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忽地,江婉柔感覺有點悲傷。
裴璋貪婪地看著她,似要從中找到夢中的痕跡。他端詳她的相貌,她的眉眼,她的粉唇,她的臉頰,她的發(fā)絲。
悲傷、無措,痛苦……太多復雜的情緒,從心里蔓延,逐漸席卷全身。
他清楚地知道,
她是她。
她又不是她。
第48章
第
48
章
一場大戲
在夢中,
她不是這般模樣。
她更削瘦一些,喜歡穿淡雅的青色衣裙,干凈清爽。
她不愛上胭脂水粉,
她天生麗質,本就不需要這些庸俗點綴。
她的秀發(fā)烏黑亮麗,常常用一個玉簪或者素簪挽起,他為此學了很多種樣式,為她挽發(fā)。
她的十指白皙纖長,指甲圓潤飽滿,
透著淡淡的粉色,
如早春的櫻花,鮮嫩脫俗。
她的眼睛大大的,烏黑有光澤,
比天上閃爍的星辰還要耀眼。
……
明明一樣的臉龐,卻像兩個渾然不同的人。
她比夢中的“她”身段更加豐腴,肌膚雪白,
身上穿著流光溢彩的霞緞,鴉鬢簪著搖曳的鎏金步搖,金釵閃耀,
珠翠點點。
她面若桃花,
臉上敷了粉,黛眉紅唇,身上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
很甜,甜得有些膩。
她的手指如羊脂玉般細膩柔韌,小指上帶著璀璨的鎏金護甲,紅藍寶石錯落地鑲嵌在甲片上,
折出刺眼的光芒。
她低眉順眼地站在他身前,叫他“裴大人”,客氣又疏離。
裴璋閉了閉眼,后退一步,道:“兩個銅板而已,毋須勞煩。”
“裴大人不要客氣。”
江婉柔方才喝了酒,雙頰紅撲撲,比胭脂都要醉人,“能讓你來找尋的,想必不是凡品。您賞臉赴我一對兒女的滿月宴,怎能讓您丟了東西?”
“來人——”
“不必!”
裴璋驟然提高音調,連續(xù)后退幾步。
“興許是我記錯了,我……對不住,我酒量欠佳,失態(tài)�!�
不一樣,她和他一共孕育兩子,現(xiàn)在她除了長子,卻生下一對龍鳳胎。
難道兩人是前世的夫妻,今生,緣盡了嗎?
裴璋面上露出痛色,很快被他掩蓋下去。
他輕聲道:“夫人,我與貴公子乃忘年之交�!�
江婉柔點頭,唇角蕩漾著感激的笑意,“我知曉,還未正式拜謝過您�;瘩催@孩子倔,有您開導,性子開朗許多�!�
裴璋眉眼低垂,不再看江婉柔。
“我與貴公子有緣,倘若以后他……或者夫人,遇上難事,可以來找我。”
“裴某定傾力相助,絕無二話�!�
江婉柔心中更加詫異,覺得這裴大人實在古道熱腸。抬手不打笑臉人,她欠了下身,道:“妾身先代犬子謝過裴大人�!�
裴璋道:“我看見東邊有個小廝,我叫他引路�!�
說罷,他驀然抬頭看向江婉柔,江婉柔心中一驚,那眼神幽暗復雜,有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緒。
裴璋道:“夫人,珍重。”
江婉柔回過神時,只能看見裴璋的背影,男子白衣翩翩,身姿頎長,卻有種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秋風拂過,吹落地上幾簇菊花的花瓣。
她叫來兩個小丫鬟,讓人在院里找兩枚銅板。
……
一場微不足道的插曲,江婉柔言笑晏晏地回到宴席,和諸夫人說笑一會兒,奶娘在江婉柔耳邊低聲說小主子睡飽了,她才讓人把孩子抱過來。
盡管剛剛滿月,兩個孩子已經出落地玉雪可愛,江婉柔卸下護甲,把哥哥抱在懷里哄了會兒,接著去抱妹妹。
興許嗅到母親身上的馨香,哥哥妹妹都很乖巧,瞇縫著眼睛,不哭不鬧。江婉柔和奶娘一人抱著一個,在眾人面前露了個臉,收獲一眾贊譽。
不管真心還是假意,江婉柔聽在耳里的全是溢美之詞,她笑著一一答應,替她的孩子接下這份福氣。現(xiàn)下已經過了處暑,天氣轉涼,盡管用厚厚的襁褓包著,里襯柔軟親膚的絲緞,江婉柔生怕凍著小家伙,轉了一圈就讓奶娘把他們抱走。
人多眼雜,她也不放心讓兩個孩子暴露于人前。
太陽悄然西移,宴席已過半。身姿曼妙的歌姬穿著絢麗的衣裙翩翩起舞。趁諸位欣賞歌舞之際,江婉柔抽空夾了幾筷子,吃了塊油酥餅和一碗乳酪,間隙抬頭說幾句話,不讓場面冷下來。
江婉柔的臉上顯出疲色,好在時辰差不多了,接下來只需把客人送走,今日便圓滿了。忽然,金桃匆匆而來,在江婉柔耳邊低聲道:
“夫人,裴夫人來了。”
江婉瑩?
江婉柔微蹙黛眉,她原以為她不會來。她方才在小花園見過裴璋,說明裴璋準時赴宴,她卻在這個時候來,夫妻倆竟不同路嗎?
人到了,她總不能把客人趕出去。
她讓人把江婉瑩安排在她特意選的位置上。她來得突兀,江婉柔以為她要鬧,特意派人盯著她,誰知江婉瑩進來不言不語,也沒有動宴席上的菜色。
悶聲喝了好幾杯酒,目光死死盯著上首的江婉柔。
她的視線如蒼蠅一樣黏在身上,讓江婉柔如鯁在喉。好在她見過的場面多了,不會為這點小事失態(tài)。江婉柔熟視無睹,神色如常地送走諸位夫人,待空蕩蕩的花廳只剩下兩人時,她驟然垂下上揚的唇角。
她道:“裴夫人一直看著我,有何指教?”
江婉瑩臉色青白,即使敷了厚厚的粉,也難掩神態(tài)中的憔悴。她沒有起身,歪著頭看上首的女子,目光憤恨,還夾雜著一絲幽怨,與嫉妒。
江婉柔要氣笑了,她那般害她,她沒找她報仇,她有何顏面恨她?
過了一會兒,江婉瑩幽幽開口,“你很得意吧?”
“國公府的當家夫人,敕封一品誥命,夫君疼愛,兒女雙全……哈哈哈,六妹妹啊六妹妹,你瞞得我好苦啊!”
“你也重生了,對不對?”
江婉柔看著形若癲狂的江婉瑩,心道她在宴席上備的是果酒,江婉瑩酒量這么差嗎?
她不耐和一個醉鬼說話,淡淡道:“金桃,送客�!�
“你心虛了?”
江婉瑩癡癡地笑,她這段日子瘦了,雙頰凹陷,顴骨凸出,為了遮掩疲態(tài),她在臉上敷了厚厚的粉,涂著紅唇,乍一看十分猙獰。
她狠狠道:“我真傻,早該想到的!鸚兒死了,你卻越活越滋潤。你知道我跪壞了多少蒲團么?我念了一卷又一卷經書、受了那么多苦,才換來轉世重生的機會,你憑什么?”
“蒼天不公,蒼天不公��!”
女人凄厲的聲音在大廳回蕩,江婉柔眉頭緊蹙,想了一會兒,道:“你……是不是過得很不如意?”
方才諸人閑話,可見江婉瑩如今的日子并不好過。先前聽翠珠胡咧咧,說市井有瘋婦,因自己生活貧苦艱辛,日日當街唾罵,怨恨其父其母,怨恨丈夫子女,怨恨老天不長眼。
誰知舉頭三尺有神明,她罵得多了,有一日大雨滂沱,竟從天降下一道天雷,將那婦人劈死了。
江婉柔原先當翠珠哄著她玩兒,如今一看,也未嘗作假。
她面色復雜,勸道:“裴夫人,我勸你敬畏上蒼,有些話不能亂說。”
“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你不用給我裝傻!”
江婉瑩踉蹌著站起來,一步步朝江婉柔走來。
“首輔夫人當膩了是吧,如今想做皇后娘娘?六妹妹,看不出來,你野心不小�!�
“你能籠絡住那位,是你的本事,我認!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井水不犯河
cy
水,你當皇后,我也不嫉妒�!�
“可你明明都過得這么好了,為什么還要搶走我的裴郎!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裴郎!你就這么見不得我好?”
江婉瑩目光充滿怨毒,這段日子以來,婆母的逼迫,丈夫的冷落,姓阮的賤人的嘲笑,旁人的指指點點,似乎在此時找到了出口。
裴璋從江南歸京,她滿心歡喜地去迎接,讓人做了一桌他愛吃的菜,他回來第一句話,卻先質問她:
“你一個侯府小姐,去恒泰做什么?”
她與裴璋相遇在京城最大的恒泰當鋪。
前世裴閣老有兩大事跡廣為流傳,一是“寵妻”二是“重情”。
“寵妻”自不必說,好大一籮筐,“重情”是指他念舊情。當年裴閣老在寒微之時進京趕考,生活窘迫,無奈當了傳家玉佩,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租下個小院,供他和寡母暫居。
后來他一朝高中,率先去贖傳家玉佩,掌柜完璧歸趙,說那日觀公子儀表堂堂,想必一時困苦,這塊玉佩根本沒有掛牌售賣,等公子來贖。
裴璋就此和掌柜引為知己。后來恒泰的掌柜得罪權貴,鋪子在京中開不下去,裴璋冒著得罪權貴的風險出面周旋,那權貴聽說了兩人的事跡,大為感動,三人相和,成就一樁美談。
前世裴璋的故事聽的太多,江婉瑩牢牢記住了恒泰這個名字。回來先把礙事的六妹妹解決,然后用前世的先機討好嫡母秦氏,她終于在府中活的像個小姐,日日溜出去,守在恒泰鋪前,等來了走投無路的裴璋。
他需要銀子,恰好,秦氏近來待她不錯,她攢了些體己錢。
……
江婉瑩從未見過裴璋那樣陰沉的臉色,只能支支吾吾,隨口編出個瓷盞。說嫡母不慈,她偷拿府中的瓷盞變賣。他又追問瓷盞的顏色、款式,事無巨細。假的真不了,裴璋目光如炬,瓷盞事后,又追問她為何知道南下有危險。
裴璋睿智聰穎,心細如發(fā),憑一己之力察覺出水匪和恭王案的牽扯,其能力得到皇帝和陸奉兩個人的賞識,一個后宅婦人哪里頂?shù)米�?她被問得越發(fā)心虛,最后連自己說了什么都不記得了。
裴璋的額頭青筋暴起,渾身陰冷。江婉瑩不敢靠近,亦不敢抬頭看他的臉色。過了許久,裴璋啞聲道:“我會查清楚�!�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半個月,她沒有再見過他一次。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恐慌,頭頂仿佛有個閘刀,不知何時落下。婆母越發(fā)逼迫,阮箏與她明爭暗斗,終于,在得知江婉柔給她的并非生子藥,而是避子藥時,憤怒、嫉恨、恐慌、不甘……紛至沓來。
原來如此!為什么和前世不一樣,裴郎為什么忽然對她冷淡,一定是她!
她今世享受榮華富貴還不夠,又舍不得前世夫君的溫柔。她嫉妒自己,嫉妒自己是裴璋名正言順的妻子,她不讓自己有孩子,一定是這樣!
江婉瑩懷著一腔憤恨,什么話都往外倒。江婉柔驚得檀口大張,美目睜圓,慌忙看向四周,確定只有她們二人。
她這五姐姐果真得了失心瘋,每一句話都要人命�。�
大逆不道的“皇后娘娘”就不說了,輕則滿門流放,重則抄家滅族。還有她……她和裴璋,她惦念裴璋?簡直無稽之談!她自嫁進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恪守婦道,甚至給陸奉治腿的洛小先生,她從不單獨召見他,就怕瓜田李下,傳出什么流言。
陸奉眼里揉不得沙子,當時嬤嬤給她按肚子,他誤會了,一刀把厚重的紫檀木屏風劈個粉碎。他倒沒有向她陪罪,第二日,一模一樣的屏風出現(xiàn)在相同的位置。
陸奉現(xiàn)在脾氣溫和,她可不會忘記她剛嫁進來的境況。她清清白白一個人,江婉瑩上下嘴皮子一碰,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真是個瘟神。
江婉柔暗自唾罵,卻不敢刺激她,怕江婉瑩再說出驚世駭俗之語。她盡力維持面上的表情,佯裝淡定道:“裴夫人今日來就說這個?”
“六妹妹,你這輩子又贏了,是不是很得意?”
江婉瑩走到江婉柔跟前,面上不見方才的癲狂,一雙陰毒眼睛冷冷看著她。
“我的好妹妹,姐姐今天來是恭喜你,恭喜你一對兒女滿月啊�!�
“三個孩子,以后誰也撼動不了你的地位。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你好像天生有勾引男人的本事,跟你那個婊子娘一樣!”
提起麗姨娘,江婉柔的表情驟冷,同樣站起來,眸光凌厲,“江婉瑩,有些話,不能亂說�!�
“犯癔癥就去治!我上次跟你說過,再犯到我手里,我不會手下留情。”
江婉瑩忽然“撲哧”一笑,道:“好好好,六妹妹大人有大量,饒了姐姐一回吧。”
“只要你把裴郎還給我,姐姐給你跪下都行�!�
江婉柔被她纏煩了,怒道:“我說過了,我和……清清白白,你胡說什么!”
“怎么可能?裴郎天人之姿,溫柔體貼,你別告訴我,你喜歡上陸指揮使吧?”
江婉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納罕道:“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你也別跟我藏著掖著。你嫁給陸指揮使,多年委曲求全,難道不是圖他的身份地位嗎?”
“你莫要告訴我,你對他動了真情?哈哈哈,六妹妹,在姐姐這里不用裝,裝了這么多年,你不累嗎?”
江婉柔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江婉瑩語氣篤定,言之鑿鑿她對陸奉沒有一點兒真心,全是哄騙他的虛情假意。
江婉瑩說對了一半,她剛開始確實是虛與委蛇,但夫妻多年,就是假的也演成真的了。而且他們夫妻倆關起門過日子,江婉瑩在執(zhí)著什么?
她沒有把自己曲折的心事廣而告知的癖好,更別提對面是一個古怪的瘋子。
她道:“我聽不懂你說的話,至于你方才所言……笑話,我與夫君夫妻五載,孕育三個孩子,怎會是假的?”
她看著江婉瑩的眼睛,神情真摯,“我與夫君真得不能再真。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與夫君正是如此��!”
她自己有男人,絕沒有惦記別人的男人。
她本意是想安撫她,讓她不要繼續(xù)發(fā)瘋,誰知江婉瑩怔怔許久,尖銳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騙我!”
兩人挨得很近,江婉瑩驟然伸出手,還沒碰到江婉柔的臉,電光火石間,空蕩的花廳響起女人的慘叫,伴隨著杯盞破碎的聲音。
江婉柔定睛一看,陸奉不知何時出現(xiàn),高大的身軀逆著光,手里把玩著一個瓷杯。
她忙走到他跟前,一臉驚魂未定,“夫君,你怎么來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陸奉抬掌,給江婉柔別過耳邊的碎發(fā),語氣不辨喜怒,“我也不知�!�
他的目光轉向伏趴在地上的江婉瑩,慢吞吞道:“這位……裴夫人,差人來,請我看一場大戲�!�
江婉柔大驚,終于明白江婉瑩的奇怪之處。兩人上回已經撕破臉,她卻在自家兒女的滿月酒上找自己“談心”?怪哉。
她剛才被她的瘋態(tài)弄慌了神,現(xiàn)在細想,江婉瑩口齒清晰,言語流利,哪兒是真喝醉或者失心瘋的人能做到的?要不是自己謹慎,還真可能被她帶溝里。
幸好,她戒心重,方才并未失言。
第49章
第
49
章
她受委屈了
江婉柔忐忑地看陸奉,
道:“妾這五姐姐瘋瘋癲癲的,忽然跑過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妾心實在惶恐。”
“一個瘋婦,
值當你嚇成這樣?”
陸奉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道:“孩子們在鬧,你去后院哄哄他們,這里交給我�!�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帶著令人信服的魔力。江婉柔心中稍安,她正欲抬腳離開,
cy
又看了一眼伏趴在地上的江婉瑩,
說道:“夫君,我不能吃這個啞巴虧,得先為自己辯白兩句。我自從嫁到陸府,
孝順公婆、友愛妯娌,恪守婦道。從未做出過半點兒出格之事!不知道五姐姐得了失心瘋還是受奸人蠱惑,竟這般污蔑我,
旁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只求夫君,千萬信我。”
她怕待會兒江婉瑩再說出喪心病狂的話,
干脆走在她前頭,
她行得正、坐得端,陸奉也不是偏聽偏信之人,沒有人證、沒有物證,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污她清白?做夢!
果然,陸奉的臉色和緩,薄唇微微勾起,看不出怒意。
他道:“別說傻話了,
來人,送夫人回房�!�
江婉瑩派人給陸奉送了個紙團,上書:令夫人早已心有所屬,與外男牽扯不清。與君為妻五載,盡是貪圖榮華富貴,無一絲真情。請陸指揮使前往花廳,邀君看一場大戲。
一個很拙劣的局,按陸奉的脾性,應該立刻把人拿下,禁龍司十八道大刑輪番上,一切陰謀詭計都無所遁形。
這回,殺伐果斷的陸指揮使罕見地遲疑了。
原因有很多,比如這是他的內宅家事,牽扯太多,恐有損妻子的名聲;再比如將計就計,看究竟是那方小鬼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亂……除卻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陸奉的心底深處,他自己猶豫了。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按照紙團上所寫,孤身來到花廳。
接著便看到一場所謂的“大戲”,這瘋婦說什么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他在邊疆整整三年,戰(zhàn)場上尸山血海,白骨累累,誰的刀快誰就是王,沒有人信什么神神鬼鬼,因果報應。
在陸奉看來,鬼神魔佛只是安撫民心,便于統(tǒng)治的工具罷了。
他不信所謂的“前世”,江婉瑩口中的“前世夫妻”更是無稽之談,直到他聽江婉瑩道,妻子嫁進陸府,受了許多委屈。
陸奉無可反駁。
最開始的時候,他的確不喜這個素未謀面的妻子,他娶她,只是因為他碰了她,那雙小獸般的眼睛落在了他心上�;实郯侔銊褡�,說如此女子不堪為妻,他還是八抬大轎娶了她。
娶個妻子,對他沒什么特別,陸府占地廣袤,勻一個院子給她住,不是大事。
什么時候對她上心的,他也記不清了�;蛟S在她為他誕下嫡長子時,或許在她為他縫制溫暖的護膝時,或許在他深夜歸來,看到那一盞為他而亮的燭火時;亦或更早,在新婚之夜,她嚇得瑟瑟發(fā)抖,仍舊用顫抖的手解他的盤扣時。
饒是陸奉這樣嚴苛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很好。
他也承認,起初,他對她并不好,讓她受了許多委屈。
那一瞬間,陸奉心中竟生出了一絲無措,他在暗中死死盯著江婉柔,想知道她會怎么回答。
她心中可有怨懟?
她說:我與夫君的感情真得不能再真。
她說: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似有什么東西在耳旁炸開,陸奉聽見了心臟在胸腔里砰然跳動的聲音,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陸國公把他叫到祠堂里,告訴他身世。
在那個瘋女人即將碰到她時,陸奉再也忍耐不住,從暗處現(xiàn)身。他沒有跟她說幾句話,現(xiàn)在不是兒女情長之時,待回到寢房,他們有很多時間。
……
目送走一步三回頭的江婉柔,陸奉臉上的柔情徹底消失。剛才在江婉柔跟前叫囂的江婉瑩好似忽然啞巴了,趴在地上,捂著受傷的手腕,訥訥不敢言。
陸奉慢條斯理地走過去,他走一步,江婉瑩退一步,眼中充滿恐懼和敬畏。
“裴璋的妻子?”
黑鍛官靴停在江婉瑩身前。陸奉手下審訊犯人無數(shù),不乏裝瘋賣傻、以求逃脫之輩。她眼中有恐懼,真瘋的人,沒有這種情緒。
方才聽了江婉柔的“真情流露”,陸奉心情不錯,沒有用那雙碾碎無數(shù)人顱骨的靴子,直接踩到差點傷了妻子的手腕上。
他先前聽妻子說過,這個庶姐和她關系不睦,婦人間的爭鋒嫉妒,他不在意,也不想問。
他隨意抽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審視道:“照你說,你是重來一世之人。在你的那一世,我當了皇帝?”
他的身世至今秘而不宣,莫非裴璋通過某種途徑猜到了,讓他的妻子前來試探?
合作,威脅,亦或投誠?
陸奉心中閃過無數(shù)陰謀詭計,唯一沒有往“前世今生”這方面想。
江婉瑩低著頭,發(fā)髻凌亂,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