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韓玉娘想著池小秋的新食鋪,在心里頭接連嘆氣,算上虛歲,該十六了,大姑娘一個,竟不知心急,只知道在灶前張羅,再一想想眼見著便能取□□名的鐘應忱,心瞬間更沉了。
那小子心思深得怕人,若以后真是做了舉人進士老爺,就看著小秋不放,只消納了做妾便罷,家里頭誰能擋得住。
韓玉娘心思轉得十分快,再一看自家姨甥女,天天沒心沒肺跟薛一舌惦著討教虎皮肘子,眼前仿若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她讓大婦揉扁搓圓的凄慘境地,心里頭一酸,險些要滴下淚來。
她深吸一口氣,心里頭打定了主意。不行,小秋這女婿,甭管小秋自己上不上心,她這個當二姨的,都得趕緊尋摸了。
池小秋不知道韓玉娘已然想盡了她一生,還落在她方才說起的事上來:“惠姐姐的親事已經(jīng)定了?”
“說是已經(jīng)看定了,是城里頭的,聽說也讀書,家里頭現(xiàn)開著十幾家鋪子,若嫁過去時,便是現(xiàn)成的奶奶夫人�!�
“那敢情好,”周惠姐是池小秋往柳安鎮(zhèn)來后第一個朋友,她能得個好歸宿,池小秋自然歡喜。
她們兩個正說著,門口忽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往院子里探頭,池小秋忙站起來迎:“周大娘,是來找二姨不是?”
來人正是周惠姐的娘方氏,手里還拎著許多果禮,開言便笑:“我這次,卻是來求小秋的�!�
她生性爽利,這么一讓座的功夫,便已然將來意竹筒倒豆子般都倒了個干凈,原來男方已往周家來討了年帖,兩邊看著中意,周家便定了三天后辦許親酒。
“好小秋,大娘知道你手巧,外頭怎么尋也不如你一半手藝,這回可能幫幫你姐姐,將這許親酒辦得新巧些?”
方氏有自己的小心思。這門親事是婆婆娘家親戚牽的線,尋的人家是她們等閑攀不上的,她原來怕是這秦家里小爺有什么不妥,才往下尋摸看中了惠姐,不想等見了人,人才齊全,再清秀大方不過的人品,心里頭滿意到十分。
只是因著牽出這條紅線來,婆婆那家親戚氣焰抖到天上去,方氏生恐自己哪里不周到,更落了閨女的面子,讓人瞧不上,細細想了一宿,便備齊了禮來求池小秋掌宴。
池小秋只留了荷包里頭一半銀子,其余仍推回去,笑道:“我開這新鋪子,還得多謝大娘一家在外頭幫我各處說與人聽,這席面,我只接十五兩就夠了�!�
韓玉娘在旁邊插不上話,只能聽著方氏沒停得夸著池小秋,心里頭忽然一動。
池小秋確實有個想法,若想求技法常新,最好的便是接各色席面,各家有各家的要求,而周家求上門的這場許親宴,便是她初出茅廬做出的第一場整席面。
周家這場宴,就設在了初初開張的池家食鋪里頭。
池小秋精心量了四面回廊,足夠設六桌飲饌同時開席,正好坐滿周家與要結親的秦家一眾鄰里親眷,只是若在每桌都設上十六碟,十五兩銀子還差著些。
池小秋在曲湖邊的肉市菜市盤桓了一天,便決定只用四個大盤,四個小碗,兩樣面點兩樣湯,其余四碟正好用時鮮果子湊齊,足夠一桌的人吃了。
許親宴,原是兩家許親,兩相和合,自然取的是一個吉利,再為了全周家臉面,講究個細巧,宴席雖小,要求卻不少,池小秋細細琢磨,一道菜一道菜地擬起來。
這些時日薛師傅教的菜正好便派上了用場。文思豆腐放入盞中,渾如一副流動的山間水墨,雅致清新,咸淡適宜,正好可以做一道湯品�;⑵ぶ庾咏瘘S燦爛,軟嫩不膩,是道天然的富貴樣式,可做一道熱菜大盤。山林新筍一重重剝了殼,只取最里頭最嫩的筍尖尖,和雞腿一起做成道筍尖煨雞腿,既是時鮮也是熱菜。
池小秋反復思量,一會兒寫出幾道,一會兒又劃掉幾道,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前四道大菜卻總是少了一個定不下來。
薛師傅將刀在石頭上霍霍磨亮了,切了塊豬皮在刀上兩邊擦了擦,道:“剩下那道就定個一品蟹粉獅子頭�!�
前頭剛買的五花肉還剩了不少,薛師傅就現(xiàn)將肉皮切了,下剩豬肉分作七成瘦肉,三成肥肉,卻不放在一起斬,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切絲切丁,稍稍斬上幾次,就做成了肉餡。
蔥白春筍馬蹄切丁,同肉餡混在一處,四月的河蟹不怎么肥,要多拆幾只才能多得些蟹肉蟹黃,一同倒進盆里,磕破只雞蛋,只留雞子清,諸般材料都匯齊了,便見薛師傅快速將肉團來回揉按摔打,使得肉餡越來越緊實。
“摔的時候得上勁,不然煮的時候容易散�!�
薛師傅一邊跟池小秋說話的功夫,手中攥了一團肉,一松一捺,一個胖乎乎圓滾滾的極大肉圓子就從他手中滾了出來。
黃沙罐底下鋪上一層竹筍黃芽菜,將四個大肉圓子端正坐在上頭,上面蓋上青菜,文火慢慢煮開,待一個半時辰后起鍋,便見湯色清澈如茶,四粒雪白肉圓子在湯中沉沉浮浮,盛進碗里霎是好看。
因為幾經(jīng)摔打,又調了肥瘦肉的比例,這樣的獅子頭吃起來十分筋道,上頭一點蟹黃點綴中央,添了幾分嬌嫩,等吃到嘴里,才曉得蟹肉蟹黃添在獅子頭中間的時候,增添了多少鮮甜滋味,筍丁帶著清氣,更顯得整個肉圓不見半分油膩。整道菜清爽可口,若是加在那四道熱炒里頭,定然別具一格。
池小秋高高興興添齊了菜單子,千挑萬選買齊了食材,就等著這一日正午時分,周秦兩家子都上門來,品一品她頭一回做成的許親宴。
惠姐今天打扮得十分鮮亮,海棠紅的短衣,玉簪綠月白間色的十幅軟綢裙,玉色的繡鞋連半點泥土也沒踩過,嬌艷中還顯溫柔,她今天不坐外席,便來了廚下,想幫著池小秋打打下手,卻讓她推了出去。
“可別讓油濺臟了你這裙子!”
池小秋不會刮著臉皮臊她,倒讓進來天天被打趣的惠姐多了幾分自在,便站在門邊看池小秋忙活。開始還不覺得什么,待站了一會兒,便見她手中一把刀如臂指使,剁起餡兒來連殘影也看不見,不由暗暗吃驚。
池小秋往冰裂紋甜白釉瓷盆里頭小心翼翼放了四個丸子,取雙喜之意,一托盤上頭能放四大盤四喜蟹粉獅子頭,惠姐怕她吃力,便要上前去幫她,池小秋力氣大,輕輕松松便端了起來。
兩邊這么一退一讓出了門,惠姐便撞見了一個方進來門往里頭走的人,正好聽見她兩個爭執(zhí)聲,往里頭一望。
惠姐陡一愣神,忙往旁邊縮。
池小秋卻看得清楚,卻是她先前在云橋鋪上見過的那位,想盡辦法占了他們便宜的人。
這會竟還敢過來!
池小秋哼了一聲,待轉頭,卻見惠姐羞得臉通紅,還帶著幾分驚慌。
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浮現(xiàn),接著池小秋便聽惠姐細聲道:“他既來了,我便不能出去了�!�
這人,便是惠姐要定親的那位秦小爺!
第86章
炸蝦段
“東家,
我再認錯不得,就是他!那天往橋上來,借著別人吃完沒收的碗,
拿個饅頭搜刮小菜的摳唆鬼!必是看著咱們鋪子新開張,
又想上門往咱們這占便宜!”
小齊哥只遠遠跟他打個照面,
一眼便認出來了,憤憤問池小秋:“可要攆了他出去?”
“攆出去?”池小秋抬眼瞧著他一路往許親宴正桌而去,
微微冷笑:“還不知充的是人是鬼,怎么攆?”
池小秋回想著方氏韓玉娘跟她說的:讀過書,
家里頭正經(jīng)十幾個鋪子,
從小在蘭江鎮(zhèn)長大,后來才遷到縣里來的。
旁的她不知道,便是這人手上與她相似的繭子也說不得什么——難道不許別人喜歡下廚不成?可有一件事她卻是曉得的,
家里頭衣食豐裕還要占旁人一食一飯便宜的人,
怕也不是什么良人。
惠姐平時最是要強,可也最是利落,
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心眼也好,池小秋可不想看她落進火坑里頭。
蘭江長大的是么?正好,
今個便好生請他嘗嘗這四小碗。
池家食鋪的后院將臨水的門給卸了,只在水榭旁圍了一圈木柵欄,四面游廊幾經(jīng)曲折,正好彎出五亭,
連在一起連□□桌也是夠的。其中正宴三桌都擺在了水榭之上,觥籌交錯之際,
正是熱鬧時分。
眼下四大盤已然上齊,紅煎鰣魚讓油煎得顏色燦黃,
上頭灑了些金絲小蔥,擺出騰躍之勢,又吉利又好吃。筍尖煨雞腿色澤誘人,筍子清鮮爽脆,雞肉滑口咸嫩,入口之時,一葷一素兩樣食材正好達到了微妙的平衡。肘子如虎皮斑斕,軟糯糯的肘子皮稀嫩嫩的肉,軟爛的只能動勺子。蟹粉獅子頭湯色清透,大而圓的雪白丸子上頭點綴著金黃蟹黃與玉白蟹肉,讓丸子更添十分水鮮。
連名字起的都帶著祥和喜慶,什么雙喜如意,龍門魚躍,著實給周家長了面子,因此當池小秋親自端著四小碗菜過來時,就見周大娘與方氏面上帶笑,舒展里頭帶著隱晦的得意,正讓著牽線的李姨媽與秦家人吃菜。
“讓旁人端便罷了,你忙的這樣,怎么還親自過來?”池小秋一露面,便得了方氏嗔怪。
“這可是周奶奶家里頭的大事,當然要來看一看,”池小秋將那幾盤小菜放到桌上,笑說:“菜有沒有什么不好的,要是有,盡管告訴我,我立刻改去�!�
便是隔著桌,池小秋也能瞧見秦小爺望向她時,一瞬間的慌亂。
池小秋一垂眼,心里頭暗暗冷笑一聲。
有的慌就好,他既慌了,池小秋就越發(fā)淡定起來。
池小秋干脆不走了,就站在一旁,笑吟吟一樣樣菜跟他們說:“這個炸蝦段,咱們柳安多是用鮮蝦直接裹上綠豆粉下鍋來炸,蘭江鎮(zhèn)的做法更細致,是拿蝦肉魚肉剁碎成絨,一并拿嫩豆腐皮裹了,切成一寸來長的小段再放進油鍋炸,好幾層味道疊在一起,更好吃些�!�
眾人順著她指著的方向,去看正中的小盤,果然里頭豆腐皮段炸得焦黃酥脆,在盤中擺成連環(huán)如意的形狀,里頭透著微紅蝦肉同玉白魚茸剁成的肉餡,旁邊還襯著鮮紅蘿卜絲與翠綠的芫荽絲,正巧與盤上蔓草纏枝蓮紋連作一體。
席上便有人笑道:“噯呦,這可怎么好讓人下筷子,好看得像畫的一樣�!�
“小秋這姑娘,手也靈心也巧,”方氏笑彎了眼睛,給眾人都布了菜,又跟秦小爺?shù)溃骸斑@菜還是聽說秦家侄子從小在蘭江長大特意做的,快嘗嘗合不合口�!�
眾人這才紛紛動筷,都贊蝦段炸得甚好,外皮焦酥干脆,里頭魚蝦絨捶打得十分細膩,脆嫩兩樣口感融合在一起,再配上些蘿卜芫荽,十分爽口,哪一樣都不過一分,也不少一分。
再看其他幾樣,也不遜色。豬肚在水里汆過,正挑著熟得恰恰好的時候倒出,切作肚絲,松菌泡水焯水,等到出鍋時既不顯得太過軟爛,而失去了松菌本來的韌勁,又不能帶著生味,倒上醬油和醋直接生拌,吃到嘴里的時候肚絲柔韌里頭還有微微爽脆,松菌增其清香,陳醋豐富了微酸的口感,夏日里頭配酒吃,最是愜意。
青菜炒雜果仿佛讓人窺到秋天豐收的盛況,青菜本身便是一樣菜蔬,再配上白果的鮮脆,筍片的清香,冬菇的厚重,姜汁的辛辣,酒的醇厚,芝麻油的特有的香氣,是一份又能養(yǎng)人又有各重風味的素食。三友蘿卜三色俱全,同松菌豬肚一樣,是最好不過的下酒菜。
精致碗碟,精致小食,連著文思豆腐羹如嵐煙如云霧,百果糕十來種果子顏色鮮亮,甜而不膩,連盛在碗里的米飯都有荷香水氣,這一頓飯吃的,真是舒服極了。
等到最后的果子山端上來,跟著秦小爺一同過來的小廝眼里頭,也少了許多輕慢,多了些尊重。
方氏從旁人態(tài)度上也能覺出,自己這宴席擺出了十分的體面,胸背愈發(fā)挺得筆直,每上一道便招呼著秦小爺嘗一嘗,旁邊的小廝因此片刻不得閑,常得遵著方氏的話,給秦小爺這邊夾一筷子,那邊舀一勺子。
秦小爺開始時還想要去接,后來便只能坐在那里一筷接一筷的吃,生怕一抬頭,目光便跟對面的池小秋碰到一處。
池小秋卻不放過他,偏大大方方喚了他問道:“聽說秦大爺家鄉(xiāng)蘭江,這幾道菜我也是新學,不知道地不地道,可有要改的地方?”
秦小爺避著她咄咄逼人的勢氣,只能道:“都很好,都很好�!�
方氏在旁邊瞧著,越發(fā)覺得這姑爺知禮懂禮,心下里更加滿意,連送秦小爺出門的時候也十分關心,遠遠瞧著,已經(jīng)是有丈母娘的偏愛之情了。
池小秋往回廊里頭呆呆坐了半日,雇來的伙計忙著收拾東西,小齊哥悄悄問她:“東家,咱們怕不是認錯人了?那個秦小爺,看著可不像是吃白食的…”
他說到半截,便聽池小秋豎起指頭噓了一聲,忙住嘴,轉頭時便聽著惠姐過來,臉上尤帶著一朵紅云,比平時多了幾分羞怯,跟池小秋正經(jīng)道了個萬福:“這次的宴不知道要你花多少心思,方才我娘還說,要好好謝你�!�
池小秋瞧著她這樣子,分明是看中了,心里頭更沉了些。
“好囡囡,這多出的錢你怎么也得收下,你可是幫了大娘大忙,你放心,以后凡是店里頭用的著大娘的地方,只管來家里說!”方氏跟在后頭,正看著池小秋推脫,忙緊趕兩步,把手里頭的荷包往她手里塞。
“你若是不收,那便是看不起大娘了!連你阿婆也要生氣了!”
池小秋心一橫,拉著方氏周大娘并惠姐,往水榭邊坐下,這里地方清凈,四下無人,也不怕別人聽見。
“大娘,阿婆,這門親事,最好能再讓周大伯往縣里頭親去打聽打聽,再定不遲�!�
她這話說得十分鄭重,饒是面龐稚嫩,也不由讓方氏幾個心里一個咯噔,再看惠姐,臉早已白了。
“小秋,這話可不好亂說,你以前熟慣這戶人家?”
周阿婆尤其不高興,這門親事卻是她娘家親戚牽來的線,并不像那尋常的媒人,上下嘴皮一碰,為了錢財硬要撮合傷天害理的姻緣。
池小秋搖頭道:“我沒去過縣里,并不認識什么秦家,可今天這位秦小爺,我卻是見過的。”
她便將幾月前云橋上,那人拿著饅頭蹭她家小菜的事一一說了:“我這云橋食鋪開了一年多,從沒見過這樣想破了腦袋占便宜的法子,所以記得格外清楚些�!�
怕方氏不信,她又道:“不獨我記得,連小齊哥也記得清楚。”
方氏的手緊緊掐著桌子,腦子里亂成一片,問著池小秋的聲音格外氣弱,近乎帶著些懇求的希冀:“已經(jīng)…隔了幾個月,會不會…會不會是…看錯了?”
這樣的希冀太過沉重,重得池小秋有些承受不住。
她想起韓玉娘前頭和她說的:“惠姐的娘也是真心疼她,這許親原沒這么多講究,有些閑錢的打個鍍銀對牌,便是許了,沒錢的點個頭也就罷了。許親宴費得功夫多,燒得錢也多,為的便是正兒八經(jīng)給兩家里頭擺席,便是還沒過小茶禮,沒下聘,親事就算是定下了。到這會再反悔,要讓人家戳破脊梁骨!那秦家便要改主意,也是不敢的�!�
結果沒想到,原本要栓定的秦家,卻變成了周家的囹圄,惠姐的枷鎖。
可池小秋想得跟旁人都不一樣,若是她,長痛不如短痛,別說沒過門,便是過了門,便有不妥,還能忍著不成。
她便直截了當?shù)卣f:“今天這菜,我動了手腳,為的就是要試一試這個秦小爺。”
而秦小爺,一關都沒過!
“動了手腳?”方氏這回真的是嚇怔了,失聲道:“小秋,這宴是我們擺下的,你可不能害我們!”
第87章
紫蘇炒螺獅
“大娘這說的是什么話!”池小秋也有些惱怒:“我只是將這菜的做法變了變,
許親宴是在我池家食鋪定的,真要出了事,可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方才的那四碗菜里,
做法全都不對!
炸蝦段是蘭江最常見的吃食,
講究些的人家就用嫩豆腐皮包上火腿與蝦肉錘成的絨,
若是家貧,就拿蝦皮也能借個鮮味,
但有一樣是不能少的,便是豬瞟,
這道吃食借的便是蝦肉的鮮和豬瞟的香,
少了一樣,都不算炸蝦段。
青菜燒雜果里頭的果子用的全然不對,松菌拌肚絲沒放芥末,
味道幾乎變了個個兒,
至于三友蘿卜,壓根和蘭江鎮(zhèn)八竿子打不著。
她這般一說,
方氏倒從心里落下一口氣:“原是為這個,
許是人家打小沒在外頭吃過,便是吃了誰還能記上一百年去!”
池小秋又補了一句:“秦小爺身邊那小哥,
不大能瞧得上他的樣子。每回他夾菜回去,秦小爺都端了碗上來迎,后頭見你們沒看見,那小哥還瞪了秦小爺一眼,
我站在旁邊正好就看著了。”
她這頭落了話音,卻沒人再說話,
周家?guī)讉婦人對著看了又看,惠姐眼圈一紅,
聲音里頭帶了委屈的調子:“娘——”
“好了,咱們回去!讓你爹上縣里頭,問問去!”周阿婆年紀最大最能立得住,看了池小秋一眼剛要張嘴,就讓她截了回去。
“我曉得,定不往別地說。”
周阿婆一頓腳,拉了兒媳孫女忙忙走了,池小秋慢慢坐下,瞧著風拂起紫藤葉,有些悶悶地。
還有四五天,鐘應忱便能回來了。
池小秋壓住了自己的探問心思,只見著周家這兩日都緊閉著門,也不去打聽。自己掂了柳枝籠子,比捕魚的編得還要密實些,專往水深的地方去,尋著河壁去摸螺螄。
柳安鎮(zhèn)多水多河,這時節(jié)正是螺螄冒頭的時候,河旁邊隨便摟上一把,就能摟出一簍子滿滿的河螺,池小秋想要找的要更稀罕一些,是只有在清水里頭才能養(yǎng)出來的青螄。
青螄通體青黑,顏色烏沉,又細又長,池小秋從曲湖旁尋了一脈清溪,順著往上游處走,只要見著越走越偏,就知道這水里頭養(yǎng)出來的螺螄干凈。
青螄難撈,池小秋在淺水里頭摸了半天,才摸上來淺淺一層,但是這兒的青螄一個個個頭極大,品相很好,倒也不算白費了一些功夫。
池小秋直起身來,往四處看了看,記下這個地方。
一般的螺獅能放回水里養(yǎng)著,青螄嬌貴,池小秋怕養(yǎng)不活,等不到鐘應忱回來的時候,不如到時再撈。
薛師傅對池小秋弄回來的這兜青螄十分滿意,他專門備了個陰涼罐子,小心將螺獅放進去,又滴上幾滴素油,跟池小秋道:“只消養(yǎng)上一天,換上兩回水,吃著便再沒泥了,”正好瞅見池小秋滴滴答答還濕著的褲腳,頓了下才問她:“你自己去抓的?”
池小秋點頭,低頭避過薛師傅的問詢,自己卻忽然一怔。
到底是怎么想起要來吃螺螄的?又為什么非要自己去抓?薛師傅問這一句,為什么她又呆呆愣了一會兒,只覺自己最近總有些奇怪的心思,是過去許多年來從沒有過的。
薛一舌哼道:“那小子也就耽擱了幾天,不是已經(jīng)遞了信回來?你又愁個什么!”
“誰想他來?”池小秋讓說中了心思,不由羞惱哼了一聲,才說出聲來,自己又覺得這份遮掩無從說起,便直起脊背理直氣壯道:“我與他算是三四年的過命交情,便多念上幾分又怎的了!”
還是在前天夢里頭,模模糊糊聽見鐘應忱回來家,兩人仍舊坐在葡萄架底下說話,一個說四月里頭新上的枸杞頭最好拌著配酒,一個說四月里頭最襯酒的是辣炒螺獅。
兩個不能多吃酒的人偏為了下酒菜拌嘴,一個說螺獅若是沙吐不干凈就能吃進去一嘴泥,一個道這做菜的人竟能把螺獅炒到這個份上,能有什么手藝,吵來吵去,驀然聽見鐘應忱道:“青螄不一樣�!�
等到夢醒,恰好小齊哥送了鐘應忱的信來,池小秋一展開,就看見最后一句寫著:“勿念,立歸”,耳邊忽然響起床前鐘應忱說的那一句——
“你是不一樣的�!�
池小秋把那封信攥得皺皺巴巴,到底沒扔。
這句話翻來覆去念了好些天,這會池小秋終于想通了它的含義。
過命的兄弟交情,自然是不一樣的。
豁然開朗的池小秋頓時將心中的別扭一掃而空,高高興興等著青螄吐干凈了泥沙,一個個撈起來剪了尾巴,倒在柳枝籠子里,用水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拿起來任何一個都看不見半點泥沙青苔,就算是把這些青螄都洗干凈了。
下油,蔥蒜煸出香味,整盤青螄嘩啦倒入,池小秋一手掌著鍋,每一下都能讓鍋里的青螄均勻倒個個兒,糖增鮮,紫蘇去寒,只等螺肉稍一變色,就立刻起鍋,手一滑,就將青螄在盤里堆出個好看的形狀。
枸杞頭這會正嫩,只消在開水里稍稍一燙,加些鹽醋就能吃了,若是想多些油,混著雞蛋炒也可。池小秋只用片刻功夫,就整治了一桌的菜,招呼薛一舌和韓玉娘來吃。
青螄不僅費的是洗炒的功夫,更是吃的功夫,薛一舌在此道上最是輕松,只輕輕一吸,就能將螺肉吃了,再端杯抿上一口酒,叨上幾口涼拌枸杞頭,好似在過神仙日子。
韓玉娘就只能對著整碗炒青螄愣了片刻,悄拉池小秋道:“這東西…可怎么吃?”
池小秋早就給她備了小木簽,只用挑了青螄上頭的蓋,戳著螺肉一旋,彈牙鮮嫩的青螄螺肉就入了口,若連著湯汁一起吸吮,更是湯醇肉緊。
小院里頭幾人吃的正愜意,忽聽見隔壁不知撞到了什么,嘩啦當啷哐哐當當好一頓熱鬧,還帶著方氏的尖叫聲:“你個老虔婆!就為了幾件衣裳,你連你親侄孫女都賣了!”
下一刻,方氏便像被人捂住了嘴,嗚嗚作聲,還連著惠姐同麟哥兒的哭聲,門口立即喧鬧起來。
池小秋怕周家吃了虧,忙起來三步并做兩步就往隔壁去,周家門口早圍著一堆的人,有相好的鄰家使勁敲門問:“周嬸子,可有要幫忙的?”
池小秋眼見著外頭敲門的人越來越急,里頭的撕打聲愈演愈烈,門偏從里頭插上了,搖來搖去也只露出一條縫,正能看見一條腿往地上的腦袋狠狠踢去。
再等下去,怕是要鬧出人命,池小秋當下跟左右的人道:“阿婆嬸子都先讓讓。”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池小秋伸腳使勁那么一踹,周家的門便搖晃了幾下,轟然倒下。
外頭有些詭異的寂靜中,方氏的聲音就顯得格外響亮,她揪著一個婦人,兩人撕打成一團,麟哥讓嚇著了,哭得喘不上來氣,惠姐只能先摟著他哄,誰想著門便這么倒了,門里門外一眾人都楞在當?shù)亍?br />
地上那婦人驟然爆發(fā)出嘶喊:“周家惡毒婆娘打姑奶奶了!”
“打的就是你!”方氏只是愣了這么一下,倒冷靜下來,她站起來,朝地上啐了一口,望了眾人一回,傲然道:“當著街里街坊的面,我方安娘就把話撂在這里頭,以后你再來我家,我見一回打一回!”
那婦人佝僂著站起來,指著她罵道:“怪道你能養(yǎng)出這小娼婦,前兒才辦得定親宴,后腳就悔婚,還不曉得是背地里頭勾搭了…”
“我呸!”她剛說到半截,便讓方氏迎頭啐了一口,接著兩人又開始對罵起來。
兩邊露出的消息越來越多,外頭圍著看的人也越來越多,眾人聽了一耳朵的官司,漸漸便有興味的眼神落在旁邊咬著唇幾次插不上嘴的惠姐身上。
里頭罵戰(zhàn)正酣,外頭已有湊熱鬧的潑皮往門里看,覷著青春年少的惠姐,便都朝她噓聲調笑起來。
“小娘子,既是沒人跟,倒不如跟了哥哥我�!�
“可不是,哥哥的榧子都給你吃!”
方氏早已吵紅了眼,哪里聽著外面動靜,惠姐卻聽得一清二楚,一時羞憤難當,池小秋眼見著她面上顏色從紅轉白,又從白轉紅,嘴唇越抿越緊,心下一緊。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惠姐往外走了兩步,忽悶頭往墻上撞去,池小秋來不及拉她,只能從半路橫撞過去,兩人一起落在地上。
這一瞬間的變故,頓時讓里外的人都驚呆了。
麟哥兒哭得更大聲,方氏陡然從怨憤的沖突中掙扎出來,忙去摟惠姐,兩手抖得如篩糠,不知往她身上哪里查看:“囡囡…我囡囡…撞著哪…傷…傷著…哪里…”
那婦人沒了人壓制,氣焰陡然勝起來,冷笑道:“演這一出戲給誰看?你要有本事,便直接拿繩子勒死了,到時候姑奶奶給你償命!”
眼下兩邊各執(zhí)一詞,方氏只顧著罵人,卻少說緣由,旁人便只聽著周家因著悔婚,同婆婆娘家老奶奶動手,柳安鎮(zhèn)一向重諾,因此都議論起來。
第88章
雪花酪
“就是要拿繩子,
也該先勒死你這個眼里頭只有錢沒有人命的,倒刮下好大臉讓惠姐姐來給你賠命!”
旁人不知道因由,池小秋卻聽得門清,
她連聲冷笑道:“兩家人心誠意誠,
兩下里頭都看了點了頭,
那叫做定了,這事明明是那姓秦的弄花架子,
要不是周家大娘信你這個姑奶奶,還能騙過誰去原是給你好大的臉面,
都能把這柳安給撐住了,
結果你帶頭來作弄自家人,不打你又打哪個!”
“你是哪個門上的?周家的事要你來摻和?”這婦人不意還有旁人知道這事,眼一瞇,
神一厲,
便想拿家事來驅走池小秋。
“你又是哪個門上的?你也姓周?也姓李?你不姓周不姓李來摻和什么?”池小秋伶牙俐齒,三言兩語便將前事道清楚了。
“既是要結親,
為什么許親宴上弄個假人過來?連秦家的小廝都不待見的爺,
還糊弄誰呢!要不是周大伯親往縣里打聽,還不知道秦家的小爺是個什么樣的爛人!當?shù)卣l也不肯把閨女舍出去,
就許了你往鋪子里做幾件衣裳,你就能把娘家親戚往火坑里頭推!”
池小秋拿出咄咄逼人的架勢:“宴上替秦家遮掩的不是你?你敢說你不知道?周家送的是好菜好飯,秦家回的是個流膿生癩的小爺!便宜都是撿著老實人家占的?你心不虧?不怕浴佛節(jié)上洗十天也洗不干凈你一身皮?”
她回過頭來問門外諸人:“要是各位嬸娘阿叔,可愿意把閨女嫁與這樣黑心腸爛肝肺的人家?要遇著這樣的親戚,
打是不打?”
池小秋說起緣由如同炒豆子一般,一粒粒往外嘣得利索,
一下子激得群情激奮,都指著婦人說起來。
偏那婦人也是個不畏人言語的,
叉著腰倚老賣老:“我不是為她想?秦家能給我?guī)咨硪律�?惠姐過門了,衣裳還不是隨她這個當少奶奶的穿,能落在我身上幾件?他家打聽的什么就說旁人家是爛人?”
她兩眼嗦了惠姐一下,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我原想不明白,這會倒知道了,也就是你們這些年輕輕姑娘家,聽多了戲里頭唱的,一心愛個俊俏郎君,只撿著模樣看,鼻子眼睛長得不順心,便是定好的婚事也要作死做活給鬧沒了——勸你們心放低著些,哪有這么多又有貌又有才的給你挑!”
又跟旁邊的人道:“你們可都瞧著些,以后要長得平常些,沒那王孫公子體貌的,都莫要往周家來尋親!”
池小秋心里頭一個咯噔,她原聽著方氏口里頭零零碎碎的說著因由,只當這秦家人可惡至極,才逼得周家退婚,不想癥結是在這里。
她雖不大,也曉得這愛貌悔親的名頭若是栽在了惠姐頭上,未嫁的閨女是怎么張口也說不清。
方氏再三看了惠姐,直到確認了沒傷著哪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回過頭來見這婦人尤是趾高氣揚,氣得眼前發(fā)黑:“模樣平平,就那樣,也敢說什么平平?”
婦人正中下懷,接過口來道:“說好說歹,可不就是嫌人家面貌不周正?圣人家都知道,娶親娶賢,嫁夫莫看顏,你這當娘的,也好好教教自家閨女…”
池小秋聽她道這一句,心里一明,便截過她的話來:“你老也知道娶親娶賢,難道嫁郎就只看財了?家里有鋪子算個什么?兒孫不爭氣,多少鋪子賣不得?便是長得寒磣些,大大方方出門子來,誰還嫌他?倒弄來個長得秀氣的假充,還能有多少誠心?”
她冷笑道:“也就是我周大娘,不愛他家千里田,也不愛他家萬件衣,就只看這人家是不是光明磊落。旁人騙婚在先,欺人在后,小茶禮都還沒下,周家什么都沒收倒出錢請了一頓飯,反讓人欺上門去,有什么錯處?”
池小秋只咬定了秦家欺婚,不過幾句便將周家抬到了不慕錢財只慕誠義上面來,讓這婦人駁都沒處駁。
外頭人到底都和周家相熟一些,只見著惠姐臉色煞白,一行汗一行淚,十分可憐,再聽了池小秋掰了一回緣由,心都往這里偏了些。
這婦人還在瞪眼想詞的功夫,已有人進來道:“你算是哪門子的姑奶奶姨奶奶,只往自己家里頭潑臟水,你再不走,等他家男人回來了,能打斷你一條腿去!”
眾人一陣噓聲,也不許這婦人再多說,半推半攆地將她弄出門去,有人喚了木匠來幫著周家修門,有人幫著扶了周家娘倆進屋去。
池小秋還想再擠著安慰惠姐兩句,卻讓沉著臉面的韓玉娘尋了來,扯她走了。
“二姨,你別拉我,我現(xiàn)下不回家,”池小秋一步兩回頭,反拽著韓玉娘的袖襟子,滿心里頭在思量:“我去街上買點冰碗子回來,做個雪花酪給惠姐送去�!�
韓玉娘剛要張口說她,池小秋早跑得沒影沒蹤了,只留她在原地干瞪眼。
從四月初起,柳安各橋各街便已經(jīng)有賣冰的了。這冰也分幾等,冬天從河里鑿了來放進冰窖里,等來年直接拿出來的,不甚干凈,講究的人家連放在屋子里都不愿用。再有從山間冷泉或是井水專門凍作的冰,存到夏天來賣,入口無礙。還有專用硝石在夏天就能制出冰來,最是稀罕,非是大戶人家少用。
池小秋專往云橋旁邊的冰鋪奔去,那里的冰是從山里的深穴取來的,十分干凈。
整塊的冰買回家來就要趕緊刨成碎冰末,裝在木碗里,吊起來,往新打的井水里頭湃上,不然只要見了一點日頭就立刻化了。這邊制了底碗,那邊就趕緊做澆在冰碗上頭的酪汁。
山楂果子去核,橘子剝出皮來切絲,混上尚青的梅子和前日里做的糖荸薺一起切碎,倒進鍋里加水加水晶白綿糖使勁熬煮,要出鍋時拿勺子撒些糖桂花,盛出來時,就是一碗酸酸甜甜的紅果酪。
池小秋將碗里頭的碎冰舀出來,仔細在木杯里頭疊出山子,里頭的冰已經(jīng)開始半化,一半冰一半水,晶瑩素白,冒著冷氣,連握著杯子的手都能覺出沁涼,十分舒服。
紅果酪緩緩倒入,雪碗上頭迅速染上殷紅亮麗的顏色,紅果橘皮絲同桂花果干一同蓋在碎冰上,稍微用勺子攪一攪,吃也使得,喝也使得。
等池小秋送了雪花酪過去時,周家里頭圍著的人都已經(jīng)散了,只剩下方氏抹著淚勸惠姐:“你跟自個置什么氣?便是再等上兩年,多多陪送些嫁妝,還找不到人家么!”
惠姐扯著方氏的袖子,低低嗚咽:“都是我的錯…”
這婚事原是她站在門后偷偷瞧了那么一眼,這才看中了,人家殷實,兒女又中意,合家歡天喜地,只當再好不過的親事,誰能想著世間哪有兩全法呢,果然就出事了。
池小秋進門時聽個正著,她啪得將木杯放下:“惠姐姐,這事要錯,就是秦家的錯,是你家那個老奶奶的錯,就你沒錯!為甚要把旁人的錯處往自己身上攬?”
見惠姐怔怔看她,池小秋又怕自己這會說這些,倒戳她肺管子,便將蘆管插在木杯里頭,遞給她:“這是新做的雪花酪,喝了就睡覺,醒了便當沒這事了�!�
惠姐定定看了一會兒木杯,忽道:“你說的對�!�
她抬起頭來,眼睛里現(xiàn)出些堅毅的神采:“這事,咱們周家沒錯,我為什么要在這里生氣,娘,我可不是傻!”
方氏倒有些害怕,喃喃道:“惠…惠姐?”
惠姐接了木杯過來,拿出喝酒的架勢,咕咚咚就灌了一氣兒,跟池小秋道:“小秋,你那鋪子可還缺人手,明個我就去給你幫忙去�!�
她轉向方氏道:“娘,我也不在家里吃白飯,就去跟小秋學著做營生,便不嫁人又能怎么樣!”
方氏一時沒回轉過來,就眼見著池小秋展開笑,攥了惠姐的手:“你要去我鋪子里,那敢情好!我鋪子里頭的工錢,是云橋邊上給的最多的!”
原想費心安慰自家女孩兒的方氏傻了眼,她只想讓惠姐想開些,可沒讓她想得這么開��!
這一場風波,慢慢壓過了之前周大廚欺壓后輩的故事,傳成了新的流言,惠姐反復的婚事,周阿婆娘家老奶奶和方氏一場罵戰(zhàn),云橋食鋪東家的一場伶俐言辭,能編出許多版來說。
“真的?那池小秋真生得像鐵打的銅人一般?”
“那可不是,眼睛瞪起來同老虎一般,不然怎么能一腳就踢破了門?”
兩個賣花女孩抱著新上的龍爪蔥,在東柵閑聊。
一輛馬車緩緩在她們面前停住,有人掀了簾幕問道:“這花怎么賣?”
那兩個女孩一時被他容光所懾,愣怔了片刻。
鐘應忱等了一會兒,隱下不耐煩,又問了一遍,才聽她們猛地一激靈道:“相…相公,這是龍爪蘭,吉利又富貴,三十個錢一盆。”
鐘應忱見這花草頂端當真和龍爪一般,想著池小秋最喜歡這樣有趣新鮮的玩意,便道:“還請拿兩盆過來�!�
里頭高溪午跟他擠眉弄眼:“鐘兄弟,我可從沒見你這般打扮過�。∧阃∏锩米�,又不是沒見過…”
鐘應忱不睬他,只是看著池家小院的方向,愈覺歸心似箭。
他原本是沖動,才說出那一句心里話,可等他次日來辭別時,卻看見了一個不敢瞧他的池小秋。
那時,他便知道,她這回,終于明白了。
鐘應忱撫了撫手里的龍爪蔥,只要一想兩人再見面時的場景,笑意便從心底里流淌出來。
第89章
火腿炒飯
“你說說你呀,
當著幾條街的街坊跟人對嘴,姑娘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你聽聽外頭…”
韓玉娘就在街上走一圈,只聽著池小秋讓旁人在嘴里嚼來嚼去,
心里頭團著一口氣,
實在是嘔得慌,
回到家就跟池小秋念念叨叨。
“旁人都在說我?我什么時候名聲這么大了?”池小秋把韓玉娘手里的菜籃接過來,一邊洗著鴨掌,
一邊好奇。
“小秋,對不住…”惠姐自那天發(fā)下誓來,
當真跟著韓玉娘和小齊哥整日采買收拾,
這會聽了一耳朵渾話,只覺臉上發(fā)臊,頭都抬不起來。
“這有什么!想我這輩子也是頭一次當個金剛夜叉,
倒也有趣。”池小秋自家也常聽著旁人口里言語,
是當真覺得有趣。
韓玉娘只覺眼前一黑,連已故的姐姐姐夫也怨上,
他們池家這分明養(yǎng)的是個兒子,
哪里是在養(yǎng)閨女!
不行,她給把池小秋這性子掰過來。
“把手里的活放下!跟我試衣裳去!”韓玉娘沒壓制住自己的怒氣,
頭一次沒能好言好語跟池小秋說話。
“哦,”池小秋乖乖放下刀來,趁著韓玉娘轉身的功夫,悄悄跟惠姐道:“幫我洗了,
中午咱們做拌鴨掌�!�
“小秋!”
池小秋趕忙答應著,趕到屋里來,
就見韓玉娘翻著包裹,在桌上放了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連床上堆的都是衣服。
“二姨,這是給我做的?”
簪環(huán)衣服若做的精致,誰不喜歡?池小秋拿了一件梅子紅縐紗對襟衫兒,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搖搖頭道:“好看倒是好看,可惜袖子太拖沓,可別帶翻了我的鍋碗。”
韓玉娘才剛轉晴的臉又陰了下來,呵斥道:“坐下!沒你我也能做飯!”
池小秋眼見她發(fā)怒,只好聽話地坐下任她一會兒涂些粉,一會兒畫個眉,一會兒再梳個頭發(fā),最后涂上口脂,給她選了杏黃滿池嬌生羅斜襟衫,外頭罩著淺色紗衫,腰上系了霜色紗暈裙子,便如同打扮磨喝樂一般,將池小秋打扮起來。
“這樣才有個女孩兒樣�!表n玉娘把通草花斜斜剪了枝子,從發(fā)髻邊小心插進去,上下端詳了一番,滿心歡喜。
“這般出門,誰不說我們小秋嬌嬌嫩嫩,生得好看!”
池小秋看了一會兒,倒覺得不認識自家了一般,她有些為難道:“在家里穿著也就罷了,等到了廚下,灶膛一舔,就得燎了裙子角。”
“那也不許脫!”韓玉娘語氣嚴厲,她便要所有人看看,什么夜叉銅人的,也好意思往池小秋身上安!
池小秋還想跟她再磨一磨。忽聽得個人在外頭喊她:“好餓!小秋妹子,可有什么好飯菜!”
可不是闊別已久的高溪午!
池小秋眼睛倏然一亮,那便是——鐘應忱也回來了!
她一下子跳起來,不顧韓玉娘瞬間別扭的神色,撩起來裙子便往外頭跑。
“這花…她能喜歡?”鐘應忱端著個花囊,里頭幾枝木槿粉嘟嘟開得桃愧李慚,比旁的花都多出些溫柔的情致。
高溪午一邊燦爛笑著跟薛師傅打招呼,一邊壓低聲音道:“你聽我的,沒錯,再不濟…”他嫌棄的目光落在龍爪蔥上:“也比那兩盆蔥要好!”
鐘應忱又認真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只聽著心跳越來越急,噗通噗通一下下擂在心口。
“可算是回來了!你們想吃些什么?”一片燦金從屋中迤邐而來,恍若夏天最明亮燦爛的色彩,猝不及防地展露出逼人的明麗。
池小秋平時總是素著,這回頭一次添了顏色,柳安鎮(zhèn)的河溪水將她的臉養(yǎng)得細白柔潤,又涂了口脂,檐子擋了傾瀉而下的細碎的金芒,唇上一半變成暗色,另一半湮著油亮亮的嫩紅,向他燦然一笑的時候,幾乎灼燙了眼睛。
池小秋同鐘應忱,便都齊齊呆立當場。
這是她認識鐘應忱來第一次見他戴冠,烏黑的頭發(fā)整齊束了起來,竹節(jié)金簪定住,身上少見地穿了寶藍空山生竹縷銀綢衫,仿若春至時一泓湖水,明凈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