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池小秋咬咬唇:“可你說的那個仇人,就快該回京了…”
鐘應忱默然半晌:“你猜出來了?”
第168章
炙子烤肉
柳安鎮(zhèn)最多的是水,
而水中除卻漿聲魚躍,桃柳倒影,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隨著波紋微漾的燈。
其中,
鐘應忱最厭煩的,
就是一種紅黢黢的,
成團狀的燈火。
尤其是在極為靜謐的蘆葦蕩。
它只要稍微一晃,就能勾起他不寒而栗的回憶,
比如水中努力將他推上舢板的母親,比如刺穿她胸口的那一把長刀,
比如總是在夢中揮之不退的桀桀怪笑。
有那么幾年,
鐘應忱不知自己恨著誰。初時,他以為是砍殺了母親的仇人,再后來,
他以為是周家大老爺,
直到最后,他才知道,
洶涌于他記憶之中最稠密的恨意,
給了他自己。
那個碌碌無能,只能慌亂看著慘劇發(fā)生,
而后在恐懼中從水中慢慢站起來的自己。
“不怪你,不怪你,和你沒關系�!�
池小秋緊緊抱著他的腰,急切地去握他攥得發(fā)白的拳頭。
她力氣大些,
順著掌根幾次摩挲,就讓他松了手。她捉住他左手,
輕輕吹了吹上面因太過用力而留下的傷口,蘸了藥酒給他擦。
鐘應忱垂下眼,
要縮回來:“小傷,幾天就好�!�
池小秋白他:“不準說話!”
靜了一會兒,池小秋又催他:“接著說呀,你查到什么了?”
“我手上有些閑錢時,便曾著人去兩地打聽。當日我和母親從安州返京,船在廬陽境內出事,滿船被殺,又是官眷,定是大案,便是已經(jīng)事隔數(shù)年,也定然有人記得。”
池小秋要塞藥酒的手頓在半空,聽得入了神。
“我拿不到當初案子的卷宗,但能打聽到這案子斷出的結果�!彼鹧郏坏溃骸皩彾ㄊ敲秸纳劫\所為,因了這案,事發(fā)后第二年時,那山寨便調了十幾個衛(wèi)所的兵給平了�!�
池小秋呆頓著不言語,聽鐘應忱冷笑問她:“這案子審得,你可信?”
“當然不信�!�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要真是山賊做得,鐘應忱還能一提起這事,就變成這樣的可怕模樣?
“茂平寨的山賊一向悍勇,因匪首自幼習刀法,因此整寨都使刀,當日殺了阿娘的刀確是他們寨中所用,也成了審定此案最大的一個依據(jù),可似是無人去想,廬陽亦是水路重鎮(zhèn),一向殷富,距茂平寨至少幾百里,緣何要來廬陽去打劫一個普通官眷之船?”
只是聽著這事,池小秋便覺得后背躥起了一陣寒意,更遑論曾親身經(jīng)歷一切的鐘應忱。
“驗尸的仵作曾道,審案那一陣子,廬陽的縣太爺和喪妻喪子的大老爺相交甚密。且他也曾有個疑問——”
鐘應忱一直都記得托去詢案的人寄回的書信。
“仵作曾質疑,聽聞這船上除了死去的大夫人,另還有個公子,眼下卻并沒尋到這公子的尸身,說不得讓水沖到別處獲救,還有一線生機,不妨好生尋一尋�!�
鐘應忱一笑:“你可知大老爺說什么?”
他的神色此刻終于起了變化,無端讓池小秋想起深夜荒野中,慢慢被詭異山霧籠住的津渡。
他笑意森冷:“大老爺?shù)�,他早已尋人算過,這兒子已不知被沖往何處,已無生機,不必再占用衙役人手費力去尋,只消做個道場,佑他下世投個好人家便罷。”
鐘應忱聲音重又恢復冷漠:“多虧這次道場,讓我免于做魚蝦腹中食,饑民鍋中肉,又遇上了你,現(xiàn)在才得中了進士,正要來揭一揭他的心肺臉皮,老天就連路都鋪好了�!�
這不是不到兩月,那周家大老爺便要先回京了么。
秋日暑熱,就掐著八月尾巴,依然虎虎生威。
池小秋實在忍不住,又買了些冰放屋子里,可鐘應忱卻一直掐著她每月的日子,牢記韓二姨叮囑,絕不肯讓她在這幾日吃太多寒涼。
池小秋這回預估失誤,冰還未化完,鐘應忱便提前回來了,剛一進屋子里頭,就逮住了一邊坐在冰盆旁邊,一邊趴在碗邊啜著楊梅冰的池小秋。
調制出一碗可心的楊梅冰需要半個時辰,可鐘應忱把這些東西收繳歸案只需要一下子。
池小秋熱得心慌,還沒喝上兩口解解暑,就沒了指望,嘟著嘴坐在案邊,半天不和鐘應忱說話。
“還剩兩天,乖,再忍忍�!�
池小秋看著窗前潑在地上的楊梅冰殘跡就氣不打一處來,哪里能讓他兩句話就給哄得消氣,身子都不動一下。
“過幾天,圣上總要賞下冰鎮(zhèn)蓮子湯和幾色糕點,我都拿來給你賠罪好不好?”
池小秋哼了一聲:“少一樣,唯你是問!”
她既沒什么解熱的飲子,只能去喝晾涼的菊花茶,鋪開一張紙,仍舊接著上回的菜譜往下寫。
剛寫了兩筆,便覺出旁邊有陣涼風送來,她一轉頭,就看見鐘應忱手執(zhí)涼扇,打得甚是均勻,見她望來,便討好一笑。
饒是看慣了這張臉,池小秋仍舊愣了愣,怒氣頓時不翼而飛。
她一伸手:“這墨太淡了。”
鐘應忱立刻拿過漆墨來,一邊在硯中慢慢轉著,一邊看她工工整整寫下又一道菜名:水晶肴肉。
他們兩個一個磨墨,一個寫字,各有各的事情,落在隔壁齊娘子眼里,又給齊編修添了一宗罪狀。
齊編修本是一個再溫雅不過的一個讀書人,終于讓齊娘子埋怨得忍不住了:“娘子,你一向賢良…”
齊娘子酸酸道:“可不是,我賢良了四五年,也從沒得你幫過我一回�!�
齊編修氣哼哼地,這個鐘應忱,自家這樣怕老婆也就算了,還要開著窗子讓別人看見,平白連累他下水。
“為夫我是將心思都放在修書之上!”
“編修修書,修撰便不用治史不成?”齊娘子綿里藏針。
她這會最后悔的就是聽了娘的話,說什么婦人出了門子,便要一心伺候夫君,事事以他為先。
她倒是賢良過了頭,可到頭來把這丈夫慣得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倒是一套套大道理往她身上套。
再轉念瞧瞧鐘家娘子,過得這般瀟灑,她待丈夫之心不比那鐘娘子少上半分,憑什么要過這坐監(jiān)的日子!
齊編修本是不想說人是非,這會讓齊娘子一激,便也顧不得什么君子做派,氣道:“為夫我便是考不得狀元,也是名列二甲,這翰林榜上欽點入院的。也不曾像他,好好的國史不修,卻偏想著同庶吉士一般,要去各部里觀政,不是舍本逐末,鉆營過頭么!”
“觀政?”
齊編修見齊娘子詫異,不由感受到了些微氣平:“今日因他頌文青詞做得好,圣上便問他可有什么想要的,他竟奏請要入各部觀政,可不是…”
他的修養(yǎng)讓他說不出什么難聽的字來,但心里卻覺得,這鐘修撰要不然便是自作聰明反埋了自己,要不然就是小心思太多。
開朝以來,翰林便是清貴之地,修書治史得覽各朝得失,記錄本朝實錄得以終日窺得圣顏,他卻非要往各部里頭去鉆。
自家娘子也不是無知婦人,此下聽見此事,便可讓她自此斷了對那鐘家有些欽慕的心思。
便背后說人也算值得了。
齊娘子只是驚訝片刻,才又才瞟他一眼:“這才是要做實事的人!”
齊編修瞠目,險些嘔出一口血。
齊編修因鐘家頻頻后院起火,便有了隱秘心思,想看看著鐘家娘子聽說此事后,如何要鬧出一場風波。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對著朝中之事半點不通,還是鐘應忱馭妻手段了得,他的希望落了空。
鐘應忱已去了刑部觀政月余,依舊風平浪靜,反倒是因鐘應忱每日回家更晚,池小秋扎在廚下的時候多了。
以至于齊編修每日到家時,都能聞到各種香味,兩下一對比,這官舍廚子的大鍋菜更加難以入口。
齊編修眼見鐘應忱不但沒見苦色,竟日漸豐俊,有了青年的篤定神采。
他也喝著生硬的米粥,酸溜溜在心內道:“這鐘大人,倒還真有幾分馭妻手段,若我也能學上幾分…”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齊編修凜然,立刻又給齊娘子盛上一碗,頓覺自己這日子過得更凄苦了。
又過了半月,就在齊編修都要放棄的時候,忽有一日,鐘應忱裹挾著一身寒氣,面沉似水進了門。
齊編修立刻感覺到了難與人言的興奮,他一邊掙扎于非禮勿聽的圣人之訓,一邊掙掙扎扎坐得靠門又近了許多。
鐘應忱進門時,池小秋正在擺弄炭火。
柳安的炙肉多是成串的,京里的炙子烤肉更像是在做一盤菜,只是不用鍋而用纏得更細密的鐵絲網(wǎng)。
牛肉片成極薄,用各樣調料先腌制半日,直到入了味,等炭火將炙肉網(wǎng)子烤得通紅,淋上一層油,鮮嫩多汁的薄牛肉片在上面一放,立刻皺縮變色,刺啦幾聲,再翻個過就熟了。趁熱吃咸淡合宜,口齒留香,肉汁水豐盈,嫩中自帶嚼勁,調料里還帶著一絲微辣,正好下飯。
池小秋溫了蓮子湯,又早將米飯盛好,見鐘應忱一進來,才露出的笑便凍住了。
鐘應忱有事不會瞞她,只三言兩語,池小秋便知道他又找到了新的線索。
“我查到了刑部的卷宗。其中有幾人的尸格上,傷口與旁人不同,是被匕首所傷,正是船上的護衛(wèi)。還有一人,旁人是或是迎面被到刺入,或是從背后捅傷致死,獨他,是讓刀砍了脖子�!�
而其中,最大的破綻就是,賊人交代,他們是令船撞上岸邊,趁著船只受撞才下手殺人。
可那晚,他記得最是清楚。
風平浪靜,船行無聲。
第169章
水晶肴肉
鐘應忱閉住一口氣,
努力控制氣憤亂顫的手,竭力讓思路回到復寫出的卷宗之上。
恨意太過澎湃是無濟于事的,凡是擾他思路的,
都是需要舍棄的累贅。
那一晚的情形深深刻在記憶里,
哪怕已經(jīng)時隔六年。每一刀都是他蘸著滿船人的血往下鍥入,
越是疼痛,越是清楚。
那被從側邊砍了腦袋的人,
叫做周大興,是當時家里打發(fā)過來,
幫著料理船上行止諸事的,
是周大老爺心腹下頭一個得力人。
而那幾個被匕首抹了脖子的,正是跟隨在船上的護院。
鐘應忱回想起他在睡夢中被匆匆叫醒,迎頭就是阿娘的一句:“快起來,
跟著方叔走!”
他還在困倦,
立刻就讓下一句趕走了睡意:“快走!這船撐不過一刻!”
直到被方叔帶到小船上,鐘應忱站在船頭,
被眼前一幕驚得不能動彈。
這艘載了他們十幾日的大船,
原本要讓人仰著頭看,也只能看見蔭蔽了天空帶著威壓的船舷,
這會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向水下沉去,不過片刻,船上的帆頂就已經(jīng)和他視線一樣高。
還有未及時逃出來的小廝丫頭緊扒著船,拼命呼喊,
可眼下人人都自顧不暇,救人的趕不上船沉的速度,
到后頭只能聽見嘶啞變了調子的聲音哀哀喊著,一遍又一遍喊,
泣血一般。
那時他只以為這就是噩夢了,而之后才曉得,刀從背后捅入,再從胸口穿出,是一件再輕松不過的事,輕松得連殘忍都好像淡去了,無暇去提。
如果將一切情緒都抽去,剩下的就是甘蔗渣一樣木然而干癟的事件。此禍起于船上,內部有人接應,外部有人補刀。而在船上做了手腳的人,并不知在他死后,還有人苦心孤詣的遮蓋著這天晚上的真相。
比如這艘本是在平靜無波的江上平白漏了水,卻在卷宗里被寫作因撞擊巨石而沉沒。
親歷此事的人已經(jīng)死了,而又是誰在數(shù)月后幫忙?
池小秋打了一個寒顫。
阿爹在她心里是有固定形象的,比如做個甘愿馱著她的大馬,再比如一遍遍給她演示花刀的大手,就是打死也想不出來,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要置親兒于死地的父親。
她小心掠了鐘應忱一眼,又被他的神情所嚇,倏然縮了回去。
過了一會,他竟然發(fā)出極輕的笑聲。
他站起來,臉上依舊是笑的:“吃飯吧�!�
這回輪到池小秋坐立不安了。
可他也不過陰沉了這么一晚,隔日起早,仍舊給她打好了熱水,擰熱了巾帕,叮囑幾句才走。
池小秋坐在窗前,杏子樹綠得極深,好似飽蘸了濃綠一遍遍往自己身上繪,繪了一層又繪上一層,不用完顏料不罷休。
這綠得人發(fā)慌的顏色讓池小秋不爽快,轉著調子的鳥叫聲也讓人不爽快,連格格蹦過來的舴艋,見了也想咒罵一句。
因而,徐晏然這熟悉的叫嚷也變得令人煩躁了。
但她這回確乎是要給池小秋帶好消息來的。
高溪午進了國子監(jiān),過街子的野馬帶了嚼子加籠頭,徐晏然也并非只在家里研究吃喝,池小秋這房子兩人擠著連轉身都難,她思忖半天,定下主意,和高溪午一同在附近找起了生意不善的食鋪。
“這一家再合適不過,招的廚子給的是高價
,還專要打南邊過來的!”
池小秋一聽也心動了。
一樣心動的是錢,一樣心動的是手藝。
她每天在這廚下窩著,每天只能撿著快手菜來做,還要生恐弄出大動靜出來,再擾了旁邊的住戶,施展不開手腳,實在難受。
她三兩下將自己打扮利落,頭發(fā)高高扎起來,猛一看倒似是個小子,開口時才曉得是個姑娘。
等到了跟前,抬頭一看這兩層小樓,竟不是個食鋪,算是個酒樓。
池小秋不想自己在柳安只能開到食鋪,到了京里,竟要向酒樓行當進發(fā)了,頓時有種不真實的自豪感。
只是這酒樓……
池小秋拿眼一掃,像倒豆子一樣,數(shù)著里面坐的人。
十間房,二十張桌,正是飯店,不足五人。
有些猶疑,池小秋對著聽信急忙迎出來的老人家不大信任。
對面的老人家住了腳,看了她一遍,又看徐晏然一回,又看她,怫然不悅:“高娘子,便我老眼昏花,也不能這樣瞞人!”
池小秋讓柳安米曲湖水養(yǎng)得水潤嬌嫩,看著年紀不大,再一開口,曉得還是個女娃,火氣就掛在了臉上。
話都懶怠說,他心灰意冷擺手往后院走:“權當我白走這一遭,罷罷罷,高娘子你走罷�!�
徐晏然捉住他:“哎——安老伯,你們不是要尋會南邊菜的大廚,我好容易請來的,你這老人家怎的問也不問,試也不試?”
安老伯欲拂袖而去,拂了幾回也拂不掉,又走不脫,急道:“試什么?試她掂不掂得起勺,還是使不使得動刀?看她肉會切么,油會炸么,甜醬咸醬分得清么,再問一問我這店里的廚房好耍么?”
池小秋搶上前去,先露出一個笑:“安老伯,我從四歲上開始上灶,上京前自己還有個食鋪。這南邊的菜你老愛吃哪個,說得出我便做得出!”
安老伯又掙不開,只好做了她兩個的人質,一頭讓徐晏然扯著,一頭指著鍋灶道:“現(xiàn)下就這些食材,你隨意做個來�!�
池小秋看中了一只豐滿的豬蹄,去骨之后,用硝水鹽粒挼搓,手感甚佳,直搓得肉皮泛了微微紅色,這才罷手將豬蹄洗凈。
安老伯眼睛不甚好使,只知道她動作飛快,盛了一堆材料在布袋里頭,吊在湯鍋里和豬蹄同煮起來。
池小秋直起腰來,拍拍手,還未張嘴,就讓這十分活潑的老人家搶白了:“這便好了?”
“哪能呢!”池小秋神態(tài)自若:“還得再多熬煮些時候�!�
廚下自有人看火,池小秋懷揣著小心思,徐晏然也心知肚明,兩人一邊一個,“扶著”安老伯在旁邊坐下閑聊起來。
池小秋一邊瞄著火候,一邊還能和安老伯說得天花亂墜,從文思豆腐到蟹粉獅子頭,里面門道一一談來,好似信手而生,不到一個時辰,原本被迫呆在此處的安老伯,就坐定了身子,不動了。
“那獅子頭要如何來做?”
他正聽得興起,池小秋這一頓,他便撓心撓肺的。
池小秋笑答:“這肴肉該出鍋了,等嘗過這菜,我再說與你老�!�
蹄髈中間翻了一次面,大小火燉煮多時,早已酥爛,池小秋用筷子輕輕一插就知道能出鍋了。
將燉酥了的蹄髈壓在瓷盆內,大勺舀出湯汁,從上之下緩緩轉圈澆透,再壓上一個模子。
池小秋仍舊坐下:“咱們再接著聊罷�!�
安老伯被肉香勾去了心神,一邊不自覺地嗅,一邊問:“這肉還吃不得么?”
“肴肉有了,可這水晶凍還沒結成哪!”
池小秋又閑扯了一會,才掀開模子,一塊紅白相間,剔透若水晶的皮凍便在盆內,十分莊重好看的模樣。
池小秋切盤十分講究,擺作重疊橋山,夾起一塊給安老伯來嘗。
安老伯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激動地往前一步:“你要多少工錢?”
“工錢?”有一道聲音從門口響起,帶著些好奇:“安伯,你尋著可心的廚子了?”
“可不是,就是這個——大爺莫要瞧著這姑娘年輕,很有些手藝哩!”
店主人不過二十多歲,生得倒不似商家子弟,指頭挑著扇墜線圈將扇子晃悠轉上兩圈,不過虛虛拱手:“吳六郎。”
“水晶肴肉?”他掠過那盤子一眼:“你只會這個?”
這個“只”,聽起來好似不太滿意啊。
池小秋將江南名菜樣樣都數(shù)出來:“龍井蝦仁,一品獅子頭…”
還沒數(shù)出兩樣,就讓吳六郎截住了:“只這些老菜?”
又是這個“只”。
“對不住,我這店里只要能出新菜的�!�
他說話時扇子從左轉到右,從右轉到左,池小秋有點生氣。
她還沒張嘴,安老伯就已經(jīng)把話頭接了過去,他瞪著眼,仇大苦深的口氣:“罷呦我的小爺,哪有你這樣開店的!我好容易尋著一個…”
安老伯險些涕下沾襟:“小爺,我老漢跟了你半輩子,一往情深天地可鑒,便莫要再折騰了可好?”
一往情深…池小秋咂摸了一回這個熟悉的詞,望向他兩人的眼光逐漸變得不同。
不想,這兩人,還有這么一段故事啊…
吳六郎明顯對他尊重許多,終于解釋了兩句:“安伯,京里能做好這南邊名菜的,多的是,何樓安豐樓哪不能數(shù)出來七八個?我要找的,就是能做出招牌,做出名聲的人!”
他這最后一句話,頓時將池小秋從纏綿悱惻的忘年之戀的故事中拉出來,她往前一步,目光閃亮。
“巧了!”
“我正要尋一個能掛我招牌,能壯我名聲的店�!�
她揚了揚下巴:“若我真能做出新菜來,你愿不愿意接?”
手里的扇子在猝不及防間少了后力,頓了一頓又被握在手里,吳六郎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眼光多了認真。
“好!你能做,我就接!”
第170章
酥羊大面
才剛從廚灶跟前轉出去,
這會又得轉回去。
池小秋挨個檢閱著食材:“這魚蝦肉我若用了,東家不心疼罷?”
扇子重又在吳六郎手里轉得暈頭轉向,只聽得主人道:“憑你取用�!�
池小秋不過是象征性問上一句,
得了這四字箴言,
便毫不客氣將手伸向幾只塊最為肥美的羊肉。
她年紀不大,
刀工了得,只從這簡單的羊肉切塊中就能看出功底。
吳六郎不自覺住了手,
這才發(fā)覺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食案邊,想去看池小秋下一步還有什么動作。
不想她刀一偏,
開始拿蘇草挨個捆扎,
而后便尋了蒸鍋出來,不時問上一句。
“可有紅棗?”
“茴香桂皮在哪?”
等她將這讓人眼花繚亂的佐料同羊肉放在一處,木炭得了火,
剛要振奮精神大力烹煮蒸鍋,
便讓池小秋撤出一壓火頭,只能頹然下去,
化作小而安定的文火。
她拂了拂袖子,
抱著胳膊退到了一邊,沒了動作。
等她放大招的吳六郎有點惱:“這——便好了?”
池小秋看出他的不悅,
又想著這羊肉還得燉煮不少時間,總得能再做出些別的。
既是要新,要奇,或是尋些坊間小食,
或是展露些自己的新菜。
她四下溜達一圈,見屋角還停著幾個口大腰原十分壯實的大缸,
有兩個里面養(yǎng)著魚,還有一只里頭養(yǎng)的是河蝦。
池小秋不自覺舔了一下唇——饞的。
她生在南邊,
長在水鄉(xiāng),一年四季嚼頭都從河里湖里出,一兜下去,就能兜上來田螺魚蝦,到了豐年,短于兩個指頭的,連打魚船上的魚鷹都嫌棄。
可京里頭,是羊肉驢肉價賤,牛肉也不怎么稀罕,倒是魚鮮海鮮一類的,價格眼看著就長著腿直飛到天上去。
池小秋精打細算,便宜將死的魚蝦沒什么吃頭,鮮活的不劃算。這會這這里碰見了這小冤家,怎么能便宜了它們去。
因為得逢這不拿白不拿的故友,池小秋挑起蝦線,剝起蝦殼都格外柔和。
蝦仁剛剝出來時,半透明的白里還有一抹半透明的嫩紅,鹽擦之后,加蛋清和酒一同腌制,幾根整齊小蔥挽作粗獷的結,往水里一撂,腌好的河蝦倒進去不過片刻就能煮熟。
煮要煮上一遍,一遍白水,一遍是吊出的高湯,涼糕正好趁著此時做了出來,同出鍋的蝦仁左右錯落擺在盤里。
“這算不算作是水晶蝦仁?”
池小秋頗有些自得。
蝦仁似水晶,涼糕似水晶,蝦肉鮮嫩緊實,涼糕清爽淡雅,顏色、味道都和名字相合,正是池小秋在沒錢時,只能在腦子里反復炒菜時想出來的。
能讓她憑空試一回菜,不管接下來這古怪的東家是愿意還是不愿她留下,這趟都算是過了手癮了。
池小秋十分容易知足。
吳六郎細嘗這水晶蝦仁的時候,池小秋揭開了煮著羊肉的蒸鍋,那鍋里的肉卻和水晶蝦仁淡淡風味不同,香得霸道,隔老遠就能將人強扯到跟前來。
“好香!”
“那可不是!”這么多佐料是白加的么!
勺子連著羊肉帶湯一起都摟過來,又將他們翻在煮好的面條上,面條是白的,于是便像素色底稿上突然畫出幾塊油光光的羊肉,對比強烈,讓人食指大動。
“酥羊大面!”
這是柳安渡口邊常能尋見的一樣飯食,有肉有面,一碗下肚,也能結,也能解饞,頗受人歡迎。
池小秋喜歡這樣飯食,就是從這名字開始,敢稱自己是大面的,必然有一份自信在。那架了大蒸缸就坐在路口處渡口邊煮羊肉的攤子,一個賽過一個香,因為香氣濃烈,即便是最便宜的十五個錢一份的大面,羊肉不過鋪在正中一點,也不會讓人惱怒。
大不了就使勁卷一卷翻一翻,就央著饒上點湯汁,也足夠吃下一大碗面了。
吳六郎正好將她這兩道菜充作了自己晚上的飯食,吃得肚圓,而后問道:“這招牌,你想怎么掛?”
“改簽子,添上池字——凡我出的菜。”
“月錢這塊?”
“我不要月錢,我要——入份子�!�
吳六郎瞇起眼睛笑起來,極為愉悅舒暢的那種:“你想要占幾分?”
終于到了這討價還價的一步,池小秋先出了一個略高的價,伸出一個巴掌,等他還價。
吳六郎撲得將扇柄一敲桌角:“著!”
等著還價的池小秋呆了呆,聽著又笑起來的人道:“幾分現(xiàn)下還定不下,我便重做了簽子等姑娘你出菜單,一個月后,便看客人下出的考評冊子,如何?”
池小秋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若是長長久久合作下去,對著這么一個人傻錢多的東家可不是什么省心事。
好在吳六郎還有些商家子弟的精明習氣。
兩下說定,簽下契約,吳六郎看著她落款處十分工整的幾個字:“好名字�!�
池小秋學會了謙虛:“哪里哪里。”
全托賴有個好姓。
找到了這么一個差事,池小秋連走路都輕飄飄的,似云腳亂游全然不費力氣,要分別時,她狠狠抱住徐晏然,好生揉搓一頓:“美人,等我回頭去看你!”
徐晏然嘗了一天菜,連吃帶拿,還真能幫上池小秋一把,身心俱是滿足。
兩人都度過了極為愉快的一天。
不過是太陽從東邊跳到了西邊,院里的一切都變得可愛起來。杏子樹的綠葉看著嬌嫩,出頭的黃雀毛茸茸煞是可愛,池小秋拎著酥羊肉和面,正往門口走,就看見齊娘子正紅著眼站在房門前。
手里的絹子濕噠噠的,鐵定是哭了得有一大會了。
池小秋同她有逛街之誼,趕進屋盛了碗酥羊大面出來,挨近齊家屋子輕輕喚:“錦娘姐姐,吃了飯不曾?”
沒有人能抵擋住酥羊大面的誘惑,齊娘子也一樣。
她哭得發(fā)昏,防心盡褪,拿筷子卷著面風卷殘云般,一碗就全下了肚。
捏著筷子愣了愣看了空碗半晌,齊娘子又滴下眼淚來,抽抽搭搭的說出一句話來。
池小秋也不好走脫,便打算聽一回她心事,聽了好幾回才聽清楚。
“妹、妹子,可還有面么?”
一碗不能解愁,還得兩碗。吃飽了肚子的齊娘子終于有了斗志,跟池小秋控訴起婆家人時,眼中終于現(xiàn)出憤怒的神采。
“出了門的姑奶奶,手伸得忒長!我出不出門逛不逛街同她有什么相干!還有齊三這個混賬!”
齊娘子從閉門不出,安于刺繡蛻變成而今恨恨說話的模樣,不過數(shù)月,池小秋不禁有些心虛。
畢竟這逛街是她先拉上齊娘子的。
“分明是來氣我的!什么閑坐少言,宗婦之范!”齊娘子這會哭得很生氣。
池小秋就在她這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訴說里捋清楚了事情來龍去脈。
大抵就是齊編修近日對她有些怨言,自己說不出,就請了出嫁的姑奶奶來勸說,結果齊娘子這一去,勸說變成了立規(guī)矩,且十分不好聽。
“人總不能只活書里的規(guī)矩罷。倒不如削個會笑的木頭人,就坐著對看好了,他要不要這樣的娘子?”
“這樣的…娘子?”齊娘子低頭沉思片刻,唇邊忽然現(xiàn)出笑,猛地握住池小秋的手:“謝謝妹子,給我出的這樣好主意�!�
池小秋眨巴著眼睛。
什么主意?
我沒有,我不會,我不知道啊!
池小秋看著她的笑,感覺到了和昨晚面對鐘應忱一樣的害怕。
齊編修近日要編前朝實錄,特意晚了些時候回家。
既是自己說不過,那就引入外力,想來家中娘子一向薄面皮,總能聽得姐姐來勸。
他是踩著星光月影回家的,整院都燈火通明,唯獨他家小院暗著。
站在門口,他往前探了探手,查點跌了一跤——卻摸了個空。
沒關里門,便是有人了。
他探頭一看,漆黑屋內,一個影子在床前搖晃著站起來,釘住他趕著要逃出的手腳,熟悉的聲音,不熟悉的語氣。
“大爺,已是亥時一刻,該就寢了。”
齊編修大大喘出一口氣:“娘子,怎的不點燈?”
“自奉必須簡約,燭火過費,有違家訓�!�
齊編修失笑:“這才費得幾個錢�!�
齊娘子端著笑:“物雖小,也念惜�!�
齊編修揉了揉發(fā)昏的腦袋,剛要寬衣,卻見齊娘子站起行了一禮:“夫君且莊重,狎昵太過,不合圣人訓�!�
齊編修手停在腰上,目瞪口呆。