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總是比原班級上最矮的學生還要矮大半個頭,是體育課永恒的第一排、合照時永遠凹陷進去的中間人。從小到大,校服的肥大袖口中,她從來都沒能露出過整只手。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研究生畢業(yè)級,但她的年齡卻跟那些大學本科里的嫩瓜蛋子們差不多。
而對于池柚偶爾出現(xiàn)的結(jié)巴和局促,也是舍友們見怪不怪的事。
入學的第一天,池柚的母親便拎著許多高端的巧克力糖果挨個拜訪了各個床位的同學,用昂貴的零食將每一個舍友的桌子鋪滿。
池媽媽很誠懇地說:
池柚從小就有嚴重的自閉癥,在與人交流這件事上始終有一定的障礙。但隨著年齡增長,如今的池柚已經(jīng)好了很多,會打招呼,會說謝謝,會嘗試主動和人說話,希望大家不要覺得她是一個無法溝通的怪小孩。
一開始舍友們接觸起池柚還小心翼翼,帶著好奇的凝視,保持著禮貌與距離。
但沒過多久,舍友們就發(fā)現(xiàn)池柚特別乖,乖得離譜。
她們跟池柚說什么池柚都會紅著臉點頭,勾勾手指就能聽到池柚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如果起壞心思逗弄池柚,池柚著急時口齒不清的結(jié)巴又會顯得她愈發(fā)可愛。
于是面對池柚的時候,舍友們的靈魂深處,似乎總是會有一種有些類似于“母愛”的感情被不由地激發(fā)。
她們很樂意寵著她。
池媽媽送的巧克力糖很甜,池柚這個總是謹慎溫順得讓人心疼的小姑娘,也很值得。
等池柚蹭完鞋上的雨水,程棗棗又像個老媽子一樣,推著池柚去衛(wèi)生間,催她快洗熱水澡。
“要感冒了!”
程棗棗嘟嘟囔囔地念叨。
“哎呀,真不讓人省心……”
林慕橙趴在椅背上,看著池柚走進衛(wèi)生間,才小聲地悄悄問程棗棗:
“小柚子這是又去找那位白教授了?”
程棗棗用一種“不然呢?”的眼神回過去,嘆了口氣。
“她畢竟是那樣一個心智,感情方面這一塊,肯定還是嫩得很呢�!�
林慕橙拿起護手霜,擠了一大坨在手背上。
“噯,還跟小雞找媽媽似的,一天到晚總攆著看起來牛逼高大上的大人跑�!�
程棗棗笑道:“你笑她的‘心智’?用錯詞了吧!論‘智’這個字兒,她專業(yè)課表現(xiàn)可比咱們這些老家伙牛多了�!�
林慕橙:“人家是天才嘛,智商高。你以為誰都能跟她一樣,能攤上家里一窩醫(yī)學專家的基因,小學中學連著跳級,14歲就上大學?”
程棗棗羨慕地說了聲是,想起那些令她們頭禿三尺的課業(yè)每每被池柚輕松解決,不由地嘆道果然人各有命。
不得不承認,普通的人是掙扎著選擇一碗能糊口的大米飯。而有些人,是天生就注定吃那一碗鮑魚龍蝦。
然而一個人也不可能把什么好事都攤上,池柚自然有屬于她自個兒的坎。
自閉癥天才。
縱是在念書時有潑天的優(yōu)勢,出了校園,步入社會,這優(yōu)勢又還能剩得幾分呢?
舍友們都清楚個中苦澀,便不再就這個話題聊下去。
收拾完手上的活,程棗棗疲憊地爬梯上床,蠕進被窩里,打算好好睡個覺。
林慕橙等頭發(fā)都干了,換好一身漂亮衣服,準備出門和男朋友約會。
走時,她隨口問了句:
“咱宿舍另一位學霸大佬,她什么時候回校��?”
程棗棗困頓回答:
“我哪知道,你問小柚子去,大佬不是最喜歡小柚子么……”
林慕橙本就是隨便問,也沒仔細聽程棗棗說了什么,便拎著包哼著歌出門了。
宿舍燈關了。一片濃重中,不知是誰桌上的鐘表在滴答滴答地走。
唯一的背景音,是衛(wèi)生間里隱約的水聲。
半個多小時過去。
池柚洗完澡,一推門,滿眼黑暗。
舍友們有的在床簾后睡下了,有的出了門,有的一直沒回來。觸目可及的空間里,又是只留她一個。
意識到要獨處很長一段時間后,池柚打開桌上臺燈,撿了件寬大短袖換上,用熱水壺泡杯牛奶,窩進椅子里。
她拿起洗澡前摘下來放在桌上的一條很舊的紅色編織手繩,小心翼翼地戴回手腕。
戴好后,池柚又盯著那紅繩端詳了好一會兒。
她發(fā)了很久很久的呆。好半天,才暗暗命令自己不要再看那紅繩,然后隨手拿了本解剖相關的書翻閱起來。
剛用吹風機吹過的頭發(fā)絨絨地翹起,蓬松細軟,隨著池柚輕微扭頭的動作在空氣里緩慢地浮游。
一邊看書,她一邊拿出筆記本,寫下一些字跡端正的記錄。
一頁頁陸續(xù)被或快或慢地翻過。
耳邊萬籟俱寂。
只有手邊紙頁被翻過的細小刷刷聲。
本來正常地看著書,卻在翻到書本某一頁時,池柚的目光忽然凝固住。
時間剎那停止。
目光呆滯,滯了好一陣子。
良久,池柚的手指猶豫著抽搐了數(shù)下,才從書頁邊緣艱難地抬起。
指尖帶著一點微弱的顫抖,輕輕地,去觸碰那夾在書頁中的一把窄薄而鋒利的解剖刀片。
摸到刀片的那一刻,她閉上眼,大腦里閃過一連串畫面。
解剖學術書中的、記錄在書之外的、不可告人的。血腥的,殘忍的。
內(nèi)臟。
筋肉。
骨骼。
拆解它們……
都拆解……
奇異的興奮爬上那張?zhí)煺鎲渭兊哪槙r,池柚的表情又頓住。懸而未解,搖擺迷離。
半晌。
興致忽散,她悻悻然睜眼,扭曲而病態(tài)的表情趨于平緩。她合上手中的書,也合上了筆記本。解剖刀再次掩埋入厚沉紙頁中,上了鎖。
某些家庭基因上的極端,某些不可言說的渴望,對她來說無疑有著致命吸引力。
只是……
在那個譜滿錯誤的深淵里,沒有白老師。
.
“是哪個男老師給你送花了么?”
燙著大波浪卷發(fā)的女人從白鷺洲的文件夾邊緣夾起一片玫瑰花瓣,反復端詳了一陣子。
她大約30歲左右的樣子,膚白唇紅,窈窕美麗,凹凸有致的身體撐緊了打眼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淺灰色名牌小西服。
看似正經(jīng)的裝束中,散溢著誘人的女性荷爾蒙氣息。
白鷺洲走過來,從自家二姐手中拿過那花瓣。
花已經(jīng)還了,這一片花瓣卻沒留意粘在了文件夾的下邊。
“怎么看起來像是染色的……”
二姐搓了搓手指,放在鼻子下聞了一會兒。臉色微變。
“這是……血的味道?這上面到底沾了什么?”
“爺爺昨天打電話來,讓我叫你回老宅�!�
白鷺洲語氣平靜地岔開話題。
“你好久不著家了,抽空回一趟吧�!�
二姐果然不再追問,轉(zhuǎn)身往沙發(fā)上一倒,掩面長嘆。
“唉——那小四合院,外面全是窄胡同,車子開不進去,人走著那路也覺得憋得難受。每次回那兒,奶奶還都要在院子里曬她唱戲的舊衣服,熏著艾草,擺得叫人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白鷺洲淡淡問:“你就那么不喜歡那些東西?”
“封建糟粕,有什么好……”二姐剛想回答,頭一轉(zhuǎn),看到妹妹身上那襲素雅古韻的白色旗袍,嘴巴又識趣地閉上了。
白鷺洲說:“不論如何,你得回去一趟。”
“……好吧�!�
二姐扭頭看向窗外。陰雨連綿,寒風不息。
她不再談論奶奶,又說起些別的,夸贊起白鷺洲這間教師公寓的裝修,說沙發(fā)不錯,瓷磚挺白。
白鷺洲聽著姐姐的絮叨,一言不發(fā),背在腰后的手逐漸握緊。
隨著五指的收攏,血紅色花瓣緩緩嵌入掌心。
她總是如此。
不動聲色地,掩埋起每一片不該被他人發(fā)覺的、屬于池柚的痕跡。
過了一會兒。
二姐忽然停下說道裝修的嘴巴,看了腕表上的時間,說:“要不今天就去看二老?現(xiàn)在過去,剛好可以吃晚飯�!�
白鷺洲依舊淡淡的:“嗯�!�
二姐:“那行,我拿車鑰匙,咱們走�!�
姐妹倆簡單收拾后,從教師公寓出發(fā),去四合院老宅。
下了樓,剛從公寓里出來,就忽然聽到灌木叢后一聲清脆的年輕女音:
“老師!”
是池柚嗎?
白鷺洲恍惚了一下,覺得這聲音好耳熟。
然后她下意識板沉了臉,腰背也直了幾分,像慌忙意識到自己入了電視臺攝像鏡頭的路人甲乙丙。
矮灌木后面的女生輕快地走過來。
不消她走太近,白鷺洲便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拿著幾頁論文紙,似乎是來問一些有關于課業(yè)的問題。
白鷺洲僵起的身體又不著痕跡地松開,目光也變得溫和。
她很客氣地對那位學生表示:
“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有點事要離校,有問題在小組微信群里艾特我吧,我晚一點會回的�!�
女學生撓撓頭:“啊……那真是不巧,老師您先忙�!�
白鷺洲:“嗯�!�
女學生:“抱歉打擾您了。”
白鷺洲:“不會�!�
二姐在一旁,敏銳地捕捉到了白鷺洲面部表情的短暫怪異變化。
她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越細思,唇角笑意鑿得越深。
等那學生走后,白鷺洲轉(zhuǎn)過頭,見二姐笑得很賤的樣子,皺了皺眉:“你笑什么?”
二姐就問:“你剛剛是不是認錯人了?”
白鷺洲:“……什么?”
二姐重復:“你是不是把那個學生,認成了某一個你很討厭的人?”
“……”
白鷺洲沒有回答,垂下眼,只極輕地咕噥了句無聊,繼續(xù)向停車場的位置走了。
二姐卻還不住口,追在白鷺洲后面。
“洲洲,我一直很好奇�!�
她笑瞇瞇地從側(cè)面探出頭,問:
“你說,總是給某一個人好臉,那應該算是一種‘特別’�?墒强偨o某一個人臭臉,是不是也算一種比較特別的‘特別’�。俊�
第003章
誠如二姐所言,池柚在白鷺洲的心中,或許的確算是特別的。
但絕不是喜歡的那種“特別”,更不是那種別別扭扭沾了點子曖昧的“特別”。
嚴格來說……
也不單純是厭惡的那種“特別”。
旁人只看見池柚這幾年常常來云師大找白鷺洲,就以為她們就是在這幾年才有的牽扯,人人都覺得,池柚認識白鷺洲就只是在2、3年前。
真實的情況,白鷺洲不言語,池柚也不敢主動和旁人解釋清楚。
說起來,白鷺洲自己也都要忘了。
第一次遇見池柚是在多少年前了呢?
那年她是18歲嗎?
還是19歲?
池柚那一年又是多大來著?
9歲?10歲?
白鷺洲只記起那時她還在念大學,就讀的本科,便是如今任職的云師大。
她是一早就準備好要做老師的。
本科時期,去往云州第三小學,是她職業(yè)道路必不可少的一次實習旅程。
時至今日,她仍清晰記得,進云州三小的第一天,她尚未來得及去班上看看學生,還在辦公室放置文件夾與筆筒時,池媽媽便牽著年幼的池柚進來了。
白鷺洲就看著那個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孩絞著手指,站在她辦公桌前,生疏地學著叫她“老師”。
L——Lao——
Shi——
池柚叫完后,一旁的池媽媽連忙摸池柚的頭,鼓勵說:小柚子真乖,就這么叫。
然后池媽媽拍拍池柚的肩,讓她先出去找姥姥和姥爺,媽媽還有一些事要和新來的白老師聊。
池柚乖順地走了出去。
白鷺洲取出一次性紙杯,倒了杯熱氣騰騰的水遞給池媽媽,對池媽媽禮貌地說:“我只是來實習半年,有什么需要囑咐的,還是和班主任說比較好�!�
池媽媽笑了笑,說她知道,班主任那邊該說的早就說過了。只因池柚情況特殊,哪怕白鷺洲只在班上待半年,有些事也還是要講明白一些。
然后白鷺洲就知曉了池柚的全部。
知道了池柚從小就有自閉癥,嚴重影響了她的情商與社交能力。
知道了池柚很聰明,聰明到需要跳級上大孩子的課,所以她的年齡比班里其他學生都要小。
也知道了池柚異于常人的癖好。
在這個看似天真到有點憨傻的小孩臥室里,其實擺滿了泡在標本罐子里的內(nèi)臟和刷得閃閃發(fā)光的各種頭骨。她的玩偶堆里除了布娃娃和毛絨動物,還會偷藏一片膠帶纏著的解剖刀。
顯而易見,池柚是一個特別的小孩。
白鷺洲在了解所有事之后,并沒有因為這些對池柚產(chǎn)生什么偏見。
她知道世界上有些孩子是這樣的,這不是他們的“錯”,這是他們基因里與生俱來的“特別”。他們的內(nèi)心也有難以化開的郁結(jié),也在自我的偏執(zhí)和與正常社會的和解中搖擺。
所以她從來都沒有厭惡過池柚。
哪怕是被追逐的最近這幾年,白鷺洲也從不曾對池柚產(chǎn)生過什么討厭的情緒。
說起被池柚追逐的這幾年……
……
白鷺洲又不禁回憶起這些年間的一些往事。
原本離開那個實習的小學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池柚了。之后的許多年,她考研,讀博,留校,繼續(xù)做老師,一切都平平靜靜地按部就班度過。
人生在她計劃好的軌道上,不曾脫離過一寸。
直到某一天,白鷺洲在自己辦公室的桌子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塊系著蝴蝶結(jié)的骨頭。
白鷺洲沒有在哪個動物身上見過那種骨頭�?平填l道她是會看的,嚙齒動物或是卵生動物的大致特征她也多少有一點概念。這東西來歷不明,實在透著幾分詭異,她便拍了照片,在網(wǎng)上問了懂的人。
五分鐘后,得到反饋說:
那竟是一塊屬于人類的踝部距骨。
!
白鷺洲馬上報警。
警察非常吃驚,如臨大敵,立刻派出數(shù)量警車,浩浩蕩蕩開進校園。
一時間學校的論壇聲音變得惶恐慌亂,學生們一個個驚心膽顫,三兩聚堆圍觀,面色慘白,議論不休。
警察通過監(jiān)控和調(diào)查,十分迅速地鎖定了目標嫌疑人,并實施抓捕。
兩個小時后,白鷺洲作為報案人站在警察局門口,看見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警車開回來,不由地眉頭緊鎖。
在她身邊的幾個民警也伸了伸脖子,緊張地等待這位極有可能是變態(tài)殺人魔的兇惡罪犯。
可車停下,后座窗口里,竟是一張茫然青澀的女孩的臉。
女孩看起來嬌嬌小小,乖乖地坐在車子上,手上還戴了銀晃晃的手銬。手銬粗實沉重,搖晃在那一雙瘦弱腕子上,都快掛不住了似的。
她雙手伏順地放在膝蓋頭,無措地攥著褲角,隨著警車的停泊,單薄身板顫抖了一下。
隨后眼眸輕抬,目光濕漉漉地望出來。
與白鷺洲的眼神接觸的一剎,這位“兇惡罪犯”緊張地眨了好幾下眼。
之后警察很快查明白了,這其實是一次烏龍事件。
那塊踝部距骨不是從真的尸體上挖下來的,只是那個女學生自己用陶瓷膏做的小模型,做得太好,以假亂真了。
而她之所以能做出人體骨骼模型,是因為她是個醫(yī)學生。
作為醫(yī)學者,接觸過人體骨骼并不奇怪,做個模型更不牽扯犯罪。充其量也就是送*
禮物沒說明白而已。所以很快,這件事就以口頭的批評教育收了尾。
在調(diào)查審問的時候,白鷺洲越看越覺得那姑娘有點眼熟,默默回憶良久,才驀地從記憶深處挖出這個女孩的名字——
池柚。
……
是她。
是那個特別的小孩。
——這就是白鷺洲與池柚多年后的重逢的第一面。
跌宕起伏的幾個小時,簡直仿佛一幕荒誕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劇場。
從警察局出來后,池柚跟上白鷺洲,在白鷺洲肩后兩步的距離。
她躊躇著輕聲問:
“老師,您不喜歡這個禮物么?我……解剖了好多尸體才做出來,做了好久好久呢。”
白鷺洲:“池柚,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大學里帶什么課嗎?”
池柚:“不、不知道。”
白鷺洲:“美食鑒賞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