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宋野枝:“爺爺,非典這么嚴(yán)重,昨天打電話您怎么不告訴我�!�
“我怕你擔(dān)不必要的心嘛,我們都好好的。”
“您和陶叔有沒有注意些?”
“你放心。我們除了買菜都不出門的。你吃早餐了沒有?”
“爺爺——”
“嗯?”
“您有沒有他的消息。我聯(lián)系不上他了�!敝讣饩o捏著手機外殼,泛白。
易青巍這人,算是個忌諱。他們爺孫倆,默契達成共識,這么久以來,從未敞亮談起過。
但宋野枝一出口,宋英軍就明了,偏偏要裝傻多問一句:“誰?”
他不答了,低聲說:“爺爺,讓我見他一面吧。”
宋英軍反應(yīng)很快,意識到什么,嚴(yán)聲問:“你現(xiàn)在在哪?”
“云石胡同,14戶,門外�!�
宋英軍馬上推開窗,往外看:“小野——”
宋野枝握著手機往左跨一步,站到大門中間,沒有抬頭。
“爺爺,就一眼。讓我看他一眼,看他是好是壞�!�
黃昏彌留,春風(fēng)凜冽,揉亂他一頭短發(fā)。
心愛的東西丟了,他不會向家長討要,只希冀家長放手,讓他去找。
光線昏暗,不明朗。
宋英軍從房里看他的模樣,灰色連帽衫,發(fā)白的牛仔褲,兩手空空。像十七八歲時,放了學(xué),剛回家的少年。
他有些害怕。
宋野枝的這幾年,比他以前的任何階段都上進努力。本科結(jié)束后拿到免研直博的名額,主動結(jié)交新友,不再抵觸擴寬朋友圈,嘗試和人建立親密關(guān)系。忙忙碌碌,兢兢業(yè)業(yè),煥然一新,日日如常。
宋英軍還以為,宋野枝變好了。這個一直讓他引以為傲的孫子一夜之間愈合傷口,成熟懂事,在處理舍離之時游刃有余。
可現(xiàn)在……若是非典不來,宋英軍想象不出,宋野枝還要偽裝和吞忍多久。
少年人的情意熾烈屬實很常見,但綿長至此,淳濃至此,似乎已然延到生命每一絲紋路里去,要割離就是要剝骨奪皮的模樣,他沒遇過,且難以置信。
宋英軍作為最親近的旁觀者,恐懼極了。
春去秋來已經(jīng)輪過六遍了,不牢靠的東西早該被碾散,泯然世間了。卻有堅韌的,不可摧的,在激蕩而無聊的歲月長河中,安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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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湯山,臨時搭建的非典定點醫(yī)院,隔離病區(qū)內(nèi)。
每一個醫(yī)生和護士都被裝進了密不透風(fēng)的面罩和厚重的隔離服里,全體統(tǒng)一,失去個體的獨立性。在這里,他們成為輪軸轉(zhuǎn)的,不可或缺的救命機器。
“38床,甲強龍由原先的500毫升降到250毫升。”
富有磁性的男聲透過面罩傳出來,更顯低緩沉穩(wěn),極易安撫人心。
“好的,易醫(yī)生�!�
面罩的橡膠味濃烈,時刻沖襲鼻間。易青巍能明顯感覺到全身在出汗,不知是虛是熱。
“情緒怎么樣。”他問道。
“很不穩(wěn)定,有自殺傾向�!�
“告訴他,見到曙光了。我們都在陪他戰(zhàn)斗,堅持下去就能活�!�
一批尸體送去火化點,又有新的病人推進來。
易青巍準(zhǔn)備上前去接,被護士攔了下來。
“易醫(yī)生,你該去休息,不能再繼續(xù)工作了。連續(xù)熬了兩個大夜,鐵打的身子也會倒�!�
一邊聽護士勸,易青巍一邊跨著大步跟著推車走,應(yīng)道:“嗯,診完最后一批。”
護士是接了指令來的,勢必要把人勸回:“人手確實緊張,但要是倒了一個,就相當(dāng)于沒了十……”
即將左轉(zhuǎn),就要消失在直直的長廊上,慣性過大,推車磕到墻角。一瞬,易青巍心臟刺痛,他頓住腳。
似有所感,愈發(fā)強烈。
易青巍轉(zhuǎn)身,回頭,看向隔離區(qū)外的玻璃門。
那個人站在那兒,恍如靜止,不知觀察了自己多久。
他的臉還是巴掌大小,一個口罩就差不多遮全了。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目光死死鎖著易青巍,在他身上永久生了根。
易青巍定住了,思維,身體,時間,一切停滯。又覺得水在流動,花在綻放,樹在長高,萬物振臂歡呼。
太遠了。
太長了。
遙遙而立,像他夜夜癡想的夢境一樣。
宋野枝等了很久,沒想到,最后可以等到他的轉(zhuǎn)身。他笑了,緩緩地咧開嘴。戴著口罩,不見全貌,只眼眉彎彎,笑意盈盈。
不。
比夢還要好。
易青巍走過去。
一步。
兩步。
跑起來,奔向他。
三層隔離衣,雙層面罩,全副武裝的易青巍把手抵到透明玻璃上。另一邊,隔著這道十厘米厚的隔離門,宋野枝輕輕地,緩緩地,彎頸,將額頭貼上去。
一頭溫馴,乖順的小獸,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落回舊港灣。
霎時冰涼,霎時滾燙。
誰在撫慰誰,誰在為誰舔舐傷口。
更近了,眼神纏在一起,裹著膠著,寸步不讓,擰出一灘水。
“我去北大醫(yī)院,醫(yī)院像一棟衰敗廢棄的爛尾樓,里面的人告訴我沒有易青巍這個人。我跑去你家,找易爺爺和小姑�!�
“以前你教過我,有需要就找你,找不到你就上你家。小姑不在家,易爺爺說你早就調(diào)去301了。我接著趕去301,他們說,易醫(yī)生確實在我們醫(yī)院工作,但他前幾天已經(jīng)自愿申請,通過選拔,去了小湯山。”
“我問他們,小湯山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能回來。他們回答,集中非典病人的地方,可能疫情得到控制之后回來,可能永遠回不來。進去的醫(yī)生護士,都得提前交代好后事,免得悄聲犧牲了,只言片語都留不下�!�
“小叔,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我跟爺爺保證,只看一眼�?墒强赐昴�,又想你看看我。這么久,一點記性也不長,還是貪。但你別怪我,好不好,不是我的錯�!�
宋野枝在說,易青巍也在說。
“宋野枝……2000年,我想,宋野枝今年就該回來了。2001年,我從年頭盼到年尾,每天下班繞路去云石胡同看一遍。宋叔叫我別期待了,說你指定已經(jīng)死了心。我不信�!�
“可我又憑什么信呢,你一個字,一個聲,一個影兒我都看不見�!�
“2002年,睡眠開始出了問題。心理醫(yī)生叫我嘗試找源頭,我都不好意思說。但我也是個麻煩精,抵觸藥類,抵觸酒,寧愿睜眼一宿到天明。做醫(yī)生好累,沒人送飯,胃也壞掉了。挨了你易槿小姑和易焰叔叔好多罵,還和你樂皆哥哥打了一架�!�
“2003年了,我還在等。一邊原諒你,不管多晚多遲,我易青巍等得起。一邊恨你,若心里真的沒了我,我的等又起什么用。”
“以這樣一個毫無指望,得過且過的姿態(tài),我好像是放棄了自己,但堅持著你�!�
“宋野枝,我以為你真的不會來了。你怎么才來�!�
喋喋不休,不知疲倦,對視著,顫抖著,淪為一對瘋子。
口罩和面罩那么多層,除了自己,誰能聽得清?也正因聽不清,他們掏空心肺全訴出來了,訴給自己,訴給天地。對方不知道,無所謂重不重要。
宋野枝,怎么辦啊,第一面,我又害你流淚。
看他近在咫尺,濕重的睫毛刷刷擦過玻璃,直接撓到他掌上,他筋骨里,他神經(jīng)深層。
他真的,好想抱抱他啊。
好想聽他叫小叔時的聲音。
好想和他一起吃飯。
好想看他兩顆小尖牙。
好想摸他軟蓬蓬的黑發(fā)。
易青巍細細描摹他的眉眼,笑了。
在這個恐慌,混亂,人人自危的春天,千萬里,他為他來了。
宋野枝,1996年的那片雪花,依舊被困在你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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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96年,門外相對而立,宋野枝第一次抬眼看易青巍,有雪花落進他的眼睛。
第56章
生病
后來,是易青巍先離開的。
像以前每一次打電話,說完再見,宋野枝總要讓易青巍先按掛斷鍵。
易青巍向宋野枝先是搖頭,后是揮手,宋野枝領(lǐng)會得到他的意思,卻沒有動作。
連帶易青巍也沒有了動作。
不過,只是幾秒而已。易青巍靜默著多看了幾眼他,立即轉(zhuǎn)身走了。決絕得很,毫無拖泥帶水的作派。
走廊很長,他走得很快,沒有回頭。
見易青巍一面,又可以續(xù)自己幾年的命。也像戴上了鐵鏈腳鐐,引自己一步三回頭。既格外滿足,又悵然若失。
宋野枝覺得自己很沒有出息。
此時不過晚上十點,街道上的行人和車很少,只亮著幾盞孤零零的燈。北京的這個春天很荒涼,夜晚和倫敦沒什么兩樣。
宋野枝是很聽話的。
去了英國之后,除非必要,他當(dāng)真從沒在晚上出過門。吉姆之前嘲他膽小,要拿自己給他做榜樣,晚上大搖大擺去空蕩蕩的街頭晃,結(jié)果屁滾尿流跑回來,哆哆嗦嗦地說目睹了一場持槍搶劫。
兜里手機振動,把他的思緒拉回來。
趙歡與興奮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你不是回來了嗎?現(xiàn)在在哪?”
她聽起來很冷,牙齒直打顫,宋野枝反問:“你在哪?”
“胡同口。”
宋野枝失笑:“我沒在家,你快先進去坐著�!�
“爺爺知道你回來嗎?我就是怕露餡,先打電話通個氣兒�!�
“真變聰明了�!彼我爸φf,“爺爺知道,進去吧�!�
“所以你在哪?”
宋野枝從醫(yī)院走出來一段路,好歹攔到了車,他說:“準(zhǔn)備去小叔家。”
“小野,小叔在小湯山�!�
“嗯……我剛從小湯山出來�!�
趙歡與沉默一會,嘀咕道:“你丫還真是為他回來的。”她接著問,“那你還去小叔家干嘛?”
“之前去家里找小叔,易爺爺看起來精神不太好,我不放心,過去看看�!�
“那我來找你�!�
“你在家等我�!�
“我不�!�
宋野枝笑了:“行,來�!�
宋野枝先到,站在門口的石柱邊等了幾分鐘。
細跟高跟鞋敲在石磚上,清脆動聽。白色亞麻襯衣,黑色高腰紗紡闊腿褲,現(xiàn)出盈盈一握的細腰,趙歡與從轉(zhuǎn)角處走出來,黑發(fā)紅唇,身姿窈窕,步態(tài)婀娜。
一見人來了,用眼神迎接,兩個人都笑著,唯獨趙歡與眼里有一層水霧,微光流轉(zhuǎn),漂亮極了。
她雙肩一塌,倒去宋野枝的肩膀,眼眶越來越熱。
“又再見了呀,宋野枝。為什么你看起來還是一副學(xué)生樣兒,一路上過來肯定有被叫成同學(xué)是不是?”
自見到彼此以后,他們的嘴角就沒下去過。
宋野枝佯裝思考,道:“我想了想,我本來就還是學(xué)生。”
“嘁。”
“為什么打扮這么美來找我?”他接過她手里的皮質(zhì)手包,替她拿著。
趙歡與:“什么這么美!日常工作裝!剛從小姑公司里打工回來,累死了�!�
趙歡與大學(xué)畢業(yè)后定居廣東,去年年尾非典的苗頭剛在廣東部分地區(qū)冒出來,沈樂皆就連夜趕去廣州,把她揪回北京安生待著。沒閑幾天,被易槿盯上,抓去當(dāng)苦力。
李姨聽到了交談聲,疑惑地打開門,看清面目,大驚大喜:“小野!歡與!”
趕緊敞開了門,側(cè)身招他們進來:“快進來快進來,哎喲,李姨多少年沒見你們了呀�!�
兩個人言笑晏晏,一起鞠躬打招呼。期間,宋野枝偷偷回頭悄聲問:“眼淚擦干凈了?”
趙歡與抬起頭來,在背后推他一把:“就沒哭好不好�!�
“李姨,您怎么在家也戴口罩?”
聞言,喜色轉(zhuǎn)為愁容,李姨拉著宋野枝求助:“老爺子晚上時候發(fā)起燒來,那仨孩子的手機都關(guān)機,我一個也打不通。我簡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現(xiàn)在這么亂,我怕去醫(yī)院反而給染上非典,但不去的話,如果真是非典,那不是造孽耽誤治療嘛!”
李姨說著說著有了哭腔。
趙歡與剛從易槿公司回來,易槿今天下午飛美國去談合同了,現(xiàn)在肯定還沒落地。
“李姨您別著急,我們來了,我們處理�!�
他們倆急急跑上樓去房間,易偉功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灰敗虛弱。他年紀(jì)大了,生起病來,無論大小,風(fēng)險極高。
宋野枝轉(zhuǎn)頭對趙歡與說:“歡與,去問問李姨,易爺爺近期有沒有出過門,有沒有吃過退燒藥�!�
他湊上前去,蹲在床前叫人,伸手探額溫:“易爺爺,身體有沒有哪個地方疼?”
易偉功睜開眼睛,看到他,動了動嘴唇,臉上的皺紋堆出一個笑容:“小野,什么時候回來的?”接著搖搖頭,想抬手推開他,卻沒什么力氣,“好孩子,離爺爺遠些,別傳染給你了。”
看到易偉功,宋野枝就想起宋英軍。離開這么些年,爺爺是不是也有臥病在床,兒孫不在身側(cè)的時候。
他心里難受,聲音柔下來,去安慰,像對待小朋友:“不怕啊,爺爺,咱沒定是不是非典呢。您記不記得上次出門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趙歡與早脫了鞋,噔噔抬著杯熱水跑來,說:“吃過,但是最后幾顆,現(xiàn)在家里沒藥了。易爺爺前段時間非典鬧起來之后就沒出門了�!�
非典有潛伏期,而且藥店不出售退燒藥,得拿著處方去醫(yī)院,還很大概率會被隔離。
宋野枝看一眼時間,拿了主意:“再等一晚上,燒還不退,就去醫(yī)院。”
之后向宋英軍通電話報備情況,宋野枝就留了下來,在床前陪了一夜。
定時用棉簽沾水潤唇,定時替換敷在額頭的毛巾,定時測量體溫,定時用溫水擦拭身體。
趙歡與哈欠連天,一同陪著,因為這次合同的事,她已經(jīng)熬了小半月的夜。后半夜,她撐不住倒在房間的沙發(fā)上睡著了。
易偉功時不時要和宋野枝說說話,聊聊天,眼瞧小輩為自己忙上忙下,他既內(nèi)疚心疼,又止不住高興。
“小野,你來這一趟,還走嗎?”
宋野枝抬來一個矮凳坐在床邊,兩手趴在床上。他點點頭,末了,又搖頭:“我也不知道�!�
“當(dāng)年走那么快,都沒來和易爺爺打個招呼�!币讉スπχ凉帧�
“所以一回來就來看您啦�!�
“見著你小叔了?”
“見了�!彼我爸]有再看易偉功,睫毛忽閃,“穿著厚厚的隔離服,戴面罩,還有護目鏡,感覺也沒看到啥。”
易偉功被他逗樂了,咳了兩聲。
“我想以前,你小叔就指著你疼,你也值得,拼了命跑來,第一句話就是問他消息。你今天那找人的架勢,要是你小叔看見了,美了他了�!�
易偉功余有笑意,卻開始嘆氣。
“我家小巍啊,和他媽媽一樣。他媽媽也是醫(yī)生,在工作位上心梗,沒人及時發(fā)現(xiàn),救不回來,連你易焰叔叔結(jié)婚都沒看到�!�
“這一次,他沉著臉來告訴我決定要去小湯山,就像他高三時跟我說要學(xué)醫(yī)的時候一樣,總怕我攔他。我沒有,我兩次都沒有。我說,兒子,你去,盡管放心去!這是榮譽,不是精兵強將國家還不一定敢讓你上第一線呢,爸在家好好等你,別掛念家里。他當(dāng)即跪下,給我磕了個頭,走了。砰砰那兩聲響,我忘不了。你小叔的骨頭,是硬的�!�
房間里只留著床頭柜上一盞小臺燈,易偉功臉上滿是驕傲,有淚從褶皺叢生的眼角滑出。
“小野,我后來真怕,每天都在怕,怕他像他媽媽,也不回來了。他沒結(jié)婚,沒個一兒半女,孤身一人來,孤身一人走,我做爸爸的,光是想想,都得疼死了。”
他轉(zhuǎn)頭看向宋野枝,發(fā)現(xiàn)孩子也在悄悄用手掌抹眼淚。易偉功把手臂抬起來,粗糙干瘦的指頭去擦他的臉,失笑,慈祥而和藹。
“還是小孩兒。怪易爺爺,跟你說這些,害小野掉金豆兒了。你也疼你小叔,是不是?”
宋野枝點頭了,很用力。
“你們這樣好,我就高興�!币讉スρ隽搜霾弊忧期w歡與,“小野,幫她把毛毯蓋嚴(yán)實了,天兒還冷著呢�!�
他凝望天花板,繼續(xù)說話。人老了,會孤獨。膝下兒女全在忙各自的事,不再特意空出時間聽他嘮叨了。
“你們四個呀,和和睦睦長大了,還都這么優(yōu)秀,我們老的看著就得意。你和歡與還不急,樂皆去年也成了家,就剩你小叔。我每次跟他提這事兒,他都敷衍我。我知道,小巍從小對戀愛就沒什么心思。上次把他逼急了,他告訴我說,愛情在他那兒不是必需,不是離了就活不了�!�
“我一尋思,這話說得也對。但我就是希望他能找個好女孩兒,年輕時,兩個人互相照顧,老了,兩個人互相攙扶。再生個兒育個女,一家人美美滿滿。生命中那么多煩心事,有個家,多好啊。但他每次都拿你小姑來搪塞我,說姐姐不結(jié),弟弟也不忙。你小姑也是,忙得我連人影兒也逮不住。兩個人都讓我氣夠嗆�!�
“小野……”易偉功拍他的手,“小野?”
宋野枝沒挨過打,但現(xiàn)在的腦子應(yīng)該就像是被人悶了一棍子。抽痛,發(fā)懵。他回過神,把落寞掩去了,傻傻的:“我剛才想了想您說的畫面,很好,很幸福。小叔……他也很好,該擁有這樣的幸福的�!�
易偉功哈哈大笑:“對,你小叔還沒你拎得清�!�
“他呀,親近的人的話都多少聽得進去。你幫爺爺說說他,勸勸他,讓他開竅。你呢,我替你爺爺煩你了啊,你也要張羅上,大小伙子了。”
易偉功閉了閉眼,舔了舔嘴唇,宋野枝馬上把浸了水的棉簽遞上去。他眼珠渾濁,面色暗黃,啞聲補了一句:“如果他能回來的話�!�
棉簽一抖,掉到床單上。
宋野枝撿起來,攥在手里,斷了。細木的茬尖使勁刺著手心,他對易偉功說,對自己說:“能的,能的�!�
※※※※※※※※※※※※※※※※※※※※
話說怎么有朋友確定小叔非典會沒事
第57章
像霧一樣
宋英軍擔(dān)心老友,一晚上沒睡個安穩(wěn)覺,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院門被推開,他立刻披衣下床。宋野枝進門來,滿身寒氣,揉揉熬紅的眼睛,笑說:“易爺爺?shù)臒死�,沒事了。”
宋英軍撫胸直嘆菩薩保佑。
宋野枝看著爺爺,放在從前,他老人家可從來不會說這種話。一旦上了年紀(jì),人的精神和身體退化,與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也會減弱,向虛無的天命靠近。
宋英軍把自己外套脫下來,捂著孫子進屋:“趕快去補覺�!�
宋野枝干脆抱住爺爺,像只大型犬掛著撒嬌:“別再讓您著涼了�!�
一直走到臥室門口,宋野枝忽然問:“爺爺,您說,我能留下來嗎?”
宋英軍根本想不清楚。他被宋野枝的感情震懾著,而自己不愿孫子走難路的想法也難以動搖,兩方拉鋸,不知成全哪位,沒有勝者。
“先好好睡一覺�!�
宋野枝應(yīng)著“好”,卻站著未動,呆了幾秒,大力晃了晃頭,推門而入,鉆到被窩里去了。
即使這張床常年沒人睡,陶國生還是會把被套床單定期清洗晾曬。宋野枝撲進去,聞到陽光和清香的甜橘的味道。
沒變,一直在用這個牌子的洗衣粉。
他全身放松下來,眼睛疲憊到極點,不由自主合攏。
“我長大了,變強了,夠得上傳統(tǒng)意義上的優(yōu)秀了,可以保護你了。小叔,要不要試一下,喜歡我�!�
易青巍站在風(fēng)雨中,太陽暴烈,萬束光芒從他身后射來,插在空無一物的大地上。他背著光,使面容模糊,宋野枝一顆心撲通狂跳,與兇猛逼人的太陽對峙,緊盯著易青巍不放,等一個回答。
場景一晃,太陽和雨都不見了。易青巍出現(xiàn)在一個幽閉的房間里,一身白大褂,戴著口罩,長身玉立。他笑起來,招手,引宋野枝向自己走來,卻突然彎身,黑紅色的血不斷從他嘴里冒出來,將大半房間染紅了。
宋野枝猛地坐起身,滿頭大汗。枕邊的手機不停在響,他捂著胸口喘著氣去拿,先看一眼時間,下午六點不到。
他睡了十多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