這顆彗星的規(guī)模還在,沒有提前解體,亮度也沒有就此暗淡。
蘇允白并不是天文社的成員之一。但學(xué)物理的人,或多或少對天體物理都有點了解。她知道一顆彗星來臨,同時亮度、觀測條件都極佳,乃是一件十分難得的事。
因為這種難得,她起了點興趣。
天文社為了方便其他感興趣的同學(xué)參與,當(dāng)晚將天文臺開放了,只要有意愿的同學(xué)都能來參與這個活動。
活動現(xiàn)場還有咖啡、小蛋糕……搞得熱熱鬧鬧,像是另類的露天party。
觀測的最佳時間是夜里十一點。十月底的天,已經(jīng)下過幾場小雪了,夜里氣溫直接降到零下近十度。天文臺又在高處,風(fēng)一吹,寒意就直往人的骨頭縫里鉆。
雖然氣溫條件不佳,但來的人意外地多。天文社一共就兩臺望遠(yuǎn)鏡,湊熱鬧的人一波接著一波,好多人甚至沒能輪上。
蘇允白站在人群的外沿,看著擠在望遠(yuǎn)鏡附近的一群人,已經(jīng)有點后悔自己來湊這個熱鬧了。
霍啟年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準(zhǔn)確地說,他一直就在那里,只不過蘇允白沒注意到,往后撤的時候還不小心撞到了他。
她下意識道歉,“對不……”話到一半,又急急忙忙換了語言,“I
am
so
sorry.
Are
you
OK?”
天文觀測對周圍的燈光和亮度都有要求�,F(xiàn)場僅有的燈是一盞紅光的暗燈,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但四野依然一片昏昏。
蘇允白只知道自己撞到了人,具體是誰還真看不清。
然后,她聽到了一聲很低沉的應(yīng)答聲,帶著笑意:“中國人?”
蘇允白“啊”了一聲,也笑了,“對。實在不好意思�!�
那道聲音又道:“自己人,不算事。”
聲音懶洋洋的。
蘇允白不是個熱衷社交的人,但今晚條件特別。周圍一片昏昏,她倚在頂樓四周圍著的欄桿上,看不清周圍人的面孔和表情,反倒意外地放松。
她身邊的人似乎也是這么想的,只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你一個人來的?”他問道。
“不是,我跟我舍友一起來的。她遇見了她喜歡的人,所以……”
蘇允白的確是跟她的美國舍友一起來的。這位白人小姐姐是個彪悍的性子,一遇上自己的暗戀對象,直接就變了陣營,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那人又笑了,“這么巧?我也是跟人來的�!�
他聳聳肩,“他說讓我體驗一下濃郁的學(xué)術(shù)氛圍。但到這里不過十來分鐘,直接就不見人影了。”
兩人說過幾句話,又各自沉默。
本就是陌生人,彼此又看不見彼此,蘇允白沒有一定要說話的壓力,心安理得地安靜著。
好半晌,圍在望遠(yuǎn)鏡周圍的男男女女們發(fā)出一聲聲驚嘆。
很顯然,觀測到那顆彗星了。
蘇允白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湊湊熱鬧,那人忽然問道:“要看看嗎?那顆彗星。反正來都來了�!�
蘇允白有點驚訝,“可以嗎?”
她當(dāng)然想看了,否則今晚上就不會來了。
可問題是,這么多人,怎么擠呢?
那人又笑了。
很奇怪,他似乎很愛笑,笑起來又有股懶懶散散的勁兒,帶著點隨心所欲又漫不經(jīng)心的意味,意外地顯得游刃有余。
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氣質(zhì),只不過當(dāng)時的蘇允白并沒有多想。
那人從倚著的欄桿上直起身來。
昏昏的光線里,蘇允白只隱約看到了一個高大而挺拔的影子。
這影子道:“能看見我嗎?跟我來,我?guī)闳タ村缧��!?br />
蘇允白跟著他繞過天臺上一簇又一簇的人群,在天臺的另一個角落里停了下來。那里,一個幾乎到她小腿高的大收納箱正靜靜地躺在地上。
那人半蹲下身,打開收納箱,“雖然望遠(yuǎn)鏡是我朋友的,但我恰巧會組裝。這個尺寸小一點,效果可能比不得你們學(xué)校的……”
一盞新的紅燈亮起。
昏紅的光線一掃,掃出一個不甚分明的輪廓來。蘇允白一眼看去,無法看清太多面部細(xì)節(jié),只隱約覺得這人五官挺拔,隱現(xiàn)崢嶸,看上去有股特別的精神氣兒。
她沒多想,甚至沒多看,全部心神都在那人手下漸漸成形的望遠(yuǎn)鏡上。
組裝鏡頭,校準(zhǔn),調(diào)軸,調(diào)焦……
他們這邊漸漸圍了好幾個人,對著新成的望遠(yuǎn)鏡幾番議論。
那人絲毫不受干擾,操作了幾分鐘后,從目鏡上抬起頭來,沖蘇允白招了招手,“來。”
蘇允白靠近。
窄窄的一方視野里,一顆小小的彗星靜靜顯現(xiàn)著。藍(lán)白色的離子尾拉出一道長長的尾巴,像是一團(tuán)來自遠(yuǎn)方的、正在朝著它們拼命靠近的光。
這是一種雜糅著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壯觀。靜態(tài)的是圖景,動態(tài)的是現(xiàn)實以及想象力。
蘇允白下意識摒住了呼吸。
她沉迷于這個景象,幾乎忘了反應(yīng)。
那人看她的樣子,悶聲笑,很是開心的樣子:“很喜歡?”
蘇允白想了想,“也不算吧,只是覺得很神奇。但帶入想一想,又會覺得有點恐怖�!�
“恐怖?”那人感到稀奇了,“為什么?”
蘇允白道:“不單單是彗星。事實上,我一直覺得宇宙很恐怖。它太大了,與我們的時間尺度相比,它大得簡直超出我們的想象。
“只是想起它,我就忍不住幻想假如有一天自己迷失在宇宙里,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我總覺得死后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蘇允白說到這里,聲音忽然低了下來。
她覺得自己提了個不太好的話題,對方未必能懂,恐怕還會覺得莫名其妙。
那人卻道:“這個想法很有趣�!�
他抬頭望著天,聲音低低的,卻很清晰地從蘇允白的耳邊傳來,“宇宙光怪陸離,最美的景象可能在我們所能理解的時間尺度之外�?赡苣闼吹降男枪�,是從遙遠(yuǎn)的數(shù)百萬甚至是數(shù)億光年之外來的。
“我們看到的它,其實是數(shù)百萬甚至是數(shù)億年之前的它。滄海桑田,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它本身可能已經(jīng)度過星體中的盛年,正在老去,甚至坍縮、消亡……
“可在我們的認(rèn)知里,它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個它。
“我們一直看不見它的現(xiàn)在,只能看見它的過去。
“對于它來說,發(fā)出一個信息可能就要花一生的時間,而且再也沒有接到反饋的機(jī)會。于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對不對?”
蘇允白有點驚喜,“你也是學(xué)物理的?”
那人一本正經(jīng),“不是。事實上,我是學(xué)文學(xué)的�!�
蘇允白有點意外。
“文學(xué)也可以很物理啊�!蹦侨说�,“聽過一首詩沒,叫《從前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人’
“想一想,‘車、馬、郵件都慢’,像不像這個場景?”他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像是在訴說著難言對外人細(xì)說的心事,“一生只能發(fā)一次消息,所以‘一生只夠愛一人’……”
蘇允白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失衡。
她想,這可真是一首既物理又浪漫的詩。
那人見她聽得入神,忽然道:“我編的�!�
他悶聲直笑,很是愉悅,絲毫不掩飾自己是在逗人玩:“對不起,我不是學(xué)文學(xué)的。事實上,這是我的一個外國朋友抄給他的中國女友的詩。他天天‘深情朗誦’,我就記了兩句……”
蘇允白一點也沒生氣,“我覺得很說得通啊。不過,你到底是學(xué)什么的呀?”
“我?我學(xué)的東西比較俗�!彼�,“我不關(guān)心宇宙之大,只爭一時長短。
“比如這個�!彼噶酥噶⑵饋淼耐h(yuǎn)鏡,“它們相關(guān)的產(chǎn)權(quán),基本都掌握在外國公司手中。我想做的,就是在那些被外國人牢牢霸占的領(lǐng)域,貼一貼我們自己的標(biāo)簽……”
當(dāng)年的蘇允白被這話透出的強(qiáng)大自信所攝,下意識抬頭看他。
昏昏的燈光下,她只看清了一個模糊的剪影,高大而挺拔。那人在零下近十度的氣溫里穩(wěn)穩(wěn)地站著,身姿舒展,給人以一種從容的堅定感。
在那個天文臺上,蘇允白其實從來沒有看清過霍啟年的臉。
可在夢里,他的樣子卻從昏暗的夜色中清晰起來。挺拔的鼻梁,深深的眼窩,認(rèn)真而誠懇的眼神……
他的存在之于蘇允白,就像是每個女孩子青春期時藏在心底的白襯衫少年。
就像是一個夢。
蘇允白心里漫上一股綿長的悲傷。
她一下子就分清了回憶與現(xiàn)實,慢慢醒了過來。
室內(nèi)一片黑暗,夜色正濃。
蘇允白放在床頭的手機(jī)正在叮鈴鈴地響——有人找她。
第11章
你喜歡我,我看出來了……
電話是季承打過來的。
蘇允白看了下時間,凌晨兩點多。
這個點?
蘇允白接了電話:“學(xué)長,怎么了嗎?”
“允白,吵醒你了嗎?”季承似乎很抱歉,“啟年喝醉了,我正送他回去,你現(xiàn)在方便嗎?”
蘇允白愣了愣才道:“噢,方便的。你們現(xiàn)在到哪兒了?”
“剛進(jìn)小區(qū)的大門�!�
蘇允白掛了電話,坐在床上發(fā)起了呆。
好半晌后,她像是忽然被驚醒了,急急忙掀開被子下了床。
蓮山小區(qū)都是別墅,占地面積不小。從小區(qū)的大門到她這邊,至少還得開個四五分鐘。
雖然如此,人也已經(jīng)到家門口了。
蘇允白披了一件外套,拉開臥室的窗簾。
盤山道上,兩束車燈正破開濃墨一般的黑夜,朝著山頂?shù)姆较騺怼?br />
蘇允白急匆匆下了樓,開了大門。
庭院兩側(cè)的路燈正亮著,將正屋通往大門的這一條路照得通明。
但人造的光到底敵不過自然的黑——再往遠(yuǎn)處看去,高大的樹木融于黑夜里,只剩下一團(tuán)團(tuán)灰黑色的剪影。它們靜默在黑夜里,像是一個個正無聲地望著她的人。
白天的蓮山就已經(jīng)過分清凈了,入了夜后,這種清凈就成了冷清,隱隱還透著點陰森。
蘇允白曾經(jīng)很怕這樣的景象。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看得有點習(xí)慣了,甚至還能對著搖曳的樹影自顧自想著事。
結(jié)婚近三年,霍啟年從沒有在非清醒的狀態(tài)下回過蓮山。他當(dāng)然喝醉過,可A市這么大,喝醉的霍啟年要找個落腳地,實在再容易不過了。
單單蘇允白知道的就有三處。
今晚他怎么會回來呢?
是季承做主的吧?
黑夜里,汽車的引擎聲越來越響。再過不久,一束遠(yuǎn)光燈從遠(yuǎn)處慢慢靠近,最終停在別墅大門前。
蘇允白迎了上去。
先開車門走出來的季承站在大門口,朝她擺了擺手,“你別出來,等著就行�!�
他開了車后門,將醉酒的霍啟年架了出來。
蘇允白趕緊將正門打開到最大。
季承帶著霍啟年往屋內(nèi)走,一邊走一邊道:“你搬不動他的。他住哪個屋?我直接送到位了�!�
蘇允白只猶豫了一下就道:“放一樓就好。”
霍啟年一米八五的個子,又喝醉了,架著這么個人上樓豈是容易的?還是別麻煩了。
蘇允白開了一樓客房的門。
季承架著他往里走,進(jìn)屋時不小心絆了一下。
這么一下,把霍啟年驚醒了。
應(yīng)該說,他一直沒完全不省人事,只是這會兒終于肯搭理人了。
霍啟年晃了晃腦袋,直起身來,眼神落在蘇允白身上,有些迷離。
好半晌,他的眼神終于聚焦了,咕噥了句:“你怎么在這里?”
蘇允白輕聲道:“啟年,你在家里�!�
“家里?家里……”霍啟年又晃了晃腦袋,站定,眼神往四處看了一圈,“不對,這里……我不認(rèn)識�!�
他的眼神從蘇允白身上移開,落到季承身上,“阿承,你不老實。不是讓你……送我的嗎?你怎么給我……送這里來了?”
蘇允白抿了抿唇。
季承似乎也愣了下,但很快面色如常,還笑著說他:“喝過頭了吧你?說了不能混著喝的……
“能自己走嗎?來,往這邊……現(xiàn)在你再看看?”
季承帶著霍啟年來到客廳。
這一回,霍啟年終于認(rèn)了出來,“啊,這里……”
他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拍了拍季承的手,“阿承,走。二樓!”
他倚靠著季承,慢吞吞地往樓上走。
蘇允白跟在他們身后。
二樓的房間極多,上了樓梯后往右一拐,有一間房門是半開的。
那是主臥,也是蘇允白和霍啟年的婚房。
季承在樓梯口稍微停了下,問道:“往哪里?”
霍啟年甚至都沒猶豫,“這�!�
他腳步往左一拐,進(jìn)了他慣常使用的次臥。
一通折騰下來,時間已經(jīng)過了凌晨三點。
季承出了一身汗,連頭發(fā)都有些亂了。
蘇允白很不好意思,執(zhí)意要送他下樓。
季承落后蘇允白一步,跟著她往樓下走。
他的眼神很克制地落在她身上。
她應(yīng)該是睡著了又被吵醒的,否則不該是這么不設(shè)防備的樣子:她穿著寬松的睡衣,外頭披了件外套,一頭半長的頭發(fā)來不及打理,完全披散下來,安靜地垂在她肩頭,襯得她的臉格外小。
燈光下,她瑩白的皮膚透著一種潤澤感,半垂著眼走路的樣子顯得特別溫柔。
季承看著這樣的蘇允白,突然有些后悔今晚上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